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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_情欲之网

作者:亨利·米勒 字数:10895 更新:2025-01-07 14:23:01

我们又一次回到这个宁静的地方居住下来,这片街区离福特格林公园不远,街道宽敞得足够称得上是大道了。路边的房屋离街道都比较远。这个街区的建筑大部分都是用棕色石料建造的,并且带有一幢高高的门廊。有些房子是名符其实的巨宅,房子两侧还有宽广的零零星星点缀着小灌木丛和石塑雕像的草坪。宽敞的车行道一直延伸到宅院后部的马厩和仆人们居住的部分。整个街区能使人回忆起上个世纪80和90年代,甚至连房前的拴马桩还保持完好无损,闪闪发光,有如刚刚用油擦拭了一样。豪华、精致而又让人产生昏昏然有如进入梦境的感觉,这里是为我们准备的再好不过的避风港了。

当然,多亏了莫娜我们才在这里找到了两个房间,而且这次我们又遇到了一位和蔼可亲的房东太太。就像所有那些头脑简单而又年轻的美国寡妇一样,这位房东太太整天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才好。把我们的家具从贮存室里搬出来之后,我们就把它们搬进了我们的新居。房东太太对能有我们这样两位房客感到十分高兴,并且经常与我俩一起进餐。她是个成天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人,而且还有一副悦耳动听的嗓音。这里的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将会令人十分满意:房租很便宜,暖气、自来水和电用起来也很方便,总有那么多吃不尽的好吃的。另外,如果我俩愿意,我们还可以天天看午后和晚间播放的电影。为了讨好房东太太,我俩有时也和她一起打打牌。没有一个客人来打扰我们,因为根本就没人知道我们这个新住址。至于供给我们开销的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正在国外的马西阿斯,还有罗斯梅尔出了不少钱,但是一定还有其他许多人参与,因为我们现在的开销很大。

至于那位房东太太,她并不在乎我们吃多少或喝多少,而且还经常掏钱邀请我俩去剧院看戏或去那种有歌舞表演的酒巴消遣,她对于我们这些搞艺术的人真是很着迷,称我们为“放荡不羁的艺术家”她死去的丈夫从前是一位保险商,在她看来为人古板而保守。既然现在他已不在了,她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纵情享乐一番。

我租了一架打字机,又一次开始从事写作,这里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十分满足。

漂亮的丝绸浴衣、睡衣、摩洛哥皮拖鞋,还有房东太太送给我的那些礼物样样都可以称得上是珍贵的传家宝</a>了。每天早晨过得都可心极了。大约十点钟才起床。打开留声机后舒服地泡在浴池中洗个澡,然后坐在餐桌前享受一顿美味的早餐。早餐通常由房东太太准备。有新鲜的各类水果,搅拌在冰淇淋中的浆果、刚刚出炉的松饼、厚厚的成肉片、桔子酱,还有伴着奶油的热乎乎直冒气的咖啡。我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位土耳其高官一样悠闲又自在。此外,房东太太还送给我两个漂亮精致的烟灰缸,虽然我从来都用不着这类东西。她给我的一只长长的烟斗我也只是在吃饭时偶然吸几下,不过是为了讨她的欢心,我不能再称呼她为房东太太了。她的名字是玛尤莉。

这名字对她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玛尤莉有时显得有几分淫荡。她的线条儿看上去很迷人,而她也乐于向别人展示这一点。尤其是在每天早晨,她只穿一条薄得几乎透明的浴衣。很快,我们彼此便变得很熟,经常亲热地拍拍彼此的臀部。她是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女人。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即使她脸上布满痘疱病也是如此。实际上她皮肤光滑洁白。她为人处事态度都是直来直去。只要你向她提出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便会立即欣然答应,着手去办直到令你满意为止。凡是她的东西,只要你开口要,她也会大方地把它送给你。

这儿的一切与克伦那里的情况是多么不同啊!仅仅是这里的一日三餐就保管让你感到知足极了。玛尤莉的房间与我们住的那两间相通,中间的门从来不上锁。我们可以随意地在门的两侧走来走去,就好像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一样。

早饭后,我通常出去散散步,以便到吃午饭时还能有个好胃口。现在正值初秋,天气简直是好极了。我时常漫步到公园,坐在一张长椅上,在明媚的阳光下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我感到现在自己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这种感觉真棒!不必为任何事而烦恼,不必去承担任何责任,更没有任何事来侵扰你。我感到自己恢复了对生活的主宰,还有两个漂亮的女人热情周道、体贴入微的侍候。我每天都坚持写作一个或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就用来吃喝享乐。我写的东西大都前后之间缺乏联贯,尽是些有关梦境和幻想的描述。这里的生活太清闲了,不能激发我写出任何有重要价值的文字,而实际上,我写这些也只不过为了练练手,保持文笔流畅。此外,我还经常特意为玛尤莉写点滑稽而怪诞的小故事。我总是一边品尝法国白兰地酒一边向她俩大声朗读出这些小故事。讨好这两个女人是件很容易的事。她俩对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我只不过是随便敷衍了事罢了。

玛尤莉有时会说:“我真希望自己也知道该如何写作。”(对她来说,写作像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例如,她有时会纳闷我哪儿来的写作灵感。“你酝酿它们,就像母鸡孵小鸡一样。”“亨利,还有哪些豪言壮语呢?”她特别钟爱这些词。慢慢地念出它们,故意弄错它们的发音。“你一定有本事给它们施加些魔力。”玛尤莉接着说,有时,她哼起一支自编的曲子,用上这些难发音的词,听她轻轻地哼唱其是一种享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女性的味道,但是唱着唱着,她会在唱到一半的时候就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真是奇特。

天黑后,有时我独自去散步。由于我曾经在公园对面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这个地区自然也就很熟悉。走过几个街区后,就是默特尔大街。再往后走就进入贫民窟了。在习惯了那种清新幽静的生活之后再来到这里,简单是一种神经上的刺激。

这里满街都是意大利人、菲律宾人、中国人和其他来自各地的人。一股刺鼻的臭味充满了这个贫困的角落。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奶酪、意大利咸味腊肠、葡萄酒、杉木、醺香、软木塞、干鱼片、香料、咖啡、马尿、汗味,还有极差的水管装置。

这里的商店里摆满了怀旧的人们从儿时起便很熟悉的货品。我喜欢这里的殡仪馆(尤其是意大利的那种)、教堂办的商店、旧货店、熟食店和文具店。那种感觉就像是从一片清凉、无人的墓地一下子走进熙熙攘攘的生活中。这里的人们说话带有一种音乐般的旋律感,即使他们在骂人时也是如此。街道上穿梭着马匹和货车。到处都是孩子。他们自娱自乐,带着穷人家的孩子都有的那种生机。

如果我朝着某个方向一直走下去,我总会走到美国大街。我的朋友乌瑞克就是在这儿附近出生的:这地方四处都有数不清的弯弯曲曲的小路,所以很容易让人迷路。等到天黑了以后,在这儿的大街上走动给人一种正在梦游的感觉。每样东西似乎都被上下颠倒了过来,有的还在空中翻转着。有时,我发觉自己停在了市政厅前,有时又来到了威廉姆斯伯格,而且总能远远地看到海军大院、迷人的沃珞伯特市场、制糖厂、大桥、辗房、谷物升运机、玻璃厂、漆料厂、基地、出租车行、釉工、鞍工、烘干室、罐头食品厂、鱼市、屠宰厂和锡厂。这里到处都是紧张的辛苦劳作的景象,就连空气中也自始至终飘浮着一股混杂着种种怪味的烟雾。有化学药品燃烧时的臭气和腐向以及烧焦的金属的难闻气味。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不禁想起了乌瑞克,以及中古时代,还有大布罗格尔和希伦姆斯。博斯,或者佩龙尼奥。阿尔比尔,以及神奇的洛伦佐和弗拉。利波。利比等等一系列人物。更别提那著名的七个小矮人和瑞士罗宾逊一家以及水手辛巴达这样的人。只有在布鲁克林这种荒凉贫困的角落里,才会有这么多的怪物、畸形人聚集在一起。在专门上演滑稽剧的星辰剧院,挤满了代表这个地区特色的种种怪人,这个剧院上演的节目往往大大出乎观众的意料。这里不禁止任何言论,也没有被认为是有伤大雅的举动,而喜剧演员的台词中也总是有污言秽语,人们来此看戏就是为了寻求感官上的刺激,就是像《色情狂》这类的剧目。实际上我本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独自散步到家时,我经常发现玛尤莉和莫娜还在等我一同吃晚饭。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玛尤莉说这只是零食,实际上包括冷果仁、意大利腊肠、乳酪、橄榄、酱菜、沙丁鱼、小萝卜、土豆沙拉、鱼子酱、瑞士干酪、咖啡、一块乳酪蛋糕或奥地利苹果饼,“再附带芹香白酒、葡萄牙产葡萄酒。有时,品尝咖啡或美酒时,我们会打开留声机,放起约翰。雅各布。尼尔斯的唱片。我们最喜欢的那首叫《边走边想》。这首歌中,歌手嗓音清晰而高亢。一歌声带有一丝颤抖,突出显示出这位歌手独特的风格。用于伴奏的德西马琴发出的金属般有力而强劲的声音使人产生一种由衷的欢快喜悦的感觉。他的声音让人回忆起阿瑟。默林。吉尼瓦。

他的歌又让人感到他和古克尔特教的祭司有些相同,像所有那些创作赞美诗的人们一样,他的歌声遥远而神秘,似乎天使们在这种歌声的伴随下高高飞上了天空。他歌中的基督耶稣、圣母玛丽亚和约瑟夫变得栩栩如生。只要他用手轻轻那么一拨琴弦,就能创造出一连串富有魔力的乐曲。它们能使夜空中的星星闪烁得更加明亮,使山野和草地上出现披着银色白纱的身影,使小河更加欢快地流淌。当他的歌声已久久消逝之后,我们还静静地坐在那里,聊起他出生的地方——肯德基州,谈起蓝岭山脉和来自堪萨斯的民谣。喜爱唱歌的玛尤莉在这时经常会哼唱起一支我们从儿时起便很熟悉的老歌。

老农夫年历上说九月是辉煌的季节,是豪猪尽情享用已见成熟的苹果和梅花鹿偷吃被农民们精心护养的绿豆荚的时节。九月对我来说是段闲暇的时间,终日无所事事。从我们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排排被精心护理的花园。花园中矗立着“棵棵参天大树。所有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和宁静安详。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变红,有的已经飘落下来,散在草坪上,像是为草地绣满了色彩缤纷的图案。坐在早餐桌旁,望着窗外后院中的景致,我时常陷入沉思。在那些和煦明媚的日子里,有时树上的枝叉和树叶一丝不动,只有院子里的各种昆虫不停地嗡嗡作响。不久之前,我还同另一位妻子住在这附近,推着一辆婴儿车走在这熟悉的街道上,有时还带着孩子到公园去看她在草丛中欢蹦乱跳,真难以想象这一切就发生在不久以前。

现在,倚在窗前,过去却变得遥远而又模糊不清,似乎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一样。我心中有一种美滋滋的身在其外的感觉。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海豚一样在记忆的海洋中能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这时,如果我膘一眼莫娜,我会错把她认成一个陌生人。有时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把视线从莫娜身上移开,我感到一只手扶到我的肩头上,是莫娜。“你在想什么?”她问。(直到今天,我还能回忆起当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多么遥远。)“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想,只不过在做自日梦罢了。”我回答道。随后她会向我解释我看上去那么聚精会神,像是在想什么事儿。这时,玛尤莉就会插进来:“他大概是在考虑下一部该写些什么。”

我便立即附和道:“对,玛尤莉,你说得很对。”听到这话之后,她俩便不声不响地走开,留下我一个人。马上,我又陷入了原先的沉思。

住在离地面三层高的楼上,我有一种在空中飘浮着的感觉。我眼前一动不动的草坪和灌木丛会在一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只有在做梦时才能看到的景物。

这些景物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从我眼前一个个飞快地掠过。有时,我看到的一些身穿古代服装的奇怪身影竟然有塞缨尔。约翰逊、迪安。斯威夫特、托马斯。卡莱尔以及伊萨克。沃尔顿。有时,我又看到战场上硝烟散尽,一些身穿战眼的兵士披着他们华丽的战袍、迷茫而又不知所措地站在一片布满了死尸的战场上。我还经常梦见鸟和其他一些动物,尤其是那些模样古怪的妖怪。对这些奇怪的景象,我早已变得习以为常了。我能毫无感觉地在过去的种种记忆间游荡,就好像坐在一部电影放映机旁观看这一幕幕情景似的。我还时常重温儿时的某次经历。例如,当我 最令我吃惊的还是那城堡的颜色。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红色,类似血的颜色,这不禁使我想到血淋淋的屠刀。在护墙后面,树立着一排排栏杆,还有塔楼和炮塔。

越往后,建筑物的红色就越触目惊心。我惊恐地发觉这整个建筑物看上去就像一群凶残的剑子手正在挥舞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屠刀。

在惊慌和恐惧中,我赶快移开了视线,就在这一瞬间,四周又变成另一番景象。

满地的霉菌和秃鹫的干尸都不见了。眼前沿伸着一块由乌木色和肉桂色两种颜色搭配起来的格状地板。地板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华丽的暗紫色的帷布,帷布边缘坠着一串串美丽的樱桃花,它们顺着凹凸不平的墙壁垂落下来。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只长沙发。沙发上绣着色彩缤纷和华美艳丽的图案。几只制作精美的沙发靠垫随随便便地躺在沙发里。我的妻子莫德正蜷缩在沙发里。她似乎早已预料到我将到来而有意在等我,虽然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那只小巧而美丽的嘴。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与我往日熟悉的莫德有些不同。我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听她反复说一些蠢话,但这次,出乎我的意料,她开始含糊不清地哼起一支又一支的曲子。听着听着,我感到自己太阳穴中的血管呼呼直跳。直到这时,我才猛然发现她正赤裸着身体。我弯下腰来张开双臂拥抱她。当我靠近她时,却发现一只蜘蛛正在她洁白的乳房上缓缓地爬动着。我惊恐地抽回身子,疯狂地向城墙跑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随着生锈了的铁链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巨响,城墙间那两扇大门缓缓地开启了。我不加思索就穿过大门,站着一条指向一个螺旋型楼梯的小路飞快地向前跑去。我跑上楼梯,顺着一级级铁台阶拼命地往上爬。当我累得气喘吁吁、再也走不动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已登上了城堡的顶端,我俯下身体,向下眺望,却再也找不到先前看到的那些堡垒、城垛和炮台了。眼前是一个黑洞洞、布满裂痕的巨大的死火山口,火山口的内侧光秃秃的,没有一丝植物存活的迹象。只能看到闪闪发光的厚厚的矿物质层覆盖了整个火山口的内壁,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当我再仔细往里看时,不禁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洞底中央有一条蛇。它又细又长的身体盘绕成几圈,中间是一堆死人骨头。

突然,我感到脚下的这座高耸的城堡正在坍塌。我预感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从这个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上掉入下面的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刹那间,猛烈的震动停了下来,周围是一片令人恐怖不安的死一样的寂静,然后,从远处传来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人耳都听不见。那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慢慢地,这个声音变得十分清晰,似乎是在诅咒,又似乎是在悲叹。一瞬间,这个声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说话的人被人突然间扼住了喉咙。这时,城堡猛然向一边倾斜,就像一艘遇上海难正在不断下沉的船只。正在这时,四周响起了一片喧闹声:人的说话声加杂着猎狗的嚎叫、疯子的尖声叫喊和罪犯令人毛骨耸然的诅咒声。

在这一片喧闹声中,我被猛然间抛向了空中,紧接着就向下摔去,我往下掉啊掉啊。心惊肉跳地等着落地时那个可怕的时刻。而我全身像被人撕扯一般剧裂地疼痛。我的内脏被麻疯病人抓了出来暴露在外。一群鸟用它们尖尖的绿色的长嘴狠狠地啄食我的内脏,我的四肢在下降过程中被长长的獠牙划破撕碎。

突然间,我的身体停止了无休止的向下掉,而是沿着一个异常光滑的斜坡飞快地向下滑落。我注意到一个巨大的血肉之躯正支撑着这个斜坡。躯体上的每个毛孔都正在滴血。一个张大了嘴巴、正在贪婪地注视着我的食人妖魔在前方等待我。想到自己就要顺着它的食道进入它那个大得像个洞穴的胃,我几乎听见了自己的骨头在它的胃里被嘎吱嘎吱地一块块挤碎,眼看着自己就要掉到妖魔的血盆大口里被活活地生吞,就在这时,妖魔突然打了个喷嚏,把我弹得老远,就连周围的一切也被震得直响,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像个正在冒烟的风箱似的,没完没了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就在做这个梦的 “是不是叫戈特夫里德。本?”

“对,就是这个人。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我想多读一些他的作品。对了,你这儿现在有他的书吗?”

“有,你现在就想看吗?”

“听我说。我想听你大声朗读给我们听,噢!当然了,如果两位女士不介意的话!”

我找到了这本书,翻开了他说的那一章。

“咱们还是先看看心理学上的实例。‘夜幕降临了,所有流动的喷泉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我的心灵就像一股涓涓流动的细泉。’萨拉修斯特拉这样说道。‘夜深了,生命似乎即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那句很有名的话。‘夜深了,白天里活跃的生命似乎即将消失。’这句话可以说是精粹地概论了心理学包含的全部内容。那种把一个人的精神划分为若干个层次的观点实在不同凡响。就像地质学中把地壳分为几层一样,把人的精神世界也一层一层地分裂开来。

人的精神除了一个核心外,外面还包着几个层面。经过漫长的发展,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大抵已经了解了人脑的构造,而这些实际上通过梦、孩童和精神病这种病例都能反映出来。“

“仔细听下面这句话。”乌瑞克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世界中都存在着一些古代的人物……”

“对不起!”乌瑞克又打断了我,“可不可以再重复一遍刚才那段话?”

“当然可以。”我把它慢慢地念了一遍,让乌瑞克有充分的时间去咀嚼它的每一个词。

“下面那句也相当精彩。”乌瑞克兴奋地说。“我几乎快能把它背出来了!”

我接着念了起来:“当逻辑上层结构松懈时,当大脑……”

“噢!这语言简直是太棒了!对不起亨利,我不是有意打断你的。”

“……遗传的……”

“中脑部分!”乌瑞克大声喊起来。“上帝啊!亨利,看他写得有多好。我真希望你能给我好好讲讲这部分。当然了,不是现在。原谅我又把你打断了。”

这时,他转向旁边两位女士,问道:“你们是不是有时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他?(他朝着我笑了笑。)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给我带来精神食粮。我弄不清他哪儿来的这个本事。——当然啦!我也从来没被这些东西难倒过。”

他停了一会儿把杯中的酒斟满,又接着说:“亨利,这么说你别介意。知道吗?

你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来。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戈特夫里德的原因,还有那个雨果。鲍尔,听说他正在写什么东西。不过他的作品有点儿怪怪的。这些书对我来说真是太重要啦!要不是因为你,我还不知道它们呢!我真希望什么时候我和弗吉尼亚那帮人在一起时你也在场。你知道他们并不傻,他们只不过是不喜欢我们刚才谈的那些东西。他们认为这些东西不健康。“他苦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玛尤莉和莫娜,”请原谅我在这些事情上费了那么多时间。我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将来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会再找亨利讨教的。再干一杯怎么样?我也该走了。“

他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斟满酒,然后走到壁炉旁,斜靠着它站着。

“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俩怎么那么巧在 睡觉前,我随手翻开了《跃进》,看着看着,我就进入了梦乡。在梦中,我又一次经历了生活中的一段往事。……我还同斯坦利在一起。我俩在黑夜里飞快地朝莫德和我的小孩住的房子走去。斯坦利不停地对我说这么做有多荒唐,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既然我坚持,他会同我一起去的。他有前门的钥匙。他不停地对我说他敢肯定没人在家。我只是想看看孩子的房间。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过她了,真担心我俩再见面时她会认不出我了,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我不停地问斯坦利她现在有多高,她穿什么样子的衣服,还有她说话时的样子,等等。像往常一样,斯坦利的回答很粗暴。他觉得我们这次来莫德家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我们进了屋,我仔细地察看了每个房间。她的玩具吸引了我的注意,整个房子到处都有她的玩具。摆弄着这些玩具,我忍不住悄声哭了起来,忽然,我看见角落里摆着一只破旧的填充玩具。我把它夹在腋下后示意斯坦利我们该走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感到浑身都在颤抖。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我十分清晰地记起了这个梦。出于习惯,我又穿上了那身旧衣服:一条褪色的灯芯绒裤子,一件又旧又皱的斜纹布衬衫和一双破鞋子。我已经两天没刮过胡子了,头发也已经长得很长。我觉得躁动不安。一夜之间,天气就变得冷了,刮起了秋风,看上去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整个上午,我无精打采。吃过午饭,我穿上一件旧羊毛衫,戴了一顶皱皱巴巴的帽子走出家门。我已决定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见那孩子一面。

在离那儿几个街区的地方我下了地铁,我一步步走近那片危险地带,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我慢慢地靠近那幢房子,在离它半个街区的地方停了下来。躲在了一个角落里。我在那儿站了很长时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大门,希望那小家伙能从那扇门中走出来。现在外面变得越来越冷,我把领子竖了起来,把帽沿一直拉到贴着耳朵。在那幢覆满了青苔的石制的天主教堂对面踱来踱去。

仍然没有她的影子。顺着道路的另一边,我迅速地走过那幢房子,想看看房里是否有人,但是房间里的窗帘却紧紧地拉着。我在拐角处停了下来,又开始来回踱步。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也许还要长,我觉得浑身又痒又不舒服,就像个间谍,内心非常地愧疚,愧疚极了。

正当我打算回去时,一群小孩子从教堂对面一个拐弯那边冒了出来,他们奔跑着横穿过街道,一边叫喊一边唱着歌。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就在这群孩子中间,但是我站在那儿根本不可能辨认出她。我马上向另一个拐角跑去,但是到了那儿以后我却发现他们已经无影无踪了。我不禁呆住了,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然后决定等下去。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高教堂不远有一家杂货店。很有可能那群孩子现在都在这家杂货店里。我小心地走到一边的马路上。就在离那家杂货店不远的地方,我迅速地跑上了一个门廊(当然是在街对面),站在几级台阶上,我的心一直在狂跳。

现在我敢肯定他们都在那家店里,我又开始死死地盯住杂货店的门。忽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高高的台阶上一定显得很扎眼。我向后斜靠在门上,尽量使自己不太引人注目。我感到自己正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里感到害怕。要是她认出我来,我该怎么办呢?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些或做些什么呢?我害怕得几乎要奔下台阶逃跑了。

就在这时,杂货店的门砰的一声开了,跑出了三个小孩子。他们径直跑到了马路中央。其中一个孩子一眼看见站在门廊里的我,抓起两个同伴的手臂跑回到杂货店里。我觉得这个孩子就是我的那个小宝贝。我把视线移开了一会儿,装作对这群孩子的举动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而是在等我背后房中什么人似的。当我重新朝店的方向望去时,我看见一张孩子的脸正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她在朝我张望。我也长时间地使劲地盯着她,但仍无法辨认出她是不是我女儿。

这时,她把头缩回去了,另外一个小女孩又把头凑到窗前,然后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扒着窗户朝我看,最后又都从窗前消失了。

我的心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就是她,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刚才那个最先看到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小女儿,但是,他们为什么显得那么羞怯呢?或者是因为他们害怕我?

很显然他们感到害怕,当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时,她没有笑。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以便确认是我,她的父亲。

突然我意识到自己这一身打扮显得有多寒酸。我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起码也有一寸长了。我又看了看我那双鞋子和羊毛衫的袖口。真糟糕!我看上去足以称得上是个绑架者了。

诱拐儿童犯!她妈妈大概早已向她叮嘱过无数遍在街上遇到我时,不要理睬我,她会说:“马上跑回家告诉妈妈!”

我难受极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台阶。当我刚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对面杂货店的门忽然开了,一群孩子,总共大约有六七个一起涌了出来。他们没命地跑着,好像魔鬼在追逐他们似的。在拐角那儿,他们呼的一下拐了个弯,朝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那幢房子跑去。我注意到我的小女孩似乎在街中央忽然停了下来——只停顿了几秒钟——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当然了,也许我看花了眼,那也许是另外一个孩子。我能确定的只是她戴着四周镶着一圈皮毛的小帽子。

我慢慢地走到拐角处,站在那儿,朝他们远去的方向足足盯了一分钟,然后就大步朝地铁站走去。

这是一次多么可怕残忍的经历啊!往地铁站走的一路上,我都在责备自己是多么愚蠢。想想看,我自己的女儿会害怕我,会在惊惧中逃避我。在地铁站里,我站在一台自动售货机前,看上去就像个乞丐和流浪者。也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见她一面了。也许这将是她所能保留的最后一份对我的记忆</a>。她的父亲偷偷躲在一个门廊里,像个儿童诱拐犯一样鬼鬼祟祟地盯着她看。这看上去好像是一部廉价糟糕的电影中的一个镜头。

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对乌瑞克许的那个诺言。——去见莫德一面,把事情都谈清楚。现在,这一切却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完全不可能实现了。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我只知道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我再也不会见到莫德,至于我的女儿,我会向上帝祈祷,不停地祈祷,祈祷上帝再给我一个见到她的机会。我一定要去见她并跟她谈谈,但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到那时,她会变得非常懂事。

我祈求上帝不要让她记恨我……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她害怕我。我不停地唠叨着:“我是多么地爱你啊!我的小宝贝。我爱你爱极了!……”

地铁来了,地铁门打开那一刻,我开始抽泣。我从口袋中掏出手帕用它堵住嘴。

我跑到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躲了起来,但愿车轮的轰响能把我的抽泣声掩盖住。

我就这样一直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满脑子想的只是自己的痛苦和遭遇,直到感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过头,仍旧用手绢捂着嘴。一位身穿黑衣的老妇人带着微笑同情地看着我。

“亲爱的先生,”她带着轻缓、宽慰的语调说:“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吗?”

听到这句语,我简直开始号啕大哭了。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好了!好了!”她不住地说:“要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依旧流着眼泪。这时,一辆列车进站了,又上来了一部分乘客,我们不得不靠着车门站着。

“你是不是失去了亲人?”她又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柔和体贴。

我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可怜的人,我能理解。”她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就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我猛然间撕碎了手中的手绢,挤过人群,下了列车。

我以自己的最快速度爬上楼梯,像个疯子似的走在大街上。天开始下雨了。我走在雨中,头垂得低低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不时地和人撞个满怀。我被人使劲地推了一下,摔到了路旁的阴沟里。我把头垂得很低,哪儿也不看,雨水顺着我的脊背不断地往下流。我希望能被雨水淋透,我想让雨水把身上一切邪恶的东西都冲洗干净。我希望被撞倒在路边的阴沟里,一辆大卡车从身上驶过,然后我就隐入泥土中,从这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从此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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