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生我们刚才叙述的这件事情四年以后,一天黎明,有两个人骑着两匹好马穿过布卢瓦。来安排一场用猛禽的狩猎,这是国王想在这片高低起伏的平原上进行的,卢瓦尔河将这片平原分成两半,它一边邻接麦安,另一边和安布瓦斯接界。
这两个人一个是国王的管理猎兔狗的总管,一个是训练猎鹰的总管,在路易十三时代都是极受尊敬的人物,但是现在有点被路易十三的继承人冷淡了。
两个骑马的人察看了地形,进行了观察,然后往回走,这时候,他们看见了彼此相隔很远的一小群一小群的士兵,都站在围猎区的每个出口上,那是一些军士把他们安排在那儿的。这些士兵是国王的火枪手。
在他们后面队长骑着一匹骏马来了,从他的金线绣花的服装看得出他是队长。他头发银灰,胡子花白。他好象有点儿驼背虽然他驾驭他的马还是很灵活,他向四周望了望,象在警戒什么。
“达尔大尼央先生一点儿不见老,”管猎兔狗的总管对他的同事,训练猎鹰的总管说,“他要比我们大十岁,骑在马上,好象比我们年轻多了。”
“是啊,”训练猎鹰的总管回答说,“二十年来我看他一直是老样子。”
这位官员说错了。达尔大尼央这四年来大了十二岁。
年龄给他的每只眼睛角上印上了无情的皱纹,他的前额变得光秃秃的,他的一双手,从前是棕色的,青筋突出,现在白得象里面的血都变冷了一样。
达尔大尼央靠近了这两位官员,他对他们显得很亲切,这种态度说明了他是上层人物。他收到了对方两个非常尊敬的还礼,这是回答他的彬彬有礼的态度的。
“达尔大尼央先生,在这儿看到您真是太幸运了!”猎鹰总管大声说。
“先生们,应该是我对你们这样说,”队长说,“因为,在今天,国王使用他的火枪手的时间要比使用他的猎禽来得多。”
“这不能和往日的好时光相比啦,”猎鹰总管叹了口气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还记得先王在博让西那边的葡萄园里放鹰捉喜鹊的事吗?天哪!那时候,您还没当上火枪队队长呢,达尔大尼央先生。”
“而您也不过只是一名管雄猛禽的小军官,”达尔大尼央高兴地说,“那没有什么,反正那是好时光,因为在年轻的时候,一直都是好时光……您好,猎兔狗总管先生!”
“您叫我太感荣幸了,伯爵先生,”这个总管说。
达尔大尼央没有回答一句话。伯爵这个爵位从来没有打动过他的心。达尔大尼央是四年前成为伯爵的。
“队长先生,您刚才赶了那么远的路,不觉得累吗?”猎鹰总管继续说,“从这儿到皮涅罗尔①,我想,有两百里路吧?”
“去两百六十里,回来也一样,”达尔大尼央平静地说。
①皮涅罗尔:当时属法国,现为意大利城市。有作为监狱使用的堡垒,在历史上,富凯和铁面人都曾监禁于此。
“那么,”猎鹰总管声音放得非常低地说,“他好吗?”
“谁呀?”达尔大尼央问。
“那位可怜的富凯先生,”猎鹰总管依旧声音放得非常低地说。
猎兔狗总管为了谨慎起见,走到一边去了。
“不好,”达尔大尼央回答说,“这个可怜的人万分苦恼,他不理解监禁怎么会是一种恩典,他说最高法院用放逐他来赦免他的罪,放逐,那就是自由。他没有想到别人发誓要他死。要从最高法院的爪子底下救出他的命,这要天主特别多的照顾。”
“啊!是的,这个可怜的人差一点上斩首台,”猎鹰总管回答,“据说柯尔培尔先生已经给巴士底狱的典狱长下了命令,命令执行死刑。”
“别说了!”达尔大尼央带着沉思的样子说了一句,他想中断这样的谈话。
“别说了!”猎兔狗总管靠拢过来,重复说了一遍,“眼前富凯先生在皮涅罗尔,他是罪有应得,他被您带到那儿去是他的运气好,他抢国王的钱抢得太多了。”
达尔大尼央用他那种凶狠的眼光朝着这个猎兔狗总管望去,对他说:
“先生,如果有人来对我说您吃了给您的猎兔狗的面包皮,我不但不会相信,而且,如果您因此而被关进黑牢的话,我会同情您。我不容许别人说您的坏话。然而,先生,尽管您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我对您肯定地说,您远远没有可怜的富凯先生正直。”
国王陛下的猎兔狗总管受到这一顿严厉的申斥以后,低下了脑袋,让猎鹰总管走在他前面两步跟在达尔大尼央后面。
“他现在很得意,”猎鹰总管低声对火枪手说,“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今天猎兔狗最吃香,如果他是猎鹰总管,就不会这样说了。”
达尔大尼央看到这样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竟被一种微不足道的利益能不能满足来决定,不禁忧郁地微笑了。他又想到了财政总监豪华的生活方式,他的财产的消失,等待着他的悲惨的死亡,他想了一会儿,最后,下结论似地说:
“富凯先生喜欢用猛禽狩猎吗?”
“啊!先生,他太喜欢了,”猎鹰总管用一种悲伤的惋惜的声调说,同时叹了一口气,这声悲叹象是对富凯的悼词。
达尔大尼央任这一个发泄他的恶劣的情绪,让另一个表达他的悲哀的心情,他自己继续向平原走去。
这时,他们已经远远地看见在森林的各个出口处的猎人,林中空地上骑马的女人的象流星似的羽毛饰,在阴暗的矮树丛中特别突出鲜明的发亮的白马。
“可是,”达尔大尼央说,“您要我们做一次长时间的狩猎吗?我要请求您给我们一只飞得极快的鸟。我太疲倦了。是一只鹭,还是一只天鹅?”
“两只都给,达尔大尼央先生”猎鹰总管说,“不过您不用担心,国王不是个内行;他不是为他自己狩猎的,他只是想给夫人们消遣消遣罢了。”
“给夫人们”这几个字说得那样清楚有力,使得达尔大尼央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啊!”他惊奇地望着猎鹰总管,发出这样的声音。
猎兔狗总管微笑起来,无疑他是想和火枪手和解。
“哈!你们会笑话我的,”达尔大尼央说,“我什么新闻也不知道,我不在这儿已经有一个月了,昨天才回来。我走的时候,宫廷里还都在为太后的去世悲痛着呢。自从国王听到奥地利安娜最后一声叹气以后,他就不再想玩了,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会结束的。那么,他不再悲伤了,太好啦!”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猎兔狗总管说,并且粗声地笑起来。
达尔大尼央 “我本来以为您已经忘记了这件不幸的事了?”
“我的妹妹,我永远不会忘记。如果我的真正的朋友,象您的哥哥查理那样,愿意支持我……”
亲王夫人陷入了沉思。
“听我说,有一个海洋的帝国要瓜分,”路易十四说,“在这场英国接受的瓜分中,难道我不能象荷兰人一样代表 阿拉密斯弯腰行礼。
“啊!”达尔大尼央想,“波尔朵斯已经不在了!在这样的慷慨的气氛当中,他该会得到多少尺长的缓带啊!善良的波尔朵斯!”
“达尔大尼央先生,”柯尔培尔说,“我们两人私底下说说,我敢打赌,您会有兴趣带领火枪手到荷兰去的。您会游水吗?”
他笑了起来,就象一个心情十分愉快的人那样。
“我游得象一条鳗一样,”达尔大尼央说。
“啊!这是因为要在那边穿过一些运河和沼泽,十分艰苦,达尔大尼央先生,水性最好的人也会在那些地方淹死。”
“为陛下而死,”火枪手回答说,“是我的天职。不过,在战争当中,很少有人会遇到很多的水,而没有遇到一点火。我对您言明在先,我要尽可能地选择火。我年纪大了,水会冻坏我的,火叫人暖和,柯尔培尔先生。”
达尔大尼央说这段话的时候,显出了有力的气魄和青春的傲气,柯尔培尔听了后也禁不住十分赞赏。
达尔大尼央看到他造成的结果。他想起来,一个精明的商人,在他的货物值钱的时候,就要抬高价钱。所以他准备事先谈好价钱。
“这样,”柯尔墙尔说,“我们去荷兰了?”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柯尔培尔问。
“只不过,”达尔大尼央说下去,“在这一切当中有利害关系的问题和自尊心的问题。火枪队队长的待遇是优越的,不过,请注意这一点我们现在有国王的特卫和国王的卫队。一个火枪队队长应该指挥这一切,那么他一年花在交际和吃喝上要十万法郎……”
“您是忽然想到了国王会和您讨价还价吗?”柯尔培尔说。
“哎!先生,您没有懂得我的意思,”达尔大尼央说,他相信他已经引起了有利害关系的问题;“我对您说过,我,一个老队长,从前的国王的卫队长,比法国所有的元帅更有权势,有一天在战壕里看到自己有两个和自己同级的人,卫队长和御前卫士指挥官,不管什么代价,我都受不了这个。我有一些老习惯,我要牢牢保持这些习惯。”
柯尔培尔感到了这段话的分量。不过,他早就有了准备。
“我想到了您刚才对我说的话,”他回答说。
“什么话先生?”
“我们谈到了运河和沼泽,有人在那儿淹死过。”
“怎么样?”
“是这样,如果有人在那儿淹死,那是因为没有一只船,没有一块木板,没有一根木杖。”
“一根不管多么短的木杖,”达尔大尼央说。
“对极啦,”柯尔培尔说,“所以,我就没有听说过曾经有淹死法国元帅的例子。”
达尔大尼央高兴得脸都发白了,他用还有些犹豫的声音说:
“如果我成了法国元帅,,他说,“在我的家乡大家会为我感到自豪,不过,应该指挥过一场出征才能得到权杖。”
“先生,”柯尔培尔对他说,“在这个您将要研究的小本子里,有一个您要让一支部队执行的作战计划,国王已经命令在明春的战争中由您统帅部队。”
达尔大尼央双手颤抖地接过小本子,他的手指碰到了柯尔培尔的手指,大臣诚挚地握了握火枪手的手。
“先生,”他对他说,“我们两人都要向对方作一次回报。我已经开始了,该您了!”
“我向您赔礼道歉,先生,”达尔大尼央回答说,“并且请求您禀告国王,在给我的第一个机会里,不是看到我胜利归来,就是看到我战死疆场。”
“我现在就叫人把百合花徽用金线绣在您的元帅权杖上,”柯尔培尔说。
①法国元帅有一权杖,所以柯尔培尔这样说。
第二天,阿拉密斯动身去马德里,谈判西班牙中立的问题,他去达尔大尼央的府邸拥抱他。
“让我们象四个人那样彼此相爱吧,”达尔大尼央说,“我们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
“你也许再也看不到我了,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但愿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年老了,我投有精力了,我已经死了。”
“我的朋友户达尔大尼央说,“你会比我活得长,外交工作会要你活下去,而我呢,我注定要为了荣誉而死去。”
“哈!象我们这样的人,元帅先生,”阿拉密斯说,“只会因为欢乐和荣耀过度而死去。”
“啊!”达尔大尼央露出忧郁的微笑,说,“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对这些东西已经不再有胃口了,公爵先生。”
他们又拥袍了一下,两小时以后,他们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