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和风景
我于一八○三年十二月十日去过蒂沃利。在那个时候,我曾在一篇当时出版的记叙文①中这样讲过:
①那篇文章的题目是:《蒂沃利和阿德拉那别墅》(“TivolieviAdriaha.”)。
那是一个适宜于沉思默想的好地方,我回忆过去的经历,感受到了现在的重要,我试图猜想我未来的生活二十年后我会在什么地方?我会干什么?
二十年呀!这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世纪。我想,在这个世纪过完之前,我一走已经长眠于我的墓中了。那时,从这个世界消逝的不仅是我,还有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和他的帝国本身!
几乎所有古代的和现代的旅人在罗马乡下都只看到了一些他们称之为恐怖和光秃秃的地方。蒙田对那些不乏想象力的人说过:“在我的左面,远远地看去是亚平宁山。看到这个不怎么可爱的地方的全景,千沟万壑,光秃秃的土地上,连一棵树也没有,真是个贫瘠的地方。”
新教徒密尔顿以同他的信仰一样枯燥冷漠的目光看待罗马乡村,而拉朗德和布罗斯地方的主席也和他一样对其视而不见。
德·邦斯特当②先生于一八○四年(也就是我写信给德·封塔纳先生、一八○三年底刊登在《信使》报上的那封信发表一年之后)在日内瓦出版的《埃内德游记新十篇》中,我们几乎找不出对那种惊人的孤独的真实感情,而且里面还掺杂了一些愤怒的指责。在埃内的天空下,可以说是面对荷马诸神阅读维吉尔的诗歌,那是多么惬意啊!邦斯特当说:“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只看得见大海,一些毁坏了的树林,田野和大片的牧场,而看不到一个居民。这里多么荒凉!在这辽阔的土地上,只看到一所房子,而这所房子就在我身旁的小山顶上。我走了过去,房子没有门。我登上楼梯,走进了一间卧室,只见一只猛禽在那里筑了一个巢。我在这所已被弃置的房子的窗边待了一会,看着我脚下的这片海滨。在普利那①时代,这一带多么繁荣富饶,而现在这里竟一个农夫也找不到。
②德·邦斯特当(deBonsteten,一七四五—一八三二),瑞士作家。
①普利那(Pline),公元一世纪拉丁诗人。
自从我对罗马农村作过描写以后,人们对此也由诋毁转向热情,英国和法国的旅人步我的后尘,他们的足迹从斯托尔塔②到罗马,一路上心旷神怡。德·图尔农③先生在他的统计学研究中,走进了我有幸发现的、值得钦佩的古罗马大道。“罗马乡村,”他说,“每走一步,都更加清晰地层现它那无边的线条、众多的景致及山脉的美丽轮廓的壮丽美。它那独具的庄严使人震动,让人心驰神往。”
②斯托尔塔(storta),往佛罗伦萨去的路上,距罗马十二公里的一个驿站。
③德·图尔农(deTournon,一四八九—一五六二),帝国时期的罗马省长,后任波尔多和里昂省长。
我差点没提到西蒙④先生了。对他来说,旅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以看到乱七八糟的罗马为乐事。他骤然逝世时,我正在日内瓦。他是个农庄主,那时他刚割完他的草料、高兴地收获了 《七月六日条约》是一个不完全的文件,粗糙而有诸多纰漏,文件没有任何预见性,往往自相矛盾。
在我的《关于希腊的笔记》中,我猜测到与大国都会参加。奥地利和普鲁士却联合中立。这一中立立场使它们可以随时根据情况,极为自由地宣布支持或反对交战的某一方。
回忆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抓住现在。各国政府必须要做的一切就是最好地利用已有的现实情况。所以,让我们看一看目前的局势吧。
我们占领了莫雷①,这个半岛的一切要塞都在我们的手里,这是与我们密切相关的。
①在梅松将军一八二八年八月登陆之后。英雷是今天法国卢瓦尔—歇尔省的首府。
瓦尔纳被攻陷,成了一个距君士坦丁堡只有七十小时步程的前哨。达达尼尔海峡被封锁了。俄国人在冬天夺取了西里斯特里和其他几处要塞,去了许多新兵。到春天,为一场决定性战役的一切准备已开始进行。在亚洲,帕斯凯韦兹将军侵占了三个帕夏管辖区,他控制了幼发拉底河流域的资源,威胁到埃尔译鲁的交通。这也与我们有关。
尼古拉皇帝是不是最好在欧洲进行战争呢?如果可能,我想是这样。走过君士坦丁堡,他就能快刀斩乱麻地摆脱一切外交困境;人们总是站在胜利者一边;寻求盟国的办法就是取胜。
至于土耳其这方面,据我看,如果俄国人在瓦尔纳失败,那他的早对我们宣战了。他们是不是会明智地开始和英、法谈判协商以求两者之中至少能摆脱一个呢?奥地利自然会建议它选择后者。谁将成为这批不具有欧洲思想的人们主人,还很难预料。他们狡猾如奴隶,狂傲似暴君,只有在恐惧时,他们暴戾的脾气才会有所收敛。根据几份资料,苏丹马穆二世看来比近几任苏丹都要好些,政治上尤其有胆识;但他是否具有征服自我的勇气呢?他满足于在国都郊区搞一些检查,任那些要人显贵苦苦哀求他不要去安德里诺普莱,君士坦丁堡的百姓们受胜利的影响之深远甚于国王的控制。
不过,我们还是得承认迪范同意以《七月六日条约》为基础进行谈判。谈判过程将非常艰难。如果只有希腊的边界线归他管辖,那是远远不够的。这些边界线将在大陆的什么位置呢?有多少岛屿获得自由呢?曾那样英勇地捍卫自由的萨莫斯①,会不会被抛弃?再远一点,想想那些既定的协商会,会谈会不会使尼古拉的大军陷入完全停顿状态呢?
①萨莫斯(Samos),爱琴海上,希腊岛屿。
当土耳其的三个大国联盟全权代表在阿尔奇佩尔谈判时,军队每入侵布尔加里一步,都会改变问题的性质。如果俄国人被击退,土耳其就会解散议会。但如果俄国人打到君士坦丁堡了,那莫雷的独立就至关重要了,希腊人再也不需要保护者和谈判者了。
因此,让迪范来负责《七月六日条约》,这只是推迟困难,而不能解决困难。在我看来,希腊的解放和土、俄和约的签订同时进行,是使欧洲各国内阁走出困境的必要条件。
尼古拉皇帝对和平中提出了什么条件呢?
圣彼德堡内阁想要调整阿克尔芒——伊阿西条约,会提出了如下的要求吗?1.两个公国完全独立;2.黑海对俄国实行与其他国家同等的商贸自由;3。赔偿最近一次战争中的费用。
要达到以此为基础的和平,有着数不清的困难。
如果俄国想替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两公国挑选国王的话,那奥地利将会把这两国看作是俄国的两个省份,它会反对这桩政治交易。
两个公国会独立于任何大国统治之外,还是会成为同时受数个君主控制的保护国?
在这种情况下,尼古拉更喜欢由马穆任命的两国大公,因为这两国一直属于土耳其,在俄军铁蹄之下,是不堪一击的。
黑海贸易自由和海域向欧洲、美洲各国的船舶的全面开放,将动摇素丹政府的统治基础。允许战船在君士坦丁堡下面通过,对于奥斯曼帝国的地理位置来说,这无异于允许外国军队有权随时沿巴黎城墙穿越法国。
最后,土耳其从哪里去弄钱来支付战争费用呢?所谓的素丹宝库不过是个古老的传说罢了。除高加索外,被征服的省确实可以用来作所需款项的抵押。两支俄国军队,在欧洲的这一支,似乎是事关尼古拉的荣誉所在,在亚洲的那支负责得到财物的实惠。但是,如果尼古拉自从为不受他的宣言束缚的话,英国会不会用无所谓的眼光来看待向印度前进的莫斯科士兵呢?当俄军一八二七年在波斯帝国逾越了一步时,英国不就惊慌失措了吗?
如果此项条约的实施以及土、俄之间和平条件的合理解决带来了双重困难,如果这一双重困难使试图克服困难的努力白费,如果到春天又展开一场新的战役,欧洲大国会在这场战争中表态吗?法国又将充当什么样的角色?这就是我在《笔记》 致雷卡米耶夫人的信
我去参观了蒂贝利纳科学院,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我听到了一些才华横溢的演讲和优美的诗句。多少才智浪费了!今天晚上,我心情十分沉重,我正沮丧万分地给您写信。
这种沉重的心情总算过去了。德·滋夫人很高兴,因为我们曾经拥有过地球上全部的红衣主教。整个欧洲,在罗马,都同罗马在一起。既然我奉命在这里工作一些日子,我愿意同另一位大使做得一样好。敌人不希望任何成就,甚至最可怜的成就。在他们自认为无与伦比的方面获得成功,就是对他们的惩罚。
下周六,我将成为圣·让·德·拉特朗①的议事司铎,周日我将为同事们举行宴会。今天将举行一个我无心参加的会议。我和所有的艺术家将在盖兰家吃晚饭,我们将放下您为普森作的纪念碑。一个才华横溢的学生,德普雷先生,他将把大画家的一张画像做成一个浅浮雕,勒穆瓦纳先生将制作画家的半身塑像。这里真应有些法国的能工巧匠才好。
①法国国王任此职是圣·让·德·拉特朗的议事司铎,他的大使可代理此职。
为了补充我的罗马的故事,德·卡斯特妮②夫人到了。这又是一个曾像塞扎琳娜③一样的跳到我膝盖上来的小姑娘。这个可怜的女子现在变了很多。当我跟她讲起她在洛莫瓦时的童年时光时,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看来在这个四处飘泊的女子身上,再无欢乐可言了。多么孤独啊!为了谁?您瞧,最好的不过的是,尽快去见您。如果我的摩西④从山上下来,我将向它借一缕阳光,让我在您的眼前显得光辉灿烂和青春重显。
②德·卡斯特妮decastfies,巴尔扎克后来的情人,他后来以她为原形塑造了德·朗热公爵夫人。
③塞扎琳娜·德·马代多(Cearined''Houdetot),于一八一一年嫁与普罗斯佩·德·巴朗特,其祖母曾是让·雅克·卢棱的恋人。
④夏托布里昂希望他的不幸悲剧有朝一日能搬上舞台。
我在科学院这顿晚餐吃得很畅快,年轻人非常高兴:一个大使第一次在他们中间吃晚饭。我向他们宣布了普森纪念碑一事,这样我好像已经为他们的骨灰增添了光彩。
一八二八年十二月十日,星期三于罗马
致雷卡米耶夫人的信
与其浪费您和我的时间讲述我每天的所作所为,我宁愿等到这些东西在罗马的报刊上刊登出来以后一并寄给您。有十二个月的时间落到我的头上。我什么时候可以休息呢?我什么时候会停止在大路上浪费那些本可以更好地利用的时光呢?只要我是富有的,我是不计较开支的;我曾经认为我的宝库是取之不尽的。如今,看着它已减少了许多,想到能在您石榴裙下的时间亦来日无多,不由得我心里一紧。但是在地面上的生命结束以后,不是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么?作为可怜卑微的基督徒,面对米开朗琪罗的最后审判我颤抖了,我不知我将去何方,没有您,我在任何地方都会很痛苦。我曾多次跟您讲到过我的计划和未来。毁灭、健康、失去一切幻想,一切都在对我说:“滚开,出去,结束吧。”在生命的尽头,我只看到您。您曾希望我的罗马之行能留下印记,现在我这样做了:普森的墓将保留下来,墓碑上将刻着如下的题字:
F·A·德·夏多布里昂致尼古拉·普森:艺术的光荣,法国的荣誉
我现在在这里有什么可干什么呢?我无所事事,尤其是在以一百杜卡托①为您最爱的人的您会说,首先爱我而后是勒·塔斯②的纪念碑刻字之后。
①威尼斯古金币名。
②勒·塔斯(kTame,一五四四—一五九五)意大利诗人。
一八二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致雷卡米耶夫人的信
我又要向您祝贺新年了,但愿上帝赠给您健康长寿!别忘了我,我也有这个希望,因为您很记得德·蒙莫朗西先生和斯塔尔夫人,您有很好的记忆,一如您的好心肠。昨天我还跟萨尔瓦日夫人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出像您这么美丽而善良的人了。
我昨天同教皇一起待了一个小时。我们无所不谈,谈到了一些最高层次、最为严肃的话题。他是个杰出、明智的人,一个庄重的亲王。我的政治生活中本只缺少与教皇的交往了,而这一次正好给我的政治生涯补全了。
您想确切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吗?我五点半起床,七点吃早饭,八点回到我的办公室,我给您写信,有事干的时候,我办点公务(为了法国的某些机构,或为了法国穷人,要做的具体工作就很多了)。中午,我会在废墟里,或在圣彼德教堂,或在梵蒂冈,东游西荡两三个小时。有时,我不得不在散步前后拜访一些人。下午五点回家,换上晚装,六点吃晚饭。七点半和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一起去参加晚会,或在家里接待几个朋友。十一点左右上床睡觉。有时我还要去乡下,尽管那里有小偷和疟疾,去乡下干什么呢?其实什么也没干。我去聆听寂静,我一面走,一面看着自己的影子沿着月光下的引水道,从一个廊柱移到另一个廊柱。
罗马人对我有条不紊的生活习惯了,往往是我为他们当时钟。但愿他们快些吧,我将很快把钟面转完一圈。
一八二九年一月三日星期六于罗马
致雷卡米耶夫人的信
我真倒霉,在全世界天气最好的时候,我们却碰上了雨天,使得我不能出去散步了。然而那是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候。在这些偏僻的乡村里,我就要想念您了。这些乡村是联结我对过去和未来感情的纽带,因为从前我也作同样的散步。我每周要到那个英国女人①淹死的地方去一两次。现在,谁还会记得那个可怜的女人巴蒂斯特小姐吗?她的同胞们沿河奔跑也不会想到她。见过其他许多事情的台伯河也不会为此事操心。它的波涛再起:这些波涛,一如它从前席卷这位充满着希望、美丽和生命的女人时一样的苍白和宁静。
①一八二四年三月她沿台伯河骑马而行时落人河中淹死。
现在,我被高高挂起,自己尚未觉察。原谅一只被淋湿被关在兔窟的野兔吧。我该跟您讲讲上星期二发生的一个小故事。大使馆来了一大群人,我背靠着一张大理石桌子,跟进进出出的人打招呼,一个我既不知其姓名也未曾谋面的英国女人向我走来,她两眼盯着我,用一种您明白的口气对我说道:“夏多布里昂先生,您真倒霉!”我对于这种责备和这种开场白惊讶不已,我问她想说些什么,她回答说:“我想说我同情您。”说完,她钩住另一个女人的胳臂,一转身便消失在人群里了。在后来的晚会中,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了。这个奇怪的外国女人既不年轻又不漂亮,然而我很感谢她那神秘的话语。
你们的报纸仍然在反反复复地议论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发脾气。我真该像自己希望的那样被人遗忘了。
我通过邮局写信给蒂埃里先生,他在伊埃尔病得很重。德·拉·布耶里先生②毫无回音。
②德·拉·布耶里(dBouillefie),皇室总管,作者因为奥古斯坦·蒂埃里的事给他写过信。
一八二九年一月八日星期四于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