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阳光明媚的一天,我们来到 乌瑞克已经多少习惯了这种谈话的方式,尽管这不合他的性情。不过让他受这种限制我也觉得很可惜,因为让他随便聊的话,他比爱尔兰人还要喋喋不休。他那精细、准确的观察力;对物品,尤其是他珍爱的物品以那种轻柔敏锐的触觉;对逝去的时光的无限依恋,以及对细枝末节之精确的高度要求(比如:时间、地点、节奏、气氛、大小、冷热,等等),这一切都使他的言语具有一种艺术大师方有的风格。
真的,在聆听他讲话时我常常会以为自己是和一位大师在一起。我的许多朋友都用“古怪得有魅力”来形容他,实际是在说“过时”,然而他既不是学者、隐士,也不是有怪诞成见之人。他只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罢了。当他谈到他喜爱的人——那些画家时,他也成了其中之一。由于他的天性,他被他们征服了,但同时他也懂得怎样与他所崇拜的人产生认同感。
他以前常说他总是陶醉在与我的交谈中,他假称我在场的时候,他总不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似乎很自然地认为我的表达力一定比他强,因为我是作家。事实恰恰相反,与他相比我简直可以说是笨嘴拙舌,只有我发疯、发怒或者动情的时候才会例外,但这些情况都极少出现。
真正令乌瑞克羡慕和喜欢的是我的无拘无柬,实际是杂乱无章的生活。他永远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相同,也同样在德裔美国人愚蠢的家庭中长大,但我们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完全成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当然,他夸大了这种差别,而我也无意纠正这一点,因为我知道夸大我的怪异会给他带来快乐。人有时候应该宽容些,尽管这样会让你脸红。
乌瑞克说,“当我跟我的朋友谈论起你时,连我都觉得那些事太神了。虽然我们俩每次相处时间都不长,但我总觉得你已经经历了很多不同的生活。我几乎不了解在这之间发生过些什么事——比如,你和那寡妇和她儿子一起生活的时候,还有你总和劳。杰克斯呆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那是他的名字吧?那段时间你一定很有收获,虽然也经受了很多磨难。怪不得那个麦克法兰觉得你与众不同,我知道我又扯回到那个危险的话题了。”——他飞快地瞥了莫娜一眼,眼神中带有恳求——“但是真的,亨利,你追求的那种动荡不安、冒险刺激的生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把它描述得如此粗鄙……我也明白你是个勤于思考的人……”说到这儿他似乎放弃了,又是笑,又是哼哼,舔嘴唇,还咽了几口葡萄酒,拍了拍大腿,然后看看我,又看看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该死的,你当然懂我的意思!”他脱口而出。
“我怎么像个小学生似的结结巴巴的。我想我要表达的意思是——你的生活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你需要结识与你相当的人。你应该能四处旅行,不缺钱花,可以探索、研究。一句话,更多地历险,更广地开拓。”
我微笑着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也意识到你现在过的生活在各方面都要比我丰富得多……我是说,对于你这样的作家,生活应该丰富些。我知道一个人不能够选择生活的原料来创造艺术。这些是由个人的性情限定的,或者说注定的。你仿佛是一块磁石吸引了那些奇怪的人,无疑在他们那里有广阔的天地值得你探巡一番,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如果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呆一晚上就会无话可说了。我喜欢听你讲他们的事,但我认为我自己应付不了所有那些事。亨利,我的意思是,你给予了他们那么多关心,他们似乎并没回报你。不过我又错了。当然了,你一定凭直觉就能判断出什么对你有好处,什么有坏处。”
我只好打断他。“那你就错了。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哪些对我有好处哪些没有。我很自然地接受所发生的一切,并尽全力创造最好的结果。我并不刻意去培养与这些人的友谊。你说的对,我吸引了他们,但他们也同样吸引了我。有时候我想我和他们之间比起我和你、奥玛拉或者其他真正的朋友有更多的相通之处。话又说回来,你说我有真正的朋友吗?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一丁点都指靠不上你们,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是这样。”他说,下巴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想我们都算不上你该有的朋友。你本应有更好的人做你的朋友。”
“狗屁,”我说,“我根本没想要对这件事唠叨没完。请原谅,这只是我无意之中想到的。”
“现在你那个朋友,当医生的怎么样了……叫克伦斯基的?我最近没听见你谈起他。”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说。“他可能正冬眠呢。别担心,他会露面的。”
“瓦尔待他很不好。”莫娜接过说。“我真不明白,你要是问我,他可是够朋友。瓦尔从来都不欣赏他那些真正的朋友。除了你,乌瑞克。不过有时候我必须提醒他该和你联络了。他总是很容易地就忘记了。”
“我不相信他会那么容易地忘记你。”乌瑞克说,说着重重地打了自己的腿一拳,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太不会说话了。不过我相信你们懂我的意思。”并把他的手放在莫娜的手上,轻轻地提了提。
“我会小心不让他忘了我,”莫娜轻轻地说。“我猜你没想到我们俩会好这么长时间,是吧?”
“说实话,是的。”乌瑞克说。“不过现在我了解你了,明白你们对各自有多么重要,我就理解了。”
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去我们家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晚上就在那儿过夜。
奥玛拉今晚不在家。“
“好吧,”乌瑞克说,“我接受你的邀请。我还请得起一两天假。我会向店主要一两瓶酒……你们想喝点儿什么?”
我们打开房间的灯,乌瑞克站在门口上下打量地看了会儿。“真是漂亮,”他说,眼里闪着向往的光。“我希望你们能在这里住很久。”他走到我的写字台前,翻看着桌上零乱的东西。他略带沉思地说,“看看一个作家怎么整理他的东西总是很有趣。你可以感觉到他的思想、观点从那些纸上流泻出来。每一种都显得那么强烈。你知道,”——他搂住我的肩膀——“我工作时常常想起你。我仿佛看见你几乎伏在打字机上,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你脸上的神情总是出奇的专注。你甚至从小就那样——我想你已不记得了吧?有时,我很难让自己相信我认识的那个作家是我的朋友,而且是老朋友。你有种东西,亨利——那正是在餐馆里我努力寻找的——可以说是一种传奇性的东西,如果这个词不显得太大的话。你明白,对吧?”现在他的声音低了一度,实际上极柔和、圆润、甜蜜。同时真诚,真诚得足以让人心醉。他胸中涌动着的那份深挚的感情使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已不知所言了。我必须远离这股感情的急流,否则我们都会被……。
当我从洗澡间出来,回到客厅时,他和莫娜正在认真地交谈。他仍然戴着帽子,穿着外衣。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许多怪词。我总把这张纸带在身边以防急用。很明显他在向莫娜询问我的工作习惯。写作这门艺术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
他毫不掩饰地表明,他看到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搞了那么多创作时,有多么惊讶。
他爱抚地摸着堆积在写字台上的书籍。“你不介意吧?”他说,同时浏览着放在书旁边的我做的心得笔记。我当然一点儿都不介意。如果能够的话,我甚至会挖出我的心让他看看。看到他对这点小事都这么夸张,我心里十分满足。同时我不由得想到他是唯一对我所做的事表现出真正感兴趣的朋友。他所表现的是对写作本身的尊崇——以及对有胆量搞写作的人的尊崇,无论他是谁。差不多整个晚上我们都站在那儿谈着我列的那些怪词,以及我做的关于《一个未来派文艺家的日记》的短注,我当时正在致力于这本书的写作。
这就是我的朋友们冠以“老式人物”称号的属于另一时代的人。是的,对单纯的文字表现出天真的情感确实已成为老式、不合时宜的行为了。中世纪的人与现代人已完全成了两种人。为了一个琐碎细节他们可以讨论上几小时、几天、几星期,甚至是几个月,而这些在我们眼里毫无现实意义。他们对艺术的消化、吸收居然能达到如此集中、专注,在我们看来若不是有毛病,也至少是怪异了。他们是纯粹的艺术家。艺术就是他们的生命,就像血液对于生命一样的重要。他们的生活也是纯粹的,而这种生活正是乌瑞克所追求的,虽然他一旦醒悟到就会绝望。他所企望的是也许我会把生命中的一切都编织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的生活,再现给其他的人。
他手执杯子来回地走动,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还不时地咂嘴,好像他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天堂。他真傻,在餐馆里说出那些话来!现在他知晓了他以前接触得极少的另一面了。那个世界是多么的五彩斑斓!我在书上空白处写的那些注释恰好生动地描述了他一无所知的那个世界。这是多么富于思想的脑子,这人当然也明白该怎样去工作,而他刚才还在指责我浪费时间!
“这白兰地还不错,是吧?”他说,趁此机会停顿了一下。“对于我来说,少喝点儿白兰地,多做点儿思考——那可是通向智慧的道路。”他做了个他特有的鬼脸,只有他才能在一个鬼脸中融入这么复杂的感情——低声下气的逢迎,以及中伤别人之后的快感。
“老兄,你怎么挤出时间来干所有这些的?可以告诉我吗?”他呻吟着,一屁股陷进软椅里,他那宝贵的酒居然一滴未溅出来。“有件事很明显,”他立刻补充道:“那就是你喜欢你的工作,而我不!我应该接受这个启发,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这听起来太不可信了,是吧?那你就笑吧;我知道有时候我的话听起来多可笑……”
我解释说我不是嘲笑他而是和他一起笑。
“不论是这样还是那样都没关系。”他说。“我并不在乎你笑话我。唯有在你面前我可以表露真实的感情、真正的想法。你不冷酷,很真诚。我发现和我交往的那帮人几乎都没有这种品质。不过我不想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来烦你。”这时他身子倾向前方,脸上露出了愉快、亲切的笑容。“或许说这个不太合适,不过亨利,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我唯一充满活力,有种近乎于爱的激情的时刻就是黑人露茜按照我的要求摆各种姿势时。糟糕的是我怎么也不觉得满足。你知道露茜——她任由我摆布她。她现在都为我裸体摆姿势了,你知道吗?哎!她的屁股好丰满。”他又咯咯地笑了,简直像马嘶声。“天哪!她的那些姿势太刺激了!我真希望你也看见了她那些姿势!你会笑死的!但最后她会弄得我神魂颠倒。我只好把自己泡在凉水里。这样我就慢慢冷静下来了。嗯……”他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身边的莫娜,看她做何反应。
让他大吃一惊是她竟然说:“有时间让我来为你摆姿势如何?”
他的眼睛上下直打转。他从她看到我,又从我看到她。
他说,“老天!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我想这家伙不会在意吧?”
这一夜就在回忆、展望未来以及为调查夜生活作各种计划中度过了,结束时仍和往常一样,在我们耳边索绕的都是那些著名的画家的名字。
乌瑞克在沉入梦乡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必须赶快读读弗洛伊德关于达。
芬奇的文章……你说这是不是很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好好睡一觉,醒来又是精神焕发!”我答道。
他以一个响屁来表明他毫无异议——当然不是故意的。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去和糖果店那人一起吃饭。是在艾伦街一家饭店的地下厅里。艾伦街是最沉闷的街,因高架桥上的火车总是在你头顶上雷鸣般轰隆轰隆而过。他的一个阿拉伯朋友经营这家饭店。饭菜精美可口,主人也非常大方。和他谈话是一种真正的快乐。他是那么真诚、正直、坦率。他详细地述说了他的年轻时代。那是一个很长的恶梦。只有终有一天能去美国的梦想能偶尔使他得到些慰籍。
他以简单、动人的语言描绘了他还在克拉科的犹太人居住区时所想象的美国。那正是千百万人在绝望的深渊中共同憧憬的天堂。诚然,东区并不完全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但生活仍然是相当好的。他现在希望有一天能搬到乡村去住,也许去卡茨基尔山,在那儿他想开一家疗养院。他提到了一个小镇,我小时候曾在那几度过假。那个小镇自从被上帝的选民部落接管后一直是个小团体,与我所知的那个可爱的小村子完全两样,但我很容易就想象得到,对他来说,那是多好的一个避难所。
就这样我们谈了一段时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站起来,在他外衣口袋里搜寻着什么。他递给我和莫娜两个用薄纸包着的小包,像个小学生似的满脸笑容。他解释说,是小礼物,他很欣赏我们为做好糖果生意所付出的努力。我们立刻就打开了小包。给莫娜的是一只漂亮的手表,给我的是一支极精致的钢笔。他想我们会用得着的。
接下去他又告诉我们他对我们将来的打算。我们应该像以前一样继续努力工作一段时间,如果我们相信他的话,我们每周留一部分收入交他保管,这样他可以为我们攒着。他很清楚我们一分钱都存不住,他十分想资助我们做生意,在哪儿租所小办公室,再找些人为我们工作。他深信我们会成功。他认为,一个人总得从最底层干起,靠现金而不是借钱,像所有的美国人那样。他拿出他的银行存折,让我们看他的存款,共有一万二千美元。卖掉店的话又会有五千到一万美元。如果我们做的好的话,他也许会把店卖给我们。
我们又一次不知该如何让他从幻想中醒悟。我委婉地暗示他,相当委婉,说我们也许有其他的打算,但一看到他的脸色,我立刻不提这话了。好吧,我们会继续。
我们要成为 正想着戴夫和他极好的心肠呢,我又想起已经有很久我都没见过表兄吉恩了。
我只知道几年前他离开了约克维尔,现在和两个还没成年的儿子一起住在长岛。
我邮了张名信片给他,说我想见见他,问我们可以在哪儿见面。他很快就回信了,建议我们在快到终点的高架火车站见面。
我本打算带一大包食品和几瓶葡萄酒去,但当我准备去见面时才发现我最多只能搜出点儿零钱,只够来回的路费。我思忖着,如果他还工作,他不至于那么缺钱。
走前最后一分钟我还想从巴若会堂的瞎子记者那儿借一块,却没借到。
当我看到站在月台上的吉恩时,我感到有点儿震惊。他手里拿着午餐的饭盒。
他的头发都已经灰白了,穿着条带补丁的裤子,厚毛衣,戴顶鸭舌帽,但是他的微笑依然很灿烂,他的手握起来依然很温暖。问候我时,他的声音有点儿发颤。他声音仍像他小时候一样的低沉、亲切。
我们站在那儿,有一两分钟都在凝视着对方,然后他说,仍然带着约克维尔口音:“你气色很好,亨利。”
“你气色也不错。”我说,“只是比以前瘦了。”
“我老了。”吉恩说,他摘掉帽子让我看他都谢顶了。
“瞎说,”我说,“你才只有三十多。当然了,你仍是个年轻人呢。”
“不,”他答道,“我已经没有精力了。我一直都很苦,亨利。”
就这样开始了。我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真话。他仍和以前一样,坦率、直爽、真诚。
我们走下高架桥的楼梯,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这里真凄凉,有种感觉告诉我,我们越往前走,会越加凄凉。
我慢慢地、一点点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随着故事的发展,我越发觉得悲凉、痛心。一开始,每周他只工作两三天。漂亮的烟斗盒几乎无人问津了。是他父亲给他找的这份工作(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父亲认为去上学受教育是浪费时间。
我不用别人提醒也能想起他父亲是多么粗鲁的人。无论冬天还是春天,他总是穿着他那件红色法兰绒汗衫,坐在一边儿,面前总摆着一罐啤酒。属于那种永远不肯改变的愚蠢的德国佬。
吉恩结过婚,有两个孩子。就在那时,当孩子还很小呢,妻子就得癌症死了,死前受尽了病痛的折磨。他的积蓄都用光了,欠了很多债。他说,他们在乡下没呆几个月,他妻子就死了。也正是在这时候工厂解雇了他。他曾经试着养热带鱼,但没成功。麻烦的是他必须找在家里才能干的活儿,因为没人照看孩子。他做饭、洗衣、缝补、熨衣,干一切家务。他孤独,可怕的孤独。他始终未能摆脱失去爱妻的痛苦。
在往他家去的路上他说了这些。他如此专注地谈着他痛苦的经历,都没来得及问一句我的情况。我们下了公共汽车。在肮脏的乡村道路上有一条长长的人行道延伸向看上去像块空地的去处。在空地的尽头正是他那所简陋、破旧、悲愁的小房子,和南方偏远地区那些穷白人的住所完全一样。门前有些小花,快要萎谢了,都在挣扎着想要留住最后一线生机。它们看上去真可怜。我们走进屋里,他的儿子向我们问好。两个很英俊的小伙子,但显得有点儿营养不良。他们沉默寡言,很严肃,出奇的忧郁、缄默。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们,却没给他们带来任何礼物,一种强烈的羞愧之情油然而生。
我觉得有必要说点儿什么为自己解释一下。
“你什么也不用说。”吉恩说,“我知道你的境况。”
“但我们并不是总没钱,”我说。“听着,我不久会再来,很快,我许诺,而且下次我会带妻子一起来。”
“别说那些了,”吉恩说:“你来了我很高兴。火上热着扁豆汤,还有些面包。
我们不会挨饿。“
他又开始说了——讲那些日子他们连面包都没有的吃,他简直绝望了,不得已去向邻居乞讨一点儿食物——完全是为了孩子。
“但我相信,戴夫会帮助你的,”我说,“你为什么不向他要钱?”
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你明白那是什么原因,我不愿意向亲戚借东西。”
“但是戴夫不仅仅是亲戚。”
“我知道,亨利,但是我不想求助于人。我宁愿挨饿。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我想我也许会饿死。”
我们聊天的时候,两个青年溜出去了,几分钟后拿了些白菜叶、芹菜和小萝卜回来。
吉恩说,“你们不该那么做。”委婉地警告他们。
“他们干什么了?”我问。
“哦,那些东西都是他们从哪个外出的邻居那儿偷来的。”
“这样很好!”我说。“见鬼,吉恩,他们的想法很对。听着,你太高尚了,要不就是太自重了。我也说不清是哪种。”说完我又赶忙道歉。我怎么能因为他这些朴实的美德而责怪他?他是真正善良、温和、谦虚的人。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有一个金色的光环。他从不责怪别人,也不归咎于生活。在他说来,那仿佛是项事故,他个人命运的一部分,不值得一问。
“或许他们还能搜罗来瓶酒呢?”我说,半开玩笑,半当真。
吉恩脸红了、说,“我都忘了。我们在地窖里还有点儿酒。是自制的……接骨木果实制成的……您喝吗?我还是为这样的场合保存的。”
男孩子们已经溜到楼下去了。每次出去他们都会带回一些东西。“吉恩,他们都很好,他们长大了都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不会进工厂。我想送他们上大学。我想接受良好的教育很重要。小儿子小亚瑟想当医生;大儿子挺野,他想去西部当牛仔,但他们很快会忘掉这些的,我想。你知道,他们老是读那些愚蠢的西部小说。”
他突然想起来问我有没有孩子。
我说,“是我以前的妻子生的,是个女孩。”
听到我再婚他很诧异。很明显,离婚</a>他是从未想过的。
他问,“你妻子也工作吗?”
我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我不知道该怎样用几句话来解释清我们复杂的生活。
他接着说,“我猜,你还在水泥厂工作吗?”
水泥厂!我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来。
“哦,不,吉恩。我现在是作家。你不知道吗?”我说。
“作家!”轮到他吃惊了。快乐使他容光焕发。“其实我并没真正感到惊讶。”
他说。“我仍记得你以前常常读书给我们这帮孩子听。我们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记得吗?”他停下来回想,头低下来,然后又抬起头,说:“你当然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吧?”他这么说就好像他是移民被剥夺了美国人应有的特权。
我解释说其实在学校我也没呆多久,实际上我们是一样的。解释到半中间,我突然问他现在是否还读书。
“哦,是的。”他欢快地答道。“还读不少呢。你知道,我没别的可做。”他指着我后边的书架。他的书都放在那儿。我倒过身去看书名:有狄更斯、斯科特、萨克雷、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巴尔扎克、左拉等人的作品……。
“我不读现代的那些烂书。”他说,用以回答我没问出来的问题。
我们坐下来吃饭。孩子们极度饥饿。我又一次感到十分懊恼。我意识到如果我不在这儿的话,他们可以吃两倍多的饭。汤喝完了,我们开始处理蔬菜。他们没有油,任何一种调料,甚至连芥末粉都没有。面包也坏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钱,除了坐车回家的钱就剩这点儿了。“让他们买条面包来。”我说。
“不用了。”吉恩说。“他们可以不吃,他们现在已经习惯了。”
“来吧!我自己可忍受不了,你呢?”
“但是没有黄油,也没有果酱。”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干吃,我以前就那么吃过。”
孩子们磨磨蹭蹭地出去买面包了。
“天哪!”我说。
“没有那么糟,亨利,”他说。“有段时间,你知道,我们靠吃野草维持。”
“不,别跟我说这个!这太荒谬了。”我几乎都生他的气了。我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根本不必挨饿?这个国家有的是食物。吉恩,我宁可出去乞讨,也不会吃野草。该死的,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吉恩说:“你不同,你曾漂泊过。你曾经在外面闯荡过,我没有。我就像一只笼子里的小松鼠……除了我在垃圾船上工作的那段时间。”
“什么?垃圾船?你在说什么呢?”
吉恩很平静地说,“我是说,往荒岛上运垃圾。那时候孩子们跟我的岳父母住。
我正好有机会做些别的改变一下生活……你还记得基斯林先生吗?那个市议员,记得吗?他给我的这差事。我也很喜欢——在我还干这活时。当然味道是够可怕的,但过一段时间后就习惯了。每月可以挣到八十无,相当于我在烟斗厂挣的两倍。那已是一种乐趣——船驶进港湾里,在海港附近,或者在河流的上下游行驶。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得以接触外面的世界。有一次海上起暴风雨了,我们迷失了方向,在海上漂流了好几天。最糟的是我们的食物吃光了。最后,我们只好吃垃圾,但那是一次奇特的经历。我应该说我很快活。比在烟斗厂强多了,纵然臭气熏天……!“
他停了一会儿,又一次回味他“最美好的时光”,然后他突然问我是否读过康拉德,约瑟夫。康拉德的书。康拉德的书都是关于海的。
我点点头。
“亨利,他是我崇拜的作家之一。要是你能写得像他一样好,那……”他不知该怎么说完。“我最喜欢的是帕恋的黑奴》。我读了至少有十遍了。每读一次我就越觉得写得好。”
“是的,我懂。康拉德几乎所有的书我都读过。我同意你的看法,一个优秀的作家……你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怎么样,读过他的书吗?”
没有,还没有。他从未听过这名字。他是做什么的,小说家?听名字像是波兰人。
我说,“我会寄给你他的一本书。名字叫《死屋手记》。”又补充道,“我有好多书,你喜欢什么书、我可以寄给你,多少都行。告诉我你爱读哪些。”
他说不用麻烦了,“我爱反复读一本书。”
“但是你难道不想了解其他一些作家吗?”
他认为自己没有精力再对其他作家感兴趣。不过他的大儿子很喜欢读书,或许我可以寄给他些什么。
“他读哪一类书?”
“他喜欢现代的。”
“比如说?”
“哦,霍尔。凯恩,理德。哈格德,亨蒂,等等……”
“明白了。”我说,“没问题,我会寄给他一些有趣的书的。”
吉恩说,“小儿子么,几乎不怎么读书。他对科学知识倒有些了解。他只读那些科学性杂志。我想他天生是当医生的料,你应该去看看他为自己搭的实验室。那里什么都有,粉末的呀,用瓶装的,等等,里面很难闻。不过这样能让他高兴……”
“说得对,吉恩。如果这样能让他高兴。”
我一直呆到最后一班车来的时候。走在那黑暗、肮脏的马路上,我们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和他们握手道别时,我只说会很快再来。“孩子们,下次我们来个宴会!”
“别考虑那些,亨利。”吉恩说,“你来就好……也带你妻子来。”
回家的路似乎没有尽头。我很悲伤,更抑郁、沮丧,似乎就要垮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开灯。一回到我的“爱巢”我就又安全了。我们那可爱的蜗居,我从没像现在一样深刻地体会到它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舒适。真的,我们什么都不缺。即使偶尔会挨饿,我们也知道不会永远这样。我们有朋友——而且我们能说会道。我们知道该怎样觅食。至于世界,真正的世界就在我们这四堵墙之内。我们所需的一切都会搬到我们的小窝来。的确,当需要跟别人借钱时</a>,我有时也会变得敏感,难为情,但这种时候很少。在紧急时刻,我可以鼓起勇气去恳求完全不认识的人。忍受耻辱自然是必要的,我宁可忍受耻辱也不愿把自己的痰咽回去。
我走出地铁站,街道大厦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我已经到家了。路上的行人也似乎是经常见过的,他们并没有迷失自己。我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简直有天壤之别。可吉恩住的地方只是城市的郊外,真的——但在我看来简直是荒野。一想到我也许会陷入这种惨境我不禁发起抖来。
一种强烈的欲望油然而生——在街上闲逛一会儿,我下意识地走到萨克特街。
我回想起和我的老友艾尔。勃格在一起的情景,恰好走过他家。那房子显得破烂、忧伤。整条街道,房子及其它东西,似乎都比我上次来时小了。一切似乎都萎缩了。
即使这样,我仍觉得这条街很可爱。
至于郊区——如此不祥、凄凉的郊区,我所认识的所有住到郊区去的人都死了。
生命的激流永远不流经这些地方。隐居到这些活坟墓去只能有一个目的:繁衍然后萎谢。如果说是一种弃世的举动还可以理解,但事实绝非如此。这意味着永远承认失败。生活成了例行公事,最乏味的一种例行公事。一种乏味单调的工作:照顾一大家子的生活,喂养一些宠物,为它们治病;阅读漂亮的杂志、连环画、农夫年历。
可以无休止地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一天又一天,像上午的太阳,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毫无差别。房租,或者抵押利息也总是到期就付。看到新下水管道安</a>上了真是高兴!目睹新的街道修通并且铺上沥青,多让人激动!一切都新奇。新奇而虚假,新奇而可怜,新奇而无意义。有新奇事物,快乐、安慰就增多一些。一切都为下一代打算。把自己献身于辉煌的未来。去一次城里便盼望着回到自己的小平房。小平房整洁,有除草机、洗衣机。城市喧嚣、混乱、压抑。在郊区的生活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奏。跟不上时代又有什么关系?在郊区生活有种种的补偿——比如温暖的拖鞋,收音机,可以从墙上弹出来的熨衣板,甚至修理管道都有吸引力。
当然,可怜的吉恩没有这些补偿。他有的是新鲜空气,但那就是全部。的确,他并不完全算住在郊区。他被孤立在中间地区——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个人无缘无故地遭受不幸,但仍得苟延残喘下去。不断扩展的城市随时都威胁着他,要吞没他,他的土地,他的一切。也许,出于某种空想这种潮流会退却,任他们在那里孤立无援。有时一个城市会向某个方向扩展,然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刚刚开始的改善便这样毫无结果。那个小团体便慢慢地死去,因为缺氧。一切都在腐败、、贬值。
在这样的气氛中人最好还是同样的一些书,或者同一本书反反复复地读,或者反复放同一张唱片。在真空</a>之中,人不需要新事物,也不需要兴奋以及外来的刺激。他只需保持最基本的生命活动,像罐子里的胚胎一样生活。
那天晚上想着吉恩,我无法入睡。因为我以前一直把他看作我的孪生兄弟,所以他的苦境更加使我不安。从他身上我总能看到自己。我们长得像,说话也像。我们差不多是在同一所房子里出生。他妈妈本来也可能会成为我妈妈。当然我更喜欢他妈妈。当他因痛苦而退缩时,我也退缩;当他表明他渴望做什么时,我也感受到同样的渴望。我不记得曾和他吵过架,或者和他做对,也不记得我曾坚持要做他不想做的。他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他的。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半点嫉妒或者竞争。
我们是一个整体,一心一意……但现在我从他身上看到的不是我自己的影子,也不是将会发生什么的前兆。如果命运对他这么无情——我的兄弟从没伤害过任何人——那么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呢?我所有的善良是从他那永不枯竭的善良之泉中溢出来的,那些坏品质是我本身就有的。由于劣习的增多导致了我们的分离。在我们走上不同的道路时,我失去了我赖以为导向的另一半。我失去了我的试金石。
这些都是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时慢慢醒悟到的。以前,对我们的关系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现在我多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失去了真正的兄弟。我走入歧途了。是我决心要与他不一样。为什么?因为我不愿屈服于现状。我有自尊。我只是不愿意承认失败。不过我想要给予什么?我怀疑自己有没有考虑过——生活中有索取,更应该有给予。我向每个人夸耀我现在是作家,好像这是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真是可笑!我后海没有跟吉恩撒谎。我本应告诉他我是某个办公室的职员,银行的出纳,除去作家之外,什么都可以。这就好像打了他一巴掌。
多年以后他的儿子——他说“挺野的”那个——竟拿着他的手稿让我给他提建议。这真是奇怪。或许那天晚上我无意间给了他某种启发?正像他父亲预言的,这孩子去了西部,过着冒险家的生活,实际上成了流浪汉。后来,像伊索寓言中的浪子,他回来了,并且选择了神秘的写作作为谋生手段。我尽我所能帮他,劝他别再给杂志写稿了,要定下心来认真地搞写作,从那以后再没有他的消息了。有时,我拿起本杂志,想从中找到他的名字。我又想,干吗不写封信给他?我至少还可以问问他父亲是否在世。也许我并不想知道我的表兄吉恩怎么样了,也许直到今天,我仍然害怕知道真实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