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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男人的世界_虹

作者:劳伦斯 字数:18420 更新:2025-01-07 14:09:29

厄休拉回到科西泽来和她妈妈进行斗争。她的学习生活已经结束,她已经通过了大学</a>入学考试。现在她回家来准备度过上学或可能要结婚之间的这一段空白时间。

一开头,她想着这不过完全像度假一样,她会永远感到那么自由。她的心灵一直是那么混乱、盲目、痛苦,简直仿佛已残缺不全了。她没有心思再去想关于她自己的事。有一段时间,她只能无所用心地混下去。

可是很快她发现她和她妈妈简直处于敌对状态之中。这时候,她已经有能力随时使这姑娘烦恼不堪,简直能让她发疯。布兰文太太已经生下了七个孩子,但她现在又有孩子了。她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很小的时候害白喉死掉了。

光是她妈妈整年怀孩子这件事就让这个最大的姑娘感到十分愤怒。布兰文太太是那么随和,对她所受到的教养感到无比满意。除了那些直接的,非常具体的普通事物之外,她对其他任何东西都毫无兴趣。而充满热情的厄休拉却一直因为怀着对某种她并不十分明确的理想的憧憬而痛苦不安,尽管那种理想她并不可能抓住,甚至也不可能对它具有任何明确的概念。她在一种疯狂状态中和她所面临的一切黑暗斗争着。这黑暗的一部分就是她的母亲。像她母亲那样,把一切都限制在只从肉体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圈子里,毫不在意地拒绝其他方面的一切现实,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布兰文太太除了她的孩子们、住房,和当地流行的一些闲言碎语之外,几乎对什么都毫不关心。她甚至不让任何别的东西接近她,她甚至不让任何别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身边。她什么时候都挺着个大肚子,邋里邋遢,对什么都毫不在乎,显露着一种并不那么严肃的尊严。她对什么事都不慌不忙,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永远,永远在那里为孩子们操劳,自己还感觉到这样她就尽到了一个妇女应该尽的全部责任。

永远这样心满意足地专心以生孩子为务,竟使得她一直很年轻,各方面都很少变化。她现在和她刚生格德伦的时候相比,几乎一天也不见老。这么多年来,除了一个接着一个孩子的来临,再没有发生任何别的事情。除了她的孩子的身体之外,也再没有引起她在意的事。等到她的孩子们有了知觉,开始有了他们自己的打算的时候,她就会把他们抛开,可是她仍然统治着这个家。布兰文和他妻子的关系仍然是那样处在一种暖暖和和、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他们俩谁也没有更多的想法,谁也说不出有什么明显的个性,他们是完全沉浸在生育后代的肉体的温暖之中了。

对这一切,厄休拉是多么痛恨,她极力要和这种仅限于肉体的,仅限于生儿育女的家庭生活进行斗争!布兰文太太仍是那样安详、宁静,毫不动摇地维持着她的以肉体为主的母系的统治。

这里也曾发生过激烈的斗争,厄休拉遇到一些她认为事关重大的问题也决不肯让步。她希望那些孩子不要那么粗野,那么横暴。她希望这屋里有一块安静的地方,可是她母亲根本不理她那一套。布兰文太太带着一个正在生育的动物的狡猾的本能,对于厄休拉的那种热情,那些想法,和她讲的那些话百般讥讽,并把它们说得一钱不值。厄休拉却极力进行反抗,她要在自己的家里,在工作和行动方面享有和男人完全平等的妇女的权力。

“那好啊,”妈妈说,“那儿有一大堆破袜子等着人去补呢。那你就去行使你的工作权力吧。”

厄休拉非常讨厌补袜子,她妈妈的这种话简直气得她要发疯了,她从此非常痛恨她妈妈。她勉强在家里度过两三个星期之后,实在感到对这个家无法忍受了。这里的这种庸俗、无聊和毫无意义的生活简直要让她发疯。她整天叫喊着她的一些大道理,她整天纠正和教训别的那些孩子们,她对她的只知一味生孩子的妈妈表示十分轻蔑,不予理睬,而她妈妈也对她变得无比冷淡,仿佛她不过是一个狂妄的完全不懂事的孩子,不值得理睬。

布兰文有时也被拉进争吵中去。他非常喜欢厄休拉,当他和她争吵的时候,他常有一种羞愧的甚至是背叛的感觉。所以他有时显得非常凶恶和凶狠,他所表现的那种不必要的残暴使厄休拉脸色发白,若痴若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的感情似乎在她心中已变得完全麻木了,她的脾气也变得非常无情而冷漠。

布兰文自己的心情正处于一种流动状态。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他开始看到他所享有的自由存在着一个漏洞。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担任着设计员的职务,干着他自己毫无兴趣的工作,因为那似乎只不过是他分内的事。他的女儿们渐渐长大成人,她们对于那些旧的形式越来越产生了反抗情绪,这使他也感到更为自由了。

他是一个喜欢整天活动的人,他像一头鼹鼠一样,永远在盖在他身上的泥土中挖出一条通道,始终在努力挖开囚禁着他的生活的一切物质因素。只要自己还能有几分主动性,他总是缓慢地、盲目地摸索着寻求一条通往能实现自己独特表现和独特形式的通道。

经过了二十年,最后他又回来搞他的木刻,几乎仍然是接着搞他当年求婚时搁下的那幅亚当和夏娃。可是现在,他尽管想象力不如从前,却具有了较充分的知识和技巧。他现在看出了他年轻时所想象的那些东西十分幼稚,也看出那些东西过去是在一种不真实的世界中孕育出来的。他现在在现实感方面具有了一种新的力量。他感到自己仿佛完全是真实的,他所处理的也仿佛是些真实的东西。他在科西泽工作已经许多年了,曾经给教堂做过风琴,修整过教堂里的木刻,慢慢了解到了普通劳动中所具有的美。现在他希望再雕刻一些能够表现他自己的作品。

可是他总不能一个劲干下去,他总是那么忙,又总有些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在经过一阵彷徨</a>之后,他开始研究泥塑,他自己也非常惊异地发现,他自己的确也能塑得很好。用泥土或者泥灰来进行雕塑,他复制出了很多非常美的作品,真是非常美丽。他开始塑厄休拉的头,并按照多纳泰洛(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著名雕塑家)的刀法把形象塑得十分突出。一开始凭着热情的冲动,他从自己的情欲中获得一种美丽的启示。可是他始终找不见一个最中心的情调。最后在一阵失望心情下他只好放弃了。他接着仍去模仿别人的作品,从古典作品中选择一些主题来自己设计。也和他年轻时候喜欢弗拉·安杰利柯一样,他现在非常喜欢代拉·罗比亚(15世纪佛罗伦</a>萨雕刻者)和多纳泰洛。他的作品具有早期意大利雕塑家的清新和天真明快的情调。但那仍然不过是些复制品罢了。

搞了一阵雕塑,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有任何发展了,他又转而学绘画。他和所有的业余画家一样,开始学画水彩画。他也画出了几幅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可是他并不那么感兴趣。他给他所喜爱的教堂作了一两张画,那画也像他的雕塑一样,轮廓鲜明,可是却似乎和以渲染气氛为主的现代画格格不入,他的教堂钟楼笔直站在那里,真正站在那里,毫不含糊地屹然独立,但它似乎也由于缺乏实际意义而感到羞愧,他于是又改行了。

他开始搞珠宝,读了许多班弗努脱·谢利尼(16世纪意大利著名雕塑家和首饰匠人)的作品,研究了各种复制的装饰画,开始用银子、珍珠和纸模来做耳环。在他刚开始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他所做出的 “姓名(先写名字后写姓):…………………………………………”

她用她发抖的手写下,“布兰文·厄休拉。”

“年龄和出生年月:…………………………………………………”

经过长时间考虑,她把这项也给填上了。

“资历和通过考试的日期:…………………………………………”

她带着某种骄傲的情绪写下:

“伦敦高等院校考试。”

“过去的经历和工作地点:…………………………………………”

她很难为情地写下:

“无。”

下面还有很多要填写的项目。填完这三张表,整整花了她两个小时,接着她还得抄写一份当地校长和牧师给她写的推荐书。

最后,一切终于办完了。她把那三个长信封又给封上了。当天下午,她就把它们送到伊尔克斯顿的邮局里去了。关于这件事,她对她的父母一个字也没提。当她在那三个大信封上贴上邮票,把它们扔进那里的邮政总局信箱里的时候,她感到仿佛她现在已经逃开了她父亲和母亲的手心,仿佛她已经和外边的那个更大的世界,男人的世界联系在一起了。

回家的时候,她又开始做起了她过去常做的那种极花哨的梦。她的三份申请,一份寄到了肯特的吉林厄姆,一份寄到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另一份则寄到德比郡的斯旺韦克去了。

吉林厄姆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名字,肯特又素有英格兰花园之称。所以,在吉林厄姆的蛇麻草田畔的一个非常古老的村子里,那里的太阳光是那么柔和,到了下午,她便将从学校里走出来,走到大门外梧桐树的阴影下边,然后沿着一条宁静的小道转身朝着一个小农舍走去,在那农舍那边,矢车菊从古老的木栏杆边伸出它们蓝色的头,鲜花盛开的夹竹桃则密密地排在小道两旁。

当厄休拉进屋的时候,一个瘦弱的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伸出她瘦弱的象牙一般的手,站起身欢迎她。她还说:

“噢,我的亲爱的,你知道吗!”

“什么事情呀,韦瑟罗尔太太?”

弗雷德里克回家来了。不,现在她已经可以听见楼梯上他那男性的脚步声,她已经看到了他的大皮靴,他的蓝色的裤子,他的穿着制服的身子,然后更看到了他的像老鹰一样干净和机敏的脸。他的眼睛里闪着离奇的像海洋一样的光彩,啊,在他下楼向厨房走来的时候,她看出那离奇的海洋已经和他的灵魂交织在一起了。

这个梦加上它的一些细节,帮助她消磨了一英里的路程。然后她又跑向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去了。

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古老城市,就在伦敦南面不远。那里居住着许多属于这个大都市的出身高贵,但是喜欢安静环境的人物。在那里,她遇见了几个出身华贵的家庭,居住在一所古老的安妮女王时期的住宅中的女孩子。她们的房子边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河边,在那庄严而又宁静的气氛中,她发现她们都是她非常知心的朋友。她们像姐妹一样相爱着,她们都具有共同的高贵的思想。

她又感到非常快乐了。在这种幻想中,她又摊开了她那可怜的已被剪去的翅膀,直接飞上了欢乐的天空。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对她父母谈这件事。接着吉林厄姆退回了她的申请书,那里不需要她,斯旺韦克也拒绝了她的申请。这是出现在无限甜蜜的希望后面的痛苦的拒绝。她的漂亮的翅膀马上又搭拉下来了。

接着,两个星期之后,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忽然寄来一份通知。告诉她在下星期四到市政教育局去谈谈聘用她的事。她马上完全呆住了。她知道她一定能够让委员会接受她的。可是现在,她眼看要离开家,不免有些胆怯了。她的心由于恐惧和不愿改变目前的生活而战栗着。可是她同时也感觉到,她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那一整天她都在一种迷惘状态中度过,她不愿意把这个消息先告诉她妈妈,她要等她父亲回来。很长时间悬而不决更使她感到惶恐不安。她害怕一个人到金斯敦去。她的轻快的梦,由于接触到现实,马上烟消云散了。

可是,在那天下午慢慢消失的时候,那种甜蜜的梦境又回来了。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这名字听起来是多么庄严。现在,模糊的历史遗迹和宏伟的进步的光彩又把她完全包围起来了。那里是早已被人遗忘的帝王们居住过的地方,那里的宫殿年代久远,现在都已失去旧日的光彩了。然而对她来说,这仍然是一代代英王居住的地方———其中包括理查、亨利、沃尔西和伊丽莎白女王。那生长着高贵树木的宽大的神圣草坪,那被河水冲刷着台阶的一排排高台,有时,天上的仙鹤也会在这里降临。直到现在,她还能看到女王的威严华丽的小艇从上游驶过来,登岸处的台阶上铺着红色的地毯,穿着紫罗兰色的外衣、光着头的大臣们在暖和的阳光下,排列在道路两旁,等待着。

“美丽的泰晤士河缓缓地流吧,听我唱完我的歌。”

黄昏来临了,她父亲像过去一样满面红光,但又显得十分冷淡地回家来了。他似乎还不如她的各种幻想来得真实,她慢慢等着他喝完茶。他大口地喝着,大口地喝着,和一般牲畜一样,似乎毫无兴趣地迷迷糊糊地吃着他的食物。

一喝完茶,他马上又跑到教堂里去了,今天要让唱诗班练唱,他要先到风琴上去试试那些曲子。

她跟着他走进门去的时候,那扇大门的门闩咔吧了一下,可是那风琴声显得越来越响亮了。他并没有发现她进来,他在练习他的赞歌。在两支蜡烛光之间,她看见了他的很小的漆黑的头和严肃的脸,也看到他的细瘦的身子无力地坐在风琴前面的凳子上。他的脸充满了光亮,可又毫无表情。他的肢体的活动看来是那么奇怪,仿佛完全脱离了他的指挥。那风琴的声音仿佛属于那廊柱的石块,它似乎是在它们体内流动着的液汁。

接着,他弹完一段曲子,停了一会儿。

“爸爸!”她说。

他像一个幽灵似的向她转过头来。厄休拉像一个鬼影,站在烛光下。

“现在又是什么事?”他完全心不在焉地问道。

她感到,现在来跟他谈话实在有些困难。

“我已经弄到了一个差事。”她逼迫着自己说。

“你弄到了什么?”他回答说,很不愿意随便破坏掉他弹风琴的情绪。他把他面前的乐谱合上了。

“我已经找到一个差事。”

他向她转过身来,仍然是心不在焉,很不愿意的样子。

“哦,是什么差事呢?”他说。

“到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去工作。下星期四我一定得去和教育局的委员会谈话。”

“星期四你一定得去?”

“是的。”

她把那封信递给他。他借着烛光读着那封信。

厄休拉·布兰文,住德比郡科西泽紫杉农舍。

亲爱的小姐,接来信,知您愿申请来威林巴诺一格林学校担任助理教师。望于下星期四(十日)上午十一点半前来本局商谈此事。

布兰文现在正沉浸在这安静的教堂和他的赞美诗的宁静气氛中,简直无法让自己理解这遥远的官样文章的通知。

“那么,你现在没有必要来麻烦我了,你说不是吗?”他不耐烦地说,把那封信递还给她。

“下星期四我一定得去。”她说。

他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接着他又打开乐谱,让一阵风琴声冲破那宁静的空气,接着他把双手摁在琴键上,奏出了更强烈的号角般的声响。厄休拉转身走了出去。

他尽量让自己再专心去弹他的风琴,可是他怎么也办不到。他没有办法再回到原来的那种心境中去,他总感到心上有一根弦紧绷着,把他往别的地方拉,使他痛苦不堪。

所以在他练完风琴回到家的时候,脸色阴暗,心情也非常低沉,可是,直到所有的小孩都上床以后,他什么话也没有讲。不过,厄休拉心里明白,他心里一定十分烦乱。

最后他问道:

“那封信在哪儿?”

她把信交给他。他坐下来看那封信。“望于下星期四前来本局……”这是写给厄休拉本人的一封冰冷的官方文件,跟他毫无关系。是啊!她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人了。这封信得由她自己去回答,跟他没有关系。他甚至没有权力干涉。他感到痛苦而愤怒。

“你干吗一定要背着我们这么干,你有什么必要这样做?”他讽刺地说。她心里马上充满了强烈的痛苦。她知道她现在已经自由了———她已经脱开了他的羁绊。他已经认输了。

“你说过‘让她去试试’。”她回答说,几乎带着向他道歉的口气。

他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坐在那里读那封信。

“教育局,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然后是用打字机打下的“厄休拉·布兰文小姐,住科西泽的紫杉农舍”。一切是这样的完备,不容改移了。他现在不能不深切地感觉到,厄休拉,作为那封信的收信人,所取得的新的地位。他感到心里像火烧一般。

“不行,”他最后说,“你不能去。”

厄休拉不禁十分惊愕,她一时简直找不出一句话来表示她的反抗。

“你如果以为你就可以这样蹦蹦跳跳地跑到伦敦的那一边去,那你就弄错了。”

“为什么不能去?”她叫喊着说,立即狠下心来,打定主意非去不可。

“不为什么。”他说。

直到布兰文太太下楼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讲话。

“听我说,安娜,”他说,把信递给她。

布兰文太太转过头来,看到一封用打字机打出的信,她早就料到外在世界一定会给他们惹什么麻烦的,她奇怪地转动了几下她的眼珠,仿佛她要把她的那个有知觉的做母亲的自我关闭在外,而要让一种毫无意义的迷糊状态完全占据她的位置。就这样,她无所用心地对那封信扫了一遍,尽量不去看清信中的意思。她用她的无情的、表面的思想琢磨了一下信的内容,她那带有感情的自我现在已经不起作用了。

“是个什么工作?”她问道。

“她要到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去当教师,一年有五十镑的收入。”

“哦,那可好。”

妈妈说话的神情就仿佛这是一件只是和一个陌生人有关的很讨厌的事。完全出于冷漠无情,她很愿意让她走。布兰文太太愿意和她的最小的孩子再一同长大。她的最大的女儿现在已经有些碍事了。

“决不能让她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父亲说。

“他们要我上哪儿,我就只能上哪儿,”厄休拉大叫着说,“而且我要去的那个地方还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地方好坏,你知道什么?”她的父亲严厉地说。

“既然你父亲说你不能去,他们愿意不愿意要你,都完全没有关系。”妈妈安静地说。

厄休拉对她多么痛恨啊!

“你说过我可以去试试的,”那姑娘抗议说。“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工作,我一定得去。”

“你为什么不在伊尔克斯顿找个工作?那你还可以住在家里。”格德伦插嘴问道,她非常讨厌家里的人吵架,也不了解厄休拉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可是她仍然感到她必须和她姐姐站在一边。

“在伊尔克斯顿找不到任何工作,”厄休拉大声回答说,“可我真希望马上就去工作。”

“你要是早提出这个问题,也许有办法在伊尔克斯顿给你找个工作的。可是你非要耍你那套高傲的小姐架子,一个人偷偷去干。”她父亲说。

“我毫不怀疑,你恨不得马上离开家,”她母亲非常尖刻地说,“我也毫不怀疑,到哪儿去,别人也不会耐着性子对待你的。你自己的主意太多,这对你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在女儿和妈妈之间存在着彼此非常痛恨的感情,大家全苦恼地沉默着。厄休拉知道她必须打破这个沉默。

“瞧,他们已经给我来信了,所以我一定得去。”她说。

“你上哪儿弄钱作路费呢?”她父亲问。

“汤姆舅舅可以给我一点儿钱的。”她说。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现在她胜利了。

最后她父亲抬起头来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为了作出一个纯正的声明,看来他把自己也抽象化了。

“那好吧,但我决不能让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说,“我回头找伯特先生谈谈,给你在这儿找个工作。我不能让你独自一个人跑到伦敦的那一边去。”

“可是我一定得去金斯敦,”厄休拉说,“他们已经写信叫我去了。”

“没有你,他们也能办学校的。”他说。

在一种发抖的沉默当中,她简直要放声大哭了。

“那好吧,”她心情紧张地低声说,“你们可以暂时不让我接受这个差事,可是我一定得找一个工作。我决不就这样在家里呆下去。”

“没有谁让你老呆在家里。”他忽然叫喊着说,气得满脸发青。

她没有再讲什么,她已经横下了心,现在,由于自己的傲慢,以及自己对待家里其余人的仇恨和冷淡,她止不住微笑了。他每次一看到她这种模样,就恨不得把她掐死。她唱着歌,走到客厅里去。

这位丢失猫儿的米歇大娘,正在窗口叫喊,谁能还回她的猫—(原文是法语)

接下去的那几天,厄休拉因为主意已定,心情十分舒畅,常常独自唱着歌,对那些孩子们也显得十分亲热,可是对她的父母她却仍是那样十分冷淡。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别的话可谈了。

这种坚强的意志和愉快的心情延续了四天。接着,这种心情被打破了。于是,那天黄昏时,她对她父亲说:

“关于给我找工作的事,你谈过了吗?”

“我跟伯特先生谈过了。”

“他怎么说?”

“明天委员会就要开会。结果如何,他要在星期五告诉我。”

她就这样一直等到了星期五。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一直只是一个喜人的美梦,而对这件事,她却可以感觉到它那冷酷的现实。她知道这个差事一定会成的。因为她发现,除了那冷酷的现实,就没有任何事真正顺心过。她不愿意在伊尔克斯顿当教师,因为她很熟悉伊尔克斯顿,她讨厌这个地方。她希望自由,所以她一定得到她能够去的地方去享受她的自由。

星期五,她的父亲说,布林斯利大街学校有一个教师位子的空缺。要是给她谋这个职位,多半肯定可以成功,甚至马上就行,也用不着申请。

她的心马上就凉了。布林斯利大街的那所学校正好位于那里的贫民区,她对伊尔克斯顿的普通孩子根本毫无兴趣。他们过去就常常对她大喊大叫,冲她扔石头。况且,做了教师,她应该享有自己的权威,可是这一切都没法儿知道。她感到有些激动。那里林立的那些砖石建筑对她也有一定的诱惑力。那些建筑毫无风趣,非常难看,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地难看,但这也可能会清洗掉她的那种浮躁情绪。

她梦想着她将如何使那些丑陋的孩子喜爱她。她一定要对他们十分亲切。一般老师总是那么冷淡,一点也不亲切。师生之间没有一点活跃的关系。她一定要做到处处亲切,尽量活跃,她将奉献出自己的全部精力,她将对她的孩子们奉献出……奉献出……奉献出她的一切财富,她一定要让他们非常幸福,最后让他们除了她之外,对世界上的任何老师都不感兴趣。

到了过圣诞节的时候,她一定要给他们挑选最美丽的圣诞节画片,她一定要找一个教室把他们全部都请来参加一次让他们都十分快乐的晚会。

学校校长哈比先生,她想,准是一个又矮又粗的十分俗气的人。她将在他的面前显得是那样高尚和典雅,不要多久,他一定会对她无比尊敬。她将变成学校里的一个金光灿烂的太阳,孩子们将会像小草一样繁茂地生长,那里的教师也会像一些高梗的植物开出少有的绚丽的鲜花。

那个星期一的早上终于来临了。这时已是九月末梢,毛毛细雨像一片帷幕挡在她的四周,使她仿佛独立生存在一个世界之中,她向着一片新的土地走去,那旧的土地已经不存在了。挡着新世界的那块帷幕马上就会被拉开。当她带着她的装午饭的口袋在雨中向山下走去的时候,由于不了解这新环境究竟如何而颇感不安。

穿过薄薄的细雨,她看到了那市镇,那高起来的黑压压的一片。她现在一定要进入那市镇里去了。她马上有一种厌恶的感觉,但同时又由于自己终于如愿以偿而有些激动。但是,她有些畏缩了。

她在电车的起点站等待着。这儿是道路的开始。在她的前面是诺丁汉车站,半个小时以前,特里萨就是从那里坐车上学校去的;在她后面,是她小时候曾经上过的那个教堂小学,那时她外祖父还活着。她外祖母现在也已死去两年了。目前在沼泽农庄和她的舅父弗雷德在一起的,是一个她感到很陌生的妇女,另外还有一个很小的孩子。科西泽也就在她的身后,那里篱笆上的黑莓应该已经熟透了。

当她在那电车的起点站等待的时候,她匆匆地想起了她的童年:她的爱开玩笑的外祖父,蓝蓝的眼睛,留着两撇很细的胡子,整个身子像一块很大的石碑,他最后是给淹死的;还有她外祖母,对于她,厄休拉常常说,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她更为喜爱的了;那小小的教堂小学;菲利普斯家的男孩子们,他们中有一个现在已经在救生队当了士兵,另一个当了矿工。如烟的往事使她感到无比怀念。

可是她正这样沉入梦境的时候,她听见一辆电车嘎嘎响着在前面拐弯,接着隆隆地开过来,她看见它已经出现在眼前,慢慢开过来了。它在车道尽头拐弯的地方歪了一下,然后就停了下来,显得十分高大地耸立在她的面前。一些灰色的影子从远处的那头走下车来,售票员绕着电车掉头处的那根立柱,在一些水潭中走着。

她爬上那辆令人极不舒服、到处是水的电车。车厢里的地上到处湿淋淋的,窗子上的玻璃到处雾濛濛的,她心神不定地坐了下来,她的新的生活现在开始了。

又一个乘客上来了———这是一个干杂活的女工,穿着一件半褪色的湿外衣。厄休拉看到电车老不开,简直感到不能忍耐。铃响了,电车向前冲了一下,然后它就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湿淋淋的街道向前开去。她现在被这辆车带着,将要进入她的新生活了。痛苦和不安在她心中燃烧,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撕开她的心。

常常,哦,那电车仿佛老在靠站,这时就有一些穿外衣的人爬上车来,一声不响,脸色发青地坐在她的对面,用两腿夹着他们的雨伞。电车上的窗子越来越雾濛濛,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和这些毫无生气的、鬼魂一般的人一块儿给关在车厢里了,甚至到现在她还没有想过,她只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售票员走过来卖票,他的剪票的钳子每响一下,都似乎使她感到一阵恐惧的痛苦。可是,她的车票肯定是和别人的车票不一样。

他们都是去上班的;她也是去上班工作。她的票和他们的完全一样。她现在坐在那里,极希望能和他们合为一体。她心中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她感到有一种不可知的可怕的东西正紧抓住她的心。

在浴场街,她必须下车再换车了。她向山上望去,那里似乎是通向自由的道路。她记得有许多个星期六下午,她都曾步行着爬上那个山坡。那时候她是多么的自由和无忧无虑啊!

啊,她的电车轻快地向山下滑去了。每前进一米都使她有一种新的恐惧感。电车停住了,她匆忙地爬上车去。

在那辆车向前开去的时候,她老是不停地转头向外看着,因为对那条街她很不熟悉。最后,不安的心情像火一样在她的心中燃烧,她战栗着站起身来。售票员很干脆地摇了几下铃。

她沿着一条很小的又脏又湿的街道走去,街上什么人也没有。那所学校矮矮地蹲在一圈木栏杆之中,学校中间有一块铺了柏油的大院子,在雨里显得又黑又亮,那建筑看上去简直肮脏得可怕,一些干枯的花草像鬼影一样朝着窗户里面望着。

她走进了门廊上的拱门。整个那地方给人一种威胁的感觉,那建筑式样完全模仿教堂,目的是为了表现出一副鄙俗的威严姿态,以便于统治。她听到一双脚噼噼啪啪走过门廊上的方砖铺的地面的声音。这里十分安静,也没有人,仿佛是一座空着的监狱,正等着囚犯们迈着沉重的脚步回来。

厄休拉向前走到一个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教员休息室的门前。她胆怯地敲敲门。

“进来!”仿佛从一座监狱的牢房里传来一个吃惊的男人的声音。她走进了一间从来没见过阳光的阴暗的小房间。一盏没有罩的煤气灯,光秃秃地燃烧着,桌边一个很瘦的男人光穿着一件衬衣,正在用纸擦着一个果酱碟。他抬起他那窄条的尖脸看着厄休拉,说了声“早上好”,然后又把脸转向一边,把擦果酱碟的纸拿开,斜眼看看碟子上贴印的紫红色字迹,然后才把那揉皱的纸扔到旁边的纸堆里去。

厄休拉看着他,感到十分有趣,在那阴暗狭窄的房间里的煤气灯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不真实。

“今儿早晨,这天气有多糟糕。”她说。

“是的,”他说,“简直不成其为天气。”

可是在这里,早晨也罢,天气也罢,似乎是根本都不存在的,这地方已超越于世界之外。他似乎只是一个回声似的,用一种心不在焉的声音讲着话。厄休拉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脱下了雨衣。

“我来得太早了吗?”她问道。

那人先看了看桌上的一只小钟,然后又看了看她。他的眼睛看上去似乎尖得和针尖一样。

“二十五分,”他说,“你是 于是出现一阵哗哗的翻书声。孩子们找到了那一页,他们全低下头去顺从地读着。他们全都机械地读着。

现在还一直猛烈地哆嗦着的厄休拉走过去,坐在她的那张高凳子上。那个男孩还在那里低声哭泣。布伦特先生的刺耳的声音和哈比先生的喊叫,通过那玻璃隔扇低沉地传了过来。有时一双眼睛会从书本上抬起来对她看一会儿,仔细观察着,似乎冷冷地在算计着什么,接着又低了下去。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她的眼睛对全班注视着,而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现在非常安静,也感到浑身无力。她感到她简直没有力量把自己的手从教桌上抬起来了。她要是永远在那儿坐下去,她感到她就将无法再活动,也不可能对学生发布任何命令了。现在已经是四点过一刻,她简直害怕放学的时候到来,因为那时她又将只剩下单独一个人了。

全班开始慢慢平静下来,不再那么紧张了。威廉斯还在哭。布伦特已经宣布下课了。厄休拉走下讲台。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威廉斯。”她说。

他用袖子擦着自己的脸,拖着一双脚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他坐下的时候偷偷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现在更红了。他现在的那副样子真像一只被打伤的老鼠。

最后孩子们都走了。哈比先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没有看她,也没有讲话。布伦特先生看见她在锁书柜的时候,不禁放慢了脚步。

“你要是把克拉克和莱茨也同样这么教训一次,布兰文小姐,那你就完全做对了。”他说,他的长长的鼻子正对着她,一双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亲切的神情向下望着。

“是吗?”她神经质地笑了笑说。她现在不希望任何人来跟她谈话。

当她独自来到街上,在一段铺着石板的路上走过的时候,她觉察到有几个男孩跟在她的后面,有一件什么东西打在她提着书包的那只手上,把她的手打青了一块,在那东西向前滚动的时候,她看出那是一块土豆。她的手已经给打伤了,可是她没有作任何表示。她很快就可以上电车了。

她有些害怕,也感到奇怪。这件事使她既觉得十分奇怪,又觉得丑恶,仿佛自己做了一个遭人侮辱的梦似的。这个梦她是宁愿死掉也不愿对任何人去讲的。她不能把她的发肿的手举起来看看。她在精神上已经有所突破;她现在已经冲过了一关。威廉斯让她给制服了,可是她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感到自己还太激动,不愿意回家去,因而她再往前坐了一段车,到了市里,她在一家小茶店的门口下了电车。她跑到店铺后面一个光线较暗的小房间里,喝了一碗茶,吃了一点黄油面包。她现在吃什么都觉得毫无味道。她这时跑来喝茶完全是一种机械动作,不过是为了消磨掉这一段时间罢了。她坐在那个阴暗的没有什么人注意的小房间里,自己甚至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她只是无意识地揉摸着她受伤的手背。

当她最后取道回家的时候,西边的天上已是一派落日的红霞。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家去。家里也没有任何她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说,她只不过是为了装作很正常罢了。她和谁也不愿谈话,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可是,在这一片落日的余晖之下,她必须往前走,孤独地往前走,因为她知道在人世中有很多可怕的东西,现在正要把她毁灭掉,她已经和它展开战斗了。但是一切也只能如此。

可是事情却只能这样。她并不愿意这样做。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哦,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让自己和这个罪恶的制度联系在一起,弄得她必须变得如此残暴无情才能够生活下去?她为什么要当个什么小学教师,为什么,为什么?

是那些孩子们逼得她去打他们的。不,她不应该同情他们。她刚来的时候,原本对他们充满了仁慈和热爱,可是他们却简直要把她撕成碎片。他们宁愿要哈比先生。那么好啊,他们在认识哈比先生的同时也得先认识认识她,他们必须先听她的管教,因为,她决不能让人根本不放在眼里。那不成,不管是他们,是哈比先生,还是围绕着她的那一整套制度,都别想做到这一点。她不能让别人压下去,她必须自由地站起来。她决不能让人说她担当不了她目前的工作,完成不了她的任务。即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也要战斗下去,在这个从传统上讲属于男人的工作世界里,占据着自己的位子。

她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她儿童时代的生活,在这个新生活中,在这个只知道工作,只知道机械地考虑问题的生活中,她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她和马吉,当她们一块儿吃饭,或者偶尔到一家小饭铺去吃点心的时候,也常常讨论关于生活和其他一些方面的问题。马吉是一个非常热心的女权主义者,对公民投票抱有极大的信心。可是在厄休拉看来,公民投票永远也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在她自己心中,对于宗教和生命有一种奇怪的充满热情的想法,这些东西远远地超越了包括公民投票在内的那一整套机械的制度的局限。可是她的能够自成一体的根本的想法到底是什么,到目前也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形式,因而也没有办法讲出来。对她来说,也和对马吉一样,妇女的自由必须具有某种更真实和更深刻的意义。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或者在什么问题上,她是并不自由的,可是她希望自由。她要进行反抗。因为一旦她获得自由,她就可以做出自己的某种成就。啊,那个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是多么神妙,多么真实啊,她感到它就深深地,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中。

在她跑出来自己谋生的时候,她是向着自身的解放迈开了强大的残酷的一步。可是当她得到了更多的自由以后,她只不过是更深刻地感觉到了不够自由的痛苦。她的要求实在太多了,她要阅读美丽的伟大的作品,要自己拥有一切书本:她要去欣赏一些美丽的东西,并且要永远占有它们。她希望认识许多自由的伟大的人物;而且还有许许多多她连名字也说不上来的东西。

这实在太困难了。世界上的东西太多,你永远会应接不暇。再说,一个人永远也无法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这是一种盲目的战斗。在这个圣菲利普学校里,她简直是受够了痛苦。她仿佛是一头在皮鞭之下被拴进辕杠的小母马,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自由了。现在她是惨痛地忍受着辕杠加之于她的痛苦,这是一种她被暴力驯服的痛苦、烦恼和屈辱。它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可是她是决不会就这样屈服的。她决不能长时间屈服于这种辕杠的压迫。但她一定要把它们认识清楚。她现在驮着它们是为了将来她要彻底消灭它们。

她常和马吉一块儿到许多地方去,她们一块儿去参加诺丁汉的选举大会,去参加音乐会。去戏院,去图片展览会。厄休拉积攒了一笔钱,买了一辆自行车。这两个姑娘常常骑着车到林肯市、到南井,甚至跑到德比郡去。她们永远有谈不完的话。有了什么新看法,发现了什么新问题,对她们都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可是厄休拉从来也没有谈到过威尼弗雷德·英格,这是她生命中秘密的一幕,永远也不愿意再揭开了。她甚至从来也没再想到那件事。这是一个她没有勇气再打开的关闭着的门。

当厄休拉慢慢习惯于她的教学工作以后,她又开始了她自己的一种新的生活。再过十八个月她就要上大学念书去了。她要取得她的学位,她还要———啊,她还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女人,成为一个运动的领导人。谁知道呢?———不管怎样,再过一年半的时间,她就要上大学去了。目前最重要的是工作,工作。

在上大学之前,她还必须在圣菲利普学校搞好她的教学工作,这工作真是要她的命,不过现在她慢慢已经完全能够对付,也不会让这工作完全破坏她自己的生活了。在一段时间之内,她只能屈服于它,好在这一段时间是有限的。

教学工作本身到最后完全变成了一种机械动作,这对她是一种苦恼,是一种令人十分厌烦的苦恼,总显得那么违反自然。不过,一忙起教学来就能把什么全忘掉,这也是某种乐趣。她总有那么多工作要做,那么多孩子要照顾,那么多事情要办,因此她有时连她自己都给忘了。当那些工作对她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以致她那具有个性的心灵可以完全抛弃不管,而到别的地方去另谋发展的时候,她几乎也感到非常快乐。

在这两年的教学工作中,在这两年课堂上的寡不敌众的斗争中,她的真正具有个性的自我变得更为集中,完全不像过去那么涣散了。这个学校,对她来说永远是一座监牢。可是这是一座能够使她的狂野的、混乱的灵魂变得更坚定、更能独立自主的监牢。在她身体较好,不感到十分疲劳的时候,她对于教学也不是那么厌恨。她每天一清早就开始工作,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把一切工作进行下去,这也使她感到很兴奋。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紧张形式的生活。这时她的心灵完全可以得到休息,她的心灵可以利用这一段清闲的时间重新聚集力量。只不过教课的时间未免太长,任务也太重,学校方面在纪律上过于严格的要求,使她感到未免太违反自然了。她被折磨得十分瘦弱和憔悴了。

她早晨上学校来的时候,可以看到带露水的山里红花朵,看到那很小的玫瑰色的颗粒在渗满露水的花瓣中游动。云雀在黎明的清辉中发出它们战栗的歌声,整个田野充满了欢乐的气氛。这时却让一个人进入那满是尘土的灰暗的市镇简直是一种罪孽。

所以她常常站在她那班学生的前面,不愿意让自己献身于这种教学活动,不愿意把她的渴望着在这清晨时候把自己消磨在田野中的精力用来统治这五十个孩子,用来给他们填进一点数学知识。她表现出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态,她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忘掉一切。窗台上的一盆金凤花和愚人芹就能使她的心远远飞到草原上去,在那里的繁茂的青草中,一丛丛的牛眼菊刚刚露头,一排排粉红色的知更鸟正在来回飞翔。可是,现在面对她的却是五十个孩子的五十张脸。那些脸简直就像是一片青草中朵朵巨大的雏菊。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讲课的时候似乎有些恍恍惚惚了。她已经看不清她面前的这些孩子。她现在正在两个世界之间进行斗争,她自己的那个初夏的繁花似锦的世界,和这个整天工作的另一个世界。她自己的太阳光的光线把她和她的那班学生隔开了。

这一早晨她就这样在一种离奇的心不在焉的安静状态中度过,吃午饭的时候来到了,她和马吉在一块儿高兴地吃着饭,屋里所有的窗子全都开着。然后她们一块儿走到圣菲利普学校的教堂里去,那里在一片红色的山楂树下,有一个十分阴凉的角落。她们躲在那里谈天</a>,读着雪莱或者布朗宁的诗,或者读一些关于“妇女与劳动”的书籍。

厄休拉回到学校后,似乎仍生活在教堂庭院的那个角落里,那里从山楂树上落到地上的红色的花瓣,像海滩上的小贝壳一样铺得到处都是。有时教堂里响起一阵沉重的钟声,有时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夹杂其间的却是马吉的低沉而甜蜜的声音。

这些日子她的心情十分愉快:噢,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幸福,她希望把自己的欢乐一把一把地向四处撒去。这时由于她自己在欢欣的情绪中,她使得她班上的孩子也感到很快乐。那天下午,在她看来那些孩子已不是学校里的一个班了。他们已经变成了花朵、小鸟、小巧的欢快的动物、儿童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只是他们决不是什么第五班的学生。她感到对他们不再负有任何责任。只有在这种时候,教学才变成了一种很有趣的游戏。如果他们做算术做错了,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很喜欢念一些有趣的作品。她宁愿讲一个好玩的故事,也不愿去讲那些历史事件的年月。至于语法,他们可以做一点并不困难的句子分析,因为这个他们过去已经做过:

她将像一只撒欢的小鹿

活蹦乱跳跑过那开阔的草坪

或者跑上那清泉涓涓的山顶。

她根据记忆写下了这几行诗,她非常喜欢它。

那个黄金般的下午就这样度过了,她非常幸福地跑回家去。她已经做完了她那一天学校里的工作,现在完全可以自由地沉浸在科西泽的落日余晖中了。她很喜欢走着路回家去。可是这不能算是学校工作。这不过是在学校里的那红色的山楂花下游玩。

她不可能老是这样下去。期中考试来临了,她班上的学生还都没有准备好。现在让她勉强抛开她那个幸福的自我,尽她自己的一切力量去勉强,去强迫这一班学生绞尽脑汁地学习算术,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烦恼。他们根本不愿意学习。她也不愿意强迫他们。可是,某种居于次要地位的良心却苦恼着她,告诉她,她的工作没有完全做好。这逼得她简直要发疯了,于是她又对班上的学生撒气,于是接下去又是一天的战斗、仇恨和暴力,于是她又满心烦恼地走回家去,感到被人夺走了她的金色的黄昏,感到她自己被囚禁在一个什么阴暗潮湿的地方,并想着自己是因为工作没有做好才被锁在那里的。

夏天来临了,直到黄昏时候,秧鸡一直在轻快地叫唤着,云雀也将再次飞上明亮的天空,在夜幕降临之前再进行一次歌唱。可是,如果她总不能忘掉那一天学校加之于她的负担和羞辱,弄得她情绪十分低落,那所有这些美景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她又一次痛恨学校。她又一次止不住哭泣起来,对这些情况她简直不能相信。那些孩子们为什么要学习,她为什么要去教他们?这完全是一种没有意义的风中落叶的空打转。把生活变成这种样子,整天去完成一些愚蠢的纯粹瞎忙活的职务,这是何等地愚蠢。这一切全是人为的,全是违反自然的。学校、算术、语法、期中考试,各种记录———一切都十分无聊!

她为什么要对这世界表示忠诚,让这个世界统治着她,而把她自己的充满温暖的阳光和欢乐的生活的世界完全抛到一边去呢?她决不那么办。她决不能让自己变成那个干枯的由暴君统治着的男人世界里的一名囚徒。她对那个世界根本不感兴趣。就算她班上期中考试的成绩坏得从没那么坏过,那又有什么关系。随它去———那有什么关系?

不管怎样,到学校公布成绩,说她的班成绩很坏的时候,她却仍然感到十分痛苦,于是夏日的欢乐立刻被抛到一边去,她完全坠入一种阴暗的心情中了。她没有办法真正逃避开这个有一套明确的工作制度的世界,真正进入使她感到快乐的田野中去。她必须在这个进行各种工作的世界中占据一个地位,并在那里取得具有充分权利的一个成员的资格。在目前,这对她来说比田野、太阳和诗更为重要。可是她却因此更变成这个世界的敌人了。

她想,在那漫长的暑假期间,要使自己一面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随自己兴之所至,或者舒舒服服地躺在太阳光下,或者兴高采烈地到处玩玩,到河里去游游水;而一面仍能做一个好教师,让自己班上孩子们的成绩都很不错,那可实在是太难了。她自我安慰地梦想着有一天她不必再当教员该多好。可是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已经负起的责任是永远也不可能推卸掉的,而且在目前她最主要的职责就是尽量干好工作。

秋天已经过去,冬天很快就要来临了。厄休拉越来越变成这个工作世界的一个成员,变成了大家所说的生活中的一分子。她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可是她可以看到在不远的地方就是那个大学,她因而整天死死地抱住这个思想。她将要上大学去念书,免费在那里接受两年到三年的训练。她早已提出申请,现在学校方面已经安排让她明年入学了。

所以,她继续为她的学位努力学习着。她将选修法语、拉丁语、英语、算术和植物。她每天到伊尔克斯顿去上课,晚上也尽量学习。因为这儿有一个需要她去征服的世界:她必须获得的知识和她应当取得的资格。她十分认真地学习着,因为她内心有一种不足之感推动着她前进。现在,和她的这个一定要在世界上取得自己的地位的愿望相比起来,其他的一切都变得完全次要了。她所要占据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地位,她从来也不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这个盲目的愿望推动着她前进。她一定要占据一席之地。

她知道,作为一个初级学校的老师,是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成就的。可是,她倒也不能说完全失败了。她厌恶这个工作,可是她毕竟也对付过来了。

马吉已经离开圣菲利普学校,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工作。这两个姑娘仍然是朋友,她们在上夜课的时候还常常见到。她们在一块儿学习,经常彼此打气。她们不知道将来自己会有个什么结果,也说不清她们的最终需要到底是什么。可是她们知道她们需要学习,需要掌握更多的知识,也需要工作。

她们也曾谈到恋爱和婚姻问题,谈到妇女在婚姻中的地位。马吉说,爱情是生命的花朵,什么时候开放没有一定之规,也难以预料,但你只要一遇上它,就应该把它摘来尽情享受,千万不要错过了它转眼即逝的鲜艳时期。

在厄休拉看来,这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她想,她仍然爱着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可是,她始终不能忘怀的是他实在不济,没法儿和她相爱。他已经使她失望了。那她还怎么能够爱他呢?难道爱情真是那么绝对吗?她根本不相信。她相信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方法,一种手段,并不像马吉所想的那样,它本身就是目的。相爱的方法总是可以找到的。可是最后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我相信世界上有许多的男人,你都可以去爱———世界上并非只有一个男人。”厄休拉说。

她心里想的当然是斯克里本斯基。威尼弗雷德·英格在她的心中已不占有任何地位了。

“可是你一定得把情欲和爱情区分开,”马吉说,接着她更轻蔑地补充说,“许多人都会很容易对你产生一种情欲,可是他们却不会爱你。”

“是的,”厄休拉十分激动地说,脸上露出痛苦的,甚至有些疯狂的表情。“情欲只不过是爱情的一部分。因为它根本不能持久,所以似乎让人觉得受不了。这也是情欲为什么不能使人幸福的原因。”

她天性强烈地追求欢乐、幸福和永恒,和马吉正好形成一种对比,因为马吉所追求的似乎只是悲愁,她相信世界上的一切全都不可避免地转眼即逝。生活给厄休拉带来了许许多多的痛苦;马吉却总是一个人,总是离群索居,所以她整天生活在一种心情沉重的悲痛之中,那悲痛的感情对她几乎变成家常便饭了。厄休拉在圣菲利普学校工作的最后一个冬天,这两个姑娘的友情达到了最高潮。正是在那个冬天,厄休拉十分痛苦又十分感兴趣地深切体会到了马吉的来自自我封闭的最根本的悲愁。马吉也极感兴趣和痛苦地体会到了厄休拉力求扩大生活圈子的斗争。自那以后,这两个姑娘便开始慢慢分道扬镳;厄休拉也就不再去干预马吉的那种力求自我封闭的生活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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