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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稍做必要的交待,再继续往下讲我们的故事。先来说娜农·德·拉蒂格。在利布恩集市的敞厅下,娜农看见可怜的里雄奄奄一息,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想必人们已经看到了,娜农是个有刚性的女子,却偏偏生得体态娇小,蒲柳之质,但很能吃苦,不怕危险,有较强的忍耐力。娜农重感情,又精力充沛,而且特别坚强,善权变,乐天知命,能屈能伸。
埃珀农公爵了解她,确切地说,他认为他对她了解,而实际上,他对她并不了解。她看到有人受皮肉之苦吓昏了。他要是看到这情景,一定会感到震惊。她在阿让时,一次寓所失火她被困在里面,险些被大火活活烧死。但为了不让她的冤家对头们笑话,她没有喊过一声。她的对头们对总督有反感,加上火灾之后,她安然无恙,对头们气急败坏,其中有一个恼羞成怒,策划陷害总督的情妇。娜农亲身经历了这场动乱,亲眼看见她的两名侍女为了保护她而惨遭杀害,她竟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娜农昏死近两小时,后又诱发神经病。在此期间,她不会说话,只会哇哇乱喊乱叫。王后给她写来过不少封信,还亲自来看过她。马扎兰先生也来了。他刚来不久,坐在娜农的床前准备给娜农医病。他想用医学医治这个受到威胁的躯体,用神学救治这颗有危险的灵魂。
午夜前,娜农恢复了知觉,因此她有时间集中她的思想,可她没有这样做,她双手抱住头,放开嗓门子喊:
“我完了!他们毁了我!”
幸好这话喊得莫名其妙,在场的人都以为她说胡话,所以就没有往心里去。
尽管如此,这话仍然进了在场的人的脑子。埃珀农前天去利布恩以外远征了,今天上午一回来,他不但知道娜农昏倒了,而且也知道她醒后说的话。埃珀农知道娜农这个人好激动,他理解她的话不一定是胡话,就急忙赶来看娜农。实际上,他是想趁看娜农的人还没有来这个当儿和娜农谈一谈。“亲爱的朋友,”他说,“我知道你对里雄的死感到悲痛,我知道从你的窗户底下把里雄抓走不怎么象话。”
“对,就是不象话!”娜农大声说,“可憎!卑鄙!……”
“这次你就放心好了,”埃珀农说</a>,“我现在知道这事对你有影响,我将把处决判乱分子的场所安排在林荫广场,不在集市广场搞了。你说有人害你,你说这个人是谁?里雄,我想不会,因为里雄和你没有往来,他根本就不认识你。”
“啊,公爵先生,是你呀!”娜农撑着胳膊挺起身,抓住埃珀农的胳膊。
“对,是我。你能认出是我,我很高兴,这说明你好多了。你说害你的人是谁?”
“是他!公爵先生,是他!”娜农的神志还是有点不清,“是你把他给毁了!啊!可怜的人儿!”
“亲爱的朋友,你把我吓了一跳!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是你把他害了。你听不懂我的话,公爵先生?”
“我听不懂,亲爱的朋友。”埃珀农试图把娜农引到她说胡话的思路,“我不认识他,怎么会害他呢?”
“他是战俘,上尉军衔,当过总督。他的封号、军阶和那个可怜里雄的一样,波尔多人要在他身上报你们所杀之人的仇,这事你不知道?你枉有一张正义的外衣,这是货真价实的谋杀,公爵先生!……”
公爵被劈头盖脑的责问,炽热目光的逼视和激动的举止搞得很尴尬,脸白一阵红一阵,招架不住了。
“嗯!没有错,没有错!”公爵拍着脑袋,大声说,“卡诺尔这家伙,我怎么就把他给忘了!”
“我哥哥,我可怜的哥哥”娜农大声说。娜农感到高兴,因为她给情夫封了个埃珀农不熟悉的封号。
“你说得对,”埃珀农公爵说,“我是个没有头脑的人,竟然把我们可怜的朋友给忘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波尔多人现在才知道消息,等他们凑到一起再组织审判……再说,他们不会当机立断。”
“王后犹豫了!”娜农说。
“王后是王后,王后掌握着生死大权,他们是什么?他们是叛乱分子。”
“哎呀!”娜农说,“又是一个他们没有任何准备的理由。那你说,你准备怎么办?”
“我说不来,不过请你相信我。”
“啊!”娜农说着往起站,“我亲自去波尔多投案自首,他就不会死了。”
“你放心,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的事儿。我系的铃,我肯定去解。王后在城里有几个朋友,这你不必担心。”公爵的许诺是诚心诚意的。
娜农从公爵的眼神里看到了公爵的信心、坦诚,尤其是决心。于是她抓住公爵的手吻着说:
“啊,大人,你要是把事情办成,我爱你一辈子!”公爵激动得热泪盈眶,因为这是娜农 第九天,克莱尔恢复了知觉。她发了八天八夜的烧,眼泪流了八天八夜。一般来说,人在发高烧时很少流眼泪,可她很特别,活象吕邦的贞女。
正如我们所说,第九天上,当大家实在等得不耐烦,开始灰心时,她的知觉奇迹般的恢复了,眼泪不流了,竟然睁眼睛左顾右盼,看看精心服侍她的侍女,又看看精心守护她的蓬佩,脸上涌出苦涩的微笑。她目光呆滞,用胳膊撑着身子,几个小时呆着不说话,思索着脑海反复出现的同一件事。后来,她不顾体力是否从心,突然说:
“给我穿上衣服。”
侍女们一听惊呆了,纷纷过来相劝。恰好这时蓬佩也来了,他双手合十,恳求她静养。但子爵夫人固执己见,把刚才的话又重说了一遍,口气虽然随和,但态度坚决。
“我说给我穿衣服,你们就给我穿衣服。”
侍女们说服不了她,准备给她穿衣服,蓬佩鞠躬告退。咳!昔日桃腮半颊,而今脸色苍白,瘦得象行将就木之人。她手本来长得很秀美,现在手举起来几乎白得透亮,如同她戴的象牙胸饰,连她身上穿的细麻布上衣都比不上她的手白,皮下血管发紫,一副久病体态哀相。她以前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合体,现在不行了,夸张点说,过去穿着能显出她体态美的衣服,脱下来再穿上就显得又长又肥,撑不起来了。待女们按照她的意愿,给她穿好衣服。梳妆花了不少时间,因为她身体特别虚弱,三次险些昏过去。穿戴停当以后,她起来往窗前走,没有走几步,突然又折了回来,好象看到天空和街市就胆战心惊。她折回后坐在桌前,要了笔纸,写信求见亲王夫人。
信写好后,由蓬佩送交给亲王夫人。信送过去10分钟,门外就传来了马车停驶的响声,紧接着仆人进来通报图维尔夫人到了。
“是你写信求见亲王夫人吗?”图维尔夫人问康贝子爵夫人。
“是的,夫人,”克莱尔说,“她不见我?”
“噢!见见见,宝贝。我受她之托过来相告,无论白天黑夜,你随时可以去见殿下,不必写求见信。”
“谢谢,夫人,”克莱尔说,“我这就过去。”
“这怎么行呢!”图维尔夫人,“你这个样子能出门吗?”
“放心,夫人,”克莱尔回答说,“我感觉很好。”
“你马上就去?”
“过一会儿去。”
“我回去禀告殿下。”
图维尔夫人像进来时那样给子爵夫人行了屈膝礼,出门走了。不出人们所料,图维尔夫人不事先打招呼看望子爵夫人的消息传出后,在这个小宫廷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子爵夫人的处境引起宫廷上下普遍的关注。人们对亲王夫人新近的做法颇有微辞,人们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军官、贵妇和廷臣因担心探视难得应允,竞相赶来围住了孔代夫人的接待室,因昨天传闻,克莱尔几乎是病入膏肓。
突然仆人进来通报康贝子爵夫人驾到。
克莱尔露面了。
她脸色苍白得像白蜡,表情冷淡,眼睛深陷,除了晶莹眼泪的折光外,目光很黯淡。亲王夫人周围顿时响起了埋怨声。克莱尔似乎没有察觉到。
勒内格外激动,立即迎上前去,畏畏缩缩向克莱尔伸出一只手,克莱尔没有搭理他,只向孔代夫人鞠了个躬,便朝她走过去。克莱尔脸色如此苍白,以致于每迈一步都有可能跌倒,但她硬挺着,坚持从方厅的这头稳步走到那头。
亲王夫人看见克莱尔怀着近乎恐惧的感情走来了,心里很不安,脸色也变了,想掩饰一下她的表情,但掩饰不了。
“夫人,”子爵夫人郑重其事地说,“我求见殿下,是想当着众人的面问问殿下,自从我有幸效忠殿下以来,我有没有对不住殿下的地方。”
亲王夫人用手绢遮住嘴,结巴着说:
“当然没有,亲爱的子爵夫人,我始终对你很满意,我曾不止一次向你表示过谢意。”
“这话对我很重要,夫人,”子爵夫人回答说,“有了它,我可以向殿下提出告退了。”
“什么!”亲王夫人大声说,“你要离开我,克莱尔?”
克莱尔恭敬地施礼,但没有说话。
在场的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惭愧、内疚或是痛苦的表情。大厅里死一般的沉寂。
“你为什么离开我?”亲王夫人问。
“我来日不多了,夫人.”克莱尔回答说,“我想用这些不多的时日来拯救我的灵魂。”
“克莱尔!亲爱的克莱尔!”亲王夫人说,“你好好想想……”
“夫人,”子爵夫人插话说:“我有两件事相求,不知你是否肯赏脸。”
“哦!你有事就说,快说吧!”孔代夫人大声说,“我乐意为你做点事。”
“第一件,蒙蒂维夫人去世以后,圣一拉德贡德修道院主持的位子一直没有人担任……”
“你要进修道院,宝贝!可你太欠考虑。”
“第二件,夫人,”克莱尔的声音有些颤抖,“让我把未婚夫拉乌尔·德·卡诺尔男爵先生的遗体安葬在我康贝庄园的墓地里,他是被波尔多人谋杀的。”
亲王夫人用手压着心口,转过身去。拉罗谢富科公爵脸色苍白,失去常态。勒内拉开大厅的门,夺门而出。
“殿下不答应?”克莱尔说,“我的要求也许太高了。”孔代夫人没有说话,点点头,倒在安乐椅里昏过去了。克莱尔镇静自若,转身往外走。众人见状低眉折腰,赶紧闪开一条道。克莱尔出了大厅以后,还没有人想到去救孔代夫人。
5分钟后,一辆四轮马车缓缓驶入院子。子爵夫人离开了波尔多。
“殿下有何决定?”孔代夫人一苏醒,图维尔候爵夫人就问。“照康贝子爵夫人的办,满足她刚才提出的两个要求,并请她原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