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兵——解散国民卫队——解散选举院——新成立的选举院——拒绝合作——维莱尔内阁倒台——我协助组建新内阁并同意担任驻罗马大使
公主娘娘和德?贝里公爵夫人前去观看阅兵,受了屈辱;国王受到普遍欢迎,但是六团有一两个连队呼喊:“推翻内阁!”“打倒耶稣会!”查理十世受了冒犯,训斥道:“我来这儿是接受敬意的,不是来受教训的。”他常常嘴上说一些高尚话,行动却总是粗鲁,与言语不一致。他的思想大胆,性格却怯懦。查理十世回宫后,对国民卫队统领乌迪诺元帅说:“总的效果让人满意。虽说出了几个糊涂虫,国民卫队大体上是好的:把我的满意传达给部队。”这时德?维莱尔先生来了。有些军团返回营房时经过财政部,士兵们便高喊:“打倒维莱尔!”部长受了上述攻击,恼羞成怒,一时失去冷静,便建议内阁解散国民卫队。德?科比埃尔、德?佩罗纳、德?达马和德?克莱蒙—托内尔四位先生赞成,德?夏布罗尔先生、埃尔莫波利主教、德?杜多维尔公爵反对。国王的一纸命令宣布解散国民卫队。这是七月暴动之前对君主制最致命的打击:要是七月那一阵国民卫队尚未解散,街垒就垒不起来。德?杜多维尔公爵提出辞呈。他给皇上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的理由,并预告了未来的情形。其实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大家也都预见到了。
政府开始感到担心,报纸变得更加大胆了,于是出于习惯,有人提出新闻检查的方案;同时也有人提议由拉布尔多纳来组阁。德?波利亚克先生后来就是那届内阁的成员。我曾经不顾德?维莱尔先生劝阻,让人任命德?波利亚克先生担任驻伦敦大使,做了件倒霉事。在这件事上德?维莱尔先生看得比我清楚,比我远。由于当时进了内阁,我便急于向御弟讨好卖乖。可是内阁总理当时预见到政局即将发生变化,已经促成国王两兄弟和好。这件事他占了便宜;而我呢,则再次发现我想做聪明人,其实很蠢。如果德?波利亚克先生当时没当驻伦敦大使,后来也就不会当上外交部长。
德?维莱尔先生一方面受到自由主义保王党人反对,另一方面又受到主教们纠缠。那些主教在向省长咨询时,受了省长的欺骗(其实省长们本人也上了当),便不顾选举院还有三百名支持者,下决心解散它,向德?维莱尔提出了种种苛严的要求。恢复新闻检查机构之后,选举院就解散了。我的抨击也比过去更猛烈了。各个反对派别都合起手来。那些小的选举团都不投内阁的票。在巴黎,左翼获胜。有七个选举团选出了罗亚尔—柯拉尔先生;德?佩罗纳先生是内阁部长,参加两个选举团的竞选,被他们抛弃了。巴黎再次灯火辉煌:出现了一些流血场面;街上垒起了阻障;被派来恢复秩序的军队不得不开火,就这样酝酿了最后的不幸日子。就在这时候,人们听到了纳瓦里诺战斗①的消息,那次胜利有我的一份,我可以要求享有它。复辟王朝的大灾大祸是以一些胜利为先兆的,这些胜利难于摆脱路易大帝的子孙们的摆布。
①一八二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希腊与土耳其军队的战斗。
贵族院由于抵制压迫人的法律,很受公众拥护;但它不善于保护自己。它听任自己被一炉炉面包②塞满肚子,一直填到喉咙口。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反对这样做。我事先向它指出,任命这些人破坏了它的原则,久而久之,会使它失去舆论的全部力量:我看错了吗?一批批地任命这些人,目的在于打破一些人的多数地位,但是它不仅毁灭了法国的贵族,而且还变成一种手段,有人将利用它来反对英国贵族;英国贵族将被大量制造的法官长袍压迫窒息,并且最终失去继承权,就像变了质的贵族院议员称号③在法国失去了继承权一样。
②一词多义,亦有一批批人的意思。
③指法国路易—菲利普的贵族院议员称号。
新的选举院成立后,发表了著名的不合作的通告:德?维莱尔先生被迫走极端,打算把部分同僚打发出内阁,便与拉菲特和卡季米尔?佩里埃两位先生谈判。左翼反对派的两位首领倾听他的意见,可是阴谋被人家发觉了。拉菲特先生不敢迈出这一步。于是维莱尔内阁总理当到头了,职位从他手中掉落了。我在退出国务部门时还吼叫了几声;德?维莱尔先生却躺倒了:他还打算留在众议院。他本应该作出这种决定,可是他对代议制政府既缺乏深入了解,对外部舆论又没有足够的权威,也就无法充任这样的角色。新任部长们要求将他赶出贵族院,他也同意了这一苛求。有人问我哪些人可以取代上届部长入阁,我提出卡季米尔?佩里埃先生和塞巴斯蒂亚尼将军两人。可是我的话落了空。
德?夏布罗尔先生负责组建新一届内阁,把我列在名单之首。可是查理十世气愤地把我的名字一笔勾销。包塔利斯先生的品格最为卑劣,在百日王朝期间加入了拿破仑的同盟军,以后又匍匐在正统王权的脚下。他奉承正统君主的话,连最最铁杆的保王派说起来都会脸红。如今他向菲力普大献并不高明的谀辞,便当上了掌玺大臣。在陆军部,德?柯先生换下德?克莱蒙—托内尔先生。罗亚伯爵先生精明能干,创下了巨大的财富,因此被委任为财政部长。我的朋友德?拉费罗纳伯爵出任外交部长。德?马蒂亚克先生担任内政部长。国王不久就对他生出了厌恶。查理十世用人办事,主要凭自己的喜好而不是原则:他厌恶德?马蒂亚克先生是因为那家伙喜欢寻欢作乐,可是德?科比埃尔和德?维莱尔两位先生不去望弥撒听布道,他却照样喜欢。
德?夏布罗尔先生和埃尔莫波利主教暂时留在内阁。主教在卸职之前来看我,问我愿不愿意替换他在政府机构任职。我对他说:“叫罗亚尔—柯拉尔先生去吧。我根本不想当部长。不过,要是皇上一定要把我召回内阁,那我也只回外交部。我在那里蒙受屈辱,也要在那里恢复名誉。可是那个位子我那高贵的朋友坐得稳稳的,我也就不存任何奢望.了。
马蒂厄?德?蒙莫朗西先生去世后,德?里维埃先生当上了德?波尔多公爵的太傅,从此加入了推翻德?维莱尔先生的活动。因为宫中的宗教派聚在一起,反对财政部长。德?里维埃先生约我在塔拉纳街德?马尔塞吕先生家见面,徒劳地建议我与他们一同行动。后来弗莱西努教士也向我提了同样的建议。德?里维埃先生死后,德?达马男爵继承了他的太傅职务。谁来接替德?夏布罗尔先生和埃尔莫波利主教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勃韦主教福特里埃神甫被安排在从国民教育部分出来的宗教信仰部。而国民教育部则落到德?瓦蒂梅斯尼尔先生手里。还剩下海军部长一职:人家提出让我来当,我没有接受。罗亚伯爵先生请我物色一个同观点的、为我所喜欢的人,推荐给他。我便指定了伊德?纳维尔先生。另外,还得选上德?波尔多公爵的太傅。罗亚伯爵跟我谈起过他。我最初想到的是德?谢韦吕先生。财政部长跑到查理十世宫中请示。皇上对他说:“就这么定了:伊德当海军部长。但是夏多布里昂本人为什么不当这个部长呢?至于德?谢韦吕先生,人确实选对了;可是只怪我没有早点想到。名单在两个钟头前就确定了:把这点跟夏多布里昂说清楚,不过还是任命塔兰先生①。”
①塔兰(Tharin,生卒年月不详),当时任斯特拉斯堡主教。
罗亚先生来告诉我他与皇上商定的结果,并补充道:“皇上希望您接受一个大使职位:如果您愿意,就去罗马好了。”罗马这两个字对我产生了神奇的作用;身处荒野的隐修士所受的诱惑,我也感受到了。我推荐的朋友,查理十世任命为海军部长,主动作出和好的表示,对于他的期望,我也就不能够再予以拒绝:于是我就同意离开法国。至少我乐于作这次流亡。那可是去“神圣的宝座,令人敬畏的教廷”任职啊。我觉得自己为确定启程日期、在政治上获胜的时刻去死亡之城隐居的愿望所攫住。到了那儿,我不必再提高嗓门发表政见,除非是像普林尼②的预言鸟,每天拂晓在卡皮托利山扯开嗓子念圣母经。让祖国觉得摆脱了我,也许是有益的:我感觉到别人给我的压力,由此悟出我大概也成了别人的负担。某种权势集团的人绞脑汁,费心机,确实让人家厌烦。但丁把在激情的床上苦思冥想的灵魂打入地狱。
②普林尼(Pliny,六一—一一四),古罗马作家, 有人说,若是场景不幸发生变化,那我就只能自责:我觉得受了不公正的对待,为了报复,就挑动人人不和,其最终后果,就是国王的宝座被推翻。瞧,这话说得多么玄。
德?维莱尔先生宣称,用我不用我都没法掌权行政。用我是个错误,不用我,在德?维莱尔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确实无法执政,因为种种不同的舆论使我得到多数的支持。
内阁总理先生从不曾了解我。我曾经真诚地喜欢他,推荐他首次进了内阁。这一点有德’黎塞留公爵先生的感谢函和前面转录的其他信函为证。当德?维莱尔先生退出内阁时,我也辞去了驻柏林的特命全权公使。有人曾让他相信,当他再度入阁处理国务时,我曾希望得到他的位子。其实我根本没起这个念头。我不是固执己见的人,听不见忠诚和理智的声音。我确实毫无野心。确切地说,我缺乏从政的热情,因为我为另一种激情所控制。当我请德?维莱尔先生把一封重要公文转呈国王,以免我亲赴王宫的劳苦,并留点闲暇去参观穷汉圣于连街的一座哥特式小教堂时,他只要对我的单纯幼稚或清高孤傲有较为正确的判断,就完全不必担心我有野心。
在实际生活中,也许除了外交部,我对其他职务都不感兴趣。想到我使祖国在国内实现了自由,国外赢得了独立,内心难免没有情绪。但是我不但没有试图推翻德?维莱尔先生,反而对皇上说:“陛下,德?维莱尔先生是个充满智慧的总理;您应该永远留下他担任内阁首脑。”
有一点德?维莱尔先生没有注意到:我的思想虽然有统治人的倾向,但它由我的性格支配;我在服从他人的意旨中尝到了快乐,因为这样使我摆脱了自己的意志。我最要命的缺点就是厌倦,事事不感兴趣,老是疑三疑四。倘若遇到一位了解我的君王,硬留住我工作,他也许可以从我身上得到某种好处:但是老天很少让想干的人和能干的人一起出生。总之,今日还有什么事情,能使人愿意费力下床来干一干?夜里,一些王国纷纷垮台;早上,有人在我们门口扫除这些王国的残砖断瓦,可是人们在这种声音中照样呼呼大睡。此外,自从德?维莱尔先生与我分道扬镳以来,政局完全乱了:内阁总理的智慧虽然仍在反对极端主义,可是他的才干已无法应付这一问题。他感到国内舆论与国外舆论的演变并非一致,十分气恼:新闻管制,撤销巴黎国民卫队等措施都是由此引出来的。难道我应该听任君主体制灭亡,以便得到见危不救,假装镇定的名声吗?我以为,我作为反对派首领而战斗是尽了义务的,虽说我对一方面所见的危险过于看重,对另一方面的危险却不够警觉。当德?维莱尔先生被人推翻以后,有人就任命另一届内阁征询我的意见。我推荐了卡季米尔?佩里埃先生、塞巴斯蒂亚尼将军和罗亚尔—柯拉尔先生。若是人家用了他们,事情可能就好办了。我不愿意当海军部长,让人把这个职位给了我的朋友伊德?纳维尔先生;同样我两次拒绝当国民教育部长;我不当主宰是绝不会再进内阁的。我去罗马在废墟中寻找另一个自我,因为在我身上有两个不同的人,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联系。
不过我还是襟怀坦白地承认,过分的怨恨并不能按照美德这个可敬的词汇和标准来说明我行事正确,但是我的一生表明我这样做自有其理由。
作为纳瓦尔团的军官,我从美国林莽回国之后,就投到逃亡的正统派麾下,在正统派的队伍里战斗,反对我自己的理智。这一切并非出自信念,而仅仅是出自战士的责任。我在异国的土地上待了八年,受尽苦难。
这份巨大的义务尽了以后,我于一八○○年回到法国。波拿巴要与我结交,给我安排了职位;当甘公爵死后,我又重新致力于回忆波旁家族。我在的里雅斯特贵妇墓前的讲话惹怒了分发帝国的主宰;他威胁要让人在杜伊勒利宫的台阶上把我劈死。路易十八本人承认,《论波拿巴和波旁家族》那本小册子给他出的力,相当于十万人马。
凭着我当时的名望,反对立宪的法国理解了正统王权的制度。在百日王朝期间,君主政体在再次流亡中,看到我与它在一起。最后,通过西班牙战争,我为灭除阴谋活动,把各种舆论都集合在同一种主张下面,并使我们的大炮恢复了它的射程。至于我接下来的打算,大家都清楚:扩伸我们的边界,在新大陆给圣路易家族戴上几顶新王冠。
这种长期坚守同一种感情的做法也许应该得到几分尊敬。我对别人的冒犯十分敏感,不可能把我能够得到的东西搁在一边,不可能完全忘记我是宗教的复兴者,《基督教真谛》的作者。
想到一场平常的争吵害得国家错过了变得强大的机会,我就势必更加气愤。因为这种机会再也找不到了。要是人家对我说:“您的方案,我们会照着办的;您着手办的事情,您就是不在场,我们也会接着做下去的。”我会为法国忘却一切。不幸的是我认为人家并没有采纳我的主意;这一点,有事件为证。
我或许见识有谬,但我深信德?维莱尔伯爵并不了解他所领导的社会。我认为这位能干大臣的可靠品质不合他的内阁的时辰:他在复辟时期来得太早。财务活动,贸易协会,工业运动,运河、汽船、铁路、公路,一个只渴望和平、只梦想生活舒适,只希望未来永远像今日一样美好的物质社会,若是只和这类事物打交道,德?维莱尔先生可以做国王。德?维莱尔先生需要的时代不能属于他,而他不需要的却偏偏叫他赶上了。在复辟王朝,中心人物的能力十分活跃,所有党派都渴望现实或者异想天开。所有人,不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碰在一起,发出大声喧嚷。谁都不愿留在原地。在任何情绪冲动的人看来,立宪正统派显然并未战胜共和派或者君主派。人们感到脚下大地在颤动,军队和革命正在走来以响应特殊命运的召唤。德?维莱尔先生对这种运动是有经验的;他看到翅翼生长,看到翅翼推举着民族,将把民族还原其元素、空气及空间,尽管民族巨大,却很轻飘。德?维莱尔先生想把这个民族留在地上,系在下层。可是他没有力气。而我呢,则希望法国人忙于光荣的事业,想把他们系在上层,试图通过一些梦想来把他们引到现实:他们喜欢梦想。
若是我更谦卑、更低下,更甘忍,情况也许要好一些。可是我很容易犯错误,根本没有福音书宣称的那种完美:要是人家打我一个耳光,我决不会伸出另一边脸①。
①《马太福音》 我要是看到结果,肯定会克制自己;赞成不予合作的多数要是预先知道投票后果,也许就不会投。除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谁都不希望发生灾祸。开头其实只是一场骚乱,是正统王权将它激化成了革命。到了关键时刻,可以拯救正统王权的,是智慧、谨慎和决断,可它偏偏缺少了这些。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被打倒的君主政体,以后还有许多君主政体会被打倒:我该给它的只是我的忠诚;它永远会得到我的忠诚。
君主政体最初的苦难我经受了,它最后的不幸我也经受了:灾祸将永远把我当作它的 一八三九年于巴黎
雷卡米耶夫人
我们去罗马使馆赴任,去我昼思夜想的那个意大利。在接下去叙述之前,我应该提一提一位妇女。直到本回忆录结尾,读者都可以见到她:从罗马到巴黎,在我和她之间将展开一段通信联系:因此,读者应该知道我是在给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写信,我是在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认识雷卡米耶夫人的。
在社会各个阶层,雷卡米耶夫人都遇到一些在世界舞台上或多或少有些名气的人物。大家都对她表示崇拜。她的美貌把她的理想生活与我们历史的具体事实结合在一起:宁静的光照着一幅暴风雨的画面。
让我们还是回到已逝的时代,借着我夕阳的余晖,努力在天幕上描绘一幅肖像。我的黑夜临近,不久就会在天上撒满阴影。
一八○○年我回国后,《信使报》刊发了我一封信①,引起德?斯塔尔夫人注意。当时我的名字还在流亡贵族的名单上;《阿达拉》使我走出了默默无闻的状态。在德?封塔纳先生请求下,巴兹奥西夫人(波拿巴的妹妹埃莉莎?波拿巴)替我申请并获得批准,把我的名字从流亡贵族名单上一笔勾销。经办此事的便是德?斯塔尔夫人。我去向她致谢。我记不起是克里斯蒂安?德?拉穆尼瓦翁还是《柯丽娜》的作者(德?斯塔尔夫人)把我介绍给雷卡米耶夫人的。她当时住在勃朗峰街她家的府邸里。我刚从树林里出来,刚刚走出生活中的阴暗地带,仍然很孤僻,勉强才敢抬眼注视一位身边围满崇拜者的女人。
①指《关于德?斯塔尔夫人作品再版致封塔纳公民的信》,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信使报》发表。署名为《基督教真谛》的作者。其实《基督教真谛》三个月以后才出版。
大约一个月以后,有一天早上,我去德?斯塔尔夫人家,她在梳妆台前接待我。她一边由奥利韦小姐侍候着穿衣,一边跟我说话,手指间还捏着一根小青树枝。雷卡米耶夫人穿着一袭白袍,突然走进来,在一张蓝绸沙发中间坐下。德?斯塔尔夫人仍然站着,正在谈话的兴头上,就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望着雷卡米耶夫人,勉强才答上几句。我从未想到有这样漂亮的人儿,我也从没有这样泄气:我对她的仰慕变成了对自己的不满。雷卡米耶夫人走出房间。我再见到她,是十二年以后的事了。
十二年!是什么敌对力量这样切割糟蹋我们的年华,讽刺地把它慷慨送给被称为爱慕的冷漠,外号叫幸福的不幸!接下来,当年华最珍贵的部分凋零、消耗之后,它又嘲讽地把你带回起点。而且,它是怎样把你带回来的呀?一些古怪念头,一些讨厌的幽灵,一些上当的落空的感觉折磨着你的头脑,拦在你前面,阻碍你得到那本来还可以品尝的幸福。你闷闷不乐地回来,内心充满痛苦和遗憾,想起那纯洁的年华,便为如此艰难的青春时期的过错而懊悔。我游历罗马、叙利亚,目睹帝国兴亡,成为风云人物,不再做沉默之人以后,回来时就是这样一种心情。需卡米耶夫人又干了什么事呢?她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下面我将给你们叙说她的生活。她的日子过得既光辉灿烂,又默默无闻,其中大部分为我所不了解,因此我不得不求助于一些权威,它们虽与我的权威不同,却是不可置疑的。首先,雷卡米耶夫人向我讲述过她亲眼目睹的一些事情,并且给我写过一些珍贵的书信。她将所见所闻,都写了笔记,她不但允许我查阅,而且允许我引述,这是十分难得的。其次,德?斯塔尔夫人在已经印出来的通信集里,邦雅曼?龚斯唐在他还是手稿的回忆文章里,巴朗谢先生在我们共同的女性朋友的小传里,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和德?冉利夫人在她们的文章草稿中,都给我的叙述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我只是把那些美丽的姓名串接起来。若是哪个事件的环节断了或者扯开了,就用我的叙述填补空白。
蒙田说,人类张开怀抱迎接未来的事物,而我却有个怪毛病,张开怀拥抱过去的事物。尤其当人们回顾亲爱的人早年的生活时,一切都是快乐:人们是在延长所爱的生命,是在把爱情扩展到原来并不了解现在回忆起来的日子,是在美化现在人过去的生活,是在给青春作补偿。
雷卡米耶夫人的童年
在里昂我参观过植物园。它就建在古圆形剧场的废墟上,位于古荒漠修道院的花园里。那座修道院现在已经倒塌了。罗纳河和萨奥纳河就在脚下;远处耸立着欧洲最高峰。那是意大利的 雷卡米耶夫人在巴黎家中集合了受压迫党派和持不同政见分子中最出色的人物。旧君主体制和新帝国的名流都可在这里见到:蒙莫朗西一家、萨布朗一家、拉穆尼瓦翁一家,马塞纳、莫罗和贝纳多特将军;那一个遭到放逐,这一个却登上王座。外国的名流也来这里。奥伦治亲王、拜恩亲王、普鲁士王后的弟弟等人都围在她身旁。威尔士亲王一如在伦敦,为戴了披肩而骄傲。这里的吸引力是如此不可抵挡,以至于连欧仁?博阿尔内和皇帝的大臣们都去参加那些聚会。波拿巴不能容忍别人成功,哪怕是一个女人。他问:“从什么时候起,内阁在雷卡米耶夫人家开会啦?”
将军们的计划——贝纳多特的肖像——莫罗的案子——莫罗与马塞纳写给雷卡米耶夫人的信
现在回到邦雅曼?龚斯唐的叙述:“波拿巴占据了政府,老早以来,就公然向着专制暴政发展。在本质上截然不同的党派都激烈反对他。大多数公民仍在为人家答应给他们的休息而恼怒。共和派和保王主义者希望推翻现政权。由出身、关系和政治主张所决定,德?蒙莫朗西先生属于后面这部分人。雷卡米耶夫人只是由于普遍关心各党派的失败者,才与政治挂上了勾。她生性独立,不肯加入拿破仑的宫廷,关系上也就疏远了。德?蒙莫朗西先生想把自己的希望告诉她,便以适宜激发她热情的色彩向她描绘波旁王室复辟的情景,请她负责拉拢当时法国的两位要人贝纳多特和莫罗,看看他们能否联手反对波拿巴。雷卡米耶夫人与贝纳多特很熟。贝纳多特当时已经当上了瑞典储君。他面容英俊,气派高贵,头脑敏锐,谈吐不俗,总之是个引人注目的男人。打仗勇敢,言词大胆,可是在非军事行动中,却是畏畏缩缩,办什么事都优柔寡断:有一件事情,使人第一眼看到时觉得他十分迷人,但又给与他合手实行计划设置了障碍,这就是夸夸其谈的习惯,他所受的革命教育的残余。他有时情绪来了,变得很有口才,真正是雄辩滔滔。他知道这一点,也喜欢这样的成功。当他抓住在俱乐部或者论坛上听来的什么论点,展开论述某种一般观念时,他就全神贯注,忘记一切,成了一个充满激情的演说家。他始终仇恨波拿巴,也始终得不到波拿巴的信任。在波拿巴统治初年,他出现在法国时是什么样子,在近来欧洲的动荡之中也还是什么样子。人们感谢他带来了解放,因为他通过向外国人表明,一个法国人准备反抗法国的暴君,并且知道只发表能够影响民族的言论,而使他们不再担心。
“凡是能向一位妇女提供行使权力手段的东西,她总是喜欢的。此外,在策动地位高光荣大的人反对波拿巴独裁的想法中,有某种高尚慷慨的东西迷住了雷卡米耶夫人,因此她赞同德?蒙莫朗西先生的愿望。她经常把贝纳多特和莫罗请到家中聚会。莫罗犹犹豫豫,贝纳多特则慷慨陈词。雷卡米耶夫人把莫罗含含糊糊的话当作下决心的开始,把贝纳多特的高谈阔论当作推翻暴政的信号。从两位将军那边来说,他们看到自己的不满受到美丽、才智和优雅这样安抚,也动了心。这位女人如此年轻、如此迷人,而且在跟他们讨论祖国的自由,在她身上,确实有某种浪漫的、富有诗意的东西。贝纳多特不断向雷卡米耶夫人表示,她天生就是鼓动人、培养狂热信徒的。”
在指出邦雅曼?龚斯唐这段描写十分细腻的同时,也得指出,雷卡米耶夫人如果不是因德?斯塔尔夫人遭受流放感到义愤,是不会卷入这种政治利益之争的。瑞典未来的君主握有一份仍属独立派的将军名单,但是莫罗的名字不在上面。这是惟一能与拿破仑抗衡的名字。只是贝纳多特虽然攻击波拿巴的权力,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莫罗夫人举行一场舞会,除了法国,全欧洲都有人参加。在舞会上代表法国的只是共和党反对派。在大家尽兴娱乐之时,贝纳多特将军把雷卡米耶夫人领进一间小客厅。只有音乐声跟着他们飘进来,并且提醒他们身在何处。莫罗进了这间客厅。贝纳多特作了长篇解释之后,对他说:“您有一个深受大众欢迎的姓氏,是我们当中惟一能够自诩得到全体人民支持的人。看看您能干什么,我们在您的领导下能够干什么。”莫罗把过去常说的话又说一遍:他感觉到了威胁自由的危险;必须戒备波拿巴,但是他怕引发内战。
这场谈话扯长了,变得激烈,贝纳多特最后发火了,对莫罗将军说:“您不敢站在自由一边。好吧!波拿巴不会把您和自由放在眼里。我们虽然作出努力,可自由还是会被断送。而您呢,仗都不用打,就会困在自由的废墟里。”真是先知的预言!
雷卡米耶夫人的母亲与莫罗夫人的母亲乌洛太太关系亲密,而雷卡米耶夫人与莫罗夫人从小就是好朋友,两人都乐于在上流社会继续发展友情。
在莫罗将军受审期间,雷卡米耶夫人就住在莫罗夫人家里。莫罗夫人对女友说,丈夫抱怨没有在剧场和法庭公众中间再看到她。雷卡米耶夫人便作好安排,旁听次日的庭审。有一个法官,名叫布里亚—萨瓦兰先生,自告奋勇地安排她从梯形大厅后面的一扇门进入。一进门,她就掀开面纱,扫了一眼被告席,想看到莫罗。莫罗认出她了,站起身,向她致意。所有目光都朝她射过来。她连忙走下梯级,坐到给她预定的位子。被告有四十七名,坐满了法官对面的阶梯座位。每名被告都由两名宪兵押着:这些士兵对莫罗将军表现出尊重与敬佩。
大家注意到德?波利亚克和德?里维埃,尤其是乔治?卡杜达尔先生。皮什格吕这个名字虽然仍将与莫罗的名字连在一起,但被告席上却不见他的人,确切地说,大家认为在被告席上看到了他的阴魂,因为大家知道,监狱里也看不到他那个人了。
现在的问题不再是共和党人,而是与新政权作斗争的忠诚的保王党人。不过,领导正统王权事业的人,那些贵族党徒的首脑却是个平民,他就是乔治?卡杜达尔。人们看见他坐在被告席上,都想,这颗如此虔诚,如此勇敢的头颅,将会落在断头台下;也许只有他卡杜达尔一人不会得救,因为他没有为得救作任何努力。他保护的只是他的朋友。至于与他个人有关的事情,他什么也不隐讳。波拿巴并不像人们猜想的那样宽大:有十一个忠于乔治的人与他一同被处死了。
莫罗没有说话。庭审结束后,先前领雷卡米耶夫人进来的法官走过来送她出去。她穿过与刚才进来的后门相对的法官席,顺着被告席走下去。莫罗走下来。两个宪兵紧盯着他。他与雷卡米耶夫人只隔着一道栏杆。他对她说了几句话,可是她在激动之下没有听清:她想回答,可是喉头哽塞,语不成声。
如今时代变了,波拿巴的姓名似乎独自充斥其中。人们想象不到他的权力曾经命系一发。判决前夕,法庭开会合议,全巴黎的人一夜没睡。一股股人潮往法院涌来。乔治不愿得到赦免,回答那些想为他申请赦免的人说:“你们答应给我一个更壮烈的死亡机会吗?”
莫罗被判以终身流放,被押往卡的斯,在那里登船去美国。莫罗夫人去卡的斯与他会合。在莫罗夫人动身的时刻,雷卡米耶夫人陪伴着她,亲眼目睹她亲吻摇篮中的儿子,然后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再次亲吻儿子:她把莫罗夫人领到马车旁,接受了她的永别。
莫罗将军从卡的斯给他高贵的女性朋友写了下面这封信:
夫人:
您对两位流亡者表现出那么明显的关心,大概乐意得知他们的消息。我们希望,在洗去了海上陆上的舟车劳顿之后,我们可以趁黄热病在此地流行,把我们困在城中的机会,在卡的斯休养一阵。这种疾病的肆虐,可以与我们刚刚遭受的苦难相比。
尽管我妻子尚在产褥期,在疾病流行期间我们被迫在此羁留了一个多月,我们还是相当幸运,没有染上疾病;只有一个同伴受了传染。
最后我们到了希克拉纳。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乡村,离卡的斯有几十里路。我们的身体都健康;妻子给我生下,一个健康的小女儿,身体完全恢复了。
她相信您对我们的一切都很关心,对这件事当然也不例外,因此让我把它告诉您,并代表她向您问好。
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就不说了。总之是极其无聊、单调。不过至少我们能自由地呼吸,尽管身在暗无天日的国家。
夫人,请接受我们的敬意与友爱,并请相信我永远是您卑微顺从的仆人。
V.莫罗
一八○四年十月十二日于(卡的斯附近的)希克拉纳
这封信是从希克拉纳写的。这个地方似乎以光荣保证了德?昂古莱姆公爵的稳定统治①:不过这片海滨之地对莫罗这位被大家认为忠于波旁王室的将军却又是不幸的。莫罗内心是忠于自由的。当他不幸加入联合行动时,心里想的只是反对波拿巴的独裁统治。德?蒙莫朗西先生痛惜莫罗的阵亡,认为这是王权的巨大损失。路易十八却对他说:“没有那么大:莫罗是共和党人。”莫罗这位将军返回欧洲,只是为了找到天主在上面刻了他的姓名的那颗炮弹②。
①一八二三年德?昂古莱姆公爵率军围攻卡的斯,司令部就设在希克拉纳。
②莫罗一八一三年指挥同盟国军队,在德累斯顿战役阵亡。
莫罗让我联想到另一位著名将领马塞纳。这位将军去了意大利方面军。他向雷卡米耶夫人索讨一根饰带。有一天雷卡米耶夫人收到马塞纳这封便函。
“雷卡米耶夫人赠送的饰带,马塞纳将军在热那亚的战斗与封锁中一直佩戴在身,须臾不离,保佑他夺得胜利。”
古代习俗是现代习俗的基础。在这里它透过现代习俗显露出来。高贵骑士的殷殷之情在平民战士身上得到再现。对十字军东征和骑士比武的回忆潜藏在这些武装行动之中。通过这些行动,现代法国褒扬了古代的胜利。查理曼的友伴西舍在战斗中戴上了太太的彩色饰带。圣加尔修士说:“他用长矛扎着七八个甚至九个敌人扛回来,就像扛一捆水毛茛一样。”西舍引出了骑土精神,马塞纳则继承了骑士精神。
内克先生逝世——德?斯塔尔夫人回国——雷卡米耶夫人在科佩——普鲁士的奥古斯塔亲王
德?斯塔尔夫人在柏林获悉父亲病了,急忙赶回来,可是还没到达瑞士,内克先生就去世了。
这期间雷卡米耶先生破产了。德?斯塔尔夫人很快就听说了这个不幸事件,立即给朋友雷卡米耶夫人写信:
啊!亲爱的朱丽叶,我听到了可怕的消息,感到多么痛心啊!我要诅咒这可恶的流放,它害得我不能守着您,把您搂在怀里!您失去了过轻松愉快生活的条件,但是只要可能,您会更得到人们的喜爱和关心。我同情雷卡米耶先生,敬重雷卡米耶先生,我将写信安慰他。但是,请告诉我,今年冬天在这儿见面是不是白日做梦?如果您愿意,请来这儿住三个月。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圈子。圈里人会热情照顾您的。不过在巴黎您也惹人关心体贴。总之,至少到里昂,或者到我那四百里外的住所。我将去那里见您,拥抱您,告诉您我对您,比对认识的任何女人都要体贴。我不善于说安慰的话,只会说大家比任何时候都更喜爱您,尊重您,只会说不管您愿不愿意,您宽厚仁慈的优点反因这场不幸而变得出名,好像缺了不幸,也不可能有宽厚仁慈似的。当然,若拿今昔的境况作比较,您是亏了。但我要是喜欢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我会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送出去,以便成为您。有在欧洲无与伦比的美貌,有纯洁无瑕的名声,有慷慨而高尚的性格,在人被掠夺得精光而过的悲惨日子里,这是多么幸福的命运!亲爱的朱丽叶,让我们的友情更加亲密;它不再是单单来自于您的慷慨帮助,而是不断来往的通信联系,是互相倾吐思想的需要,是共同的生活。亲爱的朱丽叶,您将来会让我重返巴黎,因为您永远是一个有能力的人,而我们可以天天见面。由于您比我年轻,您会给我送终,会成为我几个孩子的朋友。今早我女儿为您和我的伤心事哭了。亲爱的朱丽叶,您周围的奢华曾由我们共同享受;您的命运曾经是我的命运;您不再富有,我也觉得自己破了产。相信我,当一个人这样招人喜爱时,剩下的就是幸福了。
邦雅曼想给您写信,他很同情您。马蒂厄?德?蒙莫朗西给我写信谈您的事,信文十分动人。亲爱的朋友,愿您在这么多的苦难中保持心情平静。唉!朋友的死亡和冷漠都不曾威胁到您,这一下却来了永久的损害。再见,亲爱的天使,再见!我怀着敬重,亲吻您可爱的脸蛋……
雷卡米耶夫人表现出一种新的兴趣:她毫无怨言,离开了社交圈子,似乎天生既能过孤寂生活,又能过交际生活。朋友们都没有抛弃她。巴朗谢先生说:“这次,溜走的只是财产。”
德?斯塔尔夫人的朋友召来科佩。普鲁士的奥古斯塔亲王在埃劳战役被俘,获释后去意大利,途经日内瓦:他爱上了雷卡米耶夫人。属于每个人的私生活在公共生活、战争的血迹和帝国的变化下面继续存在。富人一觉醒来,看见自己金碧辉煌的屋宇,穷人一觉醒来。看见的是自家被烟熏黑的屋梁,照耀它们的,是同一个太阳的光芒。
奥古斯塔亲王以为雷卡米耶夫人会同意离婚,便提出娶她。在柯丽娜那幅油画上,有这段狂热爱情留下的纪念。那幅画是亲王从热拉尔那里得到的,他把它转送给雷卡米耶夫人,作为他对她的感性、以及柯丽娜与朱丽叶的友谊的不朽纪念品。
夏天就在欢宴娱乐中过去了:世界被搅得动荡不安,可是国家灾难的回响与年轻人的欢歌笑语混合在一起时,有时反倒增添欢乐的魅力。人们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寻欢作乐之中,尤其在人们觉得即将失去欢乐时就更是如此。
奥古斯塔亲王这段恋情,德?冉利夫人①拿来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有一天,我看到这位夫人正在兴奋地写作。她住在“兵工厂”,房子里黑魃魃的,周围全是蒙着灰尘的书。她并未等什么人;她穿着一件黑袍,一头白发遮住了面庞,两膝间夹着一具竖琴,正在低头抚弄,两只苍白而干瘦的手拨动琴弦,弹出微弱的音响,仿佛是死者发出的遥远的幽然叹息。古代的女预言师在唱什么?唱雷卡米耶夫人。她起初恨雷卡米耶夫人,后来被她的美丽与不幸征服了。德?冉利夫人刚刚写了有关雷卡米耶夫人的这一页,她给主人公取名叫雅典娜依丝:
①德?冉利夫人(Genlis,一七四六—一八三○),法国伯爵夫人,写有大量长篇小说。
亲王由德?斯塔尔夫人领着,走进客厅。突然一下,房门稍稍打开了,雅典娜依丝走向前来。看到她优雅的身材,容光焕发的面孔,亲王不可能认不出她来。可是他心目中的她完全是另一种模样,他想象中这个美貌如此闻名的女人是一个因为大受追捧而神情高傲,举止大方;充满名气经常给予的那种自信的人。可是他看见走过来的却是个怯生生的年轻女子,是个露面时局促不安,脸色羞红的女人。他在惊讶之余,心底里涌出了一股最温柔的感情。
晚饭后,大家都没有出去,因为外边极为炎热。大家走到走廊里弹琴唱歌,直到可以出去散步为止。几声清亮的和弦和曼妙甜美的试音之后,雅典娜依丝在竖琴伴和下唱起歌来。亲王听得心醉神迷。当她一曲唱罢,亲王注视着她,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只是叫着:‘好本事!’”
盛年的德?斯塔尔夫人喜爱雷卡米耶夫人;老年的德?冉利夫人为她恢复了年轻时的笔调。《克莱蒙小姐》的作者把长篇小说的场景放在科佩《柯丽娜》的作者家中。这位作者曾是她憎恶的竞争对手。这是一桩奇事。另一桩奇事,是看到我描写这些细节。凡是让我回忆起默默无闻、离群索居时的书信,我都浏览了一遍。我没去科佩时,那里曾经幸福过。后来我每次看见那一带湖滨,都忍不住生出一股妒意。在人世逃避我,躲开我,令我一直惋惜的东西,倘若不是见我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会把我的老命送掉的。不过,如果说在永恒的忘川边上,一切真实和梦幻都是枉然;在人生的尽头,一切都是荒废的时光。
德?斯塔尔夫人第二次德国之行
德?斯塔尔夫人再次动身去德国,从此又开始一封接一封地给雷卡米耶夫人写信。这些信也许比前面那些书信更加动人。
在德?斯塔尔夫人印刷成书的作品中,没有任何东西与她书信中那种朴素自然打动人心的风格相接近。在书信中,想象把它的表现力赐给了情感。雷卡米耶夫人友情的效力一定很大,既然它能够让一个天才女人使出一些潜藏未露的才华。此外,我们在德?斯塔尔夫人的忧伤笔调中也能觉察出一丝隐隐的不快。美女自然该是倾听苦恼的知己,因为她永远都不可能遭受类似的伤害。
肖蒙城堡——德?斯塔尔夫人给波拿巴的信
德?斯塔尔夫人重返法国后,于一八一二年春天来到勒卢瓦尔河边,在距巴黎三四百里远的肖蒙城堡居住。这个距离是为了划定她的放逐范围而决定的。雷卡米耶夫人来到这处乡间与她会合。
德?斯塔尔夫人当时正在监督印刷她关于德国的作品:当它行将面世时,她寄了一本给波拿巴,并附上下面这封信:
陛下:
我斗胆把有关德国的著作呈送给您。倘若陛下屈尊阅读,似可从中发现一种智力的表现。这种智力能作某些思考并且由时间促使成熟。陛下,我被流放在外,有十二年未见您。十二年的苦难改变了一切性格,命运也教受苦人学会了忍耐。我在准备登船之际,恳请陛下接见半小时。我认为有些事会让陛下感兴趣。正是出于这个理由我才要求晋见,恳请陛下在我动身前恩准。如果陛下不准我住在离巴黎很近,可以接孩子们去住的乡间,我就不得不离开大陆。我在此信中只冒昧地提出一点请求,就是向您解释我这样做的原因。遭受陛下贬黜的人在欧洲受到冷漠的对待,以至于我每走一步都感到其影响。有些人见到我生怕受连累;另一些人打消了这种担心,便以为自己是施舍怜悯的恩主。最普通的社会交往也成了有自尊心的灵魂无法忍受的恩惠。在我的朋友之中,有些人表现出值得赞美的义气,与我一同承受命运的折磨;但我还是看到最亲密的感情因为不愿与我过冷清日子而断绝。八年来,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一方面惟恐人家不愿为我作出牺牲,一方面又为人家为我作出牺牲而苦恼不安。这样来向世界主宰细述自己的感觉,未免有些可笑。可是陛下,让您赢得天下的,正是至高无上的天才。说到对人心的体察,大到深广的心机,小到细微的心理,陛下都了解。我的几个儿子没有职业;女儿十三岁了,过不了几年就要嫁人:强迫她过我这种乏味的生活,未免有点自私。因此我得让她与我分开!这种生活是无法忍受的,可是在大陆我摆脱不了。我可以选择哪座城市,在那儿,陛下对我的贬黜不会成为儿女们成家立业不可克服的障碍,不会成为我个人安宁的阻力?陛下本人或许不知道大多数国家权力当局对流放者的恐惧,我在这方面也许该告诉陛下一些事情,它们肯定超出了陛下的吩咐。有人报告陛下,说我是因为博物馆和演员达尔玛才舍不得离开巴黎:这是拿流放,也就是西塞罗和波林布罗克①所称最无法忍受之不幸开的有趣玩笑。不过,陛下,即使我喜爱那些艺术杰作——您的征战给法国带来的珍品,即使我喜爱那些精彩的悲剧——那些英雄主义的形象,您也要责备我做得不对吗?每个人的幸福不是由他官能的性质所构成的吗?老天虽然给了我才华,但我就没有使艺术和精神享受变得不可缺少的想象力吗?有那么多人向陛下讨取种种实在的好处!而我向陛下要求友谊、诗歌、音乐、油画等精神的东西又何必脸红呢?我可以享受它们,却又不会偏离对法兰西君主应有的服从。
①波林布罗克(Bolingbroke,一六七八—一七五一),英国政治家,曾任外交大臣,安娜王后死后,于一七一四年流亡法国。
这封信不为人们所知,却值得保留。德?斯塔尔夫人并不如人们所断言的,是个盲目的死板的敌人。就是在我发现不得不写信给波拿巴,求他饶我的堂弟阿尔芒一命时,我的话也可能比她的话更为波拿巴所接受。这封信笔调如此高尚,又出自一个如此有名的女人之手,就是亚历山大和恺撒读了也会感动。可是在波拿巴看来,自恃成就斐然,要与最高统治者争个平起平坐的那分自信,还有凭着才智,站在欧洲主宰的层次评说各国王权的那种随便,都是自尊心不守规矩狂妄自大的表现。凡是有几分傲气不受束缚的人,他都认为是反对自己的人。在他看来,卑鄙是忠实,傲骨却成了反叛。他不知道,真正有才华的人只在天才上承认拿破仑;他有权进王宫就像有权进神殿一样,因为他是不朽的。
雷卡米耶夫人与马蒂厄?德?蒙莫朗西先生——雷卡米耶夫人在沙隆
德?斯塔尔夫人离开肖蒙,回到科佩。雷卡米耶夫人再次急急忙忙赶到她身边。马蒂厄?德?蒙莫朗西先生仍一如既往地忠于她。两人为此都受了惩罚。他们前去安慰人家的痛苦,却反受到痛苦的打击。距巴黎三四百里的路程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
雷卡米耶夫人退居玛恩河畔的沙隆。她作出这一决定,是考虑到那里邻近蒙米拉依。德?拉罗什富科和杜多维尔先生就住在蒙米拉依。
波拿巴实行全面暴政,成千上万有关他压迫人民的细节因此而埋没:遭受迫害的人怕见朋友,惟恐连累他们;而朋友们也不敢去探望他们,生怕给他们招来更暴虐的迫害。不幸的放逐者成了鼠疫患者,被隔离在人类之外,孤立地生活在暴君的仇恨之中。只要人们不清楚你持独立见解,就会热情接待你,一旦得知了真相,他们就全都躲开了。你周围只剩下监视你与什么人来往,检查你的感情、信件和一切活动的权力当局:这就是那幸福自由年代的真实情景。
德?斯塔尔夫人的书信显示了那个时代的痛苦。在那个时代,有才干的人时时可能被投进黑牢;人们只关心脱身的办法;人们像渴望解放一样渴望逃跑:自由失去以后,就剩下一个国家,只是不再有祖国。
德?斯塔尔夫人写信给朋友,说不想见她,怕给她带来迫害。有些事她也没有告诉朋友:她与德。罗卡先生秘密结了婚,引来一大堆麻烦,正好被帝国警察加以利用。德?斯塔尔夫人认为应该向雷卡米耶夫人隐瞒自己的新烦恼。可是雷卡米耶夫人见她执意不许自己进入科佩城堡,自然觉得大惑不解:她为德,斯塔尔夫人已经作了牺牲,受到拒绝,免不了受到伤害,可是她仍然决心与她会合。
所有本来可以劝阻雷卡米耶夫人的信件,却反而使她坚定了自己的意图:她动身了,在第戎收到了这封要命的便函:
“我一生亲爱的天使,我怀着灵魂的全部温情,向您道别,我派奥古斯特①前来见您,然后再把情况向我报告。您是一位绝世的人儿。要是在您身边生活,会极为幸福:可是命运要把我带走。别了。”
①德?斯塔尔夫人的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