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德?夏多布里昂
你们曾看见,阿尔芒?德?夏多布里昂是我童年的伙伴,也曾在亲王的军队里见过他和聋哑女人Libba在一起。现在他留在英格兰。他在泽西岛办完终身大事,就担任了亲王们的通信员。一八○八年九月二十五日动身,当天晚上十一时,他被扔到布列塔尼圣卡斯特附近的海滩上。船员有十一个,只有两个是法国人:卢瑟尔和甘塔尔。
阿尔芒去住在圣卡斯特村的老德洛纳—布瓦泽—吕卡先生家投宿。当年英国人就是被迫从那个村登船撤退的。房主劝阿尔芒赶快离开。可是那条船已经启航回泽西岛了。阿尔芒和布瓦泽—吕卡先生的儿子接好头,把亲王们的代理人亨利?德?拉里维埃尔托带的包裹交给他。
我于九月二十九日回到海边,他在一次受审时说,守了两夜,却不见有船来接我。月光很亮,我便又退了回来。十月十四或者十五日再去海边,一直等到二十四日。每夜潜伏在岩礁间守候,却始终不见船来。白天,我回到布瓦泽一吕卡家。送我来的那条船,包括卢瑟尔和甘塔尔在内的那班船员应该把我接走。至于我和老布瓦泽—吕卡先生一起采取的安全措施,我都跟你们详细说了,再也没有别的可说。
勇敢的阿尔芒在离父亲农庄不远的地方上了岸,却像来到无法停船的托里德海岸,借着月光,望眼欲穿地在海浪上搜寻着本可以救他的船只,结果却是枉然。从前,我已经离开贡堡,准备飘洋过海去大印度的时候,也曾伤心地在茫茫波涛上扫视。阿尔芒潜藏的圣卡斯特岩礁,和我坐过的瓦尔德海岬,相距不过几海涅,其间的波浪,都被我们从两个相反的方向观望过。这两处地方,都是我们两个同姓同宗的兄弟焦虑烦恼的见证。也是我们两人不同命运的分水岭。我最后一次见到热斯里尔,也是在这一片海浪之中。我在梦中,常常看见热斯里尔和阿尔芒在深渊洗濯额上的伤口;而我们童年时习惯在其中嬉戏的海浪则被染得血红,漫到我脚边。
阿尔芒终于上了一条在圣马洛买来的船,可是被西北风顶着,他只好退回来。最后,到了一月六日,在一位名叫让?布里昂的水手帮助下,他把一条小船推到海里,后来小船搁浅了,又上了海里漂浮的另一条小船。在三月十八日的审讯中,他是这样叙述他的海上经历的。其实这是我的经历和遭遇:
“从晚上九点起,我们就动身了。直到凌晨二时,都是一帆风顺。我们判断离曼吉埃岩礁不远了,就下了锚,打算等天亮以后再走。可是寒风凛冽,我们又怕风力加大,就收了锚继续航行。不久,就到了深海。我们的罗经被一根横桁打坏了,因此我们始终不知路线对不对。一月七日(当时应该是中午),我们碰到的 我照例去拜访学士院的诸位院士。德?万蒂米尔夫人把我领到莫尔莱神甫家里。我们发现他坐在炉前一把扶手椅上打盹,刚才在读的一本《纪行》从他手里落到地上。听到仆人通报我的姓名,他一惊而醒,抬起头来,叫道:“长了一点,长了一点!”我笑着告诉他,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准备再版时压缩。他是个好人,答应投我一票,尽管不喜欢我的《阿达拉》。后来,当《论立宪君主制》面世时,他想不到这样一部政论作品竟是出自《弗洛里达姑娘》的作者之手。格罗蒂乌斯①不是写了悲剧《亚当与夏娃》,孟德斯鸠②不是写了《格尼德神庙》吗?不过我不是格罗蒂乌斯,也不是孟德斯鸠,这倒是真的。
①格罗蒂乌斯(一五八三—一六四五),荷兰历史学家。
②孟德斯鸠(一六八九—一七五五),法国思想家、哲学家。
投票选举完了;我得到了绝大多数选票,于是开始准备演讲词。我写了又推倒重来,如此不下二十次,总是不能让自己满意:有时,我想让人家读起来舒服点,就觉得言辞重了点,有时,怒火烧起来,我又觉得话还是说轻了。我不知道在学士院演说,歌功颂德的配方该定多大的剂量为宜。尽管我对拿破仑感到厌恶,但是我对他一生中为公众服务的部分还是钦佩的。我愿意把它表达出来。我的结论本可以作得更好些。我在演说开始时提到了弥尔顿①。他就给我提供了榜样。他在为英国人民的《再次辩护》之中,对克伦威尔作了高度赞扬。他说:
①弥尔顿(Milton,一六○八—一六七四),英国诗人,随笔作家。
“你不仅使我们历代国王的文治武功黯然失色,就是传说中英雄的丰功伟绩也无法与你相比。你出生的土地把国家交给你治理,请你经常思考着这份贵重的抵押品。从前它希望从德才兼备的精英们手里获得自由,如今它指望从你手中获得;它以只从你一人手中获得为荣。我们怀着热切的希望。请你不要让我们失望;你不安的祖国有一些担心,请你让她放心;你英勇的战友在你的旗帜下勇敢地为自由而战,请尊重他们的关注,莫辜负他们的伤口。那些死于疆场的战士,你要对得起他们的英灵。总之,你要尊重自己,不要在历尽艰险追求自由之后,自己又来践踏自由,或者让别人来攻击自由。只有等我们大家都获得了自由,你才可能真正自由。这就是事物的性质:侵犯公众自由的人,会头一个失去自由,成为奴隶。”
约翰逊②只引用了弥尔顿对护国公的颂扬,以便把共和党人拿来与他本人作对比。我刚才翻译的那段优美文字显示了作那些颂扬的条件。约翰逊的批评被人忘记了,而弥尔顿的辩护词留了下来。一切受党争派性所驱使,为一时的热情所裹挟的事物,都会像党争派性一样消亡,都会随那些热情一起消亡。
②约翰逊(Johnson,一七○九—一七八四),英国伦理学家、文学批评家。
我的演说辞写好以后,就被召去念给专门成立的委员会听:可是它被这个委员会打回来了,只有两三个成员认为可以通过。那些得意的共和党人听我演说时那副恐惧模样真应该看看。我那些不受束缚的看法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只要听到自由两个字,就气得怕得发抖。达吕①先生把我的演说辞送呈圣克卢宫审阅。波拿巴表示,只要我发表了这个演说,他就会下令关闭研究院,把我扔进地下暗牢去度过余生。
①达吕(Daru,一七六七—一八二九),法国政治家、学者。
我收到达吕先生这封便函:
本人有幸通知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倘若他有时间或者有机会来圣克卢,我将奉还他的演说辞。顺致崇高的敬意和热烈的问候。
达吕
我去了圣克卢。达吕先生把演说稿还给了我。波拿巴盛怒之下,拿起铅笔,时有涂改,还用括号圈起来:处处留下狮爪的深痕。我认为自己身上也被狮子抓过,竟生出某种刺激的快感。达吕先生并不隐瞒拿破仑发火的情形。他告诉我,结尾虽可以保留,但仍有几句话要改;至于其余部分则全部要改。如果做到这点,学士院将以热烈的掌声接纳我。有人在宫里抄了我的演说辞,删去几段,又插进去几段。不久,外省就印出了被修改过的演说稿。
这一篇演说辞最能表明我的观点独立的和原则坚定。絮阿尔先生不抱偏见,做人很讲原则。他说,要是我在学土院大会上宣读了演说辞,大厅的穹顶都会被雷鸣般的掌声震塌。的确,在奴性十足的帝国时期,竟有人如此热烈地歌颂自由,人们想象得到吗?
我怀着宗教的虔诚,将经过修改的稿子,保留了下来。可是不幸在离开玛丽—泰莱丝医疗所时,那份手稿和一大堆文稿被火烧了。然而这部回忆录的读者还不致与它无缘,因为我在学士院的一个同事曾好心抄了一份。现转录如下:
弥尔顿出版《失乐园》的时候,大不列颠三个王国中没有一人予以赞扬。这部作品虽说错误不少,却仍不失为人类思想最壮美的丰碑之一。这位英国的荷马死去的时候已被人遗忘,他的同时代人把这位伊甸园的歌手不朽的任务留给了后人。这是否是文坛上一件极不公正的事情呢?这种事情,几乎每个世纪都可以举出一些。不过,诸位先生,这算不上文坛的不公。因为英国人那时刚刚摆脱了内战,似乎还没有打定主意来纪念一位在不幸年代以激进的宗教观点引人注目的人。英国人说,要是我们对一位充其量只可能要求我们作出慷慨宽恕的人大表敬意,那我们在为拯救祖国而捐躯的公民坟头又能做些什么呢?后人对弥尔顿自会有公正的评价,但我们,我们应该给予孙们上一课,应该用我们的沉默告诉他们,才华一旦与偏见结合,就成了有害的天赋;与其利用祖国的危难来出名,还不如强迫自己默默无闻。
诸位先生,我是仿效这位永垂青史的榜样,还是给你们谈论谢尼埃先生其人与其作品呢?为了使你们的习惯与我的看法达成一致,我以为应该持一种公正的折衷态度,既不完全沉默,也不作深入剖析。不过,不管我会说出什么话来,我都不会在其中夹带丝毫怨恨。如果你们发现我像我的老乡杜克洛①那样坦率,那我也希望你们会感到我和他一样正直。
①杜克洛(Duclos,一七○四—一七七二),法国伦理学家、历史学家,出生于迪南。
大概,看到一个处于我这种地位,怀有我的原则和政治信念的人,来对今天由我占据其位的人发表议论是一件稀奇事。不过,若是能考察革命对文学发生了什么影响,指出社会制度怎样诱使才子犯错误,使他误人歧途,看上去是引他成名成家,其实只是使他被人遗忘,倒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弥尔顿尽管在政治上迷失了方向,但还是留下了一些得到后人赞赏的作品,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虽然没有摆脱自己的谬误,却摆脱了一个抛弃他的社会,在宗教中找到了减轻痛苦的良方,赢得光荣的办法。他既然得不到天的光明,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新地球,一个新太阳,可以说走出了一个满目所及只见灾祸和罪行的世界。他把雅各和拉结①帐篷里充满的那种原始的纯真、圣洁的幸福置放在伊甸园的摇篮之中,而把曾和他一起疯狂的那些人的烦恼、偏见和内疚置放于地狱之中。
①雅各和拉结,《圣经》中的一对夫妻。生活俭朴,和美,幸福。
不幸的是,尽管人们从谢尼埃的作品中发现了一种引人注目的才华的萌芽,但它们却并不是因为那种古代的简朴和那种崇高的庄严而闪耀光辉的。作者是由于完美的古典精神而显声扬名的。谁也没有他那样熟悉古今文学的原则:戏剧、演说辞、历史、批评、讽刺诗,种种体裁他都有所涉足。但是他的作品是在灾难的日子诞生的,打上了那种岁月的烙印。它们常常是为党性派性所驱使而写出来的,也就为乱党所欢迎。在我前任的作品中,我应该把已经被视为我们的祸根和也许仍将是我们的光荣的东西分开来谈吗?文学的利益和社会的利益在这里混在一起了。我既然不可能忘记一方面来专谈另一方面,那么,诸位先生,我就只能沉默,不然就得讨论一些政治问题。
有一些人希望把文学改变为一种抽象的东西,希望把它与人类的种种事情隔离开来。这些人会问我:为什么要保持沉默?诸位先生,请你们只从文学方面来看待谢尼埃先生的作品。这就是说,我不得不滥用你的和我自己的耐心来重复人们到处都可听到的陈词滥调。对那些陈词滥调,你们比我更加熟悉。在古代,在不同的风习下,前贤们过着长久延续下来的平安日子,可以致力于一些纯粹经院式的辩论。这些辩论表明了他们的幸福,更证明了他们的才华。可是我们,劫后余生的倒霉鬼,我们不再有那些必不可少的条件,也就无法领略一种如此完美的安宁。我们的思想与精神都有截然不同的经历。在我们身上,常人的身份取代了院士的身份。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从文学中抽走之后,我们就只能通过鲜明的记忆和身处逆境的种种经历来看待它。什么?!在经历了一场数年之间使我们尝遍了许多世纪的辛酸苦辣的浩劫之后,竟还有人禁止作家作高屋建瓴的观察!禁止作家从事物严肃的一面进行审视!从语法上挑些毛病,提出几条风格上的规则,写出几句小里小器的文学格言,这些都是无聊的毫无价值的事情。作家会躺在摇篮里,包在襁褓中老去!他晚年的额头上显不出由长久的劳作,庄严的思想,常常是男性的痛苦加上人的威严所刻画的皱纹!操什么心事使他的头发变白?只不过是自尊心可怜的苦恼和幼稚的精神游戏罢了。
诚然,诸位先生,真要这么说,那就是极为蔑视我们!对我来说,我不可能这样返老还童,也无法在年富力强之时退回到童年状态。我也不能把自己封闭在人家给作家画出的狭小圈子里。举例来说吧,诸位先生,如果我愿意对主持这次会议的文人兼宫中大臣①作一番颂扬,你们认为我会满足于颂扬他身上那种轻松潇洒的法兰西精神?他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这种精神。在我们当中,他提供了这种精神的最完美的榜样。毫无疑问,我还要充分颂扬他美好的姓氏。我要举出德?布夫莱公爵,他让奥地利人解除了对热那亚的封锁。我还要谈到他父亲德?布夫莱元帅,那位军区司令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保卫了里尔城,用可歌可泣的战功慰藉了一位伟大君主不幸的晚年①。德?曼特农夫人评论蒂雷纳元帅这位战友时说:“在他身上,心是最后死的。”最后,我要提到路易?德?布夫莱②。他的诨名叫“强壮汉”,在战斗中表现出了海格立斯③的勇武和力量。这样一来,我就在这个家族的两极发现了勇武与优雅,发现了征战的骑士与抒情的诗人。有人希望法国人是赫克托尔④的后人,我却更认为法国人是阿喀琉斯⑤的子孙,因为他们也像那位英雄一样,一手挥剑,一手抚琴。
①指睿智的德?布夫莱伯爵,时年七十四岁。
①里尔保卫战发生于一七○八年,其时路易十四已是风烛之年。
②路易?德?布夫莱(LouisdeBouflers,一五三四—一五五二),法国贵族,军人,死时年仅十八岁。
③海格立斯(Hercule),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④赫克托尔(Hector),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在特洛伊战争中作战勇猛,后被阿喀琉斯刺死。
⑤阿喀琉斯(Aehales),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诸位先生,假如我希望跟你们谈谈那个以美妙声音歌唱大自然的著名诗人⑥,你们会认为我只限于让你们注意一种善于以同样的功力表现维吉尔那种匀称的美和弥尔顿那种不规则的美的才华,对吗?不对:我还要向你们指出这位诗人不愿与不幸的同胞分离,怀抱竖琴跟随他们流亡海外他乡,通过吟唱他们的痛苦来安慰他们。在我所属的那群流亡者中间,他是名闻遐迩的—个。确实,他的年纪,衰弱的身体,才华和光荣都不能使他在自己的祖国免遭迫害。有人想叫他写一些给他的诗才抹黑的诗歌,以换取平安。可他的诗才只能吟诵:罪恶遗臭万年,美德流芳千古:“放心吧,你们将永远被人铭记。”⑦
⑥指法国诗人德利尔(Delille,一七三八—一八一三)。
⑦德利尔一七九四年奉罗伯斯庇尔之命写了这首《酒神颂》。他于一七九五年流亡英国。
最后,诸位先生,如果我希望跟你们提到一位我十分敬爱的朋友,照西塞罗①的说法,一位助你更加成功,帮你化解不幸的益友②,那我就要夸赞他情趣高雅纯粹,散文写得优雅精致,诗歌写得和谐,有力,完美。它们虽然仿照了一些名篇巨作,却因有自己的独特风格而出类拔萃。我要赞颂这位超卓的才子,他从不知妒嫉是什么滋味,不论谁获得成功,他都为之高兴;十年来,我每取得一点成绩,他都感到快乐,那种纯真的发自心底的快乐,只有最高尚的品格、最深厚的友谊才感受得到。不过我却不应忽略我的朋友在政治上的丰功伟绩。他是国家最高机构之一的主席,他所发表的演说,篇篇都是温文尔雅的杰作。他牺牲了自己与缪斯女神的温情交往,转而忙于一些行政事务,倘若不是怀着培养子孙后代将来循着父辈的光荣足迹前进,避免我们谬误的希望,那么这些事务大概是不会有什么趣味可言的。
①西塞罗(Ciceron,公元前一○六—前四三)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
②指封塔纳,法国文学家,诗人,曾任拿破仑宫廷的国民教育大臣,立法机构主席。
在谈到出席这次会议的诸位杰出人物时,我忍不住要从精神和社会两个方面来评价。你们中的这一位③是以敏锐、高尚、达观的思想,以今日少有的文雅,尤其是以坚持自己的温和见解这种最可贵的节操而被人敬重。另一位④虽然年事已高,却恢复了青春活力,朝气蓬勃地为不幸者的官司进行辩护。这一位是博雅的历史学家,讨人喜欢的诗人⑤,他对一位父亲和一个儿子为祖国效力而伤残的回忆,赢得了我们更大的敬重与爱戴。那一位⑥通过让聋子恢复听力,哑子开口说话,让我们想到他所献身的福音信仰带来的奇迹。先生们,在你们当中,难道没有你们昔日光辉业绩的见证人?他可以给德?阿格索大法官的孝子贤孙讲述他祖先的姓氏在本院大会如何受欢迎的情景。接下来我要提到缪斯九姊妹格外垂青的门生。我发现《俄狄甫斯》的可敬作者①退隐乡间,索福克勒斯在雅典附近的柯洛纳小村子忘记了把他召回雅典的光荣。梅尔波麦娜②的其他儿子,使我们对父辈所受的苦难格外关心的人,该得到我们多大的敬爱啊!
③学士院院士絮拉特(Suard)。
④指莫尔莱神甫,他曾为恐怖时期的受害人提出申诉。
⑤指德?塞居尔伯爵(ComtedeSegur)。其父与其于都在为法国效力的征战中受伤。
⑥指西卡尔(Sicard)神甫。
①指法国戏剧家杜希(Ducis),他退隐巴黎郊外的凡尔赛生活。作者把他比作古希腊大戏剧家索福克勒斯。
②缪斯九姊妹之一。
所有法国人预感到亨利四世的逝世③,他们的心再一次受到震撼。那些勇敢的骑士被历史可耻地遗忘,悲剧女神恢复了他们的光荣,并且通过我们一位现代欧里彼得斯④之手,高贵地替他们作了报复。
③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加布里埃尔?勒占韦写了一出悲剧《亨利四世之死》。
④欧里彼得斯(Euripides,公元前四八○—前四○六),古希腊悲剧作家。作者在此比喻法国剧作家莱鲁亚尔,剧本《圣殿骑士团》的作者。
接下来,在评价阿那克莱翁⑤的继承人时,我要特别提到那位可爱的人⑥,他也像那位底奥斯老头,写的爱情歌在被人传诵了七十五年之后,仍然深受欢迎。诸位先生,我将去那些波翻浪涌的海洋追寻你们的功名。从前,是巨人阿达玛斯托尔看守它们。它们一听到埃莱奥诺尔和维吉妮⑦的芳名,就变得风平浪静。“Tibiridentoequora.”⑧
⑤阿那克莱翁(Anacreon),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抒情诗人,出生于小亚细亚的底奥斯,故下文的底奥斯老头亦是指他。
⑥指法国情歌作者洛容。
⑦分别指法国诗人帕尔尼和小说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这是他们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名字。
⑧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诗句:“平静的大海向你微笑。”
咳!我们中间有太多的天才四处漂泊,远走他乡!诗不是用和谐的语句歌唱过海神的艺术,把它带往遥远海岸的如此不幸的艺术吗①?还有,法兰西的辩才在为国家和祭坛辩护之后,不是把圣昂布卢阿兹的祖国当作发源地,退去那儿隐居吗②?难道我不能把本次大会的全部成员都放在一幅画上来描绘一番吗?这幅画色彩艳丽,用不着靠阿谀奉承来增辉。因为,嫉妒虽然有时确实使文人的可敬品质黯然失色,但是这类人以高尚的情感,无私的美德,和对压迫的仇恨,对友谊的忠诚,对不幸者的一贯同情而显声扬名却更是事实。诸位先生,我喜欢把一个主题从各方面来考察,尤其喜欢把文学用于伦理道德、哲学和历史的最高题材,使它变得严肃,其原因就在于此。由于具有这种思想的独立性,有些作品我就只好不提,因为考察这些作品不可能不刺激情绪。如果我评论悲剧《查理九世》,我能忍住不去报复洛林红衣主教的记忆吗?能克制自己不去对这门不可理解的给君王准备的功课提出异议吗?凯厄斯、格拉库斯、卡拉斯、亨利八世③,弗奈隆都在好些地方篡改了历史,以支持同样的学说。我读过讽刺作品,发现本次会议一些最重要的人在其中受了嘲讽,然而这些作品风格纯净,笔调优雅,文字浅易,令人愉快地想到伏尔泰的流派。尤其是我的名字也不能躲开作者的嘲弄,就更乐意为它们说上几句好话。不过,对于一些有可能引来严厉指责的作品,我们就按下不提吧。有一个作家是你们的同事,你们当中有些人是他的朋友,他的仰慕者,我也就不来搅乱你们对他的悼念了。我希望他在九泉之下得到安宁。这种安宁,他是靠人们对他的信仰才得到的,尽管在他看来,在那些维护这种信仰的人的作品里,这种信仰是那么微不足道。不过,诸位先生,在此碰到一个暗礁,我岂不是相当不幸?因为在把所有死者都应得到的敬意给谢尼埃先生献上的同时,我担心碰上一些更为出名的亡灵。倘若一些不大宽容的解释要把我这种不由自主产生的不安说成是罪过,那我就情愿躲在一个强大帝王在历代被侮辱的王朝尸骸上建起的赎罪坛脚下避难。啊!对谢尼埃先生来说,要是他没有参与群众动乱,他会更加幸福!
①指法国诗人埃斯梅纳尔,他写过一首诗《远航》。
②指红衣主教莫利,他本已退隐意大利,但拿破仑又把他任命为巴黎大主教。
③凯厄斯(Caius,一五一○—一五七三),英国人文主义者,内科医生。格拉库斯、卡拉斯不详。亨利八世(HenrilVIII,一四九一—一五四七),英国国王。
因为动乱的不幸后果最后还是落到了他头上。他和我一样,知道在风暴中失去一个至爱兄弟是什么滋味。要是天主在同一天把我们不幸的兄弟召到他的审判庭,我们的兄弟会说什么?要是他们在最后的时刻,在把血流到一起之前相遇,没准会向我们大喊:“停止你们的内战,找回友爱与和平的意识。每一方都受到死亡的打击。无情的分裂会叫你们付出青春与生命的代价。”这也许就是他们出于手足之情的呐喊。
现在这些话只能安慰我的前任的亡魂了。要是他能够听到这些话,一定会感受到我在此对他兄弟所表达的敬意。因为他本是个豪爽的人,甚至就是这种豪爽的性格把他拖进了革新运动。想必革新运动很是诱惑人,因为它答应把法布里齐乌斯①的美德还给我们。可是他不久就失望了,情绪变坏,才华变得反常。他被运动的潮流裹挟,从诗人的孤独来到乱党贼众中心,怎么可能沉湎在那些使生活变得有趣的情感之中?他本是在希腊的天空下面出生的,要是他只见过希腊的天空,要是他只察看过斯巴达和雅典城邦的废墟,那该多幸运呀!我说不定会在他母亲①的美丽祖国与他相遇,我们也许会在佩尔默斯②海边发誓订交:或者,既然他注定要回到父亲的家园,何不让他跟随我去风暴把我抛进的荒漠呢?森林的静穆将会安抚这个骚动的灵魂,荒野的茅棚也许会使他对王家的宫廷生出友善之情。可这都是毫无意义的愿望!谢尼埃先生始终在观看我们的骚乱、我们的痛苦。先生们,他年纪还轻,就患上了不治之症,你们眼见他缓缓走向坟墓,最后永离人世……他临终的情况,没人对我说过。
①法布里齐乌斯(Fabficius,公元前三世纪)罗马政治家,以廉洁正直著称。卢梭十分推崇他,称他为“罗马老人”。普鲁塔克的《名人传》记叙了他的一生。
①谢尼埃的母亲出生在君士坦丁堡,是拉丁人,受的是希腊文化的教育。
②原文为Permesse,查不到在哪个地域,通译为什么名字,姑用音译。
我们这些经历过动乱纷争的人,都逃脱不了历史的注视。在一个疯狂的年代,人人都多少失去理智的年代,谁又能自诩为出污泥而不染呢?因此,我们要对别人宽容,有些事我们虽不赞成,却也要原谅宽宥。有时才华、天才甚至美德也可能跨过责任的界限,这本是人类的弱点。谢尼埃先生热爱自由,我们可以说他这是罪过吗?就是那些骑士本人,要是他们能走出坟墓,也会追随我们时代的光明的。要是那样,我们就会看到荣誉和自由那种完美的结合得以形成,就像瓦卢瓦家族统治时期,那些哥特式的齿形装饰在我们的宏伟建筑上无限优雅地环罩在希腊柱形顶端一样。自由难道不是最贵重的财富,不是人的 先生们,学士院的惯例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在即将结束这场演说的时候,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不觉悲从中来:不久之前,谢尼埃先生对我的作品作出了判决,正准备发表,而今日,却是我在这儿批评我的判官。我要十分真诚地说,我仍然宁愿遭受一个敌人的嘲讽,宁愿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孤独之中,也不愿以我的到场提请你们注意,人在尘世的生死接替是何其迅速,死亡的出现是何其突然,它推翻我们的计划,打消我们的希望,骤然把我们带走,有时把对我们的回忆留给与我们的观念原则完全相反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讲台就是战场,才子们轮番登台,在这里大出风头,也在这里告别人世。这个讲台曾见过多少天才走过!高乃依、拉辛、布瓦洛、拉布吕耶尔、波舒哀、费奈隆、伏尔泰、布封、孟德斯鸠……先生们,想到自己将成为这条名人谱系链上的一环,谁又不害怕呢?我被这些不朽的名字压得喘不过气来。况且凭我的才华,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他们的继承人。不过我至少会努力以我的感情证明,我是他们的后来人。
将来,轮到我让位给应该替我致悼词的人时,他可以苛严地对待我的作品。但有一句话他是不能不说的,这就是我怀着满腔激情热爱祖国;我宁肯自己吃千般苦,也不愿让祖国流一滴泪;我坚定不移地把生命的每一天奉献给这种高贵的情感。只有它使我们活得伟大,死得光荣。
可是先生们,我选择这样的时刻来谈论死亡葬礼是多么不合时宜!我们周围不是充满了欢乐吗?作为一个孤独的旅人,我在那些覆亡的帝国废墟上作过多日沉思:我发现一个新帝国在崛起。我刚刚离开安息着已逝民族的陵墓,又看到一只满载着未来命运的摇篮①。从四面八方传来士兵的欢呼。恺撒登上了卡皮托利山②,老百姓到处传诵奇迹,宏伟的高楼大厦一座座建起来了,祖国的边境线一直推进到了遥远的海边。那可是日耳曼尼库斯③都没见过的远海哟!那里浮载着西庇阿④的巨舰。
①拿破仑之子生于——八一一年三月二十日。
②罗马山名,建有朱庇特神殿。此句喻拿破仑登上了政治巅峰。
③日耳曼尼库斯(公元前十五—公元十九),古罗马名将,维护和扩大帝国疆土的功臣。日耳曼便是因其得名。
④西庇阿,古罗马大家族,族内先后有多人率军出征非洲。
当胜利者接受凯旋式的欢迎,由他的军团簇拥着前进的时候,缪斯那些沉着安静的子孙将干什么呢?他们将迎着战车走去,以便把和平的橄榄枝和胜利的棕榈叶插在一起,以便向胜利者展现神圣的队伍,以便给战争故事加上让保罗—艾米尔看到佩尔修斯⑤的不幸潸然落泪的感人画面。
⑤保罗—艾米尔(Paul-Emile,生卒年月不详),古罗马大将,公元前169年,大败马其顿国王佩尔修斯(公元前二一二—前一六五)。
您,凯撒们的女儿⑥,抱着您年幼的儿子,走出宫殿,来给伟大增加一点妩媚,来使胜利生出几分怜悯,来用您王后兼母亲的带着威严的温柔,减弱武器的寒光。
⑥指拿破仑的妻子玛丽—路易丝皇后。
在退还给我的演说稿上,开头部分提到弥尔顿的地方,都被波拿巴亲手划去了。我反对把文学孤立起来的部分也同样留下了铅笔划去的印痕。对德利尔神甫的颂扬被括起来了,因为它使人想起了流亡贵族,想起了诗人对王室的灾难,对流亡难友的痛苦始终不变的同情。对德?封塔纳先生的颂扬被打上了叉。几乎所有提到德?谢尼埃先生,他和我的兄弟,以及在圣德尼建造的赎罪坛的地方,都被一笔勾销。以“德?谢尼埃先生热爱自由……”开头的那一段,被打上了两条直杠。不过后来帝国官员在发表这篇演说辞时,还是相当合适地保留了这一段。
人家把这份演说稿退给我以后,事情并没有了结。他们想迫使我重写一份。我表示就用这一份,决不重写。于是委员会宣称,我如果不改写,就不会被学士院接纳。
有一些十分美丽、热心,有胆有识的人对我很是关心,尽管我并不认识她们。我一八○○年回国时,是兰德赛夫人从加来把我接到巴黎的,这一次她把我的情况告诉了盖夫人,盖夫人又把它告诉了莱约尔?德?圣—让—堂热利夫人。后者便请求德?罗维戈公爵放我一马。当代妇女把她们的美丽插在权势与厄运之间以作调停。
由于研究院要颁发十年大奖,我进学士院这件事就拖了下去,直到一八一二年才得到解决。波拿巴虽然迫害我,在审查获奖作品的时候,却也问及学士院为何《基督教真谛》榜上无名。学士院说明了原因:我的许多同事写的评审意见对我的作品不利。有一个希腊诗人对一只鸟说:“雅典的女儿啊,你是用蜂蜜喂大的,你的歌唱得如此曼妙,可是你带走了一只蝉,一个和你一样好的歌手,要用她去喂你的雏儿。你和蝉都长着翅膀,都在这里居住,都庆贺春天的来临,你就不能还她以自由么?一个歌手死于同类之喙,这件事儿可不道义。”我真应该把这段话说给我那些同事听听。
十年大奖——《革命论》、《纳切兹人》
波拿巴对我又恼恨,又有好感,这种状况是经常的,奇怪的。不久前他还在威胁我,可突然一下他又质问研究院,在评审十年大奖时,为什么没有提我。他甚至向封塔纳表示,既然研究院认为我没有资格去竞争这项大奖,他就给我一个奖,他将任命我当法兰西全部图书馆的总管:这是个享受一级使馆薪俸供给的肥缺。波拿巴最初的想法是把我安排在外交界使用,但他又认为这不合适。出于他很清楚的原因,他对于我辞去外交部的职务一直不肯谅解。尽管他有这种慷慨的打算,他的警察总监不久之后还是请我离开巴黎,于是我去了迪耶普继续写回忆录。
波拿巴屈尊降贵,演起了爱戏弄人的小学生角色。他翻出《革命论》,为在这个题目上给我招来攻击感到快乐。有一个叫达马兹?德?莱蒙的先生出来为我辩护。我去维维安街向他致谢。他家的壁炉上摆着一些小玩意,还放着一个骷髅。不久,他与人决斗送了命,他那可爱的面孔就与似乎频频相召的可怕头骨会合去了。当时大家都来硬的:一个暗探奉命去逮捕乔治,①脑袋上挨了他一颗子弹。
为了打退我的强大对手发动的这场恶意攻击,我去找那位德?波默勒尔先生。我 这段文学生涯,您可以确信无疑,丝毫不比我的旅行生涯和行伍生涯顺利。一样也有艰苦的劳作,也有战斗,也有沙场喋血。并非人人都是缪斯,处处都有卡斯塔利亚泉源①。我的政治生涯更是充满了狂风暴雨,更加动荡不安。
①帕尔纳斯山脚的泉源,缪斯们经常光顾,能给诗人以灵感。
也许有一些残屑碎片标出了我的雅典学园②所在的地点。《基督教真谛》开始了反对十八世纪哲学的宗教革命。我同时也准备了这场威胁我们语言的革命,因为风格上没有创新,思想上也就不可能出新。在我之后会不会出现目前尚未为人所知的艺术形式?我们能否从目前的研究出发向前发展,正如我们从过去的研究出发向前迈步一样?有没有人不可能跨越的界限,因为人与事物的本质发生了碰撞?这些界限难道不是存在于现代语言的分裂、存在于这同一些语言的老朽,以及存在于新社会造就的人的虚荣之中?语言仅是在文明的运动完善之前才追循它,到达语言自身的顶点之后,它们便暂时稳定下来,然后它们无力再往上攀登,便走上了下坡路。
②柏拉图在其中讲学的花园。
现在,我要结束的叙述与先前不同日子写的我政治生涯的最初篇章结合起来了。回到我的大厦已经建成的部分,我觉得略微增添了几分勇气。当我重新开始工作时,我担心柯埃吕斯年老的儿子①会看见特洛亚城的建筑师手中的金砌刀变成了铅砌刀。不过我觉得,负责向我倾诉往事的记性还靠得住:在我的叙述中,你们深切感受到冬天的寒冰了么?我在讲述童年往事时,你们觉得我试图激活的黯淡尘封与我让你们看到的鲜活人物之间存在巨大差异吗?我的年岁就是我的秘书,当其中某一个年头即将逝去时,就把羽毛笔传给妹妹,于是我得以继续口授下去。由于她们是姐妹,她们写出来的东西也几乎完全一样。
①柯埃吕斯为希腊神话中的天神。他年老的儿子似指克洛诺斯。此句意为:夏多布里昂开始写《回忆录》时,使的是阿波罗建造特洛亚城的金砌刀,但他担心自己变得与克洛诺斯一般老时,金砌刀会变成铅砌刀。
波拿巴
青春是一个可爱的东西。她从花团锦簇的生命之初出发,像雅典的舰队一样浩浩荡荡,去征服西西里和埃那城风光优美的郊野。海神的教士大声作了祈祷,并用金杯盛酒作了浇祭。人群站在海边,把自己的祈祷与船上驾驶员的祈祷汇合在一起。当帆篷在黎明的阳光和微风下徐徐展开时,人们唱起了战歌。亚西比德①穿一身红装,像爱神一样俊美,在三层桨战船上引人注目,他为自己在奥林匹亚赛车场投进的七辆马车而骄傲。不过阿尔客诺俄斯②统治的岛刚刚驶过,幻觉就消失了:亚西比德遭受放逐,将在远离祖国的地方老去,并将身中利箭,在提曼德拉怀中死去。他实现最初希望的同伴,絮拉库斯城的奴隶,只得到欧里彼得斯的几句诗来减轻他们锁链的重量。
①亚西比德(Alsibiade,公元前四五○—前四○四),古代雅典将军,苏格拉底的学生,民主派首领。
②阿尔客诺俄斯(Alcinous)希腊神话中斯刻里亚岛上的费阿客亚人之王。
你们看着我的青春离开了海岸,它没有叔公佩里克莱斯③收养的遗孤,在阿斯帕齐娅④膝头上长大的孩子那份俊美,但天主知道,它有清早的时辰,还有欲望和梦想!那些梦想我跟你们作过描绘:如今,在四处流亡之后回到陆地,我可以给你们讲述的,只有像我的年纪一样伤感的真理。我之所以有时还拨响里拉的和弦,因为那是诗人最后的和谐之音,他力图给自己治愈时间之箭的创伤,或者想让自己摆脱岁月的羁绊。
③佩里克莱斯(Pericles,公元前四九五—前四二九),雅典政治家,亚西比德的叔公。下文的遗孤即亚西比德。
④阿斯帕齐娅(Aspasie,公元前五世纪下半叶),雅典美女,佩里克莱斯的女友。
你们知道我的旅行者和士兵生涯多变,你们熟悉我从一八○○年直到一八一三年的文学生涯。一八一三那一年你们把我留在狼谷。而在我的政治生涯开始之时,那个地方仍然属于我所有。我们现在进入了这段生涯。在深人其中之前,我不得不回过头来说一说一般的事情。此前我光顾说自己的工作和遭遇,跳过了那些事情。那些事都是按拿破仑方式做出来的。因此,我们就来谈谈他吧,谈一谈在我的梦想之外建造的宏伟大厦,我现在成了历史学家,却仍是回忆录作者。公众的兴趣鼓励我倾吐出私人的隐情。我将在叙述之中插入这些细节。
革命战争爆发之际,各国君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以为发生的是一场暴乱。他们从中也许会看到民族的变更,一个世界的终结与开始。他们自以为对自己来说,这场革命战争只会使自己的国土扩大,把原先属于法兰西的几个省并人自己的版图。他们相信旧时的战术,相信旧时的外交条约,相信政府间的谈判。而应征入伍的新兵将会打退德皇弗雷德里克的精锐部队。一些君王将来到一些默默无闻的鼓动家的候见厅祈求和平。革命的可怕舆论将在断头台上解决古老欧洲的冲突。这个古老的欧洲以为打击的只是法兰西,却没有意识到一个崭新的世纪正在朝它走来。
波拿巴在他节节胜利期间似乎被召去改朝换代,使他本人的王朝成为年岁最长的王朝。他把巴伐利亚、符登堡和萨克森的选帝候都扶上国王的宝座,把那不勒斯的王冠给了米拉,把西班牙的王冠给了约瑟夫,把荷兰的王冠给了路易,把威斯特伐利亚的王冠给了热罗姆;他妹妹埃莉莎?巴兹奥希是吕卡①的公主;他自己则是法国人的皇帝、意大利国王。他的意大利王国囊括威尼斯、托斯卡纳、巴尔玛和普莱桑斯;皮埃蒙特并入了法国。他同意让他的将领之一贝纳多特统治瑞典;通过莱茵联盟条约,他行使奥地利王室对德意志的权利;他宣称自己是海尔维 还有一部家谱,是庞库克先生编写的,收在波拿巴文集的卷首:它在许多点上与拿破仑—路易编写的家谱有出入。另一方面,德?阿布朗泰夫人②想把波拿巴说成是康尼努斯③,她提出的理由是波拿巴(Bonaparte)是希腊文Calom&os的意译。而Calom&os则是Conm~ne(康尼努斯)家的人的小名。
②拿破仑的助手朱诺将军的遗孀,所写回忆录比较有名。
③十一世纪拜占庭的皇帝。
拿破仑—路易认为应该以下面这些话来结束他的家谱:“我省去了许多细节,因为贵族衔头封号只是少数人感兴趣的东西,再说波拿巴家族也从未从这些衔头上沾过光。”
为国效力的人不需祖先的荫庇。
尽管引用了伏尔泰这句哲理诗,家谱却是不能丢的。拿破仑—路易特许他的时代使用一句民主格言,却又不让它引出严重后果。
在这里一切都是不寻常的:雅克?布奥拿巴,记叙罗马遭受洗劫,以及波旁家族陆军统帅的士兵拘押教皇克莱芒七世经过的历史学家,与摧毁那么多城池,主宰沦为一省之垣的罗马城,坐上意大利国王宝座,将波旁家族的王冠置于座下,在教皇庇护七世主持加冕礼,亲手给法兰西皇帝戴上皇冠之后将他监禁的拿破仑?布奥拿巴是一个血统。雅克?布奥拿巴著作的译者是拿破仑—路易?布奥拿巴,拿破仑的侄子,拿破仑的弟弟荷兰国王的儿子。这个年轻人在最近一次罗马涅暴动中死去。死亡地点离拿破仑的母亲和遗孀流亡的两座城市不远,死时正逢波旁家族 ①布里埃纳(Bourienne)拿破仑的秘书,写有《回忆录》传世。
②狄摩西尼(Demosthene,公元前三八四—前三二二),雅典演说家、政治家。
腓力浦是亚历山大的父亲,因此亚历山大是国王之子,是一个够格的国王的儿子。由于这两点,他赢得了人们的臣服。亚历山大一如波拿巴,出生于帝王之家,并非是过上一段贫贱日子之后才过上王侯生活的。亚历山大并没有显出那两种生活互不协调的痕迹。他的家庭教师是亚里士多德。他童年的一项消遣就是驯服那匹烈马比塞法尔。拿破仑只从一位平常的教师那里接受教育,也没有骏马供他骑用。同学之中,数他最没有钱。这位连仆人都没有的炮兵少尉,却猛一下迫使欧洲来承认他。当年这个小伍长后来把欧洲最强大的君主们召到自己的候见厅:
他们还没来吗,我们那两位国王?
派人告诉他们,他们来得太晚,
阿提拉早已等得心烦。①
①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戏剧《阿提拉》开头的台词。
拿破仑曾十分明白地叫道:“啊!我要是我自己的孙子该多好。阿!”他发现他的家族没有威信,他就创立了这种威信,这种创造力具有多么巨大的才能啊!有人不是认为,拿破仑只不过是把身边散布的社会智慧,经过前所未闻的事件和非同寻常的危险锻炼的智慧拿来使用罢了?即使这种假设成立,它也仍然让人吃惊:的确,一个能够控制并据为已有那么多外国优势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科西嘉岛波拿巴家族特别分支
拿破仑虽然不是出为王子,却是老话说的富家子弟。科西嘉岛的总督德?马尔伯夫让拿破仑进了奥登附近一家中学读书。接着,他又被布里埃内军事学校接纳。巴兹奥希夫人埃莉莎是在圣西尔受的教育。当革命摧断了宗教静修之门时,波拿巴接回了妹妹。这样,人们便发现拿破仑的一个妹妹是一所修道学校最后的学生。路易十四曾听见这所学校的头一批姑娘合唱拉辛写的歌。
要进贵族学校,必须有贵族的证明。拿破仑拿出了一系列文件证书,其中包括他父亲夏尔?波拿巴的受洗证明书,它一直往上提到了夏尔的十代祖弗朗索瓦;还有一份阿雅克肖城主要贵族出具的文件,证明波拿巴家族始终位于最古老最高贵的世家之列;还有把斯卡纳的波拿巴家族出具的确认证书,说他们享有贵族地位,与科西嘉的波拿巴家族同宗共祖,出自一家,等等。
“德?拉卡兹先生说,当波拿巴进入特雷维索时,有人告诉他他的家族过去在此地十分强大;在波伦亚,他的家族上了当地的金册……在德累斯顿会晤时,弗兰茨皇帝告诉拿破仑皇帝,波拿巴家族曾是特雷维索的统治者。他让人把文件拿出来给拿破仑看,并补充说拿破仑家从前是君主,这真是大喜事,他得告诉女儿玛丽—路易丝,她听了会很高兴的。”
弗兰茨皇帝出身于乡绅之家,与奥尔西尼家,洛梅利家、梅迪契家、拿破仑家有姻亲关系。他虽受到革命强制,但只是一时做了民主派。从他的言谈和作品里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他为自身的地位所决定,自然是贵族倾向。帕斯卡尔?保利并非如人所言,是拿破仑的教父。真正的教父是卡尔维城名不见经传的洛朗?吉尤贝加。人们是从阿雅克肖的洗礼登记簿上得知这一点的。掌管登记簿的是教会管事迪亚芒特教士。
我担心把拿破仑放回贵族行列会损害他的英名。克伦威尔一六五四年九月十二日在国会发表演说,宣称自己出身于贵族。米拉波、拉斐德、德塞和上百个革命的拥护者都是贵族。英国人声称皇帝的名字叫尼古拉,他们嘲弄他的时候叫他尼克。拿破仑这个漂亮名字来自一个把女儿嫁给奥尔纳诺①家的伯父。圣拿破仑是个希腊的殉教者。据那些评注但丁诗歌的人说,奥尔索伯爵是拿破仑?德?赛尔巴雅的儿子。尽管有好几位枢机主教都叫这个名字,但从前人们读历史的时候,无人会注意这个名字。今日这个名字却赫然醒目。一个人的光荣不往上溯,只往下流。尼罗河在发源处只为几个埃塞俄比亚人所知,而到了人海口,还有什么人不知道它呢?
①奥尔纳诺(Ornano),科西嘉大家族,历史上出过多位名将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