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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_巴黎的异乡人

作者:毛姆 字数:8517 更新:2025-01-07 14:05:37

一间外表气派的房子,精致的前门由一个穿着土耳其装的黑人打开了。他们走进一个狭窄而灯光薄弱的走道时,一个女人从会客室里走出来。她迅速而冷淡地向他们一瞥就带他们进去了。但是当她认出是西蒙时,便马上装起温和的态度。他们热烈的握手。

“这是,伊内斯汀小姐。”他向查理说,然后向她说,“我的朋友,今天晚上从伦敦来的,他希望见见世面。”

“你带对了地方吗?”

她向查理估量一下。查理看到的这个女人年纪可能已近四十,有美好的外表,态度冷硬,鼻子挺直,薄唇上涂着口红,还有一个坚硬的下颔。她整齐的穿著一套剪裁得有些男性化的暗色衣服,戴着颈圈打着领结,还戴着一个英国有名军团的纹章作为别针。

“他很潇洒。”她说,“这些女士们会很高兴见到他的。”

“夫人今晚在哪儿?”

“她已经和家人去渡假了,现在由我来管理。”

“我们可以进去吗?”

“你晓得怎么走的。”

这两个年轻人穿过这条通道,打开了一个门后,他们就在一间虚饰华美的土耳其浴室的大房间里了。里面有沿着墙放的长椅子,几个人在四围坐着,大部分穿着白日服,有一些着餐服,他们三三两两在一起,有一个桌子旁混坐着一群不同的人。女人穿着晚礼服,显然是来看看巴黎的景色。穿着土耳其服的侍者,站在四周等着听吩咐。一个平台上面,有一个包括有一名钢琴手、一名提琴手和一名萨克斯风手的乐队。两张面对面的长椅突出到舞台,上面坐着十个左右的年轻女人。她们穿着土耳其式的高跟拖鞋,发亮的衣料裁成的臃肿长裤一直穿到脚踝,头上戴着头巾,上身裸着。其他同样装饰的女孩子,跟请她们喝酒的男人坐在一起。西蒙和查理坐下来,要了一瓶香槟。乐队开始演奏起来,二个男人起身走到长凳子那边选择伴侣跳舞,其他的女孩子也无精打采的一齐跳着。她们散漫的谈着,对那些坐在不同桌子的男人投以好奇的眼神。

显然的,这个观光客的舞会,以及这些从另一个不同世界来的女人,刺激着她们的好奇心。除了半裸的女孩以及能使人舒服地跳舞这个事实外,表面上这个地方和其他夜总会并没有区别。查理发现,在他们桌子附近有两个男人带着公文皮包,正旁若无人地谈着生意,彷佛是在咖啡馆一样,谈话之间还从皮包中抽出一些纸来。不久,在观光客那团人中就有一个人离开,去跟正在跳舞的两个女孩子谈话,于是她们停下来走到那男人的桌子旁边。一个穿着美丽黑衣的女人,颈上戴着一串翡翠,她起身开始跟两个女孩子中的一个跳舞。另外一个回到长椅子坐下来。“女教师”穿着上衣和裙子走到西蒙和查理这边来。

“你的朋友看到了合他心意的女士吗?”

“跟我们一起坐下来谈几分钟吧!他正环顾四周,夜还早呢!”

她坐下来。西蒙叫侍者时,她点了一杯橘子汁。

“很抱歉,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晚上,他却是 查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西蒙生起气来了,他认清了他恶作剧的脾气,竟将他置放在现在这种境地里。

“那对你来讲,一定很可怕。”他不能令人信服地说。

她微转了身子,看进他的眼睛。一直都生活在令人愉快的地方的查理,从来没有在人的脸上看到这样一种可怕的失望。看起来几乎不像人的脸,而像一个要描画某种心情的艺术家所制造的日本面具,他颤抖着。莉迪亚到现在为止为了查理的缘故,大部分都用英语交谈着,当她觉得很难用她不熟悉的语言表达时,就掺进些法语。但现在,她完全用法语谈了。她唱歌似的俄语调给人一种悲哀的感觉,而同时使人感觉到她说的是不真实的,使你觉得,是一个人在梦中说</a>话。

“那时我才结婚六个月,就要生产了。也许这个原因才保全了他的颈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年轻。他才二十二岁。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死了,我受了很大的苦,你知道我爱他的,他是我的第一个爱也是我的最后一个爱。他被判刑时,他们要我跟他离婚</a>,法国的法律流刑就是离婚的一个充分理由了。他们告诉我,犯人的妻子通常会离婚的。而我却不这样做,他们非常生气。那个为他辩护的律师对我非常好,他说我已尽力而为了。我的日子过得实在很艰苦,但是我已尽力帮他了,而现在我必须为自己设想了。我还年轻,必须重建我的生活</a>。如果我受一个罪犯的束缚,那我会更艰苦。我说我爱罗勃,罗勃是世上唯一与我有关的人,不管他做什么,我都爱他,如果我能去找他而他要我的话,我也高兴去,我的律师却无法容忍我说这些话。最后他耸耸肩说对我们俄国人没办法。不过如果我改变主意想要离婚的话,我可以去找他,他要帮我。而伊娃吉尼亚和阿利克西,可怜的醉鬼,一文不值的阿利克西,他们不给我安宁。他们说,罗勃是一个无赖汉,他们说他邪恶不正,他们说我爱他是一件可耻的事。如果人们能够因为可耻而不爱,那多好!说人家无赖汉是多么容易啊!那是什么意思呢?他杀人而为他的罪受苦。没有人像我那样了解他。你晓得,他是爱我的。他们不知道,他有多体贴,多迷人,多风趣,多稚气。他们说他几乎要如同杀特地柔丹那样地杀了我的,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使我更爱他。”不懂情况的查理几乎无法从她所说的话得到首尾一贯的内容。

“为什么他会杀掉你?”他问。

“他回家时——在他杀了柔丹后,已经很晚了,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但是他的母亲正等着他,我们和她住在一起。他精神兴奋,但是她看着他时,她已经晓得,他做了可怕的事了。你晓得的,她几星期来都在预料这件事的发生,她焦急得发疯了。

“‘你都在什么地方了?’她问他。

“‘我?没有什么地方。’他说。‘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他略咯的笑,轻轻地拍她的脸颊。‘杀人是那么容易,母亲。’他说。‘实在荒谬,那么容易。’

“然后她就晓得他做了什么而大哭起来了。

“‘你可怜的太太,’她说,‘哦,你会使她沦于多绝望的不幸啊!’

“他垂下头叹气。

“‘也许把她也杀了更好。’他说。

“‘罗勃。’她叫着。

“他摇头。

“‘不用怕,我不会有勇气的。’他说,‘不过,假如在睡觉时杀掉的话,她不会知道的。’

“‘上帝呀,为什么你做这种事啊!’她叫着。

“忽然他笑了起来。笑得美妙轻松,感染了每个人,你听到他的笑声一定会感到快乐的。

“‘不要傻,母亲,我只是开玩笑。’他说,‘我并没做什么,上床,睡觉吧。’

“她知道他在说谎;但是那就是他全部要说的话。最后,她就回房间去了。那是在纽里的一个小房屋,但是有一片花园,尽头有一个凉亭。我们结婚时她给了我们房子然后迁进去,这样她才能和她的儿子生活在一起,而不会高高在我们之上。罗勃走到我们的房间,在嘴唇上吻了我一下,将我弄醒。他的眼睛发着亮光。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不像你那么蓝,可以说是灰色的,但是大而好看,里面几乎常藏有一丝微笑。他的眼睛的确是奇异地灵敏。”

莉迪亚讲到这里时已经渐渐减低说话的速度了。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使她在谈话时边在心中思索着。她用奇异的表情看着查理。

“你眼睛里的某种东西使我想到他。你的脸和他的形状相同,他没有你这样高,他没有你英国人的面色。但他外表很好看。”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西蒙是多么险恶的傻瓜啊!”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

她向前倾着身子,将她的手肘放在桌上,脸伏在手上继续用一种略微单调的声音说着,好像她在催眠状态下,正在朗诵一些在她茫然的眼前经过的事物。

“我醒来时微笑着。

“‘这么迟呀!’我说。‘快点,上床。’

“‘我现在不能睡。’他说。‘我太兴奋了,我很饿,厨房有蛋吗?’

“我那时是完全清醒的,你无法想象他穿着灰色的新衣服坐在床沿上有多迷人!他常常整饰得很好看,穿的衣服也惊人地好。他的头发很美,暗棕色如浪,留得很长,梳到脑后。

“‘让我穿上一件宽衫,再看如何。’我说。

“我们进到厨房里,我找到蛋和葱,我炸了葱,和蛋一起搅炒,然后我烤了一些面包。有时候我们去看戏或听音乐,回家时我们总自己煮些东西吃,他喜欢杂煮蛋和葱,我就煮得恰像他喜欢的样子。我们非常喜欢自己在厨房里煮的适度晚餐。他到地窖里拿出一瓶香槟,我知道他母亲会不高兴,那瓶是罗勃一个赛马的朋友给他的半打香槟中的最后一瓶。但是他说那时他喜欢香槟,于是他就打开了。他贪婪地吃完蛋,一口气干了他的杯子。他的精神正处于狂暴状态。我们进入厨房时,我已经注意到,虽然他的眼睛发亮,但是脸部却是苍白的,假如不是我认为不可能这样轻易就醉的话,我真的会认为他醉了;但是现在他的两颊恢复红润了。我想他只是疲倦饥饿而已。我知道他整日在外奔波,可能没吃到一丁点东西。虽然我们只分离几小时,但是再度跟我在一起,他仍高兴得发狂。他不停地吻我,使我在炒蛋时也得把他推开,因为他要拥抱我,而我怕他会把炒蛋弄糟了;但是我还是禁不住笑,我们尽可能接近地坐在厨房的餐桌,他用他所能想到的每一个甜蜜、亲爱的名字叫我。他的手无法离开我。你可能会认为我们结婚才一个礼拜而不是六个月。我们吃完时,我想将所有的东西都洗好,让他的母亲进来吃早餐时不会看到一团糟,但他还是不让我这样做,他要尽快上床。

“他像个拥有一个神祇的男人。我从没想到一个男人会像他那晚那样爱我的去爱一个女人,我从不晓得一个女人会像我那晚一样充满着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我那晚一样有那么一个美妙的爱人,而他是我的丈夫,我的!我的!我崇拜他,如果他要的话,我会吻他的脚的。最后他因疲倦而睡去,黎明已经偷偷穿过窗帘的隙孔,但是我睡不着。光线越来越强时我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轮廓不明的孩子脸。他睡着时,将我的手挟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嘴上有一丝小小的幸福的微笑。最后我也睡了。

“我起床时他仍然在睡,我安静地离开床以免惊醒他。我到厨房为他煮咖啡。我们很穷,罗勃本来是在一间经纪人的公司里做事,但是他跟雇主吵了一架就离开了。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他非常热衷于赛马,有时也因此有了一点钱,不过他母亲不喜欢他这样。偶尔他借着卖二手货的汽车赚一点佣金,但是我们真正所依靠的是他母亲的养老金。她是一个军中医生的寡妇,还有他母亲本来也有一点钱。我们和婆婆都没有佣人,我自己做家里的工作。我进入厨房时看见她正在削午饭用的马铃薯。

“‘罗勃怎么样了?’她问我。

“‘他还在睡。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他的头发蓬乱,看起来像是十六岁的孩子。’

“咖啡放在炉旁的架子,牛奶正温着。我再煮沸了一下,喝了一杯,然后爬上楼去拿罗勃的衣服,他是一个留意装束的人,我晓得应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全部为他准备好,让他一醒过来,就看到衣服整齐地放在椅子上。我把衣服带进厨房,刷了刷,然后用熨斗熨。在我把裤子放在餐桌上时,我注意到一个裤管有污渍。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叫出来,‘罗勃把裤子弄得一塌糊涂了。’

“贝格夫人从她的椅子上扑地站起来,把马铃薯都打翻了。她夺去裤子注视着,开始发抖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说,‘罗勃会大发脾气的。他的新衣服。’

“我看到她六神无主了;但是你知道法国人在某些方面倒是有趣的。他们不像俄国人那么漠然。我不知道罗勃这件衣服花了几百法郎做成的,假如衣服毁了,他会一个礼拜不睡,一直想着花掉的钱。

“‘可以洗掉的。’我说。

“‘把咖啡拿上去给罗勃。’她严厉地说。‘已经十一点了,他应该早就醒过来了。裤子留下来给我,我知道怎样处置。’

“我为他倒一杯咖啡,正当我听到罗勃穿着拖鞋咯咯下楼时,我刚好要上楼。他向他母亲点头,要报纸看。

“‘趁热把咖啡喝了。’我对他说。

“他没注意我,打开报纸,翻到最近的消息。

“‘没什么事。’他的母亲说。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他把眼睛投向报上的文字,然后长长地喝了一口咖啡。他出奇地沉静。我拿起他的上衣开始刷。

“‘昨晚你把裤子弄得一塌糊涂。’我说,‘今天你要穿那件蓝衣服了。’

“贝格夫人已经把裤子放在椅背上。她拿过去让他看看上面的污渍,他注视了几分钟,她也沉静的看着他。他无法将目光离开裤子,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沉静。那真奇怪,我想他们正在以一种荒谬的悲剧方式忍受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是,当然了,法国人骨子里是俭约的。

“‘我们房子里有一些汽油。’我说,‘我们可以用来洗掉污迹,或者送到洗衣店。’

“他们没回答我。罗勃皱着眉,低下头。他母亲把裤子转了转。我提议看看是否前面也有污渍,就在那时我想他觉察到口袋里有什么。

“‘这里是什么东西?’

“他很快地站起来。

“‘不要管。我不要你看我的口袋。’

“他想把裤子从她手上抢走,不过在这之前,她已经将手滑入臀部的口袋,从里面抓出一把钞票。他看到她已经抓出来了,就死寂地停下来。她让裤子落到地上,然后呻吟了一声,把她的手放到胸口,好像被戳了一刀一样。然后我看到他们两个都苍白得像死尸一样。我忽然想到罗勃曾经告诉过我,他确实晓得他母亲房间某处藏有一点私蓄。最近我们正闹穷。罗勃很热衷要到雷维拉,我从未去过。他几星期来一直在说,假如我们能得到一点现款,我们就要到那儿,终于可以渡一个蜜月。你晓得的,我们结婚时,他正在经纪人的公司做事不能离开。他已经发现他母亲的私蓄了,这个念头闪过我的心中,想到他竟偷了自己母亲的私蓄,真使我脸红到耳根;然而我并不惊奇。我跟他住了六个月,知道他把那笔私房钱认为是一只云雀,我看到他母亲手中握着的是千元法郎的钞票。后来我晓得里面有七张千元法郎。她注视着他,好像她的眼睛要从她的头上跳开一样。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罗勃?’她问。

“他笑了一笑;但是我看到他很紧张。

“‘我昨天下了一次幸运的赌注。’他回答。

“‘罗勃!’我叫了出来,‘你答应过你母亲,不再搞赛马的事的。’

“‘是的。’他说,‘我禁不住。我们这就可以到雷维拉了,我的甜心。你拿去保存好,不然又会从我的指缝中滑掉了。’

“‘不,不,她不能拿。’贝格夫人叫起来。她的脸非常可怕地看着罗勃,所以我也被吓坏了。然后她转向我,‘去整理房间。我不要让房间整天放着不整理。’

“我晓得她要赶我走,我想如果他们要吵的话,我最好不在场。做人儿媳的地位是脆弱的,他的母亲宠爱罗勃,但是他却放肆无度,使她愁得要死。她因此时常闹事。有时候他们两人关在花园尽头的凉亭里,我会听到他们热烈讨论时激昂的声音。他会绷着脸生气地走开,而当我看到他母亲时,我就知道她又在哭了。我上了楼,当我再度下来时,他们马上停下来不谈。贝格夫人叫我到外面买午饭用的蛋。通常,罗勃都是中午出去,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有时候很迟,但是那天他却留在家里。他看书,弹钢琴,我问他关于他和母亲的事怎么了,但是他不告诉我,叫我不要管闲事。我想他们两人整天都没谈上十二句话。我那时想这种情形也许不会终了了。我们上床时,我挨近罗勃,把我的手臂圈着他的颈子,因为,当然了,我晓得他正恼怒,我要安慰他。但是他把我推开。

“‘看在上帝的份上,走开吧。’他说,‘今晚我没心情做爱,我有其他事要想。’

“‘我受到尖刻的伤害,但是我没说话。我离开他。他知道他伤了我,因为一会儿之后,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睡觉吧,我的甜心。’他说,‘不要为我今晚脾气不好而恼。昨天我喝得太多了,明天我会好的。’

“‘那是你母亲的钱吗?’我细声地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

“‘是的。’他最后说。

“‘哦,罗勃,你怎么能这样?’我叫起来。

“他停了一会才说话,我有点凄惨的感觉,我想我就开始哭了。

“‘假如有人问你什么事,你要说你没看到我拿钱,你不知道我有钱。’

“‘你怎么会想到我会出卖你?’我哭着说。

“‘还有裤子,夫人没法除掉污迹,她已经把它丢掉了。’

“我忽然记起来,那天下午罗勃正在弹琴而我坐在他身边时,我闻到烧东西的味道,我起来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不要走。’他说。

“‘但是厨房里有东西在烧着。’我说。

“‘也许是夫人在烧旧破衣。她今天脾气很坏,如果你去干涉她,她会把你的头咬掉的。’

“我现在晓得他烧的并不是旧破衣,他并没有将裤子丢掉,她把它烧掉了。我开始怕了,但是我没有说什么,他拉我的手。

“‘假如有人问起你这件事,’他说,‘你必须说我在洗车子时弄脏了,所以要丢掉。我母亲前天把它送给一个乞丐了。你发誓要这样说吗?’

“‘我发誓。’我说,但是我几乎说不出来。

“然后他说出一句可怕的话。

“‘可能我的头要依赖它而存亡。’

“我太吃惊,太恐惧而说不出话来。我的头痛得都要爆炸了,我整夜都没阖上眼。罗勃时睡时醒,甚至睡觉时都不安定,转来转去。我们很早就下楼了;但是我的婆婆已经在厨房了。通常她都穿得很高尚,她出去时看起来很漂亮。她是一个医生的寡妇,一个参谋官的女儿。她对她的地位有自知之明,出去访问军中的老朋友时,都不让人晓得到底她的经济状况怎么了,怎么穿得那个样子。那时她有着波浪形的头发,指甲修剪得很好的双手,搽红的双颊,看起来不会超过四十岁。但是现在她的头发蓬乱,没有装饰,穿着宽袍,看起来像一个退休,靠储蓄过活的鸨母,她没向罗勃说早安,将报纸递给他时也没说一句话。他读报的时候,我注意看着他,我看到他的表情变</a>了,他觉察到我的眼神时就抬起头,笑了。

“‘好了,小夫人。’他愉快地说,‘咖啡怎么了?你是想整个早晨站在那儿注视着你的主人公或者要去服侍他?’

“我知道报纸上有一些我知道的事。罗勃吃完早餐上楼穿衣服。他下楼准备出去时,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穿的是两天前所穿的淡灰色衣服配着那条裤子;不过那时我才想起他订做那套时,另外做了一条裤。做这套衣服时,曾有过热烈的论辩。贝格夫人对价钱有怨言,但他坚持,除非他穿得很高尚,不然他没指望找到工作。最后她终于像往常一样,屈服了。但是她坚持他要再做另一条裤子。她说通常总是裤子先坏,而终究是有两条裤子较为经济。罗勃出去时说他不回来吃午饭。我婆婆不久也出去买菜。一到剩下我一个人时,我马上抓起报纸。我看到一个消息说,一个英国的赌赛马的叫特地柔丹的,在套房里被发现死去了,他的背上被戳一刀。我常听到罗勃谈到他。我知道是罗勃杀了他,我的心忽然痛将起来,我想我要死去了,我怕极了。我不知道我坐在那儿多久,我动弹不得,最后我听到门上钥匙的声音,我把报纸放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做我的事情。”

莉迪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直到一点钟或者更晚才回到饭店。吃完晚餐时已经两点了。他们进来时,桌子已经满了,酒吧中人口稠密。莉迪亚已经谈了很久的时间,人们渐渐一个个地走了。酒吧附近的人渐渐稀少了。现在只有两个人坐在那儿,旁边只有个桌子有人,侍者开始不安静起来了。

“我想,我们应该走了。”查理说,“他们要赶我们走了。”

就在那个时候,另一桌的人也走了。那个从衣帽间把他们的上衣带来的女人将查理的也带来了。她把它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他叫人送账单。

“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去什么地方吧?”

“我们可以去蒙特马特,格拉夫整晚开放。我倦极了。”

“嗯,假如你愿意,我用车送你回家。”

“送到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亚的家?我今晚不能去。他会喝醉酒的。他会整晚咒骂着伊娃吉尼亚把孩子带成那个样子,并且为他自己的悲哀哭泣。我也不去‘后宫’。我们最好到格拉夫,至少那边很暖和。”

她悲哀似已尽,并且真的累了,所以查理就犹疑地向她提议。他想起西蒙告诉过他,他可以带任何人去旅馆。

“瞧,我的房间有两个床,为什么不跟我到那边呢?”

她怀疑地看他一眼,但是他微笑着摇头。

“我的意思就是睡觉。”他附加说,“你知道,我旅行了一天,一部分由于兴奋以及其他的原因,我累极了。”

“好吧!”

他们走到街上时已经找不到车子了,但是离旅馆只有一段路,所以他们就走路去。一个困倦的守夜人为他们开门,用升降机将他们带到楼上。莉迪亚脱下帽子。她的眉毛宽而白。他以前没有看过她的头发,短短的,在她的颈子上鬈曲着,颜色是苍白的棕黄。她把鞋子踢掉,滑出她的衣服。查理穿着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她不仅已上了床,而且已经睡了。他爬上自己的床,关了灯。自离开饭店到现在,他们都没交换过一句话。

这样查理度过了在巴黎的第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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