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们刚才提到的两种感情是当时绝大部分人的感情,但是各人感受的程度是不一样的。这种细微的差别根据性别、年龄、性格,甚至可以说根据目击者的社会地位而有所不同。
葡萄酒商让·比科是刚才结束的这个事件的主要关系人,蒙面人刚出现,他一眼就从来人的衣着、武器、面具上认出了此人就是他昨天打过交道的人中间的一个;因此他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在知道了这个神秘的强盗的来意以后,他的感情又慢慢地从害怕转变为喜悦,中间经过了这两种感情之间的各个不同的阶段。他那袋金币就在旁边,他似乎不敢去碰:也许他怕在伸手过去拿的时候,会看到这袋金子像在梦中见到的,在熟睡到清醒的过程中,在睁开眼睛以前化为乌有的金子一样突然消失。
乘公共马车的胖先生和他的妻子,就和乘同一辆车子的其他旅客一样,显得非常害怕。他坐在让·比科的左面,刚才看到强盗走近葡萄酒商的时候,他曾经模模糊糊地希望和耶户的同伙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他把他的椅子往他妻子那儿移去,他妻子在这个压力之下,也想把她的椅子往一旁移去。可是因为再过去那把椅子上坐的是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他刚才说了那些人那么许多好话,因此没有任何害怕他们的理由。胖先生妻子的椅子遇到了年轻贵族的坚如磐石的障碍,因此就像八九个月以后发生在马伦哥①的情况一样,在总司令认为反攻的时机已到时,撤退就停止了。
①马伦哥:意大利一村子.一八00年六月十四日,拿破仑在此击溃奥军。
至于这一位——就是我们谈到的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公民——的外貌,就像用《圣经》解释过以色列国王耶户和以利沙托付给耶户的任务的神父的外貌一样,他的外貌,我们说,就像一个不仅没有任何恐惧,甚至还在期待着发生什么事情——不管这个事情有多么意外——的人。他嘴上挂着微笑,眼睛盯着蒙面人;如果当时所有的就餐者不是那么专注地在看着这一幕的两个主要演员,他们也许会看到强盗和年轻贵族之间交换的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暗号,这个暗号紧跟着又在年轻贵族和神父之间交换了一次。
另一方面,那两位我们带到大餐桌饭厅里来的,我们讲过的,远远地坐在大餐桌一端的旅客,还是保持着他们各自不同的性格所决定的姿态。年轻的一个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身旁,仿佛要在那儿寻找一件并不存在的武器;他像受到一根弹簧的驱使一样,猛地站了起来,想扑到蒙面人的脖子上去,如果他是孤身一人的话,这件事肯定已经发生了;可是年长的那位,这个人不但有对他发号施令的习惯,而且还有对他发号施令的权利;这个年长者,就像他刚才已经干过一次那样,只是急速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一面用一种命令式的、几乎有点儿生硬的语气对他说:
“坐下,罗朗!”
年轻人一听就坐了下来。
可是在发生这件事的全过程中,全部就餐者中最镇定自若的——至少在表面上如此——是一个三十三岁到三十四岁的男人,这个人头发金黄,胡子橙红,举止安详,眉目清秀,一双蓝蓝的大眼睛,面色白净,薄薄的嘴唇显得很有智慧,身材很高,讲话有外国口音,说明他是出身在那个其政府正在和我们进行一场严酷的战争的岛国上的。这同样也可以从他讲得很少的几句话里面听出来,虽然他带有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种口音,他讲的法语却是少有的纯正。一听到他讲 年轻的贵族,就像所有意大利征服者的敌人经常干的那样,把波拿巴读成了比拿贝。
这种装腔作势似乎使罗朗大为恼怒,他做了个动作仿佛要向前冲去,可是他的同伴止住了他。
“让他说嘛,”他说,“让他说嘛,罗朗,我肯定巴尔若尔斯公民不会说,他所说的比拿贝是一个强盗。”
“不,我,我是不会说的;可是有一句意大利谚语可以代我表达。”
“让我们听听是什么谚语好吗?‘’将军代替他的同伴问道,这一次他那明亮、宁静、深沉的眼睛盯着这个贵族青年。
“这个谚语很简洁,是这样说的:Francesinonsonotuttdroni,mabuonaparte.意思是:并不是所有的法国人都是强盗,除了……”
“除了很大一部分?”罗朗说。
“是的,除了比拿贝①。”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回答说。
这句侮辱性的话刚从年轻贵族的嘴里吐出,罗朗手里在摆弄着的一只盘子便飞了出去,击中了对方的面门。
妇女们发出尖叫,男人们站了起来。
罗朗又发出了他惯有的那种神经质的大笑,跌坐在他的椅子里。
一股鲜血从年轻贵族的眉心流到了他的面孔上,可是他还是保持着镇定。
这时候,马车夫进来了,像往常一样唤道:
“走吧,旅客们,上车!”
旅客们急于离开他们刚才看到的这场纷争,快步向门口走去。
“对不起,先生,”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对罗朗说,“我希望,您不是乘驿车的吧?”
“不,先生,我是乘驿站快车的;不过,请放心,我不走。”
“我也不走,”英国人说,“把马卸下来,我不走了!”
“我可要走了,”棕黄面色的,也就是罗朗称他为将军的那位年轻人说,“你知道我不得不走,我的朋友,我一定得在那儿出场。可是,如果我有别的办法,我向你保证我是决不会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你的……”
讲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激动,而平时他那种坚定有力的语调说明他似乎并不是那种易于动感情的人。
罗朗恰恰相反,他仿佛有点儿欢天喜地;真好像他这种好斗的天性,在接近也许并不是他引起、至少也是他并不想回避的危险的时候,得到了充分的发展。
①法语中的“很大一部分”(unebonnePartie)和比拿贝,即波拿巴(Bonaparte)谐音。
“好啊!将军,”他说,“我们本来应该在里昂分手的,因为您已经好心地给了我一个月的假期让我回布尔家里去。这样我们就有六十法里不能再在一起赶路了,就这些。我到巴黎以后去找您。不过,您如果需要一个忠诚肯干的人,请别忘了我。”
“您放心好啦,罗朗。”将军说。
随后,他仔细地打量了两个对手。
“首先,罗朗,”他对他的伙伴说,语气非常温柔,“别让人打死,可是,如果可能的话,也别打死你的对手。这个年轻人不管怎么样是个有胆量的人,而总有一天,我希望所有有胆量的人都归我。”
“一定尽力而为,将军,请放心。”
这时候,客店老板出现在门口。
“到巴黎的驿站快车套好了,”他说。
将军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帽子和手杖;而罗朗却故意不戴帽子跟了出去,为了让人明白他决不会和他的同伴一起上路。
因此阿尔弗莱特·德·巴尔若尔斯一点也没有阻挠他走出门去。再说,一望而知,他的对手是一个喜欢寻衅闹事的人,而不是一个希望避免麻烦的人。
罗朗陪着将军一直走到马车前面,将军登上了车子。“无论如何,”将军一面坐下一面说,“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心里总不是滋味,罗朗,没有一个朋友可以为你做证人。”
“啊!别为这些事担心了,将军;从来也不会缺少证人的。好奇的人总是有的,他们想知道一个人是怎样杀死另一个人的。”
“再见,罗朗;你听好了,我不是跟你说永别,我是对你说再见。”
“我听清楚了,我亲爱的将军,”年轻人回答说,声音几乎有些激动,“我听清楚了,我感谢您。”
“答应我等事情一结束马上把情况告诉我,如果你自己不能写信给我,就请别人写给我。”
“哦!别怕,将军;不出四天,您就可以收到我的信了。”罗朗回答。
随后,他又用一种带有深沉的痛苦的语调说:
“您没有发现吗,我命中注定死不了?”
“罗朗!”将军语气严厉地说,“又是这一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年轻人摇着头说,脸上现出一种无忧无虑的愉快表情;在他遇到那种不知名的、似乎使他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想死的不幸以前,这种愉快表情一定是他所惯有的。
“好吧,还有,想法子打听一件事情。”
“将军,什么事?”
“眼下我们正在和英国打仗,一个英国人怎么会这么自由自在、心安理得地在法国游逛,就像在他自己家里一样。”
“行,我会知道的。”
“用什么办法呢?”
“我不知道;不过只要我答应您我会知道,我就会知道的,即使我要问他本人。”
“真太倔了!别在这方面另外闹出什么事来。”
“不管怎么样,因为这是一个敌人,那就不会是一场决斗,而是一场战斗。”
“好吧,再说一遍,再见,拥抱我。”
罗朗以一种激动而感激的心情搂住这个刚才同意他这个行动的人的脖子。
“哦,将军!”他高声说,“我是多么幸福啊!……如果我不是那么不幸就好了!”
将军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瞧了瞧他。
“总有一天你会把你的不幸讲给我听的,是吗?罗朗?”他说。
罗朗发出一阵痛苦的笑声,这种笑声已经从他的嘴里发出过两三次了。
“哦,说真的,不行,”他说,“您听了会笑死的。”
将军像瞧一个疯子似的瞧着他。
“总之,”他说,“不能强求于人。”
“尤其当他们表里不一致的时候。”
“你把我当成了俄狄甫斯①,你在给我猜谜语。罗朗!”
“啊!如果您能猜出这个谜,将军,我就向您这位底比斯王②致敬。可是,我说了这么许多傻话,我忘记了您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把您留在这儿是没有意义的。”
“你说得对。你在巴黎有什么事要我办吗?”
“有三件事情,向布利埃纳③表示我的友谊,向您的弟弟吕西安④表示我的问候,对波拿巴夫人⑤表示我最最诚挚的敬意。”
“一定办到。”
“我到巴黎什么地方去找您?”
“在胜利街我家里,也可能……”
“可能……”
“谁知道呢?也许在卢森堡宫!”
说完他往后一靠,就仿佛他在后悔说得太多了,即使对一个他看作是他最好的朋友也太多了。
“奥朗日大路!”他对车夫叫道,“越快越好。”
车夫在等着吩咐,一听到命令便挥起鞭子,策马上路,马车像闪电般飞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乌尔门外。
①俄狄甫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王拉伊俄斯和伊俄卡忒的儿子,曾猜破狮身女怪斯芬克司的谜语。后被底比斯人拥为新王。
②即俄狄甫斯。
③布利埃纳(一七六九——一八三四):拿破仑手下军官及秘书;曾跟随拿破仑转战意大利、埃及等地。
④吕西安(一七七五——一八四0):拿破仑之弟,曾任五百人委员会主席。
⑤指约瑟芬(一七六三——一八一四):一七九六年嫁给拿破仑,一八0四年成为皇后,一八0九年和拿破仑离婚</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