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确教过我骑自行车。我也正是这样首次和他相识的。我不晓得低座自行车在当时已发明了多久,不过在我居住的肯特郡的那个偏僻的地区,那时还不常见。因此你看到哪个人骑着一辆实心轮胎的车子飞驰而过的时候,你总要回过头去一直看到他的身影从你眼前消失为止。那些中年的绅士认为骑这种车是一种滑稽好笑的行为,他们说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就很不错了;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士则对这种车感到提心吊胆,每当她们看到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过来的时候,她们就马上跑到路旁。我早就非常羡慕那些骑着自行车到校园里来的男孩子。要是你骑进校门的时候双手都脱开把手,那可是一个出风头的大好机会。我一直求我叔叔答应让我在暑假开始的时候买一辆自行车,我的婶婶却表示反对,她说我准会摔断脖子,但是我叔叔在我的坚决要求下还是比较爽快地同意了,因为当然我是用自己的钱去买车。学校放假前我就订购了一辆,几天后车子就由货运公司从特堪伯里运来了。
我决定自己来学骑车,学校里的伙伴们告诉我他们半个小时就学会了。我试了又试,终于得出结论我这人实在太笨(现在我认为,当时这么说未免言过其实),不过即便我完全抛开了自尊心,让花匠扶着我上车,可是到 铁路徽章酒店是一家很平常的小酒店,就开在去伦敦、查塔姆和多佛尔铁路的车站对面,里面有一种邪恶的欢乐气氛。要是你在一个冬天的夜晚路过酒店,透过玻璃门你可以看见有些男人懒洋洋地靠在卖酒柜台上。我的叔叔非常不赞成这家酒店,多年来他一直设法想要取消它的营业执照。上那儿喝酒的多半是铁路搬运工、运煤船船员和农场工人。黑马厩镇有身份的居民都不屑上那儿去,他们要想喝一杯苦啤酒,不是去“熊与钥匙”客店就是去“肯特公爵”客店。
“啊呀,她都干了些什么?”我两眼瞪得很大地问道。
“她什么没干过?”玛丽—安说。“要是你叔叔碰巧听见我跟你讲这些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呢。没有一个到酒店里喝酒的男人,罗西不跟他眉来眼去地吊膀子的,也不管那都是一些什么人。她无法专心爱一个男人,就那么一个接一个地换着。我听人家说那简直令人恶心。她就是那时候勾搭上乔治勋爵的。那种酒店本来不是乔治勋爵会去的地方,那地方可不值得他那么有气派的人光顾,但是据说有一天他偶然因为火车误点走了进去,他在那儿见到了她。从那以后,他就老泡在那儿,和那些粗里粗气的汉子混在一起。当然他们都明白他为什么去那儿,可他家里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唉,我真替他老婆难过!这件事引起了多少闲话啊!喔,后来里夫斯太太说她对这事一天也忍受不了了,于是把工资付给罗西,叫她卷起铺盖走路。我当时说,把这包袱扔了,真是谢天谢地!”
我很熟悉乔治勋爵。他的姓名是乔治·肯普,不过大家都叫他乔治勋爵,这个称呼是大家嘲讽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而叫出来的。他是我们这儿的煤炭商人,也做一点房产生意,同时还拥有一两条煤船的股份。他在自己家的地皮上盖了一幢新砖房,住在里面,还有自己的双轮轻便马车。他身材壮实,下巴底下留一把山羊胡子,脸上红喷喷的,气色很好,长着一双放肆的蓝眼睛。每逢想到他,我就觉得他的模样一定很像古老的荷兰油画中一个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商人。他总是穿得很花哨。每当你看见他穿着配着大纽扣的淡黄色轻皮短外套,歪戴一顶棕色圆顶礼帽,纽孔里还插一朵红玫瑰,轻快地驾着马车驶过大街中央的时候,你禁不住总要看他几眼。每个星期天,他总戴一顶光亮的高顶礼帽,穿着礼服到教堂去做礼拜。大家都知道他想当一名教区委员。显然,他那充沛的精力对教会是很有用的,但是我叔叔说只要他还是这个教区的牧师,就不会同意。后来乔治勋爵为了表示抗议,有一年时间跑到分离派教堂去做礼拜,尽管如此,我的叔叔还是固执己见。他在镇上碰见乔治勋爵,就装作不认识。后来他们和解了,乔治勋爵又上教堂来做礼拜了,但是我叔叔只答应派他当一名副教区委员。绅士阶层的人认为他非常粗俗;我觉得他确实爱好名利,喜欢吹嘘。他们嫌他说话的嗓门太大,笑声刺耳——他在路的一边和人说话的时候,你在路的另一边可以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他们还觉得他的举止十分讨厌。他对人过分亲切。他和绅士阶层的人讲话的时候就好像他压根儿不是个做买卖的人;他们说他很爱出风头。乔治碰到每个人都很亲切随便,他对公共工程也很热心,在为每年的划船比赛或收获感恩礼拜募捐时,他都慷慨解囊,他愿意为任何人帮忙,可是如果他以为他的这些行为可以消除他与黑马厩镇的绅士阶层之间的隔阂,那他可想错了。他的所有这些交际方面的努力遇到的却是全然的敌意。
我记得有一次,医生的太太正来看望我婶婶,埃米莉进来向我叔叔通报说乔治·肯普先生想要见他。
“可是我刚才听见前门的门铃在响,埃米莉,”我婶婶说。
“是的,太太,他是在前门口。”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感到很窘。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这样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埃米莉一向知道谁应当从前门进来,谁应当走边门,谁又应当走后门,可就连她这时也有点儿慌张。我的婶婶是个性格温和的人,我觉得她确确实实对一个来客如此将自己置于不合常情的地位感到不知所措,但是医生的太太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蔑视。最后还是我叔叔镇定下来。
“把他带到书房去,埃米莉,”他说。“我喝完茶就来。”
可是不管人家怎么对待他,乔治勋爵却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爱好招摇,嗓门响亮,叫叫嚷嚷。他说整个镇都死气沉沉的,他要把它唤醒。他要说服铁路公司运营旅游列车。他看不出为什么这儿不能成为另一个马盖特④,而且他们为什么不应当有一个市长呢?弗恩湾就有一个市长。
“我看他是认为自己该当市长,”黑马厩镇上的人说道。他们撅起嘴来。“骄傲必然失败,”⑤他们说。
而我的叔叔则指出你可带马到水边,无法强迫马喝水⑥。
我还应该说明,那时我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对乔治勋爵采用的是轻蔑嘲笑的态度。每逢他在街上拦住我,直呼我的名字,和我说话,仿佛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社会地位的差异时,我都十分恼火。他甚至提出要我和他的儿子一起打板球。他的几个儿子和我的年龄相仿。不过他们都在哈佛沙姆上文法学校⑦。我当然不可能和他们有什么来往。
玛丽—安对我讲的那些事使我非常激动和吃惊,但是我不大相信她的话。那时我已经看了大量小说,在学校里也听到不少事情,所以对于爱情我已经懂得很多,但我以为那只是一件与年轻人有关系的事情。我无法想象一个长着胡子、儿子都和我一样大的男人还会有这种感情。我以为人一旦结了婚,所有这一类感情就结束了。过了三十岁的人居然还恋爱,我觉得相当令人恶心。
“你总不是说他们当真干了什么勾当吧?”我问玛丽—安道。
“我听人家说罗西·甘恩可什么都干。乔治勋爵也不是唯一和她勾搭的男人。”
“可是,哎,她怎么没有孩子呢?”
在小说里我常读到每逢漂亮的女人堕落得干下蠢事,她就会有个孩子。书里有关这件事的原因总给处理得极其谨慎,有时甚至只用一排星号来表示,但是结果总是不可避免的。
“我看那是她运气好,而不是她手段高明,”玛丽—安说。这时她定下神来,放下她一直在忙着擦干的盘子。“我看你知道了很多你不该知道的事,”她说。
“我当然知道啰,”我很自负地说。“真见鬼!我实际上已经长大了,不是吗?”
“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是,”玛丽—安说,“里夫斯太太辞退了她以后,乔治勋爵给她在哈佛沙姆的威尔士亲王羽毛酒店找了一份工作。从此他总驾着马车赶到那儿去喝酒。你总不见得告诉我那儿的啤酒跟这儿的有什么不同吧。”
“那特德·德里菲尔德干吗要娶她呢?”我问道。
“我不知道,”玛丽—安说。“他是在羽毛酒店见到她的。我看他找不到别的女人肯嫁给他。没有一个体面的姑娘会要他。”
“他了解她吗?”
“你最好问他自己去。”
我不说话了。这一切都很令人费解。
“她现在看上去什么样子?”玛丽—安问。“她结婚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自从我听说她在铁路徽章酒店干的那些事以后,我就连话都不跟她说了。”
“她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噢,你问问她是不是还记得我,看她怎么说。”
注释
① 篱边台阶:乡间用木板做成的一种供人穿越树篱、栅栏却不让兽类通过的台阶。
② 指教堂的地上或墙上的刻有肖像、纹章的黄铜纪念碑。
③ 特德是爱德华的昵称。
④ 马盖特:英国肯特郡萨尼特岛的一个海港城市,是英国一个最受大众喜爱的海滨旅游胜地。
⑤ 英语谚语。
⑥ 英语谚语。
⑦ 文法学校:即中等学校,因为在这种学校要学拉丁文及希腊文,以文法为重,故名文法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