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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夏末_北方的海

作者:井上靖 字数:21583 更新:2025-01-07 13:57:13

从金泽归来的 远山说:“谁带着图章这种小玩意儿!要用的时候,这家伙用橡皮刻一个就行了!”

你一言,我一语,结果决定按大拇指印。当洪作把大拇指按到宇田夫人拿来的印泥上时,夫人说:“洪作君也真可怜,终于要被赶出沼津了。”

“那么,举行签字仪式吧?”藤尾拿起啤酒瓶,发现里边已经空了,便对宇田夫人说:“师母,请把签字仪式喝的啤酒拿来好吗?”

宇田夫人立刻起身去把啤酒拿来了,宇田、藤尾、洪作三人喝着啤酒,远山却喝着白开水,做出一付老实相。

藤尾说:“这啤酒非同一般。这是达成协议时喝的酒,你也可以喝!”

远山说:“哦?是达成协议时喝的啤酒?不是普通的啤酒!既是这样,我只喝一杯试试味吧。究竟是什么味道?”

远山说着,便端起杯子。正在这时,他耳边响起宇田的声音:“远山君不能喝!”

“是。”远山把杯子放下了。

藤尾说:“老师,只喝一杯还是可以吧?这家伙经常喝酒!”

“经常喝?这不行!”宇田说,“好!请远山也写一张保证书吧!保证今后滴酒不沾,怎么样?”

于是,藤尾说:“这倒是挺有趣!就这么办吧。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远山,你写吧!”

远山兰本正经地向宇田问道:

“写了保证书,明年会让我毕业吗?”

宇田笑着说:“即使你写了禁酒的保证书,作为学校当局,也不会因此而让你毕业吧!”

近黄昏时,三人离开了宇田家。一出门,远山便说:“留级生真苦啊!”也许是只有他一个人没喝上啤酒的缘故吧,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到沮丧。接着,他又说:“洪作也终于要去台湾了。船开走,烟留下,是不是?”

藤尾说:“别说这种蠢话。说出这种话来,大家都以为你智能低下。要说点儿象样的话!”

远山说:“那么,我该说什么,你教给我吧。朋友乘船远行,今后只剩我一个人了。明年能不能毕业也没有把握。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寂寞。为了表达这种心情,我借用了‘船开走,烟留下’的歌词。”

藤尾问道:“洪作去台湾,你真的感到寂寞吗?”

远山显出平时所没有的严肃表情,说:“没有同伴啦!和洪作在一起,心里还感到踏实,洪作不在了,总感到心虚!”

远山的这些话,洪作听了并不怎么感激,但他完全理解远山的心情。

洪作说:“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长此以往,会毁灭一生!”

“哎呀,你这话和我妈说的竟是一模一样!我妈对我说,继续和你这种人来往,会毁掉我的一生!”

“真的说过这种话?”

“我干吗骗你?真的这么说过。是流着泪说的。”

“真讨厌!”洪作说。

藤尾说:“哎,社会上对于洪作的评价,到了这种地步!我妈她们虽不至于说得这么严重,但言语中也有这层意思。”

远山说:“宇田老师的夫人也说过!”

“她说什么?”

“不便说。”

“不要紧!

“不是顾忌你,是顾忌师母。”

“说吧!她说什么?”

“好吧,说就说!‘他呀,不知想些什么!和蜻蜓一样无忧无虑,轻飘飘地飞来飞去。’”

洪作心想:“又是说我无所用心?”无论谁说他无所用心他都心平气和,然而宇田夫人说他是轻飘飘飞舞的蜻蜓!他心里受不了,感到厌烦。

“难道我在金泽多呆了几天,就该受到这么大的责难吗?不错,我应该寄一张明信片。没寄明信片,也许是我的过失。可是,不就这么点儿事情吗?就因为这一点,被人家说成蜻蜓,叫人怎么受得了?”

听了洪作的话,藤尾不禁笑了起来。

“你自以为不象蜻蜓吧?可是在大伙儿眼里,你就象一只蜻蜓!分歧就在于此。你从小到现在始终是轻飘飘地飞呀飞。高兴飞哪儿就飞哪儿。谁也不替你操心。”

“没这种事!”

“哎,听我说!——有没有父母在你身边监督,差别很大。我认为,倘若你和我们一样,是在家庭的怀抱中长大的,便不会变成蜻蜓。可是,迄今为止,你一直是在没有父母监督的环境里成长的。这一点,你得天独厚和我们不同。老是做蜻蜒也没什么。从小是蜻蜓,现在还是蜻蜓。自以为不是蜻蜒,可在别人眼里你却是蜻蜓。”

“你胡说些什么!”

“啊,别发火!”

“蜻蜓是什么东西?”

远山说;“藤尾说得对呢!听他一说,我看你也真象蜻蜓!宇田师母说得真象!真是只蜻蜓!连玲子也认为你象蜻蜓。”

远山突然提起玲子的名字,洪作的心一阵剧跳。

“玲子说过这种话?”

“哎,没说。只是嘴里不说,心里却是这么想。肯定是这么想。你当我说谎,就去问她好了!——喂,藤尾,你请客,现在就到玲子那儿去!”远山提议道。

藤尾说:“硬是要去,我也不反对带你们去见阿玲。”昨天,藤尾还说他不会永远把玲子这种姑娘当作美人,可现在却若无其事,嬉皮笑脸。就是这种地方,他令洪作厌恶。

藤尾又说:“哎夕看来我今天好歹得请客。洪作要去台北,一场戏收场了。今后再也不能轻飘飘地飞舞,做不成蜻蜓了。真可怜!可是无可奈何呀!”

进入闹市区,远山便提议邀请金枝和木部一起,当晚为洪作举办送别会。谁也不反对。

他们决定七点钟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会合,然后就地暂时分手。远山必须上亲戚家去办件事,藤尾也非回家一趟不可。临走时,他对洪作说:“我去邀木部和金枝,你先去,在二楼占个座位。”

剩下洪作一个人时,他便漫步于街上,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想,他终于也要和沼津镇暂时分别了。

多亏宇田,出发的日期定下来了,这对洪作来说是件好事。如果不叫他写下保证书,洪作很难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在千本海滨的肉排餐馆会合的时间要过一小时才到。洪作打算去书店里看看,正在这时,有人招呼道:

“喂,洪作君!”

洪作一看,原来是身着和服的首席教师釜渊。自从上次远山发生事故,他们深更半夜在练武场碰面以后,洪作一直没见过他。洪作觉得真是冤家路窄。

“你现在干些什么?”

“还是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可不行!总得有点儿改变!”釜渊说,“秋天到啦!”

在洪作的心目中,釜渊是不会对季节有所感慨的,所以他觉得很意外。

接着,釜渊追加似地说道:“有支歌中唱道:‘秋来思绪多。’你知道吗?”

“嗯。”洪作根本不知道。

“感觉到秋天到来,人们的确是思绪万千。”

“连老师也是这样吗?”

“‘连老师也是这样吗?’这种说法没礼貌!”釜渊笑着说。

平时他总是板着面孔,这一笑,令人觉得格外亲切。

“夏季你干了些什么?”

“到金泽去了一趟。我打算明年投考四高。”

“哦,你想投考四高,所以到学校所在地去看看,是不是?”

“啊。正是。”

“考虑真周到!连你也会有这种用心?”

“您也失礼啦!”洪作笑道。釜渊也笑了。这一次他笑出了声。

洪作觉得,此刻和自己谈话的釜渊,不是使全校学生望而生畏、以严峻而闻名的釜渊了。他仿佛在同另一个人交谈。

釜渊说:“知道连你也有心投考高校了,我放心啦!明年你很难考取,不过后年总得有所归宿!”

“您又失礼啦!”洪作笑着说。

“恐怕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才不这么想呢!”

“是吗?不久前我和宇田君淡起你,宇田君还称赞你呢。”

他说,你想事情和一般人大不相同。人一般活六十岁,而你却似乎把人生当作一百二十年加以考虑。

真不好意思!”

“哎,我也觉得你是这样。到四高去参加柔道训练,这可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真了不起!我们只好认为,你把人的寿命加倍地加以考虑。”

“您知道了?”

“当然知道!——不过,我认为这一点是你的长处。你在校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比起那些听到考试二字就眼神发呆、面色发白的学生来,你要好得多!因为不用功,所以升不了学。可尽管考不取,志愿却挺高。一般的人都选择免试的私立大学,可你却要进公立高等学校。而且,听宇田君说,你进那所学校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练柔道!”

“真是气宇不凡!”

“了不起!”

“您别说了!”

“不,我并非贬低你,而是夸奖你!这方面你真是好样的。问题只在于你能不能考取。”

“是呀。”

“你认识到这一点了吗?”

“嗯,认识到了。”

“认识到了,却不为此而努力,这也挺出色!”

“真难为情!”

“哎,我不是冷嘲热讽,而是称赞。——好极了!只是父母大伤脑筋。不过,哎,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有什么办法!”

不知不觉间,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了。

“老师,”洪作对心情舒畅,话不绝口的釜渊叫了一声,“今后我一定努力学习。”

“很好!”

“真的,我决心努力。因为住在沼津不行,所以我决定去台北,在父母身边用功学习。”

“很好!”

听釜渊的口气,他根本不信任洪作。

“真的,我今天到了宇田老师家里,写下了保证书。十号从沼津出发。”

“哼!你会主动写保证书?恐怕是逼你写的吧?”

“是的。”

“我就知道!料你也不会自觉地写。不过,总而言之这是件好事。宇田君也费了不少心思!

接着,釜渊稍稍改变了一下语气,说:

“顺便提一下,你得感谢宇田君。宇田君受你牵累,代司父母之职,十分辛苦。——他说你太没有头脑,他不能撒手不管。”

“你自从出世,便成了别人的累赘。自己不操心,该操的那份心思全由别人代劳了。——生就一个幸运儿!”

“是吗?”

“这还用问?当然是!宇田君这些人受你的连累,该由你自己操心的事情全由他承担下来,为你料理。不仅承担了应当归你的那份忧虑,连你父母的份额也转嫁给他了。——不感谢他可不行!”

“我全明白。”

“最近,宇田君和你父母就你的事情频繁通信。听说连钱都汇到他那儿呢。”

“是吗?”洪作大吃一惊。这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想,事情的确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真把钱寄到宇田老师这儿来了吗?”

“我不知道。——宇田君是这么说的。离开沼津去台北,总得花钱吧?你本来打算怎么弄到这笔钱?”

“我想很快就会寄来的。我打算,如果没寄来,就向人借。”

“向谁借?”

“无论向谁借都成。”

“瞧,这一点你又与众不同!难得,难得!”

釜渊接着说:“上哪儿去喝杯咖啡好吗?”

釜渊和咖啡!这是不可思议的结合。洪作想;釜渊居然也喝咖啡?

洪作把釜渊领进最近的一家西洋点心店。这儿店堂的一角设有几组桌椅,作为饮料部。

釜渊一边环视店堂内部,一边说:“你常出入这种地方吗?”

洪作答道:“这还是第一次。”

“你很熟悉呀!”

“乘火车走读的同学时常来这儿,所以我知道。”

“不象话!居然有这种学生,放学时到这种地方来!”釜渊说。但他脸上并没显出在学校里的那种严厉的表情。两人在一张小桌旁面对面地坐下。

“喝杯咖啡吧。”釜渊说。洪作依言叫了咖啡。

“老师爱喝咖啡?”

“每天早晨喝。去台湾之前来我家喝一次好吗?请你喝象样的咖啡。将咖啡豆磨碎后煮的。”

“您这么说话,和您在学校里的时候完全不同。”

“不见得吧?”

“瞎,是不同!完全不一样。同学们只要一见您的脸,脸色就变了。

“你也是这样吗?”

“我还没到这种地步。”

“是啊。这是因为你和你那些朋友,藤尾呀,木部呀,都是些滑头滑脑的家伙。”

“可他们都是很好的同学。”

“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坏人啦。”

咖啡刚送上来,釜渊便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说:“勉强可以。”

洪作对品尝咖啡一点也不在行。咖啡这种东西,只是偶然在藤尾家喝过,很少有机会喝到。即使在金泽,也没有得到机会。

“老师也常上这种店子吗?”

“哎,第一次。”

“上过中式面馆吗?”

“没有。”

“一次也没上过?”

“没有。”

“可惊!我们……”话刚说出口,便在喉咙里梗住了。他原想说他和伙伴们几乎没有一天不上中式面馆,但有所顾忌,便改口道,“要是老师想去,我给您领路。”

釜渊说:“嗯,请领我随便上一家面馆吧。”

出了西点店,洪作领着釜渊往他们一伙几乎天天光顾的那家中式面馆走去。

走进面馆后,他们在二楼一个铺着铺垫的小间里找好了座位。

釜渊说:“随便吃什么,只要味道好就行。”洪作点了两碗中式汤面。

洪作再次叮问釜渊:“这儿您一次也没来过吗?”

“没来过!我上这儿来,你们就头疼啦!”

“没关系。老师上楼之前,我们就逃之夭夭了。”

“从哪儿逃?”

“从窗口逃走。”

“嗬!不管什么时代,中学生这种人物于出来的事情总是一样!”

“过去也是这样吗?”

“我们这些人也爬过窗l!。”

“老师也爬过窗口?”

“对。”

“真没想到!那时你们吃什么东西?”

“面条。”

“想象不出老师慌慌张张逃走时的模样!那是副什么样子?”

“我总是遇事不慌。在跳窗之前,我还能从容不迫地把吃剩的面条盖好,不使它沾灰。这一点和你们不同的。”说到这里,釜渊开心地笑了。洪作看到釜渊的笑颜,又觉得他说不出地可亲。

洪作说:“把老师刚才说的话讲给同学们听,大家一定挺乐。”

釜渊忙说:“这种事可不能告诉他们!作为一个教师,必须经常保持威严。倘使与学生们亲密无间,就没法教育他们。对不对?”

“嗯。”

“你们马上就会小看老师。稍不小心让你们钻到一个空子,你们就会得意忘形,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

釜渊用筷子夹起端上来的汤面,说:“这东西你们能吃几碗?”

般吃两碗。”

“不算多。我们年轻时吃三碗呢。”釜渊说,“你们一伙常来这儿吧,藤尾、木部、金枝。”

“您都知道!”

“这种事情瞒不过我。你们这种人叫做‘面条坏蛋’。吃着面条,想到自己是坏蛋,所以有这个头衔。

“面条坏蛋?”

“不是吗?”

唯有这时,洪作看到釜渊的表情有些异样。

从中式面馆出来后,他们在街上走了一会儿。走到他们先前相遇的那家书店门口,两人决定分手。

釜渊说:“好,就在这儿分手吧。保重身体,好好用功!”

洪作说:“到了台北,我给您写信。

“你会写信?你连必须给父母的回信也不写,给我写信恐怕靠不大住吧?我这儿无所谓,可是一定要给宇田君写信!”

釜渊说完便走了。洪作目送着他的背影,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他想,一旦自己要离开沼津,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显得如此善良、如此亲切呢?今日所见之釜渊,和平日的首席教员釜渊,简直判若两人。说话合情合理,举止说不出地温和。

“一点儿没有冷血。”洪作想道。

所谓冷血,是“冷血动物”的“冷血”,是釜渊的绰号。

洪作想,无论如何,从毕业到现在在沼津所过的这段散漫的日子,从中他并非一无所获。他和宇田建立了亲密的友情,发现了釜渊老师的好心,这都是得益于在沼津的游手好闲的生活。

洪作在黄昏的街道上朝千本海滨的方向走去。白昼使人觉得在度夏末,然而一到上灯时分,人们便觉得秋意正浓。在街上行走,感到秋天的寒气直逼足底。釜渊说秋天到来思绪多,看来的确如此。

洪作来到位于千本海滨入口处的肉排餐馆门前。可他没进餐馆,径直朝海滨走去。他不进餐馆,是想独自多呆会儿。他之所以想独自安静,也许正是因为秋天已经来临。

海滨不见人影。在幽暗的夜色中,只听见阵阵波涛声。洪作一直走到水边。眼前的千本海滨,他终于要和它分别了。

“洪作君!”

洪作听到远处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以为是错觉。

“洪作君!”

确实有人在唤他。是女人的声音。除玲子以外,在他认识的女人中,没人叫他的名字。

“哎——!”

这次是洪作喊叫。他要告诉对方自己在这儿。

洪作离开水边,朝着喊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没走多远,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玲子的唤声:

“洪作君!”

洪作粗声粗气地说:“是来接我吗?”

“刚才你经过店门口时,我看见你了。远山君、藤尾君也都来了。”

身穿单衣的玲子走上前来。她用手按住衣服的下摆,以免它被海风掀起。

“木部和金枝呢?”

“我出来时,他们还没到。”玲子说,“今天海浪比往日平静。几天前的景象真可怕!站在这儿,水沬也会溅到身上。”

“你不冷吗?”洪作觉得身穿单衣的玲子应该冷得受不了。

“有点儿冷。”玲子说,“不过我很高兴!这儿没人呢。夏天已经完了。此后,千本海滨将变得宁静,多好啊!我爱秋天!”

洪作觉得他们俩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十分尴尬。

“咱们走吧。”洪作说。

“木部君和金枝君还没来呢!咱们到那边走走吧。”

玲子启步走了,洪作跟着迈动了步子。在沙滩与海水之间,是一个布满石头的地带,行走非常困难。

“啊,真舒畅!我喜爱夜晚的海。”玲子停住脚步,面朝大海站下。洪作也停住脚步。然而,和一个异性单独相处的拘束感又攫住了洪作。他拾起脚边的石子,朝黑蒙蒙的海面扔去。于是,玲子也拾起一颗石子。

“恐怕你扔不到海里吧。”

“扔得到!和弟弟练投球时,我还是个投球能手呢。”

玲子做出一个不牢稳的动作,把石子扔了出去。洪作又拾起一块大而扁平的石头,做出掷铁饼的动作,先把身体转一圈,乘势把石块扔了出去。

洪作继续寻找扁平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地拾起来,一块接一块地扔向黑暗的大海。

“再往那边走走吧。”玲子说完,又挪动了脚步。洪作无奈,只好跟在玲子后面。

“听说你十号就要出发?”

“嗯。听谁说的?”

“远山君。——听说叫你写了保证书,真的吗?”

“嗯。”

“你写保证书时,脸上是个什么表情,我真想看看!”

“写那种东西,没什么!叫我写,一下可以写好几份!”

对此,玲子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

“台湾的水果挺好吃吧?”

“嗯。”

“有些什么水果?”

“香蕉,木瓜。”

“木瓜?我没见过呀!”

过了一会儿,玲子说,“新高山是一座很美的山吧?”

“你说什么?”

“这是念书时老师对我们说的。”

过了一阵,她又说:“真的不再回来了?

“洪作君。”

“开玩笑!回来!当然要回来。明年春天我要去金泽参加考试!”

“人家说这全是你骗人的呀!”

“谁说的?”

“远山君。”

“那家伙,居然说这种话?”

“是呀。他说你去了台湾,就再也回不来了。他还说你会在那儿入学,将来还要和台湾姑娘结婚,在那边的砂糖公司工作。”

“胡说八道!”

“不过,我认为洪作君还是留在那儿好。”

“为什么?”

“洪作君适合于住在台湾。不是过惯了闲散日子吗?——啊,我也想去台湾!那儿一定很好。那儿长着椰子树,月光皎洁。生活在那个地方,多么美妙!”

“那你来吧!”

“不行呀,我没钱。”

“在那儿找个工作就行了。”

“那么,我也进砂糖公司工作吗?”说到这里,玲子顿了顿,“到了台湾,洪作君连话也不会和我说了!你父亲是个军人,一定挺可怕的!不过,我想你母亲很慈祥。洪作君的母亲呀!”

洪作说:“该回去啦。大家都在等着呢,”

不知有什么事情好笑,玲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好吧,洪作君一个人回去吧!我还要散散步。”

听玲子这么说,洪作也不愿单身回去。

“远山这家伙。在生我的气呢!”

“你说远山君吗?我喜欢他。他比藤尾君和木部君他们好得多。他很会体贴人。”

“是吗?”

“是呀。远山君真怪!只要见到我,他总是把话题扯到洪作君身上。而且,近来——”玲子顿了一下,接着说:“算了,不说了。”

“近来——怎么样?”

“近来,哎呀——还是不说,不好说呀!”

接着,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他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去问远山君吧!”

“好,我去问他!”

“别当着大家的面问呀!要单独和他在一起时才能问。”玲子的话中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对洪作来说,远山说过什么样的话,是不难想象的,然而在玲子面前,他却始终佯装不知。

与玲子谈着话,洪作渐渐感到呼吸困难起来。他想尽快找个自由之地,自在地活动一下。否则,他觉得自己难免窒息而死。

“走到河口去好吗?”洪作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地说道。

“去河口?很远吧?”

玲子毕竟有些畏缩。所谓河口即狩野河的入海口,虽然离此处不远,但夜间在海滨行走,恐怕也得化十至十五分钟才能走到。

“走到那儿需要多久?”

“十五分钟左右。”

“来回就得三十分钟。——这一来就会挨骂。管它呢,还是去吧。”她所谓挨骂,大概是指挨老板娘的骂。

洪作说:“算了。回去吧。”

当心玲子挨骂是他决定不去河口的一个原因,此外,洪作也考虑到自己,他担心大伙儿都会责怪他。尽管去不成河口,但玲子说了“管它呢,还是去吧”,爽快地响应了他的提议。

洪作觉得非回去不可了。回去与否,完全取决于洪作的意愿。洪作回去,玲子便回去,洪作去河口,玲子无疑也会随他同往。

洪作从未经历过这种微妙的处境---个伙伴站在他跟前,听凭他决定何去何从。而且,这伙伴是个异性。

洪作觉得眼前的玲子跟他平时想象中的玲子完全不同。她胆大勇为。到了顾客纷纷上门的时刻,她还悄悄地从店里跑了出来。尽管她嘴上说怕挨骂,但看上去她一点儿也不害怕。

洪作说:“回去吧。”

于是玲子也爽快地说:“好,回去。”

两人一同走进松林,走到并排耸立的几幢别墅后面。这一带仍是沙滩的延续,没有一条象样的道路。进入松林之后,玲子一直默默无语。

开始看见西餐馆的灯光时,玲于说:“我先回去!”说完,她便拔腿飞跑而去。

洪作决定在松林里溜达一阵。剩下他一个人时,洪作才突然感到自己获得了充分的自由。他可以想象,可以思考,连走路也自由了。他可以无所顾忌,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洪作在松林里一条破旧的长椅上坐下。他和玲于一起散步时,暮色已深,但此刻,月亮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脚下漂着一层银灰色的微光。

洪作总觉得有许多事情必须考虑,然而一旦准备考虑,又不知道考虑什么为好了。

玲子显然对他怀着一片好意。从她今晚对他的态度看来,这事不可能作别的解释。然而为什么事情会如此呢?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洪作想来想去没理出个头绪来。他被一种甜蜜的迷雾般的东西层层包裹,他仿佛被这种东西熏得呛住了。

“呕!”

洪作放声大喊。他想,金泽的鸢在这种场合,一定会大声喊叫。

洪作比玲子晚十分钟左右到达西餐馆。他刚要上楼,系着围裙的玲子从厨房那边走过来,悄声对他说:“请你装作没和我见过面。”

甜美的雾气又向洪作袭来。玲子的这句话,在他俩之间存下了一个秘密。

洪作走进房间,老板娘劈头便说:“为你举行送别会,你却上哪儿转悠去啦?”

除藤尾和远山之外,金枝和木部也到了。桌上已经并排摆着几瓶啤酒。

藤尾和金枝都穿着金属钮扣的学生制服。木部身着碎白点花纹的和服。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穿厚棉布制服的远山显得大为逊色了,正象个中学留级生。

藤尾说:“你迟到了!”

洪作答道:“在街上遇见了釜渊,耽搁了。”

远山认真地问道:“遇上了釜渊这怪物!关于我,他说了些什么?”

“关于你?什么也没说。他从宇田老师那儿听说我要去台北,便请我喝咖啡,还请我吃了中式汤面。”

“釜渊请你?”藤尾的表情好象是说:哪有这种事情!

“别乱说!

“哎,是真的!今天我第一次感到这位老师是个好人。”

远山噘起嘴说:“和你一起吃汤面?在那儿吗?”

“对。咱们干的事情他全知道。他知道,却装作不知。真是好老师。”

木部说:“釜渊确实很好。我也喜欢他。他是个出色的人。他对中学生是严厉,可我认为那种严厉也很出色。”

“别以为自己毕业了,就可以信口胡说。我一听见釜渊这个名字,就打冷战。——够了,别谈釜渊啦——我怕那家伙。见到釜渊面对面地走过来,我就吓得动弹不了。没奈何,只好站住。那家伙走过来,说:‘你还在学校里?啊?’”远山边说边抬起下腭模仿釜渊的神气。

在一旁侥有兴趣地听他们谈话的金枝,将他那生就的和善面孔转向洪作,说:

“听说你终于决定去台北了,是吗?”

“嗯。”

“啊,这也好。是件好事。用点儿功,明年到东京来!学校嘛,进哪一所都一样。”

藤尾说:“这家伙打算投考四高。在四高柔道队的劝诱下,他的魂都被迷住了。”

金枝说:“我听说啦。是啊,四高也不错。——不过,柔道这种东西,哼!”木部说:“柔道本身倒不坏。

可柔道队的生活不行!我也喜爱运动,任何运动我都喜欢。可运动队的生活受不了!特别是柔道队的生活!”

这时,老板娘插话说:

“提起柔道,大家立刻联想到远山和洪作,所以对柔道产生反感。他们整天噼啪噼啪地练武,考试老不及格,谁见了都觉得没出息。可是也有正经的柔道。我呀,就喜欢四高柔道队。我想把这店子关掉,搬到金泽去,为四高柔道队的人服务。洪作和远山要在那儿呆上三年,才会变成真正的人。”

“哇!”藤尾大吼一声。

“别吓唬人!”木部说。

“我真想让你们亲眼看看四高柔道队的莲实君!他身材矮小,可远山和洪作绝不是他的对手,眨眼功夫胳膊便被莲实君拧过去,彻底完蛋了!”

远山说,“哪有这种事?”

“别打肿脸充胖子啦!就在这餐室里,你不是一下子被摔翻在地吗?光吹牛有什么用!”

老板娘顿了顿,又说:

“那莲实君有句话说得好:‘认为这世上不存在女人!’”

“的确说得好。”金枝赞同道。

“‘进了四高,别以为是来做学问的!’”

“嗬!”

“他还有一句妙言!对了,是这样说的:‘烟酒不沾,万事不想,一心一意练柔道!’——能做到这一点,我也赞成。这多么令人向往!”

“哎,的确如此!”金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闯来一个单纯朴素得可怕的人物!”藤尾说,“洪作的生活方式与他的那个伙伴正相反,他却被这种生活方式迷住了。哼,我看行不通!他从不约束自己,所以感到自我约束的精神具有魅力。然而这长不了。他会觉得无聊,感到厌惓。”

接着,他对老板娘说:“肉排还没好?”

“别着急,请等会儿。听说今天是为洪作送行,所以招待你们吃特别高级的肉排!”老板娘说。

洪作把脸转向藤尾,说:“我并不为自我约束的精神所吸引。我想我多半是被粗野的精神迷住了。”

这时,木部发出一阵“喔呵呵、啊哈哈”的怪叫声。他说:“别说怪话!你自己就是粗野的标本!既如此,你怎么可能被粗野的精神所吸引呢?周围的人为你大伤脑筋。我也这样。你只是想交朋友。这就象野狗求伙伴。

你至今为止一个朋友也没交成。我们这些人名义上是你的朋友,其实不然,对你来说,我们不是朋友。谁也不现解你。你自己明白这一点,因此感到孤独!你是一条纯粹的野狗,尽管辨不出是天生的还是后天演变而成的,但确实是一条野狗。孤独的野狗。你在四高柔道队那些家伙当中找到了伙伴。不过,虽然同是野狗,然而四高柔道队的那些伙伴是经过训练的野狗,人工培养的野狗。作为野狗,你是纯粹的,道道地地的。可他们不同。他们是冒牌货。哼!和他们交往吧!不出半年,你肯定会感到无聊。”

老板娘说:“别野狗长、野狗短地说个没完!让人听见了多不好!他身上纵有野狗的特征,可这么一说,你们不都成了野狗吗?”

“我并不是蔑视野狗。我喜欢野狗。我虽喜欢野狗,却不会变成野狗。野狗这东西是装不象的。野狗有野狗的素质。这一点上洪作很出色。他是天生的野狗,具有野狗的精神——虚无、颓废、好斗。”

木部说得振振有词。由于啤酒的作用,他满脸通红。

洪作反问木部:“我虚无、好斗?”他从未听到别人对自己下这样的评语。

木部说,“对,虚无、颓废、好斗!你恣意任性多为所欲为!”

“是吗?”洪作说。

木部说:“你不明白吧?倘使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便不会变成这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就不是野狗之类的动物了。正因为意识不到,才是野狗。你的所作所为,在第三者看来,便是虚无的、颓废的、好斗的。喂?大娘!”

木部请求老板娘的赞同。

老板娘说:“你自以为成了大学生,不知为什么,就要强辞夺理地说这么一大篇。不管怎么说,对于洪作到住在台湾的父母身边去,我举双手赞成!要是留在这儿和远山这号人混在一起,就别想进四高!”

远山说:“最好别把我牵扯进去!”

“你呀!”老板娘重又转向远山,“你大模大样地喝啤酒,可你还没资格喝呢!别忘了你还是中学生!”

“我知道!”

“看你那副嘴脸,就不象是知道的。除了你,好歹都已是毕业生了,唯独你……”

“知道,知道!”

“你知道什么?——对了,最近你在思春!把玲子拉出去,老半天也不见回来。”

“我记忆中没这种事!”

“早两天不是把她叫出去了吗?”

“哎呀,弄错人了吧?”

“没错,没错!干这种坏事,我上学校去告你一状!”

“别说了!这是误会!阿玲对洪作有意,所以我……”

“不对,不对!——别胡扯!”

老板娘说话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激烈。看来她真对远山生气了。远山突然提出洪作的名字,使洪作大吃一惊。

他想说点儿什么,但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来。他想:“这下坏事了!”这种事情,远山不可信赖。

这时,金枝说,“照木部的说法,洪作是一条野狗。我认为木部也许说对了。”他把话题又拉回了正题,“我之所以喜欢洪作多正是由于他具有野狗的性质。哎,既然他想参加四高柔道队,就去参加好了!只是,我也认为你在那儿呆不长久,因为较之四高柔道队的那伙人,洪作要高级得多。”

金枝似乎在作总结发言。在中学时代,他经常担任这样的角色。

洪作说:“我比他们高级?谢谢你!”

金枝说:“这未必是夸奖,不过你显然比他们高级,”

这时,老板娘又插嘴了:“有这种事?你不认识莲实君,才说这种话。莲实君在这儿,马上把你们比下去!

他头脑聪明,体力强盛。——而且,他身材虽矮小,肌肉却挺结实。人聪明,相貌也端正。最重要的是人品出众!”

“哇!”藤尾又怪叫一声,“你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远山,你也见过这位四高的贵公子吧?”

“嗯。”

“印象怎么样?”

“嗯,不便说呀!”远山嬉皮笑脸地说。

“没关系,你说吧!”

“勉强过得去。”

“你说什么?”老板娘露出惊诧的神色,“你和他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根本没法比!”

“这我知道!”

“既知道,就别胡说八道呀!”

“对,大娘说得对!他是个好青年!只是他的耳朵破得不成样子!”

“耳朵碍什么事?比起你的耳朵来,莲实君的耳朵好得多!再说,那耳朵一点儿也不难看。象个男子汉就行,练柔道损坏的嘛!”

“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骨折那会儿,您不是说‘把父母给的身体任意糟蹋,真是岂有此理</a>’吗?”

“伤了骨头不行,伤了耳朵却无妨!耳朵嘛!”老板娘说完,起身下楼去了。

玲子端菜上楼来了。

“欢迎光临!”

她笼统地向大家致意,然后说:

“前两天看见木部君在街上走。我很想叫你,可又没叫。”

“是吗!我没看见你。”木部说。

“阿玲还是这么漂亮!”藤尾开玩笑地说。玲子一出现,满座的气氛顿时有了改变。

洪作正襟危坐,默默无言。玲子显得光采夺目,简直难以相信她就是刚才和他一起在千本海滨散步的那同一位姑娘。不知玲子心里怎么想的,她只管和别人交谈,对洪作看也不看一眼。

金枝对玲子说:“今天是为洪作送别。”

远山笑嘻嘻地说:“她知道!”

这时,玲子方始把脸转向洪作,说:“洪作君,你真要去台湾吗?”

远山说:“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以为是撒谎?”

“先前听远山君说了,可我总不相信。真的要走吗?”

洪作望着玲子,暗自惊诧不已。她分明是在演戏,但演得这么逼真,使人丝毫觉察不出。

“是真的。”洪作不好意思地说。

远山说:“我发现阿玲对洪作有意思。据我观察,十有八九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想给他们牵线,可是洪作这家伙一溜烟跑到金泽去了,真是无情无义!就为了这个,我被大娘误解啦!”

“嘿!”藤尾惊讶地喊道,“小玲,当真吗?”

玲子说:“是呀,是喜欢。不过多并不是特别喜欢!就和喜欢木部君、金枝君一样。”

藤尾说:“我呢?”

“藤尾君和远山君,我都不大喜欢!你们不正经!”玲子说,“如果我特别喜欢谁,我早约他去千本海滨散步啦!”

“好厉害!”

“厉害吧?不过这是真话。”玲子说。

玲子说出这种话,哪里还象平日的她!

玲子下楼后,木部说:“这姑娘变啦!一个女孩子,才半年不见便完全变了!今年春上,她还是个少女,可转瞬之间便成熟啦。”

藤尾说:“她有点儿兴奋。我好久没来,无怪她高兴得有点儿轻浮。”

木部说:“你不行!人家说你不正经。”

藤尾说:“女人嘛,往往是口是心非。”

远山同意这句话:“对,完全对!”

藤尾说:“你又另当别论!把我的名字和你的相提并论,我真倒霉!”大家正说得热闹,老板娘进来了。她摊开两手,制止大家出声,然后说:“有一位名叫釜渊的老师,在楼下等侯。”

刹时间,满座变得鸦雀无声。

“好象是说给洪作送东西来的。他很不容易找到这儿来,不领他上来恐怕不好吧?”

藤尾说:“釜渊?真是个可怕的不速之客!——领他上来没问题吧?”

木部说:“不要紧,领他上来!”

“等等!”远山已经站了起来,“我可不行!在这种地方被他看到,就全完了!我得赶紧溜走。”他说着便走到窗口边,望了望窗外,说:“千万别对他说!行不行?拜托啦!”

“打算从窗口跳出去?”老板娘说,“危险呀!”

远山露出拼死的表情,说:“放心!”

洪作说;“别跳!——我下楼去见他。一定是给我送饯别礼品来了。”

然而远山说:“反正我不留在这儿。我上屋顶去!”他紧握双手,模仿着隐身术的动作,叫一声“走了”,便从窗台跳上屋顶去了。大家默默地注视着远山的举动。由于远山的表情过于恐慌,谁也没去阻拦他。老板娘走到窗口边,说:“当心别掉下去!”

她就说了这么一句。

洪作说:“不管怎样,还是我下去单独见他吧。”

金枝也说:“好,就这么办。远山怪可怜的。”

洪作走下楼,只见釜渊站在店门口。

洪作说:“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釜渊说:“听说在为你举行送别会呢!这时候把你叫下来,对不起。和你分手之后,回到家里,我突然想起了晕船药。也许这种药到处能买到,但我家里正好有,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今年七月的盂兰盆会,内人回家乡德岛去了一趟,这药可能是她那次用后剩下的。我内人晕船,每次回乡总是够她受的。在大阪上船,仅仅一个晚上的旅行,便把她折腾得不象样。听说晕船药有几种,但我想我内人使用的无疑是最有效的一种。”

洪作想:也许这就是母亲的来信中提到过的那种药吧?

洪作说:“您不上楼去坐会儿吗?”

釜渊说:“不啦,我不能奉陪。”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其实很简单。——我和女儿上街买东西,顺便去了藤尾家,原想托藤尾君把这种sea—sick晕船药交给你。于是我得知你在这儿。托付藤尾君也不大可靠,还是亲手交给你最稳妥。”

“可是,您还是上去稍坐一会儿吧!”

“不,我得走了。”

“那么,请您稍候。大家马上来向您问好。”

“是吗?那好,我在这儿等候。”

这时,玲子送茶来了。

釜渊问道:“上面有哪些同学?”

玲子说:“金枝君、木部君和藤尾君三个人。”她没有说出远山的名字,洪作松了口气。

洪作飞跑上楼,说:“釜渊老师就要回去。快来向他问好!”

“就来!”藤尾起身走到窗口边,说:“喂,再忍耐一下。当心感冒!”

木部也起身走到窗口,说:“伙计,你觉得月亮怎么样?”

远山没有答话。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朝楼下走去。

藤尾第一个向釜渊致意:“老师,好久不见!您好吗?”

釜渊说:“你可好?”

“很好!”

“你身体不好的时候,恐怕就是死到临头了。”

“真不好意思!”藤尾诙谐地说着,向釜渊鞠了一躬。

下一个轮到了木部,他说:“久违久违!”

“你不是说过不要久违吗?毕业以后,你回过母校吗?

“一次也没有。”

“就是嘛!这可是真的久违了。也该偶尔回母校看看!”

“是。”

接着,釜渊转向金枝,说:“金枝君的气色不错呀。”

“是吗?我想是今年夏天游泳的缘故吧。”

“不单是今年吧?你是每年都游泳的。”

“啊,是这样。”

“你进了医科学校吧?”

“有意思吗?”

“嗯,我觉得适合于我。”

“念三年级时,你不是说过只不愿当医生吗?”

“我说过这种话?”

“当然说过!因为是豪言壮语,所以我记忆犹新。这样你就反悔了前言。不过,翻悔前言的不光是你。藤尾君在这方面也做得挺出色。”

藤尾小心翼翼地说:“我吗?”

“是啊。比方说——”

“不——您别说了!够了。”

“有一次——”

“啊,行了!”

“干吗这么害怕?”

“在老师面前,甘拜下风。一辈子抬不起头。”

“不要口是心非!”釜渊说,“啊,大家身体健康,好极了!听说今晚是为洪作君举行送别会呢!你们乐去吧,我要告辞了。我是给洪作君送晕船药来的。”

木部说:“听说了。老师对洪作真是关怀备至。”

“因为洪作君毕业后常来母校。一般的毕业生嘴里说要来却不来,洪作君却是不请自来,每天都来。他在校时经常逃学,毕业以后却不逃学了。每天必到。真是奇怪!听说这位洪作君今后不再来了,怎能不为他操心晕船药之类的东西!”说到这里,釜渊笑了起来。

藤尾捅了洪作一下,说:“喂,你得谢谢老师呀!”

洪作说:“太谢谢您了!”

“一路上多加小心!”接着,釜渊对其余的人说:“你们都住在沼津,有空请来玩。”

釜渊说完,朝店外走去。

洪作和同学们一起把釜渊送到店门口。釜渊走远时,他们听见一声怪叫:

“喵呜!”

洪作站到街上仰望屋顶,只见远山坐在屋顶上。

“喵呜!”

远山又学猫叫了一声。然后,他大声嚷道:“你们唠叨些什么没个完?早点儿打发他走不好吗?”

“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些什么吗?”藤尾说,“他说你一定来了,但我们不承认。”

“喵呜!

“他还问你是躲到房顶上了,还是藏在柜子里了。”

“喵呜!”

这时,木部大声嚷道:“喂!好象是釜渊又转回来啦。”远山蓦地站起身,把房顶上的瓦片踩得咯嚓咯嚓地响。

木部说:“别慌,是骗你的!”

“喵,喵呜!喵——呜!”

房顶上的远山学着猫发怒的声音。

老板娘从店里走出来,往屋上一看,说:

“喂喂,你还呆在那儿干吗?”

“喵呜!”

“踩碎了瓦片就麻烦啦!”

“喵呜!”

“别学这种怪叫,进屋里来吧!”

“喵呜!喵呜!喵呜!”

接着,远山说:“你们说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把阿玲叫来吧,我最喜欢的阿玲,快来吧!喵呜!喵呜!”远山在屋顶上二用甜滋滋的声音说。

大家再次回到二楼的餐室之后,便一心一意地拿肉排填肚子。扫光玲子陆续端来的三盘肉排后,藤尾和远山躺了下来。

金枝和木部喝着啤酒。念中学时,只要两三杯啤酒下肚,脸上便会变得红扑扑的,但现在喝起来却若无其事了。不一会儿,远山也重又端起酒杯喝起来。不过,他时时担心釜渊返回来,于是“嘘”一声示意大家别说话,然后走到窗口倾听楼下的说话声。每次走到窗口边,他总要“喵呜”一声模仿猫叫,然后把头探出窗外,朝四面窥看。

菜全部上完以后,玲子走进餐室,挨个儿地向在座的人收取餐费。洪作正要掏钱,玲子说:

“洪作君今天免了吧。大家去海滨散散心好吗?楼下顾客全走光了,我也能去。

听了玲子的话,躺在铺垫上的藤尾一骨碌坐起来,说:“好,我赞成!到海滨去吧,远山叮问道:“阿玲真的一道去吗?”

“真的!大娘也同意我去。她说,两人搭伴去不行,同大伙儿一起去却可以。”

个伴就不行吗?”

“不行。光两个人一起走,多难为情!”

“你没有单独和一个人走过吗?”

“没有!”玲子说,“对了,有过一次!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刻!不过也有悲哀。”

藤尾说:“既然这样,我可不能不闻不问!——对方是谁?”

玲子答道:“喵呜!”

“规规矩矩地说!”

“喵呜君!”

“是远山?”

“哪儿的话!”

“是谁?”

“我宁死也不说!”

洪作最先走出餐室。他沉浸在从未经验过的强烈的幸福感之中。这是既有欢乐又有悲愁的微带苦涩的感验。

下楼时,他在最后两级踏了个空。

“年纪轻轻的,走路小心!”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

到了海滨,金枝领先放开嗓门唱歌。不知他唱的是哪一支歌,他唱的只是其中的一节:

今宵一别,

相隔千里。

两相遥思,

何时得已!

半年不曾听到金枝的歌声了。在中学时代,几乎每天都能在千本海滨或香贯山听到金枝唱歌。

洪作想:真是千里之别!沼津和台北,不知相距几千里?这是和中学时代形影不离的朋友们作千里之别。金枝是深感惜别之意,唱这支歌为自己送行吧?金枝一曲终了,藤尾也唱了起来:

倘使你来到琉球,

请穿上草鞋行走。

琉球是多石之地,

无疑是遍地石头。

洪作听过这支歌。藤尾现在把同样的歌词唱了两遍。他唱着唱着,金枝跟他和唱起来了。

木部说:“好!我披露一支在东京学会的歌!”说完,木部以他独有的吟咏调唱了起来:

重游故乡可爱的桔山,

心中涌起永久的哀伤。

洪作最爱听木部唱歌。木部自己会作短歌,所以他吟咏短歌具有独特的魅力。

“木部君,再唱一支吧!”玲子说,“真好听!我喜欢这支歌!”

“别冒充少年老成!你不懂歌词的意思吧?

“我懂!”

“好,我再唱一支热情奔放的歌给你听吧,这是一支古老的民歌。”木部唱了起来:

君去何日归?

路途千里遥!

祈求神火降,

毁路断渡桥。

“你听得懂吗?”

“太难懂了!”

“听说我要上东京,你也会祈求老天爷:赶快降下神火把路烧毁吧!别让木部君走啊:这便是这支歌的意思。”

木部把这支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玲子说:“还是前一支好听啊。唱前一支吧。”

“你这个人真难对付!好吧,给你唱那支歌。”

木部反复唱着《故乡的桔山》这支歌。

唱看唱着,玲子也和他同声随心。

于是藤尾说:“好,让我们在伤感中度过这个夜晚吧。阿玲,你听听我唱的这支歌怎么样。你听了准会心潮激荡。”

接着,藤尾放开嗓门唱了起来:

冰层洁白,

清光闪闪。

钏路海上,

千乌鸣啭。

冬月悬空,

银光自满。

“这首歌也好听!以后请你替我写下来,好吗?”

藤尾说:“行,写信寄给你。光写一支歌不象话,再写上些别的东西。

玲子说:“光写一支歌就行了。”

于是,远山对洪作说:“这么一来,我们只好干瞪眼啦。生成的音盲,只好怨爹娘!”

洪作说:“我和你不一样!”

“别说大话!好吧,洪作,你唱个歌!我要掩住耳朵!听你唱歌,谁都要为你害臊。无论什么歌,到了你嘴里,便成了拜庙歌。唱到最后,老是发出‘辨’的一声,好象钟响。”

“好!既然这样,我偏要唱一支!”洪作说。

可是,刚要开口唱,他又失去了自信。

“呕!”

洪作大叫一声。他自知缺乏象鸢似的魄力。

“呕!”

洪作朝着黑蒙蒙的海面大喊。这样喊叫,连叫几遍也不费力。

洪作连叫了几声,正在换气,忽听得玲子在不远处秀声叫道:

“哇!”

玲子的声音很响亮。她的叫声仿佛掠过了海面,传到了天涯海角。玲子的叫声,引得洪作又发出一串大喊。

接着,玲子又叫了一声。

洪作想:莫非玲子神经错乱了?

他停止叫喊后,玲子仍然一遍又一遍喊叫。

洪作怀着不安的心情向玲子靠近。突然间,他发觉自己的手被玲子紧紧握住了。

洪作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他和年轻女性谈话都挺别扭,何况被玲子握住了手!这是第二次。他既感到左右为难,又感到如醉如痴。一种柔软的、难以应付的东西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贴合在一起了!

玲子开始往前走,洪作也不得不移动脚步。

从相隔四五米的地方,传来了木部的呼唤。洪作便慌忙把被玲子握着的手往回抽,不料玲子紧握他的手不放,并且说出一句使洪作大为吃惊的话:

“咱们走吧!”

这时,又传来了远山的责问:

“怎么啦?你们俩行迹可疑啊!怎么走啦?”

对这类事情,远山!极为敏感。

洪作又想把手抽出来。这一来,玲子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远山走近几步,这时,玲子突然放开了洪作的手,说:

“远山君也吃醋呢!

“有鬼,我总觉得有鬼!”远山挤到玲子和洪作之间,“刚才你们不是手拉手地走吗?”

玲子说:“有这种事?”

于是远山转向洪作问道:“洪作,你说是不是?”

洪作也回答说:“有这种事?”

这时,藤尾过来了。他说:“喂喂,争什么呀?”

“洪作这家伙,好象握着阿玲的手!”

“哦?”

“我从后面走过来多发现洪作走路的样子不对头!他紧挨着阿玲悄悄地走。”

“你不是为阿玲和洪作牵过线吗?”

“嗯。”

“既如此,这有什么关系?就握握手而已。”

“是没关系。可偷偷摸摸的却不行。大家在一起,可他却偷偷地握住姑娘的手,这算什么!”

远山的话中含有恶意。

“怎么是偷偷摸摸地握呢?”

“这么说,你握了?”

“握了。”

“好呀!”

远山往后一闪。看来他要脱掉上衣。他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咱们较量较量!

洪作心想:如果远山猛扑过来,自己就马上逃跑。他无心格斗。刚才被玲子握过的左手手指,现在还是麻木的。若在亮处察看,也许会发现手指变了颜色,说不定五个手指的前半截都溶化掉了!

洪作哪有心思打架?他只想独自在海边找个地方坐下,吹吹海风。

“喂,来吧!”远山顾自大发雷霆,耀武扬威地吼叫。

藤尾说:“真没想到,你竟如此单纯!别叫嚷了!——今晚本是为洪作送行呀!你不是也出了会费么?真叫混帐!你想想,有什么理由要打架?——阿玲的手,连我也握过!”

“你也握过?”

“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握过她的手。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我时常握她的手。今晚我正想握呢。握多少次也不会损了它。握多少次阿玲也愿意。唯独你没有握过。——木部握过,金枝也握过!”

远山没有答话。看来,他的恶意已经消失。

“喀。”他叹息一声。接着,他又骂了一句“畜生”。如此看来,这场风波已经平息。

于是,藤尾怪声怪气地说:“玲子呀!”

远山说;“住嘴!不堪入耳!”

藤尾学着女人腔调说:“唷,远山君妒火中烧呢!”

这句话触发了一场争斗。藤尾和远山的身体在黑暗中扭在一起了。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影向海边奔跑,这无疑是藤尾在败逃。果然,从那边传来了藤尾的呼叫声:

“喂——!远山!到这儿来吧,咱们俩拼个高低!你感到委屈,就追赶过来吧!”

于是,远山决定放弃藤尾,气喘吁吁地喊道:

“洪作小子,你在哪儿?”

洪作站着不出声。

藤尾和远山仍在粗言粗语地舌战,洪作不理他们,径直朝松林那边走去。也许此时啤酒酒性发作了,他觉得步子不稳,随时有摔倒的危险。

也许,木部和金枝走的是相反的方向,洪作听见远处传来金枝的歌声。然而,玲子究竟上哪儿去了呢?从远山开始吵闹的那一刻起,玲子就突然消声匿迹了。

洪作独步在潮湿的沙滩上,听得波涛声突然增大。他停步眺望漆黑的大海,只见渔船的两点灯火时隐时现,可想而知,渔船所在的那片海面正是波浪涛天。

“洪作!”

洪作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这大概是藤尾吧。藤尾叫了几遍以后,洪作又听到一个秀气的声音:

“洪作!”

这一定是玲子。然而,洪作没有往回走。

他穿过松林向市内走去。他觉得,他就此向沼津的生活告别了。告别了金枝、藤尾和木部。也告别了玲子、藤尾、金枝他们,在中学毕业的同时。就告别了沼津的生活,而洪作却拖延了大约半年的时间。

进入市内,洪作便朝寺院所在的港町走去。他打算明天上宇田家,首先领取估计父母已经寄来的旅费,然后一切遵照宇田的指示,着手进行去台北的准备。

宇田对开往台北的船只情况了如指掌,洪作想,这一定是母亲写信告诉他的。否则,宇田不会具备这种知识。

洪作想,明天无论如何得再次拜访宇田家。到了那儿,恐怕又要挨一顿训斥。今天由于远山在场,宇田有所克制,明天就别想得这份便宜了。

尽管如此,洪作还是乐意去拜访宇田。即使宇田每天都要训斥他,挨训也不过几天了。

在回寺院的途中,前半路程洪作边走边想宇田的事情,后半路程,玲子的形象萦回在他脑际。在他即将离开沼津之际,发生了这么一段充满青春气息的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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