对,在提婆</a>达多统治的初期,
竭力求生的每个灵魂在呐喊</a>时,
镰仓薰风一片和煦。
镰仓之佛。
他们身后有个愤怒的农夫舞着扁担。此人是回民菜农,以蔬菜和花供应乌姆巴拉,基姆对这种人深有认识。
“真有这种人,”喇嘛不理会野狗说道,“对生人一点都不客气,说话粗鲁心肠不仁,你可要以他的言行为教训,徒弟。”
“去你的,不要脸的叫化子!”那农夫厉声叫骂,“快滚!快滚开!”
“我们走,”喇嘛凛然回答,“我们会离开这些不受保佑的田地。”
“哼!”基姆倒吸一口气说,“要是下一季的收成不行,那只怪你自己的嘴不积德。”那人心不安地拖着脚步走,“到处都是叫化子。”他半带歉意说。
“你凭什么知道我们会向你求布施,种菜的?”基姆舌不饶人地蜕。菜农最不喜欢人们叫他们种菜的。“我们只不过要看田地那边的那条河。”
“河,真亏你说得出!”那人嗤之以鼻,“你们是从什么城来的,连一条灌溉渠都不识?它其直如矢,我用水得付钱,贵得像流银一样。那边有一条河的支流。如果你们要喝水,我可以给你们,还可以给牛奶。”
“不要,我们到那条河去。”喇嘛大步向前走。
“给牛奶和一顿饭,”那人嗫嚅地说,一面觑望那身材高大,样子古怪的人,“我-我并不想要使自己或他的田地遭受不吉,可是这些日子生活艰苦叫化子实在多。”
“你要注意。”喇嘛转对基姆说,“此人是受嗔赤雾所障,因此说话那么凶横,他眼中的迷雾消了,人就变得有礼貌,心肠也转好了。天保佑他的田地!啊,农夫,千万不要轻率以貌取人。”
“我以前遇见过的圣者会咒你必遭恶报,”基姆对那自觉惭愧的人说,“你瞧他既聪智又圣洁,是不是?我是他的弟子。”
小家伙很神气地把鼻子朝天一仰,昂然迈步越过田地。
“人不可有骄妄之心,”喇嘛沉吟片刻说,“皈依中道的人是没有骄妄之心的。”
“你不是说过他是低贱阶级,没有礼貌吗?”
“我并没有说低贱阶级,既不存在怎么会有?后来他后悔了,不再无礼貌,我就忘掉他的无礼之失。何况他和你我一样,也受轮回束缚,却不求解脱。”他走到田野之间的一条小溪前站住了,思考蹄印纵横的溪岸。
“现在你怎么认出你那条河?”基姆蹲在长甘蔗的阴影里。
“我一旦找到,天就一定让我领悟。这个,我觉得不是。啊,河川之间最小的一泓水,你如能告诉我那条河在什么地方,那多好!可以保佑你能使田地丰收!”
“当心!当心!”基姆一个箭步蹿到喇嘛身旁,把他猛地朝后拉。一条有土黄和褐色斑纹的长虫往紫色芦丛根底处蜿蜒到岸上,头伸向水-是一条大眼镜蛇,两眼没有眼睑,固定不动。
“我手里没有东西-没有东西,”基姆说,“我去找根树枝把它打死。”
“为什么?它和我们人一样,也会有轮回之业-一条生命或升或降,离解脱还远得很呢。那灵魂一定作了,大孽,才变成这个形状。”
“我讨厌蛇,”基姆说,白人对蛇的畏惧僧恶,不是任何土法训练所能消灭的。“让它过完这一生。”那蛇盘成阵,嗤嗤吐芯,蛇颈半胀。“兄弟,祝你早得解脱!”喇嘛继续安详地说,“你可会知道我那条河?”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基姆低声说,极为叹服,“蛇懂得你的话吗?”
“谁知道?”喇嘛走了过去,离开昂起的蛇头不到一尺,蛇头跟着垂下。
“你过来!”他回头喊道。
“我不,”基姆说,“我兜绕过去。”
“过来,它不伤人。”
基姆犹豫片刻。喇嘛默诵了中国经文,基姆以为是护身咒,便遵命,蹿过小溪,那蛇果真没动。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基姆拭去额上的汗说,“现在我们哪里去?”
“那由你说。我老了,又是异乡人-离开自己的地方那么远。可是那火车弄得我一脑门子魔鼓声。我现在要到贝纳尔斯去……可是这样做,我们可能会错过那条河。我们再去找一条河吧。”
他们整天在勒荣的土壤一年可收三四季的田野里走,穿过蔗田,烟草田,种又长又白的萝卜和球茎甘蓝的地,转弯抹角去看每一泓水;在中午惊醒村犬和午睡正浓的村民;喇嘛始终以不变而应万变的一个简单答复回答七嘴八舌的问题。他们是在找一条河-一条具有疗病消罪魔力的河,可有人知道这样的一条河?有时候人们哄笑起来,可是听他从头到尾讲完,并请他们在阴凉处歇一下喝点牛奶吃顿饭的时候更多。女人们心肠总是好,小孩子和世界各地的一样,一下子羞怯一下子又大胆。入暮时,他们在一处泥墙泥顶小村庄里的松树下休息,在牛群吃草后回栏,女人忙于晚炊的时候和村长谈话。他们已经越过乌姆巴拉四周的菜圃地带,这里方圆一里之内都是绿油油的主要农作物。
村长一把大白胡子,人很和善,惯于招待陌生人。他拖出一张绳床给喇嘛憩息,把热食放在喇嘛面前,替喇嘛预备好水烟袋,在村庙里晚祷仪式完毕后还叫人把村僧请来。
基姆向年纪大些的孩子讲拉合尔地方多大多美,乘火车和这一类城市故事。大人们则慢吞吞地谈话,慢得像他们的牛反刍吃草一样。
“我真估量不出,”村长终于对村僧说,“你觉得他的话怎样?”喇嘛本人讲完他的故事,默然掐点珠。
“他是个探索者,”村僧答道,“这种人到处都是。还记得上个月带着乌龟来的那个托钵僧吗?”
“记得,可是那个人有权利和理由,因为明王向他显圣,答应他只要他到耶伽去一道,他就可以不必经过火化而登极乐。这个人所找的不是我所知道的神。”
“算了,他人老,又来自远方,又有点颠狂。”头上毛发剃光的村僧回答:“你听我的。”他转对喇嘛说:“西去三考斯(六里)就是到加尔各答去的大道。”
“可是我要到贝纳尔斯去-到贝纳尔斯去。”
“那条大干道也到贝纳尔斯去。它在印度这边跨过所有河流。现在我劝你圣者,在这里过夜,明天走上大道(他指的是大干道)试试大道跨过的每一条河,因为据我了解,你那条河的德性不在一泓水也不在一个地方,而是在整条河。然后,如果你的神有意的话,你命有得到自由的保证。”
“你说得很好。”喇嘛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我们明天动身,你指点这双老脚走这样捷便的道路,谨此向你祝福。”他说完了便用低沉的声音作一段禅唱。村僧深为惊叹;村长则怕遭受恶咒镇住;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喇嘛那张纯朴热切的脸,对他仍存狐疑。
“你看见我的徒弟吗?”他用手指伸到鼻烟葫芦里去闻一大口。他必须回礼。
“我看见他-还听见他的声音。”村长把眼睛瞟到基姆和在火上加荆棘的一个蓝农姑娘谈天</a>的地方。
“他也有他自己的探索。不是一条河,却是一条公牛。对,绿地上一头红公牛有一天会使他得到荣誉。我想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是突然奉派来帮助我探寻那条河的,他名叫世界之友。”
村僧微笑。“嗨,世界之友,”他隔着刺鼻烟雾喊,“你是什么人?”
“这位圣者的徒弟,”基姆说。
“他说你是个精灵。”
“难道精灵吃东西吗?”基姆眸子闪亮地问,“因为我饿了。”
“我不是开玩笑,”喇嘛急说,“那个名字我:忘了的城叫什么,我忘了-”
“就是那个我们过夜所在的乌姆巴拉城。”基姆悄悄对村僧说。
“对,是乌姆巴拉,对不对?那人推算了一番,说是我这徒弟两天之内应该如愿以偿。可是世界之友,他对星座的意义是怎么说的?”
基姆清清喉咙,对胡子斑白的村老伯环视一眼。
“我的星座意味战争。”他回答时很自负。
有个人对这衣衫褴褛,却在大社树下砖地上大模大样的小家伙吃吃讪笑。要是一个土著,就会臊得躺下,基姆却热血沸腾,挺身而起。
“对,是战争。”他说。
“这的确是个十拿九稳的预言。”一个沉浊的声音说,“因为,据我所知道,边境上总是有战事。”
说话的是干瘪老头子,当年士兵哗变时日,曾在新成立的骑兵团里当军官。政府在村里给他一块很好的地,虽然他那些自己也成为斑白胡子军官的儿子频频要钱,把他弄穷了,他仍是个大人物。政府官员-甚至于副专员都从大道上转向这里来拜访他,在这些场合他必定身穿旧日军服,笔直地站立。
“不过这将是一场大战,要出动八千人的大战。”基姆尖声喊道,他的声音穿过迅速团聚起来的人群,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红农军(英国军)还是我们自己的部队?”老人厉声问,仿佛是在问和他地位一样高的人。他的声调使人对基姆肃然起敬。
“红衣军,”基姆大胆说,“红衣军和炮兵。”
“可是-那卜星学家没讲过这个。”喇嘛说,兴奋得直闻鼻烟,“但是我知道。我这位圣者的徒弟得到了消息。会有战争发生-有八干红衣军作战的一场战争,他们将从品弟和北夏华调来,这个绝不会错。”
“这孩子是听到市井流言。”村僧说。
“可是他一直在我身边,”喇嘛说,“他怎么会知道?我可不知道。”
“那孩子在老人死后一定会成为高明的骗子。”村僧对村长悄语,“这是什么新把戏?”
“要有个征兆,给我一个征兆。”那个老军人吼道,“要是将有战事,我的儿子会已经告诉我。”
“等到一切都布置好,你儿子一定就知道了。可是从做主的人到你儿子之间有很长的一段路。”基姆现在起劲得很,因为这使他想起从前替人捎信时候,为了赚几个铜板,他假装比他实际上所知道的要多。不过这时候他要这个把戏是为了更大的引诱-那股子刺激和权力感,他再吸一口气,继续讲下去。
“老人家,你给我一个征兆,难道小喽罗能对带着火炬的八千红衣军发号施令吗?”
“那么你知道发号施令的是谁?”
“我见过他。”
“还会认识吗?”
“从他是炮兵尉官的时候就认识了。”
“是一个高个子的人,一头黑发,这样走路,不是吗?”基姆装出瘸腿的样子走了几步。
“不错,可是任何人都可能见过他。”这些话令大家听得入神。
“对,”基姆说,“可是我还可以告诉你,现在看我,首先那位大人是这样走路,后来他这样思量。”(基姆把食指从头滑到颚角。)“他然后手指这样抽动,跟着他把帽子挟在左腋下。”基姆做出那些动作然后像仙鹤一样站着。
老军人呻吟起来,惊讶得口齿不清;众人发抖。
“对-对-对。可是他将要发号施令时动作怎样?”
“他搓揉颈后的皮,像这样,然后一根手指戳在桌上,鼻子发出轻微的嗅声,跟着说:‘调度某某团,出动多少门大炮。’
老军人直僵僵地站住行军礼。
“‘因为’-基姆用土语说出他在乌姆巴拉偷听到的最后几句话-‘因为,’大人物说‘我们早就应该这样做,这不是战争-这是一个惩罚行动。咻!’”
“够了,我相信了。我曾在炮火烟雾弥漫连天时见过他这些动作。看见过听说过,的确是他!”
“我没看见烟雾-”基姆转用街头卜者那种如得神助满口咿哑的声音说,“我是在黑暗中见到这个。先来一个人把景象弄清楚,跟着骑兵来到。然后他来了,站在一圈光当中,其余的人就像我所说的,追随着他。老人家,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就是他!毫无疑问是他。”
众人都深深惊叹,一下子望着仍在立正的老军人,一下子望着人在紫色暮霭中、衣衫褴褛的基姆。
“我不是说过-不是说过他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吗?”喇嘛得意地大声说,“他是世界之友。他是星辰之友!”
“至少和我们无关。”有个人说,“啊,你这位小法师,如果你永远有法力,我有一只红斑母牛,它可能和你那只公牛是同胎-”
“我不理这些事。”基姆说,“我的星辰和你的牛无关。”
“可是它病得厉害,”一个女人插嘴说,“我的男人笨得像一只水牛,不然他会说得比较得体些。请你告诉我那只牛还活得了吗?”
要是基姆是个平凡的孩子,他就会继续装腔作势;可是他熟识拉合尔和塔萨利门的那些托钵僧十三年了,当然也深懂人情。
村僧对他睨视,眼带恨意,并且给他一个冷淡的狞笑。
“村子里难道没有僧人吗?我现在就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一位很有法力的一个。”
“有-可是-”那女人开始说。
“可是你和你丈夫本希望说一两声谢便可以使那只母牛的病冶好了。”这句话道破他们的存意:这对夫妇是村中出名的吝啬鬼。“欺骗神明可不是好事。献一只牛犊给你们自己的村僧,除非你们的神已经怒得不肯甘休,那牛在一个月之内便会产牛奶。”
“你真是本领一流的乞丐。”村僧低声赞许,“连四十年的老狐狸都不可能做得更高明。你当然已使老头子发财了?”
“只是一点面粉,一点酥油和一把小豆蔻。”基姆驳斥说。他受称赞甚为得意,可是仍很谨慎,“难道一个人能靠这些发财?而且你看得出,他有点颠痴,不过我一路学习的时候,这一点至少对我很有用。”
他知道塔萨利门的那些托钵僧彼此私下是怎样谈话的,连他们那些下流弟子的声调都学会了。
“那么他的搜寻是真的或还是别有用意?那可能是一笔宝藏。”
“他颠痴-非常非常颠痴,并没有别的用意。”
老军人一跷一跷地走上前来,问基姆肯否赏脸,在他哪里过夜。村僧建议他接受,但是坚持庙里应有款待喇嘛的光荣-喇嘛听了非常率真地微笑。基姆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得到自己的结论。
“钱在那里?”他把老喇嘛叫到黑暗中去,对他耳语。
“在我怀里,除了这里还会有什么别的地方?”
“把钱给我,快点悄悄地给我。”
“可是为什么?这里又没有票要买。”
“我是你的弟子?是不是?难道我没有保护你的老脚当心路面?把钱给我,天亮时我就把它还给你。”他伸手到喇嘛腰袋上面的衣服里把钱包抽出来。
“好吧,就这样吧。”老喇嘛点头,“这是个又大又糟糕的世界,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住在这世界上。”
“后来呢?”喇嘛问。
“哦,后来他们走了,不过是在全村都看到后才走的。”
“到了最后你做什么?”
“最后我会呜呼哀哉。”
“后来呢?”
“让神处置。我从来没祈祷、麻烦它们过。它们会麻烦我。你知道,我在我这漫长的一生注意到,那些总是向神告状投诉,又吼又哭的人,很快就受到传召,就像我的上校传召那些善于饶舌,不懂规矩的南方人一样,我从没有烦过神,他们会记得这一点,给我一个安静地方让我练习长矛并且等待迎接我的儿子。我有三个儿子,都在骑兵团里当上尉。”
“而他们也受轮回束缚,从一生到另一生,从绝望到另一绝望,”喇嘛低声说,“既然又不安,总是在强索攫取。”
“啊,”老军人噗哧笑,“三个上尉在三个团里,都赌一点钱,可是我也是如此,他们必须有骏马:人对马不能像以前对女人那样随便,还好,还好,我的家财付得起这一切。你觉得我怎样?那是水源充足的地带,可是我的部下骗我。我除了以矛尖相抵以外,不知道怎样发问。哼!我生起气来,痛骂他们,他们假装悔过,可是我知道他们在我背后称我是没牙老人猿。”
“你从不要任何其他的东西?”
“想-想过-有一千次之多!腰杆能挺直,而膝能并拢;腕子快,眼睛尖;精髓饱满重振雄风。啊,以前那些日子,我力大如牛的那些好日子!”
“那种力气其实是弱点。”
“它是变弱了,但是五十年前我可以证明并非如此。”老军人反驳,一面用镫边刺小马的瘦肋,“不过我知道有一条治疗力量是很大的河。”
“我曾经饱饮恒河水,胀得昏昏欲睡,结果徒然泻肚子。”
“不是恒河,我所知道的那条河能洗涤人的罪孽心,如果能登上彼岸,就保证能得到自由身。我不知道你一生怎样,可是你有张诚实庄敬的脸。你曾经恪守你的本分,在那黑暗之年难以自持的时候,表现出忠贞。关于那一年我现在想起了其他的事,你现在不能进入中道,那恢复自由之道,听听无上妙法,不要追随幻梦了。”
“那么老头子,你讲吧。”老军人含笑半敬礼,“到了你我这把年纪,我们都喜欢饶舌。”
喇嘛跌坐在芒果林阴里,影子在他脸上变幻不定;老军人直僵僵地坐在马上;基姆弄清楚确实没有蛇之后,躺在虬结树根的交叉处。
阳光和煦,小虫子发出令人昏吾欲眠的嗡嗡声,鸽子咕咕叫,田野间传来井辘辘那种催眠的咿哑声。喇嘛开始慢慢地、庄严地讲。十分钟后,老军人为求听得真切溜下马来,坐在地上,缰绳围在腰际。喇嘛的声音颤抖,每句话停顿得越来越长,基姆忙着注视一只灰松鼠,那只毛茸茸怒纠纠的小东西紧贴着树枝,后来隐去。说话的和听者都呼呼入睡,老军人那轮廓极分明的头枕在臂上,喇嘛的头倚着树干时,看来像黄象牙。一个光身子的小孩蹒跚地走过来瞪望,一时虔诚心起,在喇嘛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为礼,不过那孩子非常矮,身子向前扑栽倒在地上,基姆看到那对伸在地上的小肥腿不禁哈哈笑,那孩子又怕又气,大叫起来。
“嘿!嘿!”老军人一跃而起,“什么事?什么命令?……原来是个……小孩!我在梦中以为是紧急集合呢。小乖乖-小乖乖-别哭,我是睡着了吗?那真是失礼!”
“我怕!我害怕!”孩子号叫。
“有什么可怕的?两个老头子和一个男孩?小王爷,你将来怎么成得军人?”
喇嘛也醒了,可是没有直接注意那小孩,只是掐念珠。
“那是什么?”小孩嚷到一半的时候停住说,“我从没见过这种东两,给我。”
“好哇。”喇嘛微笑,将念珠放在草地上唱道:
“这是一把小豆蔻,
这是一团酥油:
这是粟、辣椒和米,
一顿晚饭给我和你!”
小孩乐得尖声叫,攫起黑亮亮的念珠。
“哈哈!”老军人说,“你这位鄙视尘世的人,从哪儿学来这首歌?”
“我是在巴塔科特坐在门阶上学的。”喇嘛不好意思地说,“对娃娃和气使你自己也觉得舒服。”
“我记得,在你我睡着以前,你告诉我结婚生孩子令真光黯淡,对修道是障碍。在你们国家,孩子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不是该向他们唱歌?”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喇嘛肃然说,一面把念珠套在手上,“小娃娃,你现在回到你妈妈身边去吧。”
“你听他的!”老军人对基姆说,“他令一个孩子高兴,反而觉得惭愧,老兄,你还有很好的住家人的本性。嗨,孩子!”他扔个铜子给孩子,“糖果总是甜的。”小孩在阳光下走掉。“他们长大成人,圣者,你说法时我睡着了,心里很难过,请原谅我。”
“你我将是两个老头子。”喇嘛说,“是我的过错,我听你讲到这个世界和世间的疯狂,从一个错再犯另一个错。”
“你听他说的!和一个小娃娃说又能使你的神受到什么伤害。你那首歌唱得很好。我们继续前进,到德里以前我一定唱尼珂辛之歌给你听-一首老歌。”
他们从芒果林阴启程,老军人以又高又尖的音调,一声又一声的长吟唱出尼柯辛的事迹-这是旁遮布人所唱的歌,歌声在田野间缭绕,喇嘛听得入神。
“唉嗨!尼柯辛死了-死在德里城前!北部的长矛手,要替尼柯辛报仇。”他抖颤地唱完,按着颤音以剑背在马臀上打拍。
“现在我们到了路上。”他受到基姆恭维后说。喇嘛则默不做声。“我已经好久没骑马走这条路,可是你这孩子讲的话激起我的兴致。你知道,圣者,这条大道是全印度的背脊骨,大部分有树阴,这里就有四行树;中间的路,路面都是硬的,车马可以疾驰。在没有火车以前,洋大人们成为地主,现在只有乡下大车行手车之类行走;左右两边的路,路面比较崎岖,是重载车辆-运粮盘、棉花、木材、草秣、石灰和生皮等的车走的。人在这里走太平无事,因为每隔几考斯(按每考斯是一里半到二哩不等)就有警察派出所,警察本身是贼和敲诈勒索者(要是我做主,就派骑兵巡逻,由一个刚毅骠勇的队长领导新兵执行任务),可是至少不容他人抢他们的生意,各式各样,各种阶级的人来来往往。你瞧,有婆罗门、朱玛的(干皮革业的低贱阶级)、搞钱业的、理发匠、卖玉米和种子的商人、朝圣香客和卖陶器的,熙熙攘攘,我觉得它像一条河,我自己就像一根浮木。”
大干道的确是十分壮观,其直如矢,全长一千五百里,没有印度普通街道一般的拥挤-芸芸众生从来不绝,世界上没有另一条大路敢和它媲美。他们望着两旁树木林叶交叉而成的长长绿色顶盖,广阔白土上行人慢慢腾腾地走,对面是一所只有两间房的派出所。
“是谁犯法携带武器?”一个警察瞥到老军人的剑哈哈笑喊道,“有警察清灭为非作歹的还不够吗?”
“就是因为警察我才随身带剑。”老军人回答,“天下还太平吗?”
“上尉大人,一切平安无事。”
“我像个老王八,从路边伸出头来看,然后又缩回去。啊,这就是印度斯坦大道,所有的人都走这条路。”
“猪崽仔,难道路松软的部分是给你搔背的吗?你女儿统统是婊子,当今老婆统统缺德,你妈被他妈带坏了迷上了魔鬼,你七代从没有鼻子!你姐妹-你的什么傻念头驱使你把车提拉过路面?把一个车轮弄砸的?然后又仰起破头半死不活地拉着破车!”
五十码外一辆车坏了停住的地方,从一道飞尘中传出来这一阵子毒骂和鞭挞声,一辆高大赢瘦的卡西瓦牝马,一面喷着鼻启、,一面退缩,眼睛和鼻孔都在冒火,冲出飞尘。骑在马上的人硬要它穿过路边追逐一个不断呼喊的人,那个骑士身材长大,胡子斑白,骑在马上和那近乎疯狂成为一体,马一不向前冲了便加以鞭挞。
老军人的脸发出得意的神色:“我的儿子!”他简明地说,一面竭力把马颈勒到恰当的弓形。
“难道我要在警察面前挨打吗?”赶车的怒喊,“要讲公道!一定要讲公道-”
“难道我让一个哇哇叫的猴子挡住我的道吗?他在一匹水马眼前已把一万只袋弄翻了?这样就毁掉一匹牝马。”
“他说的是真话,他说的是真话,可是那匹马很听主人的话。”老军人说,赶车的跑到车轮下,做出种种报仇的恫吓。
“你的儿子都是硬汉。”警察一面剔牙一面说。
骑士又狠狠地给马一鞭,驰骋过来。
“爸爸!”他在十码外勒起缰绳下马。
老军人也立刻下马,父子按照东方的习俗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