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尔夫人的信
一八○三年十二月三日于法兰克福
啊!我的上帝呀,“mydearFrancis”,收到你的信我是多么痛苦呀!昨天,我已经从报纸上读到这个可怕消息,而你令人心碎的来信更用血宇将它铭刻在我心上。你怎么能够,你怎么能够跟我谈关于宗教和神甫的不同观点呢?①当只有一种感情的时候,难道有两种观点?我噙着痛苦的眼泪读完你的记述。“MydearFranics”,你还记得你对我怀着殷殷友情的那段时间吗?你千万不要忘记我的心被你吸引的那段时间,要知道,我心中的这种感情现在比任何时候更加甜蜜,更加深沉。我喜欢,我欣赏德?博蒙夫人的性格:我没有见过更加慷慨,更加知恩图报,更加富于同情心的人。自从我进入社交界以来,我一直同她有联系,我始终觉得,我们之间尽管有些差异,但由于共同的根源,我们是很相像的。我亲爱的弗朗西斯,让我在你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吧。我佩服你,我爱你,我爱你哀悼的人。我是忠诚的朋友,我将是你的姐妹。我应该比任何时候更加尊重你的观点。和你持同样观点的马蒂厄,在我刚刚感受的哀恸中,天使般地安慰我。请你给我一个迁就这些观点的新理由吧:让我以某种方式,对你有所帮助或者使你感到愉快吧。没有人写信告诉你,我已经被流放到远离巴黎的地方吗?此刻我正在周游德国,但到春天,如果我的流放结束,我将回到巴黎,或巴黎附近,或日内瓦。你想个办法,让我们聚聚吧。你不感到我的思想、我的心灵理解你的心灵吗?你不感觉,在我们的分歧之中,我们有相像之处吗?德?洪堡先生②几天前写信给我,他在信中以敬佩的心情谈到你的作品;一个他这样身份和观点的人能够这样讲,应该使你感到高兴。但是,关于你的成功,我此刻还要说什么呢?她对你的成功是感到高兴的,并且以此为荣。继续努力吧,让她如此爱戴的人名扬四海吧!再见,我亲爱的弗朗西斯。我到魏玛之后,再给你写信。给我回信吧,请将信寄到银行家德波尔兄弟家。在你的记述中,多少令人心碎的话呀!还有收留可怜的圣日耳曼太大的决定:你找一天把她带来看看吧。
①夏多布里昂在将“记述”寄给斯塔尔夫人时,要求她不要就宗教和神甫在其中的地位“开玩笑”。
②德?洪堡先生(Humboldt):普鲁士驻罗马公使。
亲切的再见,痛苦的再见。
斯塔尔
这封由一位著名女性写的殷勤和温馨的信令我倍受感动。如果上天让德?博蒙夫人复活的话,她此刻会无比幸福的!但是,我们对死者的眷恋并无回天之力。当拉扎尔从坟墓中站起来的时候,他的手脚被捆绑着,脸上包着裹尸布:不过,友谊不能像基督一样对马尔泰和玛丽所说的:“给他松绑吧,让他走。”①
①引自《福音书》,耶稣使马尔泰和玛丽的兄弟拉扎尔复活。
他们也走了,那些安慰我的人,而且他们要求我替他们悼念另一女人。
一八三八年
于巴黎
我经历的一八○三年和一八○四年——写《回忆录》的初衷——我被任命为驻瓦莱公使——离开罗马
我决定放弃我的外交生涯。在我任职期间,个人的不幸同工作中庸俗和细小的政治烦扰纠缠在一起。当你不曾在一个接受你的生命的人居住过的地方独自浪游时,你就无法体会什么是心灵的凄凉。你寻找她,但寻而不获;她同你说话,对你微笑,陪伴你;一切她用过或接触过的东西都让人想起她;在她和你之间只有一层透明的帷幕,但它是那么沉重,你无法将它掀起。对头一个中途抛弃你的朋友的回忆是残酷的;因为,如果你的生命延长的话,你必定还会蒙受其它损失:这些接踵而来的死亡同头一个死亡串在一起,你在哀悼一个人的时候,也同时哀悼你相继失去的其他人。
在我作出安排,准备离职期间,我被抛弃在罗马的废墟上。由于远离法兰西,我的离职申请被拖延了。我头一次散步时,周围的景色似乎变了,树木、建筑物和天空都是陌生的;我在田野上、沿着瀑布和引水渠到处乱走,像过去在新世界森林中绿阴蔽天的小径上一样。我回到永恒的城市,它在无数逝去的生命当中又加上一个熄灭的生命。由于我经常在台伯河孤寂的河岸上漫游,我已经将河岸的景色铭记在心里,而且在给封塔纳先生的信中作了相当准确的描述:“如果一个外国人是不幸的,”我说,“如果他将他的心爱者的骨骸同那么多名人的骨骸放在一起,为什么他不怀着沉醉的心情,从塞西里亚的墓地走到那位不幸女子的棺木那里去呢!”
也是在罗马,我头一次想到撰写《我一生的回忆录》;现在,我找到当时随便乱涂的几行字,从中辨别了如下内容:“在世上到处浪游,在远离祖国的地方度过我青年时代的黄金岁月,在忍受了一个人可能忍受的几乎所有痛苦(甚至饥饿)之后,我于一八○○年回到巴黎。”
在给儒贝尔先生的一封信中,我这样草拟了我的计划:
我惟一的乐趣是挤出几个钟头时间写一部作品;只有这部作品才能减轻我的痛苦。这部作品是《我一生的回忆录》。罗马在其中有它的位置;从此,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谈及罗马。请放心,这不会是令我的朋友们难堪的忏悔:如果我将来有所作为的话,我的朋友们在其中将有一个美丽和令人尊重的名字。我也不会同后代详谈我的弱点;关于我,我只会讲那些符合我的个人尊严的东西,而且我敢说,那些符合我的崇高心灵的东西。只能向世人介绍美的东西;只暴露我们生活当中能够让我们的同类产生高贵和勇敢的感情的东西,这不是对上帝撒谎。这并非因为我确实有什么需要隐瞒。我既没有因为一条丝带被偷而让人驱逐一名女仆,也没有将一个垂危的朋友扔在街上不管;既没有侮辱收容我的女人,也没有将我的私生子抛弃在孤儿院①。但是,我有我的弱点,我的沮丧;我的一声叹息,就足以让世人明白那些应该放到纱幕之后的不光彩的事情了。再现这些人们到处都可碰见的伤口,对社会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要揭示人类可怜的天性,事例是俯拾即是的。
①影射卢梭。
在这份我草拟的大纲里,我忘记我的家庭,我的童年,我的青年时代,我的旅行和我的流亡,然而那是我更喜欢的故事。
我仿佛一个幸福的奴隶:他习惯于给自己套上枷锁,当枷锁被粉碎时,他不知道如何度过他的闲暇。在我打算投入工作的时候,一个人影来到我面前,而且我不能将我的视线从它身上移开:只有宗教以它的庄严和它启迪我的高层次思考令我静下心来。
然而,在我考虑写《回忆录》的过程中,我感到古人对他们的姓名的价值的重视:在这种人们死后留下的永恒的纪念当中,也许有令人感动的东西。可能古代伟人当中,人类长生不死的想法取代了他们无法解释的心灵的永恒。如果说,当名誉仅仅同我们自己有关时是无关紧要的,但必须承认,赋予他爱过的人以不朽的生命,这是天才人物的友谊才享有的美妙特权。
我从《创世纪》开始,评论《圣经》的几个章节。关于下面一段:“亚当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实吃,就永远活着。”我注意到创造者的辛辣讽刺:“亚当已经与我们相似,人不应该摘生命树的果实吃。”为什么?因为他尝过知识的果实,并且懂得善和恶;现在他作恶多端;“所以,不能让他永生”:死亡是上帝赐以的多大的恩典呀!
祈祷已经开始了,有的为了“灵魂的不安”,另一些为了“变得坚强,与恶人对抗”:我试图将我的在身外飘泊的思想引到一个休憩之地。
由于上帝不愿意在那里结束我的生命,要使它经受长期的考验,要爆发的雷雨平息了。突然,红衣主教大使改变了对我的态度:我同他进行?了一次谈话,要求他作出解释,并且宣布我决定辞职。他表示反对:他声称,我在此刻辞职有失宠之嫌,会令我的敌人开心,首席执政官会生气,使我在我希望退隐的地方不得安宁。他建议我到那不勒斯去休息两周或一个月。
与此同时,俄国叫人向我试探,问我是否愿意当一位大公爵的家庭教师:这最多等于问我是否愿意当亨利五世的家庭教师,向他奉献我生命的最后几年。
正当我在各种可能的选择之间犹豫不定的时候,我收到首席执政官任命我为驻瓦莱公使的消息。首先,因为有人控告我,他发了脾气;但是,他冷静下来之后,明白我这种人只能处在 “陛下和亲爱的堂兄,在我和那个被胆量和运气摆在王位上的大罪人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野蛮之极,用波旁家族的后裔当甘公爵的纯洁的血将王位玷污了。宗教可能劝导我原谅杀人犯;但是,压迫我的人民的暴君应该永远是我的敌人。上帝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可能迫使我在流亡中结束我的生命;但是,根据我在敌对时代的一贯表现,无论我的同代人或后代都不能说,我不配继承我祖先的王位。”
不要忘记跟当甘公爵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另一个名字:后来被废黜和驱逐的居士塔夫—阿道夫①。在当时他是为拯救年轻的法国王子而惟一敢大声呐喊的在位国王。他叫一名副官从卡尔斯吕赫出发,送一封信给波拿巴。信来得太迟了:最后一个孔代已经被处死。居士塔夫—阿道夫将黑鹰勋章寄还给普鲁士国王,就像路易十八将金羊毛勋章寄还给西班牙国王一样。居士塔夫像大腓特列的继承人一样宣布:“根据《骑士章程》,我无法接受成为当甘公爵的屠夫的战友”(波拿巴有黑鹰勋章)。在这种对骑士风俗近乎荒谬的回忆中,有一种我无法说清的讽刺;这些过去的习惯现在到处都不存在了,只有一个不幸的国王,为了他被杀害的朋友,还铭记在心里。这是对苦难的高贵同情心,它被人忽视,存在于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世界里,不为人理解!
①居士塔夫—阿道夫(Gustave-Adolphe,一七七六—一八三七):瑞典国王,一八○九年被废黜。
唉!我们经历了太多的不同形式的专制,我们的性格被一系列苦难和压迫所钳制,失去锐气,所以我们虽然痛苦,但不会长时间为年轻的孔代佩戴黑纱。眼泪渐渐干了;关于首席执政官刚刚逃脱的危险,害怕之情变成庆幸;它因为被如此神圣的屠杀所拯救而感激涕零。内隆在塞内克口授下向元老院写了一封信,为屠杀阿格丽晶娜①辩解;而激动的议员们,对这个敢于用如此必要的弑君而采取果敢行动的高贵儿子,大加祝福。社交界很快恢复了娱乐;它害怕服丧;在恐怖时代之后,幸免的受难者翩翩起舞,努力显得幸福;而且由于害怕被怀疑犯有怀旧罪,极力显得高兴,他们跟上断头台一样兴高采烈。
①阿格丽品娜(Agrippinc,约公元前一四—公元三三):罗马皇帝奥古都斯的孙女。她竭力为自己的儿子争夺王位。公元二九年,她被流放到潘塔里亚岛。此处影射被指控阴谋推翻拿破仑的当甘公爵。
逮捕公爵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波拿巴叫人汇报欧洲波旁王朝成员的数字。在一次有德?塔莱朗和富歇先生参加的会议上,人们确认德?昂古莱姆同路易十八在华沙;德?阿尔图瓦伯爵和德?贝里公爵,连同孔代和波旁王子在伦敦。最年轻的孔代住在巴登公国的埃藤海姆。泰勒先生和德雷克先生,英国间谍,在这方面耍了阴谋诡计。一八○三年六月十六日,波旁公爵警告他的孙子,说他有可能被逮捕,这封从伦敦寄出的信还保存着。波拿巴将另外两个执政官召到他那里:首先,他对雷阿尔②先生诸多责怪,说他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有人在策划反对他的阴谋。他耐心地听了解释。态度最激烈的是德?康巴塞雷斯,波拿巴因此对他表示感谢,然后改谈别的事情。这是我在康巴塞雷斯先生的回忆录中读到的,他的一个侄儿德?康巴塞雷斯先生,法国贵族院议员,让我查阅了这本回忆录,我对他的殷勤帮助十分感激。发射出去的炮弹收不回了;炮弹朝针对的目标飞去,跌落在地。为了执行波拿巴的命令,必须侵犯德国领土,而且立即这样做了。当甘公爵在埃藤海姆被捕。人们在他身边看到的不是迪穆里埃将军,而是德?蒂梅里侯爵和其他几个不出名的流亡分子:这本来应该让人明白事情弄错了。当甘公爵被带到斯特拉斯堡。樊尚事件开始时的情况是由王子自己讲给我们听的:他留下一小册日记,记述他从埃藤海姆到斯特拉斯堡途中的情况。悲剧的主角走上前台,念了如下的开场白:
②雷阿尔(Real):当时的警察部长助理。
当甘公爵的日记
三月十五日星期四,我住的房子被一队龙骑兵和宪兵包围;总共约二百人,两位将军,龙骑兵上校,斯特拉斯堡宪兵上校夏洛,时间是清晨五时。五时半,门被撞开,我被带到制瓦厂附近的磨坊。我的文件被拿走,封存。我被带上一辆大车,两侧围着步枪兵,一直押送到莱茵河。登船到里斯瑙下船,步行到普福尔次海姆。在小客栈吃午饭。同夏洛上校坐上车,宪兵中士和一名宪兵坐在前座上,还有格兰斯坦。将近五时半,到达斯特拉斯堡,进入夏洛上校的办公室。半小时后,在大本营改乘出租马车……
十八日星期天,清晨一时半我被带走。他们只给我穿衣服的时间。我拥抱我的不幸的同伴,我的仆从们。我独自同两名宪兵出发。夏洛上校对我说,他接到巴黎的命令,我们到少将家中去。但是,我在教堂广场看见一辆六匹驿马拉的马车。彼得马内少尉上车坐在我身旁,布里太道尔中士坐在前座上,两名宪兵在车内,一名在车外。
至此,遇难者即将被淹没,中断了日记。
将近晚上四时,马车从斯特拉斯堡到达首都一个城门口;车没有进人巴黎市中心,而是沿着外大街行驶,停在樊尚城堡。王子在内院下车,被带进城堡的一个房间里。他被关起来,并且入睡了。随着王子离巴黎越来越近,波拿巴故作镇静。三月十八日,他出发去马尔梅松;那天是圣枝主日。波拿巴夫人和她全家都得知王子被捕的消息。她同波拿巴谈到此事。波拿巴回答她说:“你对政治一窍不通。”萨瓦里上校是波拿巴的常客之一。为什么?因为他曾经看见首席执政官在马伦戈①哭泣。与众不同的人物应该提防他们的眼泪,因为眼泪会使他们被庸人钳制。眼泪是一个弱点,目睹者可以利用它作为把柄,左右一位伟人的决心。
①马伦戈(Marengo):意大利北部的平原,拿破仑在那里同 ①萨瓦里于一八二三年将该手稿发表。
德?罗维戈公爵满脑子帝国的治国准则,他认为这些准则同样适用于正统王权。他深信,他的小册子会给他重新打开通往杜伊勒利宫的大门。
后代将根据这本书的披露,看见吊丧的幽灵出现。我想把半夜向我求宿的罪人藏起来,但他不接受我的保护。
德?罗维戈讲述了德?科兰古出发时的情况,但他没有点名;他讲述埃藤海姆绑架、囚犯转移到斯特拉斯堡和到达樊尚的经过。在诺曼底海岸出征归来之后,将军回到马尔梅松。一八O四年三月十九日傍晚五时,他被召到首席执政官办公室。首席执政官将一封加封的信交给他,请他送到巴黎军区司令缪拉那里去。他立即赶到将军家中;他在路上同外交部长相遇,接到率精锐骑兵到樊尚去的命令。他晚上八时到达,看见军事法庭成员逐渐来齐。他马上走进审判王子的会议厅,那是二十一日早上一时。他坐在主席身后。他说当甘公爵的答话大致和那仅有的审判记录相符。他对我说,王子解释完毕之后,激动地将帽子脱下,放在桌子上,而且像一个将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一样,对法庭主席说:“先生,我没有什么要补充了。”
德?罗维戈先生坚持说,审判并不是秘密进行的:“对于任何此时想去旁听的人,大厅的门是开着的。”迪潘先生已经指出这种看法的荒谬。对此,阿希尔?罗什先生似乎站在塔莱朗先生的立场写道:“并不是秘密审判!半夜!审判是在该城堡有人居住的部分举行的,在监狱里面进行的!谁能够出席这样的审判?狱卒、士兵、刽子手。”
对于处决的时间和地点,没有人比德?罗维戈更加详细了。看他怎样写的
宣判之后,我和其他一道旁听审判的军官们退场,走到聚集在城堡广场上的部队旁边。我的步兵指挥官十分激动地对我说,有人要他派出一个分队,负责执行军事法庭的判决。“你派给他们吧,”我说。“可是,在哪里执行呢?”“找一个不会伤人的地方。因为巴黎郊区人口稠密,此时居民已经上路赶集了。”
军官经过实地勘查,选择壕沟作为刑场,因为那里最安全,不会伤害任何人。当甘公爵先生通过塔楼通往花园的楼梯,被人带到壕沟,听宣读判决,然后被处死。
在这一段底下,回忆录的作者有一条注解:“在宣读判决和处决之间,人们挖了一个墓坑。有人据此说,墓坑在审判之前就挖好了。”
不幸得很,此处的疏忽是令人感慨的:“德?罗维戈先生声称,”德?塔莱朗先生的辩护士阿希尔?罗什先生说,“他服从命令!谁向他转达了处决的命令?看来是后来战死在瓦格朗①的德尔加。但是,无论是不是德尔加先生,如果萨瓦里先生弄错了,今天无疑不会有人为自己要求他赐给这种光荣。人们谴责德?罗维戈先生匆忙执行处决;他回答说,并不是他干的: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对他说,有尽快处决的命令。”德?罗维戈公爵说处决是在白天进行的,这种说法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这也丝毫不能改变事实,不过给处决减少了一只火把。
①瓦格朗(Wagram):奥地利地名,一八○九年七月六日拿破仑在瓦格朗战役中取得对奥军的胜利。
“太阳升起的时候,在露天里,”他说,“还需要灯笼才看清六步之外的人吗?”他补充说,“阳光是不明亮的;由于一晚的小雨,天空笼罩着浓雾,太阳迟迟不露面。处决是清
①瓦格朗(Wagram):奥地利地名,一八○九年七月六日拿破晨六时进行的,有不可辩驳的文件作证。”
可是,将军没有提供文件,也没有指出文件的来源。审判程序表明,当甘公爵清晨二时受审,随即被处决。“清晨二时”几个字先出现在判决书的原件上,后来被删掉。发掘记录证明处决是晚上进行的,有三个人(邦太太、戈达尔先生和布纳莱先生——后者曾协助挖掘墓坑)作证。迪潘先生回忆细节说,一盏风灯挂在当甘公爵的胸口,当作瞄准点;或者出于同样目的,风灯是由王子强劲有力的手提着的。墓坑里发现一块大石头,可能是用来砸负伤者的脑袋的。最后,德?罗维戈想必吹嘘过保留死者的部分骸骨。我本人相信这个流言,但正式文件表明,这种讲法并没有根据。
根据一八一六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三由医生签署的验尸记录,证实死者头部碎裂,“上颚同脸部骨骼完全脱离,有十二枚牙齿;下颚中间被打碎,分成两部分,只看见三枚牙齿”。尸体俯身向下,头比脚更低;颈椎骨上系着一条金项链。
第二份验尸报告(跟头一份验尸报告一样,日期为一八一六年三月二十日)证实,连同遗骨,还找到了一个皮钱袋,里面装有十一枚金币、七十枚卷成筒状的金币,还有头发、被子弹打穿的帽子的碎片。
看来,德?罗维戈先生并未取走任何遗骨。埋在地下的东西都挖掘出来了,证明将军的廉洁;风灯并未绑在胸口,不然会找到风灯的碎片,就像帽子的碎片一样。大石头没有从墓坑里挖出来;相距六步的行刑队的火力足以粉碎脑袋,使“上颚同脸部骨骼完全脱离”,等等。
对于人类的可笑的虚荣心,只缺少巴黎军区司令缪拉的同样的牺牲,囚徒波拿巴的死,和当甘公爵棺材上的铭刻:“此处埋葬的是高贵和强大的正统王子的遗体,一八○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死于樊尚,享年三十一岁七个月十九天。”遗体只是残破和裸露的骨骼;“高贵和强大的王子”是一名土兵的躯壳的碎片。在这由痛苦的家人刻下的墓志铭中,没有一个字提到这件惨祸,没有一个字表示谴责或痛苦;这个世纪对革命成果和革命感情的尊重造成这奇迹般的后果!同样,人们赶忙拆毁德?贝里公爵的祭堂。
多少虚妄呀!波旁家族的子孙们,即使你们能够回到你们的宫殿也白搭,你们只是忙于验尸和安葬;你们生存的时代已经过去。这是上帝的意愿!在孔代大公的幽灵注视下,法兰西从前的光荣在樊尚的一个墓坑里消亡了。也许就在这个地方,人们今天奉为圣人的路易九世从前“坐在橡树下,谁有事都可以找他,同他谈话,不会受到看门人或其他人的刁难;在那些仗义执言的人的意见中,如果他发现有什么需要改正,他会亲自下达指示,而所有与他的工作有关的人都在他周围。”(儒安维尔①)。
①儒安维尔(Joinville,一二二四—一三一七):法国历史学家。
当甘公爵要求同波拿巴谈话,他有事找他,但无人理会!在浓雾和黑影中,好像在永恒的暗夜里,在半月堡旁边,谁注视着壕沟里这些被风灯依稀照耀的武器和土兵呢?风灯放在何处?当甘公爵的双脚是否站在洞开的墓坑旁边?他是否被迫跨过坑,以便达到德?罗维戈公爵所讲的六尺的距离?
人们保留当甘公爵九岁时写给他父亲波旁公爵的一封信,信中说:“所有当甘家族的人都是幸福的:参加过塞里早勒战役的人,在洛克鲁瓦战役中打了胜仗的人。我也希望这样。”
人们拒绝为受难者找一位神甫,这是真的吗?他几经周折,才找到一个人,答应为他向一个女子转交他的爱情的最后信物,这是真的吗?对于刽子手,虔诚之心或爱情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在那里是为了屠杀,当甘公爵在那里是为了死!
当甘公爵在一位神甫面前,同夏洛特?德?罗昂公主秘密结婚。在祖国到处流亡的时代,那些身份高的人反而被无数政治束缚所制约;为了享受公众社会允许所有人做的事,他不得不躲躲闪闪。这个今天披露给世人的合法婚姻,使悲剧性的结局更增加了光彩。它用上天的光荣取代上天的宽恕。苦难结束之后,当十字架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竖起,宗教使苦难的盛典长存。
一八三八年十一月
于尚蒂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