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杰勒德醒来之前玛格丽特就回到了鹿特丹,真的把孩子留在了高达庄园。她马上叫忠实而又健壮的赖克特带着一套神父的灰袍,一顶大毡帽前往高达,并仔细吩咐她该如何管好她的新主人。
然后,她去找乔里昂·凯特尔,因为她寻思道:“他是我所碰到的口最紧的人,因而也正是我所需要的人。”在他的合作下,她干了两件非常秘密的事,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恶意,尽管她自以为并非如此。要是有人问我这些不明不白的事内容究竟如何,我的回答是:既然“毕竟是个女人’的她要至死保守秘密,作为一个男人的我也就——不想再增添什么话。
她有意回避高达庄园。
在争论激烈时没怎么引起注意的东西,有时事后倒会引起很大的怨忿和不满。当她回想起经过的整个情况,使她感到生气的是杰勒德竟以为她会忘记她过去的爱人现在已经成了神父。“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她说道。这不能不使她感到十分羞怯,而她这种完全纯洁的人,本来是不应当感到这种羞怯的。羞怯更进一步获得了自尊心的支持,向她耳边发出轻声的劝告:“别再去高达庄园了。”
她把小杰勒德留在庄园里,目的是想使幼儿有可能取得彻底的胜利,从而帮助他父亲永远在人间落脚下来。母爱使得玛格丽特把取得的胜利归功于幼儿,而不归功于她自己的说服力和贤惠。
但这一很有策略的慷慨行为,却使她的内心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还从来没有和娃娃分开过哪怕一个钟头。没有他在身边,她感到很不习惯,很凄凉。一天以后,她简单变得不能忍受。可怜的妈妈只好晚上悄悄走到高达庄园,小偷似的潜伏在屋子附近,直等到她看见赖克特独自一人呆在厨房里才钻出来。然后,她轻轻敲着窗子说道:“赖克特,看在怜悯的分上,悄悄把他领出来让我看他一眼吧。”对于玛格丽特说来,她朝思暮想的娃娃已由“他”这个代词替代了他的名字。
赖克特很快找了一个借口,把小杰勒德领出去。看到的先是母子欢乐相会的场面,继之而来的又是母子哭泣分离的情景。
玛格丽特和赖克特作了一个安排,要这位女仆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带着娃娃到进城的中途地方,好让她来和他们会面。母子欢欢喜喜地会面。就像年轻的猫带着她头生的幼猫一起蹦跳一阵之后,娃娃便独自坐在她们脚边玩,而两位妇女通常就利用这个机会认真地谈起卢克·彼得森的事。话是这么谈起的:
“赖克特,”玛格丽特说道,“我等于答应了嫁给卢克·彼得森。我说:‘只要你一开口,我就嫁给他。’”
“可怜的卢克!”
“你讲讲,为什么说卢克可怜呢?”
“老是时而肯时而不肯地被抛来抛去。”
“嘿,赖克特,你没有头脑简单到爱上那个小伙子,而替他说话吧?”
“我?”赖克特把头一甩说道。
“啊,请你原谅。不过,你倒是可以帮我一个大忙。”
“轻点!小声点说!小宝贝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听我们讲的每个词哩。”
这时,两个人的头紧紧地挨到了一起,简直可以用一顶大帽子把两个头同时罩起来。
两位妇女合伙对付一个小伙子?啊,你们女人都是见不得人的胆小鬼!
这些偷偷的会面持续了大约五天之后,玛格丽特开始觉得这很不在理,感到难受而又气恼。
正当她为这事哭起来的时候,一辆马车来到她的门口。车里坐着的是高达的教区神父。他穿着灰色的长袍,戴着她送给他的那顶大毡帽,全身十分整洁,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一双手雪白。苍白的脸上已显出了一点红润的颜色。
她马上跑上楼去,洗掉脸上的泪痕,换了一顶帽子。这帽子是刚从抽屉里取出来的,按理说自然要比原来戴的那顶更干净一些。接着,她走下楼来迎接他。
他握住她的双手,热情地吻着,一滴泪水落在了她的手上。她转过头去,好让他看不见她自己快要流出的眼泪。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的功德你干吗要躲得远远的呢?我们每天都在等你,但一直看不见你玛格丽特。”
“你不记得你讲过一些话吗?”
“那是我还是个隐士,还是头笨驴的时候讲的呀。”
“那不管!反正你讲过一些话,而且你毫无道理。”
“把我在那洞里说的话全忘了吧。谁会在乎一个疯子说的胡言乱语呢?我现在明白了,要是那样再过几个月,我简直会变成一个成天嚼牙巴的白痴。要不是你,谁也不可能说服我走开。你表现出何等的善良和智慧啊!在这儿,我不可能像应有的那样来感谢你,祝福你。只有在你赐与我的家里,在你使我当上神父的教民当中,我才有可能做到这点。我已经热爱我的教民了。我必须在他们当中来感谢‘凡人曾有过的最忠实的朋友’。前几天你对我说:去高达庄园吧。现在我也同样要对你说:去高达庄园吧。”
“哼!我考虑考虑好了。”
“嘿,玛格丽特,要不是我肯定你有一天会回来找孩子,你以为我能把他留那么久吗?我把他随时都挂在心上。但比起你来,我对他能有多大的权利可言呢?你坦白地说吧,你为这事对我很有些不满的想法。”
“不,不,我没有。嘿!你现在又是过去的杰勒德了。你以前总是关心别人的。你既然这么说,我倒真有点想去高达庄园了。”
“来吧,即使你有点想来,也抵得上别人十分想来。”
“好。我相信我会去的。不过么,也用不着这么急嘛,”她冷冷地说道(实际上她是恨不得马上就走),‘你先给我说说,你和你的教民相处得怎样吧。”
“嘿,我那些可怜的教民已经在我心里生根了。”
“我想也是这样。”
“他们当中有一些很好的老实人,单纯粗犷,迷信,但非常善良。”
“啊!你能在许许多多缺点当中看到一点优点,却不提你自己。”
“别说这个!别说这个!我告诉你,玛格丽特。有两个人结了四年的冤仇,而两个人都跑到庄园来,想利用我的弱点拉拢我,但荣归吾主,我却利用了他们的优点,使得他们言归于好,并对自己干的蠢事哈哈大笑。”
“你得回答我,你真成了他们的教区神父吗?”
“当然。我不是已经见过主教,宣过誓,并在教堂执事面前敲了教堂的钟,触摸了祭坛、弥撒书和圣杯吗?他们把教区的大印给了我。你瞧,这就是。要晓得,我是作为一个真正的教区神父来邀请一位忠实的朋友去高达庄园的。”
“这样我就心安理得了。现在,我想听你再说上几箩筐的话哩。”
“好吧,亲爱的。你知道,在所有的教民当中,我最挂在心上的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这残废是我的护佑天使,也是他的护伤天使特意送到我家里来的。瞧你把头转了过去,想必你已经知道这位天使的大名了。西布兰特和我成了真正的兄弟,而这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当你知道我们怎样互相亲吻,彼此宽恕的时候,你一定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忧伤。他对你赞不绝口,心里十分虔诚。他说他遭灾以后要比他身强力壮的时候反而幸福一些。离开我家以后他将会去天堂,而不会进地狱。”
“你可以谈谈你自己的情况嘛,杰勒德!你讲的这些都很好,但对我不是什么新闻。难道我不了解你过去是怎样一个人吗?”
“好,让我想想。起先呀,我感到太阳光太刺眼,不敢出门——就像个猫头鹰,不过这已经过去了。好心的赖克特——哼!”
“她怎么样?”
“这只是悄悄说给你一个人听。她可真是个金不换的好姑娘。但她的声音却像把刀那样戳人的心。话说回来,除开你的声音是那么柔和悦耳以外,别人的听起来都有点刺耳。行了,现在我可要给你讲个消息。昨天,我和一个老人谈话。他老说他脾气坏,并担心别人认为他脾气坏。但说实在的,别看他穿得那么破破烂烂,他心肠可最好不过。”
“嘿,这简直成了天使住的教区了。”玛格丽特带点挖苦地说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避开它呢?”杰勒德反驳道,“那老人对我说,全荷兰也没有哪个教区像高达那样让魔鬼篡夺了那么大的权力。在他举的例子中,说了这么件事:‘我们有位隐士,本来是荷兰最圣洁的人,但由于这地方是高达教区,所以魔鬼终于在这个星期找到了他头上,把他连人带东西全部拿走,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张皮,很像一张刺猥皮,和一块擦得亮亮的旧铁片。’”
玛格丽特微笑起来。
“不过,”杰勒德继续说道,“奇怪的是,那岩洞的确垮了。要是我十分顽固地拒绝你的恳求,我肯定会在对自己进行活埋的地方被岩石活埋。所以,我在这个事件当中看到了上帝的天意。这说明上帝是在谴责我过去的生活道路,而赞许我现在的生活道路。你看呢?”
“我能猜透神的奥秘吗?我只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我想,你多少要超过一个普通的女人。这事本身就证明了你是我的护信天使。别的一切也都证明了这点。所以,我要求你去高达庄园。”
“好吧,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不,你得坐车和我一道去。”
“不行。”
“为什么?”
“我是个女人,我能说为什么吗?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似乎——觉得——似乎希望——一个人去。”
“那好吧,我把车子留给你,因为,正如你说的,你是个女人。我将走路回去,因为我现在又成了一个男子汉,而且你将去高达的喜讯使得我浑身是劲。”
当玛格丽特到达庄园的时候,她最先看到的是杰勒德父子聚在一起。儿子在草地上闹着玩,父亲躺在一张椅子上,戴着一顶大帽子,手上拿着铅笔和纸,正十分耐心地画他的速写。
他向她热情地表示欢迎之后,把速写拿给她看。“我尽量想叫他不动,但毫无办法,”他说道,“他简直活泼得像水银。不过,你只要注意他那美丽而又变化无穷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柔软自如,看去就像不知不觉地从一种姿态又换成了另一种姿态。”接着他又补充说,“饰字画也真叫人晦气!看到你这娃娃,我感到我和我的同行真不知在弥撒书上画了些什么蹩脚的、歪歪扭扭的丑癞蛤蟆,还自称画的是大小天使。”最后,他失望地把纸扔在地上。玛格丽特悄悄把画捡起来,揣在怀里。
晚上,当他们都围着炉火坐着的时候,他叫他们注意观察铜烛台和别的闪光金属器皿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多么美丽。观察的结果使得凯瑟琳眼睛炯炯发光。“我在这儿盖的被子多好啊。”他说道,“我经常感到良心过意不去,心想:‘你算个什么人,配盖这种雪白柔软的亚麻布被子?’有钱的戴维斯也不像我这样有福气。想想看吧,世界上有不少人具有我所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竟还不知满足。让他们在一个隐士的岩洞里呆上六个月,与世隔绝,他们就会发现这罪恶的世界多么可喜可爱,他们就懂得男人和女人的确是上帝创造的最美好的生灵。玛格丽特一直是很美的,但依我看,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出色。”玛格丽特不相信地摇摇头。杰勒德继续说道:“我母亲一直是善良而慈祥的。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她非凡地美丽。”
“我自己可没发现。”凯瑟琳说道,“二十年前我倒长得还可以,现在可不行了。”
杰勒德对她说,不同年纪自有不同的美。“瞧这对柔和的灰眼睛吧,”他说道,“它们曾充满母爱地看着我们这些孩子长大。母爱留下了它的阴影,面这种阴影正是时间无法消磨的内在美。再看这秀丽的嘴唇和纯白的牙齿,以及美丽已化为尊严的端正的前额吧。亲爱的妈妈,你在我眼里的确很美。”
“亲爱的,你说的话够我高兴的了。现在你该上床睡觉了。明早你还得讲道哩。”
赖克特·海恩斯和凯瑟琳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是想说:“我们两人照管着一个和蔼可亲的疯子,在他眼里什么都称得上美。”
这年,玛格丽特跑去见一位律师,要求立下她的遗嘱。她听说,既然她儿子不是合法夫妻所生,她若不事先立下遗嘱,她儿子继承财产时就不免会遇到麻烦。然而,律师在谈话当中发表了不同的看法。
“这只是教会人士瞎说而已。”他说道,“你的婚姻尽管不正规,但完全合法。”
接着他告诉她,除开英国南部以外,整个欧洲有三桩不正规的婚姻,其中最站得住脚的就是要数她这一桩有证人作证的订婚。
“这以后要是没有性的结合,”他说道,“那么这婚姻只是形式上的完备,而实质上并不完备。履行过这种订婚手续的人永远有权禁止另一方的结婚告示。然而,要是订婚的一方以后设法和别人正规地结了婚,又生了小孩,婚约便不存在。但这种决定是为了后代着想,而且是否公正还值得怀疑。不过,你的情况是已经生了小孩,这就关闭了那一扇门,而使你的婚姻无论形式上和实质上都很完备。所以,你要做的只是为你的婚姻权利进行诉讼。这将是本世纪最妙的一个案例。法律完全在我们一边,而教会则在他们一边。既然话已经谈到这个地步,我可以告诉你,尽管那强使圣职人员结婚的巴塔维亚法典已经失败,但从来还没有谁把它正式作废。”
玛格丽特感到莫名其妙。“先生,你是什么意思呀?你说,我该和谁去打官司吧?”
“谁是被告呢?还不就是高达的教区神父么。”
“哎呀,可怜的人!我干吗要和他打官司呢?”
“当然是为了叫他把你带回家,和他同床共枕,同桌吃饭咯。”
玛格丽特脸红得像火烧一样。“多谢你的劝告,”她说道,“难道那是女人该干的事吗?难道可以强使一个男人做自己的丈夫吗?这只是男人追求女人的做法,不是我们女人的做法。即使我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一个坏女人,我也只会去勾引他,而不会去找他打官司。”说罢她拂袖而去;由于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
“这真是个思想不切实际的傻瓜。”那滑头的律师说道。
玛格丽特找到另一个地方立好了遗嘱,以便使她的孩子不管她结婚不结婚,将来都能避免贫困。
以上是这一对情侣整整十年的平静生活当中碰到的主要事件。在此之前,即使在短得多的时间里,他们的生活也曾经是充满了冒险和激情。
他们生活的基调如今已是宁静、虔诚,持久而适度的满足,而不是那种稍纵即逝的强烈欢乐。当然,首先是从事基督徒的慈善事业。
在这一圣洁的基础上,这对真诚的情侣经常聚在一起。他们的思想感情一致,充满了对人的同情和友爱,这自然使他们心灵的创伤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他们的日常活动就是一道去向死了亲人的人表示慰问,一道去探索高达教区的弊病,一道想方设法来补救一切可以补救的东西,并利用他们自己的忧患授予他们的稀有的洞察力来了解人们痛苦的心灵,想法使别人生活得比自己更幸福。通过这美好的事业,他们之间的激情有所冷却,感情反而更深。玛格丽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杰勒德虔诚的慈善事业,对杰勒德的感情也自然而然地去掉了各种世俗的沉渣。这种感情早已使得毁谤和误解无疾而终。人们也许很希望这样一个忘我的纯洁情操的光辉范例将长期地显现在世人面前,向他们表明,宗教信仰(即使不完全合理)和宗教慈善事业(始终是合理的),可以把两个真诚情侣的心灵升华到那么接近天使之爱心的地步。不巧的是,人事的伟大主宰者作出了另外的抉择。
小杰勒德在德文特城亚历山大·哈格所办的著名学校取得的极大进步,使得双亲感到欢欣鼓舞。
玛格丽特上次到学校去看他,回来之后便去找杰勒德,脸红红地充满了自豪感。“啊,杰勒德,小家伙总有一天会成为伟人。我得感谢你的智慧,使他离开我们这些傻女人的身边。有位名叫津第阿斯的大学者曾参观学校,考问了学生。我们的小杰勒德站起来回答时,不管津第阿斯念出贺拉斯或泰伦斯作品里的哪一行,小家伙都能跟着背下去。‘嘿,你真是个神童。’那伟大的学者说道。他没想到他可怜的妈妈正站在旁边亲耳听他讲这句话哩。他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亲嘴。你猜他又讲了句什么话?”
“我猜不出。”
“‘你的名字将传遍荷兰,而且将超越荷兰,传遍全世界。’嘿,你脸上怎么这么发愁呀?”
“亲爱的,我像你一样高兴,但我对这孩子智力早熟很感不安。我很爱他。但他已经成了你宠爱和崇拜的偶像。要知道,上帝是经常毁掉我们的偶像的。”
“你只管放心,”玛格丽特说道,“上帝决不会夺走我的孩子。今世我该受的罪全都受够了。要是你或孩子遭到什么不幸,我不会比你们多活一个星期。上帝是知道这个的。他会把孩子留给我的。”
一个月以后,他耳朵里还嗡嗡响着玛格丽特讲的这番话。有一天,当他按每天的惯例走访穷苦的教民时,他偶然听人说起德文特城遭了鼠疫。瘟病是两个水手从汉堡带去的。
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在当时那个时代,消息传得不快,这致命的传染病一定流行了很久,消息才传到高达地区的。他写了短短几句话,叫信差送给玛格丽特,告诉她他去德文特接小杰勒德回高达庄园住一段时期,请她很快准备一张床,因为他明天就会回来。他希望在事情顺利过去以前,避免让她听到这一坏消息。他借了一匹好马,马不停蹄地赶到德文特。时间已是当天下午四五点钟。他马上去学校看儿子,但发现小杰勒德已被转移。
当他离开学校的时候,他猛然在近旁一所房子的窗口看见了玛格丽特的面孔。
她每次来德文特都住在这所屋子里。
他匆忙跑过去想责骂她一顿,并把她和孩子从屋里撤出来。
他感到惊奇的是,仆人有点犹豫地对他说,玛格丽特来是来过,但已经离开了。
“妇人,你说她走了吗?”杰勒德气愤地说道,“撒谎不害臊吗?要知道,我刚才还看见她站在窗口哩。”
“啊,要是你见到了她……”
楼上传来一个亲热的声音,说道:“别拦他了,让他进来吧。”这正是玛格丽特。
杰勒德跑上楼梯,来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她匆忙地缩了回去。
他显得异常吃惊。
“我很不高兴,”她冷冷地说道,“你干吗要到这儿来呢?你不知道城里在闹鼠疫吗?”
“知道,亲爱的玛格丽特,所以我立即赶来,好把孩子接走。”
“怎么,难道他没有妈吗?”
“你对我说些什么呀!我是想让你不知道这个事。”
“怎么,你以为我能留下孩子,没有人照管吗?我雇了一位可靠的妇女,要她当我不在这儿的时候,注意他脸上的任何变化,把情况告诉我。我是他的妈。”
“孩子在哪儿?”
“我想他早已回鹿特丹了。”
“谢天谢地!为什么你不回鹿特丹呢?”
“我有点不舒服,不宜动身。别管我。你马上回去!我很快会跟上来。真亏你冒着丢掉你宝贵生命的危险跑到这儿来。”
“我的生命没有你的宝贵,”杰勒德说道,“不过,别谈这个了。我们得一道回去,而且马上回去。”
“不行,我还得在城里办点事情。你马上走,我很快就会跟上来。”
“把你留在一个闹鼠疫的城市里?亲爱的玛格丽特,你是在对谁说话呀?”
“不行?那好吧,杰勒德,我告诉你,我们会大吵一架的。”
“我倒想看看玛格丽特和杰勒德怎么个吵架!要知道,吵架要有两个人才吵得起来,而我们只是一个人。”
说着杰勒德朝她亲热地微笑起来。但他并没有得到她亲热的目光作为回报。她显得冷漠、阴郁和苦恼。他叹了口气,耐心地坐在她对面,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他什么也不说。他相信她会解释她这种任性的表现。要不然,这种表现也会很快得到应有的说明。
突然,她急忙站起来,打算回她的卧房,但走了几步便开始摇晃。他一只手伸了出去,惊叫着跑到她跟前。她立刻昏倒在他怀里。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捶打她冰冷的手,又跑进她的卧房取来冷水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他自己的脸也几乎同样苍白,因为他看到面盆里装的水染上了血色。也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个就很惊慌。过了很久她才苏醒过来。醒来时她看见杰勒德握着她的手,无限关怀、无限温柔地低头望着她。起先,她像要做一个回答的表示,但紧接着瞳孔就扩大了,她喊道:
“唉,你这个家伙,快丢开我的手。你怎么敢来挨我呢?”
“上帝救救她吧!”杰勒德说道,“她已经神经失常了。”
“这么说,你不会离开我,杰勒德,是吗?”她微弱地说道,“天哪!我干吗要问这个呢?要是你也——难道我会离开你么?你至少不要挨我。这样我就可以让你留下,看玛格丽特最后一眼。亲爱的,玛格丽特以前从没对你说过厉害的话,以后也决不会了。”
“天哪!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狂乱不安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杰勒德紧合着双手痛苦地说道。
“我可怜的杰勒德,”玛格丽特说道,“请原谅我对你讲的那些话。我毕竟是个女人。我本想不让你看到一个叫你伤心的情景。”她突然哭了起来。“唉,倒霉的我呀!”她边哭边叫道,“我竟不能让你避免哀伤!我亲爱的人儿碰到了巨大的伤心事。这回我可不能为他揩干眼泪了。”
“让悲哀来找我吧,玛格丽特,这样它就不会去找你了。”杰勒德颤抖着说道。
“最亲爱的,”玛格丽特严肃地说道,“现在你得求宗教给你帮助,也给我帮助。要么我会比你先死,要么我会比你后死,死于悲恸。”
“死?你会死?我决不能让你死。你到底哪儿疼?你到底怎么不舒服?”
“是中了瘟疫。”她安静地说道,杰勒德恐惧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她明白他想要干什么。“没用,”她又安详地说道,“我鼻子已经出血。得了鼠疫的人还从来没有谁活下来。千万别叫些傻瓜来这儿对他们无法挽救的病人啰唆一通了。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不想有谁干巴巴地望着我。除你以外我希望谁也别来看我。”
正说着,她全身突然抽搐起来。虽然她很久一段时间不能说话,但神志仍然清醒。
这时,杰勒德才开始看清了可怕的事实真相。他狂乱地跑来跑去,正像行将没顶的人向同伴呼救那样呼大喊地,哀求上帝的救助。他用手臂撑着身子,设法使她安静下来。
她告诉他,她已经尝够了希望和恐惧轮番的折磨,决心让他避免这种痛苦。“我的思想过多地考虑这个危险,”她说道,“因而让大脑敞开了大门。厉害的病毒一旦通过这道门进入了大脑,就会很快发作。我亲爱的杰勒德,我不会满身斑疹,不会看起来叫人恶心。上帝是善良的,他将使你避免这一痛苦。但在十二小时之内我将死去。唉,别那样吧!你得像个男子汉,像个神父的样子呀!别再在我身上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我的死已经注定,只求你安慰安慰我即将归天的灵魂。”
杰勒德怀着一颗悲伤、冰凉的心跪了下来,祈求上帝帮助他尽他的职责。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的面孔苍白而冷漠,但表现出了死一样的宁静和对痛苦的忍耐。他悄悄把床搬到房里,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用枕头垫着她的头。然后,他坐在她旁边,念着祈祷文,为临终的爱人祷告。对每句祈祷文她都回答一声“阿门”。好几个小时她都处于昏迷状态。当那可怕的病魔对它的猎取对象已有充分把握的时候,她的神志反而清醒过来,要求杰勒德听她忏悔,为她免罪。“啊,我的良心真感到包袱很重。”她忧伤地说道。
“我的孩子,把你的罪过都向我坦白吧。不要有任何保留。”
“神父,”她忧伤地说道,“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很大的罪过。甚至现在,当死神已来到我心坎的时候,我还不能够很好地承认它是罪过。但上帝是仁慈的,如果你向他祷告,也许他会原谅我。”
“我的孩子,你先坦白吧。”
“我——天哪!”
“坦白吧!”
“我骗了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欺骗你。”
眼泪打断了她的话。
“我的孩子,勇敢些,勇敢些!”杰勒德慈祥地说道,极力以神父的责任感来克服强烈的爱情。
她把脸藏在手心里,叹了许多声气,才向他坦白说,是她在琼·凯特尔的帮助下毁掉那个隐士洞的。“我太肤浅了。我干这事只是想阻止你返回岩洞。当你把这事看做是上帝的天意时,我就扮演了一个奸诈的角色。我想:‘只要他这么想,他就永远不会离开高达庄园了。’我一直隐瞒未说。啊,我的心太虚假了。”
“勇敢些,我的孩子。你显然夸大了一个小小的过错。”
“唉,还没说完哩。还有那小鸟。”
“怎么?”
“并不是什么奇迹使得它们跟你来高达的,是我用计把它们引来的。我想,要是你见不到曾在你的岩洞里拜访过你的小鸟,你永远是不会快活的。我很忌妒它们,气得哭了起来,说:这些讨厌的小东西是我孩子的竞争对手。我买来几块面包。琼和我把面包屑撒在洞门口,又一路上撒到庄园,然后留下一堆摆在庄园里。我的计策成功了,小鸟来了。你很愉快。我也高兴地看到你很愉快。当你把我这个骗局看成是上帝的意旨的时候,我这骗人的坏女人又瞒住未说。难道快死了还要骗你吗?唉,可不能这样。我不能再骗你。要是你办得到,你就宽恕我吧。我毕竟是个女人。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不好,因为,当时像用一道阳光写在我心头上的惟一的话就是:让他留在高达庄园,使他幸福。”
“原谅你吗,可爱而纯真的玛格丽特?”杰勒德啜泣着说道,“我有什么可原谅你的呢?你有一个愚蠢、任性而又稚气的男人。你为了他的幸福把他引到正道,这样做都是为了他好。我感谢你,祝福你。不过作为你的忏悔师,我应当指出,在上帝纯洁的眼里看来,任何欺骗都是不对的。所以,你把它坦白出来还是好的。正因为你坦白了,而且表示后悔,现在教会通过我给你兔罪。你再说说你更严重的过错吧。”
“更严重的过错?哎呀,我还于过什么不好的事会比那个更严重呢?我不是个坏女人,不是个很坏的女人。如果上帝能原谅我骗过你,那他就能原谅我干过的别的事。”
杰勒德温和地催促她再回想一下。最后,她说她后悔一生没有做更多的好事。她说道:“我刚开始做一点好事,就不得不离开人世。不过,既然这是上帝的意旨,我也不后悔。只是我很担心你会想念我,感到很孤独。”说到这里,尽管她竭力克制,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杰勒德尽量克制住自己的眼泪。由于他了解她一生都是虔诚。纯洁和善良的,同时考虑到在她目前的情况下,除开骗过他以外也的确想不起还有别的罪过,便宣告她可以无罪升天。他把一个十字架放在她手上,然后一边念着经对敷油进行圣化,一边叫她别再一心想自己的是非功过,而要集中思想,思念在十字架上殉难的耶稣。
她带着一种充满信赖的爱与顺从的表情听从他的嘱咐。
他用圣化了的油抹在她眼睛上,然后跪在她旁边大声祷告。
很快她就朦胧入睡。
他在旁边守护着她,自己也已显得半死不活。
黎明时她醒了过来,似乎又获得了一点精力。她要他把她箱子里装的结婚证书和一张画像找出来拿给她看看。他满足了她的要求。然后她又恳求他,看在他们互为对方所受的痛苦的分上,庄严发誓要满足她临终的要求,以解除她的一个忧虑。
他发誓不折不扣地照她的要求去做。
“是这样的,杰勒德。你不能让任何人来殓我的尸体,我不能忍受别人瞪着眼睛看我赤条条地躺着,不然我死了也会脸红的。再说,我也不想叫人把我搞成一个可怕的怪物,让虫子吃我,又让虫子嘲笑我。我的衣服也受到了污染,它们得跟我一起埋葬。我是一个医生的女儿,我生前没替人们干多少好事,死了反害人那就太不像样了。所以就请你照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把我封进棺木,深深地埋在地里!但别埋得太深,好让你有一天能认得地方,把你的尸骨埋在我的旁边。
“我生前每周只去高达一两次。我是很克制了一番才没有每天都去走一趟。但愿我死后能弥补这个损失。我希望永远躺在亲爱的高达——躺在那绿色的教堂公墓里。
“再说,人们都说死人的灵魂总是盘旋在尸体所埋葬的地方。我愿我的灵魂盘旋在你的近旁,而教堂坟地也正好离庄园不远。我很担心,玛格丽特不在了,你会遭到什么不幸。
“瞧,我亲手把我的结婚证书揣在怀里,不让任何人用手挪动它。否则,它就会受到你和我诅咒的惩罚。当世界末日来临,天使跑来叫我的时候,它会说她是个诚实的女人,她有结婚证书——你知道,尽管神圣教会把我们分开,我还是你合法的妻子——这样天使就会把我和诚实的女人放在一道。我不愿和坏女人坐在一起,哪怕在天上我也不愿意,因为她们的心和我的不一样,她们的灵魂也和我的不一样。我曾悄悄站在我的窗前,听到过她们的谈话。”
有一阵子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但她向他打打手势,表示还没有说完。
她终于缓过气来,叫他看看那幅画像。
这是他给她画的肖像。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相爱在一起,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地分离。他把画像拿在手上瞧着,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留下的这画像本来已被剪成碎片,但现在却是完完整整的。
“杰勒德,他们本把它剪成了碎片。但爱情的力量却藐视他们刀剪的能耐。
“我在这弥留之际哀求你让这幅画像永远悬挂在你眼前。
“我听说得了鼠疫不出斑疹死去的人,要在死后身上才出现斑疹。啊,我不能忍受你记得最后看到的我竟是那种可怕的样子。所以,我求你当我一断气的时候,就把这块手绢盖在我脸上,直到我们在天上团圆以前,别再看我一眼。反正我们是后会有期的。啊,求你答应我。”
“我答应。”杰勒德啜泣着说道。
“你只消看这张画像就行了。原谅我吧,我毕竟是个女人。我不能容忍我的面容在你的记忆中留下丑恶的印象。我要你回忆中的我仍然是既忠实又美丽。你曾经有一两次把我叫做天使,这未免太过分了!我一再对你说我不是什么天使,只是一个可怜的单纯的女人,有时候看问题比你更清楚一点,因为她目光十分短浅,而且她深深地爱你,除你以外从没爱过别的男人。如今在她弥留之际求你娇娇她,答应她这个请求。”
“我答应,我答应。你的每句话,每个愿望都是神圣的。”
“祝福你!祝福你!要是你答应这样做,那么,即使我的眼睛已被疫病搞得模糊不清,几乎已看不见你,即使我的嘴唇怕传染你,不能再亲吻你,但它们仍将像我们都还年轻,你热爱我的时候那样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你的眼前。”
“玛格丽特啊,说什么像过去爱你的时候那样!你要知道,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深深地爱你!”
“但你近来一直没对我这么说过。”
“天哪!难道爱情非用言语来表达不可吗?我是个神父,我要负责照看你的灵魂。纯洁的爱情所产生的亲切的体贴和照顾是合法的,而表达爱情的言语至少说是不审慎的。但现在斗争已经胜利了!啊,我所爱的玛格丽特,要是你生时怀疑杰勒德变心,死时可千万不能这样,因为在过去的十年中,从来还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得到过这种温存的爱。”
“亲爱的,你别这么着急,”临终的玛格丽特含着天使般的微笑说道,“这我是知道的。不过,我毕竟是个女人。直到我听你亲口说这话以前,我是不会幸福地死去的。唉!这些话我已经望眼欲穿地盼了十年,你终于说出来了。这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我只是死的时候才能听到这个话。好吧,我也并不吝惜这个代价。”
从这时起,她那不断晦暗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温和而满意的表情。但她不再说话。
这许多年来杰勒德一直热爱着她的灵魂。现在,他惟恐她去世时思想过于专注在世俗的感情上。“啊,我的孩子,”他叫道,“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爱我真像我爱你一样深,就别让我痛苦地看到你归天时你那虔诚的灵魂还专注在世俗的东西上。
“我羔羊中最可爱的羔羊啊,我得为你的灵魂负责。求你别再思念尘世的爱情,而只思念为你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博爱吧。啊,愿你最后目光朝向天堂。愿你最后说句祷告的话。”
她用感激和顺从的目光转过身去望着他。“哪位圣徒?”她低声说道,意思无疑是问,“我将请哪一位圣徒做替我求情的人?”
“你要祈求的是圣徒们本身也祈求的耶稣。”
她再一次用充满爱与顺从的目光亲切地望了他一眼,把她美丽的手合在一起,孩子般做起她最后的祷告。
“耶稣!”
这个得福的名字是她说的最后两个字。她静静地躺着,眼睛向着天庭,两手合在一起。
杰勒德热情地为她归天的灵魂做着祷告。他祷告了很长一段时间,头转了开去,以免看到她断气时的情景。一切都显得异乎寻常地宁静。他害怕地把头转了回来。果然是他所想的那样。
她已离开了人世。
现在,留给他的只是那曾经美化过人世的一颗最忠诚、最纯洁、最有爱心的灵魂的萎缩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