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厄休拉从一个小姑娘慢慢成长为成熟女性这一期间,一个必须对自己负责的阴影慢慢在她的心头聚集起来。她开始认识自己,意识到在一片不可分割的朦胧之中,她却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她必须干些工作,她必须有所成就。但她感到有些害怕,感到烦恼。为什么,噢,为什么一个人要长大?为什么一个人要承袭这度过一种尚未发现的生活的沉重而令人麻木的责任?如今却要她从一片空虚之中,一片混乱的冷漠之中,使自己变成一个什么人物!怎么变?要在这没有任何道路的一片朦胧之中认定一个方向!往哪儿走?甚至这头一步该怎么迈呢?再说,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站着不动?一个人必须负起自己的生活的责任,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可恼的事。
宗教一直构成她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既光荣又好玩的世界,生活在那个世界中,她可以和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一块儿爬树(《圣经·路加福音》 所以,那古老的双重生活:一方面是那个有人、有火车、有职责和各种报道的工作世界,另一方面则是那个绝对真理和神奇生活的星期日世界,那个人在水上行走,上帝的脸面使人眼瞎,追随着一根云柱飞越沙漠,只看到丛林噼啪燃烧却看不见烧毁的星期日的世界———忽然间这个古老的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疑问的双重生活彼此分离了。工作日世界战胜了星期日世界,那星期日世界不是真世界,或至少并不实际存在。而一个人却依靠行动活着的。
只有工作日的世界跟我们实际有关,她自己,厄休拉·布兰文必须知道怎样来对付工作日的生活。她的身体必须是属于工作日的身体,受到人世的尊敬。她的灵魂必须具有工作日的价值,凭借人世的知识来对它加以评定。
是啊,一个人必须设法度过他的工作日的生活,行动和事业的生活,因而一个人完全有必要来选择自己的行动和自己的事业。一个人不论干什么都必须对这个世界负责。不,一个人还不仅仅是对这个世界负责,还要对自己负责。那个星期日的世界在她心中还留下某些令人疑惑和苦恼的残余。那个星期日的生活本身还有些残留在她的心中,它坚持要让她对那个现在正日益消失的幻境世界保持某种联系。一个人怎么可以和他们完全否定的东西保持联系呢?她现在的任务是学会如何去过星期日的生活。
如何行动,这是当前的主要问题。往哪里去,如何实现一个人的自我?一个人并不是他自己,他只不过是一个刚讲了一半的问题。当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件不确定的似是而非的东西,像天空中的风一样,摸不着,说不清,到处飘动的时候,他如何才能实现他的自我,才能弄清关于他自己的问题的回答。
她转向那幻觉的世界,从那里曾传出一些遥远的话语,像看不见的清风的微波一样在她的血液中流动,她又听到了那些话语,她否认那个幻境,因为她必须成为一个工作日的人,对她来说,一切幻境都不是真实的,对于任何话语她只希望知道它在工作日中的意义。
那幻境的确曾讲过一些话:但任何话必须具有工作日的意义,因为所有的话都是工作日世界的产物。让它们现在说吧:让它们用工作日的词汇讲出它们的话。那幻境本身也应该用工作日的词汇加以翻译。
“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见《圣经·路加福音》 “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
她自己愿意这样做吗?她愿意卖掉她的背上镶着珍珠的梳子和镜子,她的银蜡台,她的耳环,她的可爱的小项链,然后穿得像惠里家的人一样破破烂烂:像对她来说所谓的“穷人”一样,不梳不洗,破烂不堪吗?她不愿意。
这个星期一的早晨她简直像是在苦难的边缘徘徊。因为她的确希望怎么对,就怎么做,但她又绝对不愿意按照圣经上讲的去做。她不愿意变得很穷———真正一个钱没有,像惠里家的人一样活着,丑陋不堪,到处受到别人的怜悯:这情况她连想都不敢想。
“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
在实际生活中,一个人不可能这样做。这使她感到多么心烦和苦恼啊!
你也不可能真的递过另一边脸去。特里萨曾打过厄休拉一耳光。厄休拉一时沉醉于基督徒的谦虚,不声不响又把她的另一边脸递过去。特里萨认为这是一种挑战,一怒之下在那边脸上又给了她一耳光。这时厄休拉怀着无比愤怒的心情,低着头走开了。
可是,愤怒和难以忍受的深刻的羞辱折磨着她,一直到她又一次和特里萨发生争吵,推搡着她妹妹的头,几乎把她的头给撞碎之后,她的愤怒才终于平静下来。
“这算是给你一点教训。”她咬牙切齿地说。
她走开的时候虽然很不像一个基督教徒,可是她却心安理得了。
基督徒的这种谦恭实在有些让人觉得可笑和下流。厄休拉对这另一个极端,忽然也感到无比反感。
“我讨厌惠里家的人,我希望他们全都死掉。我的父亲为什么就这样把我丢下,弄得我们非常贫穷,谁也看不起?他为什么不能更有出息些?我们要是有一个我们应有的父亲,他就应该是威廉·布兰文子</a>爵,我就应该是厄休拉小姐!我有什么权利变得很穷,像一个蛆虫似的在小胡同里爬行着?如果我能完全享受我的权力,我应该穿着一身猎装,骑在大马上,后面跟着我的赶马人,我将在一家农舍的门口停下来,对那个抱着孩子走出来的农村妇女,问她那个摔伤腿的丈夫现在怎么样了。我将从马上弯下腰,拍拍那孩子的像披着乱麻一样的头,从我的钱包里掏出一个先令给她,并下令让人从我的官府里把有营养的食物送到村子里去。”
她就这样骄傲地骑着马到处游行。有时,她冲进烈火中,救出一个无人管的孩子,或者钻进运河的闸门下面,把一个腿忽然抽筋的男孩子拖出水面;或者她像闪电一样从一匹奔马的脚下救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她的想象中进行的。
可是最后,她忽然又强烈地向往着那星期天的世界。当她在那天早晨从科西泽走下山来,看到伊尔克斯顿在它的小山顶上散发出蓝色的青烟的时候,那遥远的话语又在她心中响开了:
“耶路撒冷啊!耶路撒冷啊!……我多么愿意聚集你的儿女,好像母鸡把小鸡聚集在翅膀底下,只是你们不愿意———”(《圣经·马太福音》 她对基督的热情,希望被聚集在那温暖翅膀底下的愿望,现在又高涨起来,可是这情况怎能适用于工作日的世界呢?这话除了说基督应该把她像母亲搂着孩子一样搂在怀里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呢?啊,基督,啊,那个可以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让她因而忘掉一切的那个男人!啊,那可以为她提供一个逃避之所,并使她获得永恒幸福的男人的胸膛!这热情的渴望使她的每一根神经都颤动起来了。
她也模模糊糊地知道,基督的意义并非仅此而已:知道他所说的耶路撒冷是幻想世界中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在日常生活的世界中是根本不存在的。他搂在他的怀里的不是房屋和工厂:不是房产主和工厂工人和普通穷人;而是一些在日常生活的世界中不占有任何位置,而且是从来没有被日常生活的眼睛和手看见或者触摸到的。
然而她却必须通过日常生活来理解这些东西———她必须这样,因为她的全部生活都是一种工作日的生活,到目前为止,全部都是如此。所以他必须把她的身体抱在他的怀里,那是一个强壮的具有宽大胸骨的胸怀,那里心脏正不停地跳动着,那里充满了她分享到的生命的温暖,那奔流着热血的生命。
因而,她渴望躺卧在一个“人子”的胸怀之中。她在灵魂深处感到很羞愧,十分羞愧。因为基督要让幻境世界回答的话,而她现在却按照日常生活的事实来加以回答了。这是一种出卖,一种偷梁换柱的行为,把幻觉世界和现实世界混淆了。所以她对自己那种宗教方面的狂喜感到羞耻,生怕有人会知道了。
在那年早春的时候,当羔羊在用稻草建造的棚子里诞生,在她舅父的农庄上,男人们守着一盏提灯和一只狗在一起守夜的时候,这种把幻觉世界和日常生活世界胡乱混淆在一起的情况还曾发生过一次。那时,她又一次感到耶稣就在那一带的村子里。啊,他一定会把这些小羊羔抱起来搂在怀里的!啊,她就是那小羊羔。 这是她暂时提出的回答。她多么希望能回答基督的召唤。她多么渴望真走到他的身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让他像抚摸一个孩子似的抚摸她,使她能够得到安慰,得到尊重!
整个这段时间,她一直为这宗教激情的混乱的热情所苦,她希望耶稣对她具有充满柔情的爱,接受她的带有情欲的贡献,给予她带有情欲的回答。接连几个星期,她一直沉浸在这种欢乐的沉思中。
但整个这段时间,她心里也明白,她是很不诚实的:她是要以耶稣的热情使自己获得肉体上的满足。但是,她现在是如此晕头转向,头脑混乱不堪。她有什么办法能使自己获得解脱呢?
她痛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踩在脚下,把自己毁灭掉。她怎样才能获得解脱呢?她痛恨宗教,因为它助长了她的混乱心情。她咒骂一切。她愿意变得除了当前的需要和当前的满足之外,对什么都冷酷无情,毫无兴趣,麻木不仁。她有一种对耶稣的向往,但目的只是为了利用他来满足她自己的柔情,拿他作为一种工具用以挑起自己的感情,最后使她感到无比苦恼。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耶稣,没有什么感伤的柔情,由于她十分痛恨这种难乎为情的状态,她不禁十分厌恶感伤的柔情。
这期间,年轻的斯克里本斯基来到了这里。那时她差不多十六岁,已变成一个苗条而沉静的少女,平时不言不语,可有时候她又会像过去一样毫无保留地讲个没完,这时你便会觉得她仿佛要把她心里话全讲出来。实际上,她只不过是要在外人面前给她的心灵装扮出一副假象。她极端敏感,随时都感到苦恼万分,因而为了掩饰自己,她常常装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带着她那种不时发作的热情和她的处于沉睡状态的痛苦,她现在简直感到毫无生趣了。她仿佛老是把自己的灵魂抓在手中,带着渴望的心情在等待着另一个人,然而,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却又总有一种孩子气的因不信任而产生的反感。她想着她爱所有的人,也相信所有的人。可是,由于她根本不能爱她自己,或者信任她自己,她实际是和一条蛇,或一只被抓住的小鸟一样,对什么人都不能信任。她的阵发的反感和仇恨,与她的爱的冲动相比,显然更为难以避免。
她就这样挣扎着,度过她的没有灵魂,没有创造力,未形成真正自我的阴森的混乱的日子。
有一天晚上,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正在客厅里学习,忽然听到厨房里有生人说话的声音。她的容易激动的心情立即从冷漠中惊醒过来,支着耳朵细心倾听。它似乎仍然趴伏着,躲在一个什么隐蔽之处,紧张地向外探望着,但不愿被人发现。
厨房里是两个生人讲话的声音,一个柔和而热忱,仿佛掩盖着一种炽热的柔情,另一个说话很快,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厄休拉十分紧张地坐在那里,一惊之下完全忘了她的学习,有点出神了。她一直倾听着那说话的声音,简直没有注意说的是些什么。
“毁灭一切有血肉的物,”为什么专提“血肉”呢?谁是这血肉的主宰?再说这洪水到底有多大?也许会有那么几个仙女和牧神由于恐惧,跑到了那边的小山上,并向着更远的山谷和树林跑去,可是要不是有几个林中女神把情况告诉他们,他们也可能会高兴地向前跑去,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洪水呢。厄休拉非常高兴地想到,小亚细亚的河神在河口上遇见随着洪水来到的河神时的情景,在那里,海水和淡水河相冲击,在那里,本地的河神呼唤着她的姐妹们,向她们宣告挪亚的洪水的消息,她们一定会讲述关于挪亚及其方舟的有趣的故事。有些村中女神还会告诉她们,说她们曾经如何趴在挪亚的方舟边向里窥视,并听到挪亚、闪、含和雅弗(闪、含和雅弗均为挪亚的弟兄)在大雨之下坐在船头说,他们四个人已经是大地上惟一的人了,因为上帝已经淹死了所有其他的人,所以他们四个可以占有世界上的一切,将作为世界上一切的主人,他们已经变成那伟大的地产所有者手下的二地主了。
厄休拉希望她自己是一个林中女神,那她就可以通过方舟的窗口向里面大笑着,把洪水往挪亚的身上浇,然后她就会从那里漂走,再去会见那些对他们的地产所有者和他们的洪水来讲不那么重要的人们。
说来说去,上帝到底是什么?如果一只死狗身上长了蛆,只不过是因为上帝亲吻了那个尸体,那么什么东西不可以叫作上帝呢?这个上帝实在让她感到腻味透了。她对那个对上帝感到厌烦的厄休拉·布兰文也有些感到厌倦了,上帝爱是什么就让他是什么吧,她没有必要去替他伤这个脑筋了。她感觉到,现在她已经完全有自由这样做了。
斯克里本斯基坐在她身边,听着牧师的布道,也听着那要大家静听和严守秩序的呼声。“你们每一个人头上的头发都是有确定的数目的。”这一点他并不相信。他相信凡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应该完全有权处理。只要你不去干扰别人的事情,你自己的东西你可以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厄休拉抚摸着他,跟他调情,但是他知道,她希望对他发生作用,最后把他的生命彻底消灭。她并非和他一条心,她是反对他的,可是她这样跟他调情,这样在公开的日常生活中对他表示无比的崇拜,使他感到十分满意。
她使得他完全忘乎所以了。他们已经是一对情人,以一种年轻人的、浪漫的、几乎近于疯狂的方式相爱着。他给了她一个小戒指。他们把它放在莱茵酒里,放在他们的酒杯中,然后她喝一口;他喝一口。他们这样喝着,直到最后,那戒指在酒杯底上完全露了出来,然后她就拿起那镶着普通宝石的戒指,用一根线拴起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他向她要一张照片。她拿着五个先令无比激动地跑到照相馆去照了一张相,结果却给自己照了一张非常难看的照片,她的嘴完全歪在一边,她觉得这实在太妙了,因而对它十分欣赏。
他过去只曾看到姑娘的活泼的脸。这张照片使他看着很难受。他保存着它,他永远记得它,可是他简直不愿再看它一眼。那张清晰的无所畏惧的脸显出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态,这神态简直使他无法忍受。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出她的心不是向着他的。
接着,英国在南非对布尔人宣战了,于是全国上下无不为之慷慨激昂。他写来信说,他可能也一定得去。他还给她送来一盒糖果。
听说他要去打仗,她感到有些晕头转向,也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这种充满浪漫主义的情节,她在她所读过的小说中已曾多次见到,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她似乎依然难以理解。在一种无比兴奋的心情下面,似乎掩盖着一种厌倦和深刻的失望情绪。
不管怎样,她仍然把那些糖果藏在自己的床底下,在她上床以及早上起床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吃着。在她这样做的时候,她一直感到很不安,甚至觉得可耻,可她就是不愿意让别人一起分享她的糖果。
关于这盒糖果的事,到后来很久她还不能完全忘怀,她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独自一人把它吃掉呢?到底为什么?她并不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只是她知道,她应该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她没有办法拿定主意。现在那盒糖果已经完全光了,可是它却还离奇地像个纪念碑似的立在那里。这是她的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她对这件事应该怎么想呢?
关于战争的一整套说法都使她感到不安,十分不安。当人们开始组织起来,彼此进行战斗的时候,她却感到仿佛整个宇宙的支柱正在嘎嘎作响,整个世界很快就会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去了。她老是会有这种可怕的坠入无底深渊的感觉。可是当然,关于战争还有那么一套人造的浪漫主义的迷信思想和荣誉观,甚至什么宗教意义。她完全给弄糊涂了。
斯克里本斯基很忙,他不能前来看她。她并不要求得到什么保证,更不需要什么海枯石烂的保证。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已经就是那样了,现在也不会因为他们的誓约再有什么改变。她知道,对基本的现实,她本能地是完全信赖的。
可是她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的感觉。对此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她模糊地知道,这世界向前滚动和撞击的巨大力量,是那样阴森、笨拙、愚蠢,可又是那样巨大,所以一个人几乎会像一粒尘埃一样被冲到一边去。无能为力,完全无能为力,像一粒尘埃一样在空中滚动!可是她是那样急切地希望自己能进行反抗,表示出自己的愤怒情绪,进行战斗。可是同什么战斗呢?
她能够用她的双手和大地战斗,把地面的小山都给敲打平吗?可是,她心里一直想进行战斗,要和全世界战斗,而她可以用来进行战斗的武器就只是她的那两只很小的手。
时间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圣诞节再次来临———雪花莲又一次开放了。在科西泽附近的树林里有一块很小的洼地,那里长着很多野生的雪花莲。她用一个盒子装了一些雪花莲寄给他。他马上写给她一封感谢信———他似乎非常感谢,而且对她十分思念。她的眼睛越来越变得像孩子一般,充满了迷惘的神情。她就这样带着迷惘的心情一天一天过下去,无能为力,完全听任眼前一切事件的摆布。
他忙着执行他的任务,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他所进行的工作。在他的心和他的自身的最深处,他那有所抱负,曾经为自己的成就抱着极大希望的灵魂已经死去,已经变成一个死胎,成了他的子宫中的一个难堪的负担。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权力把他的个人关系看得如此重要?一个人的自身又能算得什么,他不过是那巨大的社会建筑,他的民族,整个现代人类中的一块砖瓦罢了。他个人的行动是微不足道的,完全处于次要地位。那总的形式必须得到保证,决不能因为个人的理由使它中断,因为没有任何个人理由比它更为重要。个人之间的情义又算得什么呢?一个人必须对那个整体,对那复杂的人类文明的伟大体系尽自己的最大力量,那才是根本。那个整体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其中的每一个分子,个人,却毫无重要性,除非他能够代表那个整体。
斯克里本斯基就这样丢开那姑娘干他自己的去了。他去为他不得不卖力的工作卖力,忍受着他不得不忍受的痛苦,没有任何怨言。对他自己的内在生活来说,他已经死亡了。他不可能在死亡中再复活过来。他的灵魂已经躺在坟墓中。他的生命则是躺在已经建立起来的一切事物的秩序之中。他仍然保有他的五种官能。这些官能仍需要得到满足。除此之外,他还代表着那伟大的、已经建立起来的、现在仍存在的生活观念,从这方面来讲,毫无疑问,他仍然还是十分重要的。
关键的关键是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凡是作为一个集体来说,可以成为他们所有人的最大幸福的东西,也就是个人的最大幸福。因此,每一个人必须完全把自己奉献给他的国家,尽一切力量去谋取全民族的最大的幸福。一个人也许可能改善他的国家,但是他永远也不能忘记,一定得注意保证它不遭受到任何危害。
但是,没有任何全社会的最高幸福能够使他的灵魂获得真正的满足。这一点他完全知道。可是他不认为个人的灵魂具有如此的重要性。他相信一个人只有在他代表整个人类的时候,才是最重要的。
他看不出,他天生地没有具备那种智慧能让他看出,现在大家所说的社会的最高福利已经不再是一般普通人的最高福利了。他想着,既然社会代表着数百万人,那么它的重要性一定要比个人大几百万倍。他忘了这个社会不过是由许多人形成的一个抽象概念,并不是那许多人本身。现在这种全社会的抽象幸福的说法既然已经变成一种对于一般有头脑的人来说既无鼓舞作用也无价值的公式,那么这种所谓的“普遍幸福”,只不过变成了一种大家都感到厌烦的东西,它只能代表比较低级的一种庸俗的保守的唯物主义。
而且,所谓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主要讲的不过是一切阶级的物质上的繁荣。斯克里本斯基并不真正关心他自己的物质方面的繁荣,如果他一文钱没有———那好吧,他可以设法去碰碰自己的运气。因此,让他为了其他所有人的物质繁荣去献出自己的生命,他又怎么可能从中求得自己最大的幸福呢!对于一件他自己看着极不重要的东西,他无法想象,他为什么应该为了使别人得到它而作出一切牺牲。而且还要让他认为,那对他作为一个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噢,他说,你一定不能从那个角度来理解整个社会。不———不———我们知道整个社会要求的是什么———它要求一切具体的东西,它希望有优厚的工资,平等的机会,较好的居住条件。这才是整个社会的需要。它不需要微妙的或者难以理解的东西。我们的任务是非常清楚的———永远记住每一个人的物质的当前的福利,如此而已。
所以现在,斯克里本斯基的心似乎完全为一种无所作为的思想所占据。这使得厄休拉越来越感到恐惧了。她感觉到,他似乎不得不屈从于全然无望的东西。她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灾祸马上就要临头了。一天又一天,她总是那么紧张地担心灾祸的来临。她变得忧郁、惶恐不安,并有些近于病态的敏感了。当她看到一只乌鸦在天空缓慢地拍打着翅膀的时候,她也会感到很痛苦,因为那是一种不祥的征兆。这种不幸的预感最后变得那么阴森,那么活灵活现,她感到自己几乎已无法活下去了。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情况最坏也不就是他走开了吗。她为什么那么关心,她到底怕些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有一种阴森的恐惧感始终占据着她的心。当她夜晚走出去,看到天上的几颗闪着亮的大星星的时候,她似乎也感到害怕。白天里,她总随时想着可能会有人对她提出什么控告。
三月里,他曾来信说他不久要到南非去,不过在他去南非之前,他一定要抢时间到沼泽农庄来呆上一天半天。
仿佛置身在一种痛苦的梦境中,她心神不安,神情恍惚地等待着。她不知道,她无法了解。她只是感到编织成她的命运的每一根线现在都绷得很紧,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她只是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有时偶尔哭一阵,一边还盲目地念叨着。
“我是那样地喜欢他,我是那样地喜欢他。”
他来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来呢?她呆看着他,希望找到什么含有深意的表示。他没有任何表示,他甚至也没有吻她。他的举止让人觉得他仿佛只不过是一个很友好的普通朋友。这是表面的情况,可是在这表面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呢?她等待着他,她希望他能有所表示。
所以,整个那一天,他们都犹犹豫豫,避免接触,一直拖到黄昏时候。这时他大笑着说,再过六个月他就回来了,到那时他会把那边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他们。然后,他和她妈妈握握手,就此告辞走了。
厄休拉陪他走进菜园子边的那条胡同。那天晚上有风,紫杉树摇晃着,发出哧哧沙沙的声音。那风似乎总在烟囱和那教堂尖塔的边上呼啸而过。夜色很黑。
风吹在厄休拉的脸上,她的衣服完全贴在她身上了。这是一种阵发的起伏不定的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这时,她仿佛失去了斯克里本斯基,在那漆黑而紧张的暗夜里,她无法找到他了。
“你在哪儿?”她问道。
“在这儿。”那个没有肉体的声音说。
她乱摸着,终于摸到了他。一股像电光一样的火烧遍了他们全身。
“安东?”她说。
“什么?”他回答说。
在黑暗中,她用她的两手抓住他,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又和她贴在一起了。
“不要丢下我———赶快回来。”她说。
“一定。”他说,用双臂搂着她。
可是由于他知道,她既没有为他所迷,也没有为他所制服,因而他身上的男性已经消灭殆尽了。他希望离开她。他知道,明天他就得离开这里,到一个真正完全不同的地方去过活,他反而感到心安了。他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他的生活是在别的地方———他的生活的中心将不会是她的生活中心。她和他是不同的———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隔膜。他们是两个敌对的世界。
“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的,对吗?”她重复说。
“当然。”他说,他讲的完全是真话。不过他的态度只是表示一个人应当遵守已经说定的约会,而不是感到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这时,她吻了他一下,然后走进屋里去,就此消失了。他心神恍惚地回到沼泽农庄。这次和她的接触使他很伤心,也使他很害怕。他极力退缩,他感到有必要脱出她的精神对他的影响。因为她可能会像站在巴兰前面的天使一样拦住他的去路,不让他朝着他预定的方向走去,还会拿出一把剑来把他赶进荒野(这里所讲巴兰和天使的故事见《圣经·民数记》 第二天,她到车站去给他送行。她老看着他,她一次再次地走到他身边,可他总显得那么奇怪,那么消沉———无比的消沉。他是在全力思索一个什么问题。她想这大概是他看来那么消沉的原因。说来实在奇怪,他简直仿佛完全不存在了。
厄休拉摆出一副沉静的苍白的脸站在他身边,他似乎根本不愿意看见她的脸。在生命的根深处似乎存在着某种羞辱感:一种为她而感到的冷酷和难以忍受的羞辱。
在车站上,聚在一起的这三个人十分引人注目;这姑娘戴着皮帽子,穿着橄榄色的衣服,帽子上还飞着长长的飘带,脸色苍白而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丝毫不肯屈服,孤独地站在那里;这个年轻的军人戴着一顶揉皱的帽子,穿着沉重的外衣,那深紫色的围巾上的脸也显得非常苍白和心事重重,他的整个身子似乎毫无表情;然后就是那个年岁较大的人,很时髦的高顶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的深黑色的眉毛,红红的热情的脸显得很沉静,他的整个身子离奇地让人感觉到一种充满热情的冷漠;他就是那永恒的观众,古代戏剧中的歌队,今天剧场里的观众;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是不需要任何戏剧情节的。
火车已经冲进站来。厄休拉心潮起伏,可是在它最上面所结的冰已经太厚了。
“再见。”她举起手来说,脸上布满了她那种独特的、盲目的、几乎让人感到耀眼的大笑。当他低下头来吻她的时候,她简直有点糊里糊涂,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本该拉拉手就上车去。
“再见。”她又一次说。
他拿起身边的一个小包,背着她转过身去。许多人正沿着站台跑动。啊,这是他的车厢,他上车坐了下来。汤姆·布兰文关上门,在站上鸣笛的时候,这两个人握了握手。
“再见———祝你一路平安。”布兰文说。
“谢谢你———再见。”
火车开动了。斯克里本斯基站在车厢的窗口,挥着手,可是他并没有真正看着窗外的两个人,———那姑娘和那穿着颜色鲜艳得几乎有些像女性服装的男人。厄休拉挥动着手中的手绢。火车越开越快,也越变越小了,但它仍然是在一条直线上跑动着。那个白色的小点慢慢消失了。从远处看去,火车的尾部非常小。她还站在月台上,感到四周无比地空虚。尽管她极力想控制住自己,她的嘴唇却不停地抖动着:她不愿意哭泣;她的心已经像死去一样冰凉了。
她的舅父汤姆跑到自动售货机前打算买火柴。
“你要不要吃点糖果?”他转过身来说。
她的脸上满是眼泪,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用嘴做了一个向下的非常奇怪的动作,然而,她的心并没有哭泣———它已经冰凉,并且变得像泥土一样了。
“你愿意要什么样的———要吗?”她的舅父再次问道。
“我倒愿意吃点薄荷糖,”她用一种奇怪的,然而也很正常的声音说,同时扭动着她的脸,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完全控制住了自己,变得十分安静,完全无动于衷了。
“咱们到镇上走走吧。”他说,很快把她拉进了一辆开往镇上去的火车。他们到一家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她坐在那里,看着街上来去的人群,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创伤,而她的灵魂却已经像死水一样毫无波澜了。
这种像死水一样平静无波的感觉一直在她的心中延续下去,这仿佛有点像是某种幻灭的感觉,或一个无法接受的信念,忽然在她身上冻结下来了。她的一部分已经变得冷冰冰,完全冷漠无情。她还太年轻,过于沉重的打击,已使她无法理解,甚至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过于深刻的伤痛使她无法逆来顺受了。
在她想念他的时候,她十分想念他,她因而忍受着一种盲目的痛苦。可是,自从他走了以后,他已经变成了她自己的幻觉的产物。她把她的被激起的一切痛苦、热情和思念都归之于他。
她每天都记日记,她把她的各种一时冲动的思想都记在日记里。看到山上的月亮,她也马上会激情满怀,于是她便在日记中写道:
“如果我是那月亮,我知道我应该在什么地方落下。”
这句话对她简直具有无限的意义———她把她的青春的实际的苦恼和她的年轻的热情和思念之情都放在这一句话里了。不论她走到哪里,她总是从她的内心深处发出对他的呼唤,不论她在哪里,她的肢体总会为思念他发出痛苦的战栗;她的灵魂发出的辐射般的力量似乎永远不停,永远不停地在向着他冲去,而最后在她自己所创造的那个世界中,照临在他的身上。
可是他在哪里,他存在于什么地方?只不过是在她的愿望中罢了。
她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她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实际上,这明信片在她看来并没有多少意义。第二天,那明信片让她给弄丢了,直到好多天以后,她连想也没有再想起过它。
漫长的日子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每天听到的都是关于战争的坏消息。她感到仿佛在外面那个世界一切都是跟她作对的,一切都只会伤害她。在她的灵魂中,那种冷漠、麻木不仁的感觉始终也没有变。
在这段时间中,她的生活似乎永远处于半封闭状态,从来也没有全部展开过。她的心灵中似乎始终保留着一些冷冰冰毫无生气的东西。可是她的敏感却又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她对自己感到无法忍受。当一个肮脏的红着眼睛的老太太向她祈祷时,她把她看作是一件她不愿意看见的脏东西立刻转过脸去。可是接着,当那个老太太在她背后尖刻地辱骂她几句时,她不禁一哆嗦,强烈的痛苦马上使她的肢体止不住发抖,她对自己简直感到无法忍耐了。不论什么时候,她只要一想到那个红眼的老太太,就感到浑身的肌肉和她的头脑发疯似的一阵阵发热,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置于死地。
在这种状态之中,她对性生活的强烈要求几乎使她形成了一种病态。她已变得那么难以自持和敏感,只要偶尔碰一下较粗的毛线,似乎就会把她的神经给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