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外话:旧小说——新小说——理查森——瓦尔特?司各特
上世纪末,小说是一种受到普遍排斥的体裁。已去世的理查森被人遗忘了;他的同胞觉得他的文笔中有他生活过的下层社会的痕迹。菲尔丁还能站稳脚跟;别具一格的斯特恩已经过时了。还有人读韦克菲尔德的《副本堂神甫》。
如果说理查森的文笔不行的话(我们是外国人,对此无法判断),他将无法生存,因为作家仅仅是靠文笔存在的。与这个真理相对抗是徒劳的:一部精心构思、用逼真的肖像点缀、充满其他长处的作品,如果文笔欠佳,是注定要失败的。文笔千姿百态,是无法学习的;这是上天的恩赐,是天才。但是,如果理查森被抛弃仅仅因为作品中有某些高雅社会不能容忍的粗鄙词语,那么,他可以重新获得生命。正在进行的革命降低了贵族,提高了中产阶级,将使人们对于家庭日常琐事和下层语言的痕迹不再那样敏感。
从克拉丽斯和汤姆?琼斯,衍生了英国现代小说家族的两个分支,家庭图画、家庭悲剧小说和冒险及社会图画小说。理查森之后,“西城”风俗闯入小说:小说中充满城堡、贵族和贵夫人、湖畔风景、跑马场、舞会、歌剧院和拉内拉赫的故事,连同没完没了的闲聊和唠叨。背景不久就转移到意大利;情人冒着可怕的风险,并且忍受令狮子感动的心灵痛苦越过阿尔卑斯山:“狮子痛哭流涕!”一句颇风趣的话被接受了。
半个世纪以来淹没英国的成千上万部小说当中,有两部长盛不衰:《迦勒?威廉》和《修道士》。我在伦敦居留期间,不曾见过戈德温;但我两次碰见刘易斯。他是一位年轻的下议院议员,非常讨人喜欢,举止很像法国人。巴鲍德的作品是另一种风格。安娜?拉德克里夫的作品另具一格。巴鲍德夫人、埃奇沃斯小姐、伯内特小姐等的作品,据说有可能站住脚。蒙田说:“应该运用法律,制裁那些无能又无用的作家,就像制裁流浪汉和懒虫一样。将我和另外一百个作者从人民手中驱赶出去。粗制滥造的作品成了这个失去控制的世纪的征兆。”①
①引自蒙田《随笔集?论虚荣心》。
但是,这些深居简出的小说家、乘公共马车或敞篷马车的小说家、湖畔和深山蛰居的小说家、废墟和鬼魂小说家、城市和客厅小说家的不同流派,都消失在瓦各特?司各特的新流派之中,如同诗人争相仿效拜伦勋爵一样。
我在伦敦流亡期间,这位著名的爱尔兰画家以翻译歌德的《贝利欣根》开始他的文学生涯。随后,他继续以诗歌知名,后来,他的爱好转向小说。我觉得他似乎建立了一种不伦不类的体裁;他败坏小说和历史;小说家动笔写历史小说,而历史学家写小说化的历史。如果说,我读司各特的作品时,有时不得不跳过没完没了的对话,那是我的过错;但是,在我看来,司各特的伟大功绩之一,是大家都愿意读他的书。比起为了讨好而不顾分寸,使人感到有趣而不违背章法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比起扰乱心灵的平静,控制心绪更加困难。
伯克使英国政治滞留于过去,司各特使英国人倒回到中世纪:人们写作的、制造的、建筑的,都是哥特式的:书籍、家具、房屋、教堂、城堡。但是,大宪章时代的地主是今天邦德街的“时髦人士”;这轻浮的一代在古代庄院里露营,等待新一代来将他们赶出。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题外话:新诗——贝蒂
在小说转向“浪漫状态”的同时,诗经受?了类似的变化。柯珀抛弃法国派,使民族派复活;布伦在爱尔兰开始同样的革命。在他们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抒情诗的复兴派。介于一七九二年和一八○○年之间的这些诗人当中,有好几位属于“湖畔派”(这个名称今天继续沿用),因为小说家们住在坎伯兰湖和威斯特摩湖畔,而且有时讴歌它们。
托马斯?穆尔、坎贝尔、罗杰、克雷布、伍德沃斯、骚塞、亨特、诺尔勒、霍兰男、坎宁、克洛克仍然在世,继续为英国文学争光。但是,必须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才能鉴别当地人才能够领会的表现内心世界的文学作品的价值。
现代文学方面,任何人只能充当用本民族语言写的作品的权威评论家。你认为你精通外国语是徒劳的,你没有吮吸过乳母的奶汁,你没有从襁褓时代起就在她怀中牙牙学语;你不能摆脱你的乡音。关于我们的文学,英国人和德国人有一些非常奇特的看法:他们称赞我们鄙视的东西,他们鄙视我们热爱的东西;他们不懂拉辛,不懂拉封丹,甚至不能完全理解莫里哀。你要是知道,在伦敦、维也纳、柏林、彼得堡、慕尼黑、莱比锡、哥廷格、科隆谁是我们的最伟大作家,你要是知道人们在那里热衷读的和不读的东西,你会哑然失笑的。
如果一位作者擅长措辞,外国人永远无法理解这种长处。才能越深刻、越有个性、越具有民族性质,这些秘密越难于被并非才能诞生地的人所理解。我们凭口头一句话赞美希腊人和古罗马人;我们的赞美是世代相传的;而希腊人和罗马人不会嘲笑蛮子们的判断。我们当中有谁能像讲希腊语和讲拉丁语的人一样,领会狄摩西尼和西塞罗的散文的和谐,阿尔赛和贺拉斯的诗歌的节奏呢?有人断言说,真正的美适用于所有时代、所有国家。感情美和思想美是这样;但文笔美不是。文笔不像思想一样是国际性的:它有它的故乡,一个属于它的天空和太阳。
我在伦敦流亡期间,一八○○年或一八○○年之前,布伦、梅森、柯珀去世了;他们结束了一个世纪;我开始一个世纪。我从流亡地回国两年之后,达尔文和贝蒂死了。
贝蒂宣布诗的新世纪诞生。《吟游诗人》或《才华的进步》,描写缪斯对一位行吟诗人最初的启迪,诗人还不知道令他备受折磨的灵感。很快,未来诗人将在暴风雨中坐在海边;很快,他将抛弃乡村游戏,到僻静之处听远处传来的风笛声。
贝蒂经历各种各样悲哀的梦幻和思想,而成百个诗人自以为是这些感情的“discovers”(发现者)。贝蒂打算继续他的诗;的确,他创作了他的 将来,法国和英国两个新流派领袖的会见也许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他们有共同的基本看法,差不多相同的命运,如果不是共同的生活习惯的话:一位是英国贵族,一位是法国贵族;两位都曾经到东方旅行,一前一后,但两人从未见过面。不同之处,仅在于英国诗人的生活不像我的生活那样,我曾经卷入一些重大事件。
在我之后,拜伦勋爵去朝拜希腊遗址:在《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他似乎用他自己的颜色美化了《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的描写。在我的朝觐的开头,我再现德?儒安维尔老爷同他的城堡告别;拜伦也向他的哥特式住宅告别。
在《殉道者》中,欧多尔从麦西尼亚出发去罗马:“我们的航程是漫长的,”他说,“我们看见所有被寺庙和坟墓装点的岬角……我的年轻伴侣未听人讲过朱庇特的化身,对眼前的遗址一无所知;而我曾经同先知坐在被毁灭的遗址上,而巴比伦告诉我科林斯的存在。”
在塞维卢斯①写信给西塞罗之后,英国诗人犹如法国散文家:这样完美的会见对于我特别荣耀,因为我在永恒的诗人之前到达那里,我们在那里有相同的记忆,我们在那里朝拜过同样的遗址。
①塞维卢斯(Sulppcius,约三六三—约四二○):高卢人,早期基督教虔修士,历史权威,最著名的著作是《圣马丁传》。
在罗马的记述中,我和拜伦勋爵也有共同之处:对于我,《殉道者》和我关于罗马乡村的信,由于猜到一位杰出天才的灵感而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拜伦勋爵的最早一批翻译者、评论家和赞美者,对于《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作者可能读过我的作品避而不谈;他们也许认为这样做会损害他的才能。现在,狂热平静了一点,人们不像过去那样拒绝给予我这种荣誉。我们的不朽歌手②,在他的歌集的最后一卷曾经写道:“在前面一段里,我讲过法兰西应该感谢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的诗才。我不害怕这句话遭到新诗派反对,它是在鹰的翅膀下诞生的,自然以这样的来源为荣。《基督教真谛》的作者在国外同样有影响,也许应该说句公道话,承认《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作者和勒内是一家人。”
②指法国民间诗人贝朗瑞(Berangn,一七八○—一七一一)。
在关于拜伦的一篇杰出文章里,维尔曼先生重复了贝朗瑞的观点,他说:“《勒内》有几页无与伦比的文字,的确,将这种政治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不知道拜伦是否对此进行了模仿,或者以天才的方式予以革新。”
我刚才说的,关于《勒内》的作者和《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作者之间,在想象力和命运方面的相似之处,并不剥夺行吟诗人的一根毫毛。我的缪斯徒步,没有竖琴,能够奈何迪河①的背竖琴、有翅膀的缪斯吗?拜伦勋爵,或者同我一样是他的世纪的孩子,像我和我们之前的歌德一样,将经历爱情和苦难;或者我的高卢船的航程和灯光,在未曾探索的大海上,向阿尔必翁②的船只指明了道路。
①迪河(Dee):苏格兰的一条河流。
②阿尔必翁(Albion):大不列颠旧称。
而且,相同性质的两个头脑很可能有相同的想法,而别人不能指责他们曾经卑屈地走同样的道路。利用外国语言表达的观念和形象是允许的,为的是丰富我们自己的语言:这是任何世纪、任何时代都见过的事情。我首先承认,在青年时代,《奥西昂歌谣》、《维特》、《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自然论》,同我的想法是亲近的;但是,我丝毫没有隐瞒我喜欢的作品给我带来的快乐。
如果在《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里面,以不同名字(康拉德、拉雷、曼弗雷德、勒吉阿乌尔)登台的那个独特人物深处的确有勒内的些许影子;如果拜伦公爵偶然让我生活在他的生命之中,他难道会如此懦弱,竟然从不提及我的名字?我难道是一个被人否认的父亲,当人们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拜伦提到过几乎所有他同时代的法国作家,他怎么能够完全无视我呢?当英国和法国报纸在他身边围绕我的作品进行了二十年争论的时候,当New-Times(《新时报》)将《基督教真谛》的作者和《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作者进行对比的时候,他难道从来没有听人谈到过我吗?
无论怎样得宠的才子,都有忌讳和疑心:他要保留权杖,怕有人来分享,因为将他与别人对比而感到愤慨。因此,另一位上等才子在一部名为《关于文学》的作品中避开我的姓名。多亏上帝,我对自己有正确的评价,我从来不曾打算称王称霸;由于我只相信宗教真理(自由是其表现形式之一),我对自己的信任并不超过对其他东西的信任。但是,如果我对什么东西赞赏过,我决不会感觉有必要沉默不语;所以,我公开宣布我对斯塔尔夫人和对拜伦勋爵的赞美。有什么比赞美更加甜蜜的事吗?这是上天的爱,是上升到崇拜的温情;对于扩展我们的才能,为我们的心灵打开新的视野,赐给我们如此巨大、如此纯洁、不包含任何恐惧和嫉妒的幸福的赞美对象,我们觉得自己充满感激之情。
而且,我在这部《回忆录》中,对英国自从弥尔顿以来最伟大的诗人的微词,仅证明一样东西:我对他的缪斯的崇高评价。
拜伦勋爵开启了一个令人惋惜的流派:同在我身边幻想的勒内给我带来痛苦一样,我推测他的孩子《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也给他带来痛苦。
拜伦勋爵的生活是众多调查研究和诽谤的对象:年轻人对那些神乎其神的说法深信不疑;妇女们怀着恐惧心情,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这个“魔鬼”勾引,随时可能去安慰这个孤独和不幸的撒旦。谁知道呢?也许他还在寻找他梦想的女人,一个相当漂亮、心胸同他一样宽广的女人。根据那些弄神弄鬼的人的看法,拜伦过去是一条到处引诱人、欺骗人的蛇,因为他看到人类的败坏;这是一位命中注定的、痛苦的天才,他处在物质秘密和智慧之间,找不到能够解开宇宙之谜的答案,将生活当成一种无缘无故的辛辣讽刺,罪恶的卑鄙微笑;他是绝望的儿子,表现轻蔑和否定,身上有一块不可愈合的伤痕,用享乐将一切接近他的东西引向痛苦而进行报复;他是一个从未经历童年的人,从来不曾有幸被上帝抛弃和诅咒;被大自然的怀抱排斥的人,定是虚无的受苦人。被虚无判决。
那些头脑发热的人就是这样想象拜伦的,但我觉得这并不符合事实。
像大多数人一样,两个不同的人统一在拜伦身上:自然的人和“制度”的人。诗人了解公众的愿望,同意扮演他们希望他扮演的角色,开始诅咒他起初不过茫然相对的世界:这种过程在他的作品的前后变化之中是感觉得到的。
至于他的才能,远没有人们所讲的那样博大,而是相当含蓄的;他在诗中表达的感情,只不过是呻吟、哀叹、诅咒;在这方面,他是值得称赞的:不必问竖琴所表达的思想,只需问它歌唱的是什么。
至于他的幽默,那是富于讽刺意味和丰富多样的,是具有煽动性的黑色幽默:作者读过伏尔泰,并且模仿他。
拜伦勋爵享有种种优越,对他的出身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地方;令他不幸、并且使他的优越和人类的病弱结合起来的偶然事件,本来不应该使他感到痛苦,因为这并未妨碍他受人爱戴。不朽的歌手从他自身的体验懂得,泽农①的格言是多么千真万确:“声音是美的精华所在。”
①泽农(Zenon,公元前四九○—公元前四三○):古希腊哲学家。
令人感慨的是,显赫的声名今天转瞬即逝。几年之后,怎么说呢?几月之后,迷恋就消失了,跟着而来的是贬抑。我们看见拜伦的荣耀已经变得暗淡;他的天才更为我们所理解;他在法国比在英国将受到更长时间的崇拜。由于《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主要成就是对个人感情的描绘,但英国人更看重大家共有的感情,所以他们最终会否认诗人:他的喊叫太深邃、太悲哀了。但是,他们得当心。如果他们打碎这位曾经赐给他们新生命的人的形象,他们还剩下什么呢?
一八二二年,我在伦敦居留期间,当我写下我对拜伦勋爵的感想的时候,他在人世只剩下两年生活时间了:他死于一八二四年,当他开始觉悟和厌倦的时候。我先于他出生,他先于我死;还未轮到他的时候,他就被召去了;我的号码在他的号码之前,可是他先走了。“恰尔德—哈罗尔德”本来应该活下去;这个世界可以失去我而不发现我的缺失。在我继续向前的路上,我在罗马遇见圭恰奥利夫人①,在巴黎遇见拜伦夫人。这样,我目睹了弱点和德行:前者可能太真实,后者不够虚幻。
①圭恰奥利夫人(Guioli):拜伦的情妇之一。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英国——从里士满到格林威治——与佩尔迪埃同行——布雷汉——斯托——汉普顿?科特——牛津——爱顿学院——私人生活习俗;政治风尚——福克斯——伯克——乔治三世
在议论我在英国流亡时期的英国作家之后,现在我还要谈谈这个时期英国发生的一些事件,它的风貌,它的名胜,它的古堡,它的生活习俗和政治风尚。
从伦敦北面的里斯满到伦敦南面的格林威治,在这四法里方圆的空间里,我们可以窥见英国之一斑。伦敦南部是工业和商业的英国,连同它的码头、海关、船坞、仓库、酿造厂、工场、铸造场,船舶;每天涨潮的时候,这些船舶分三批溯泰晤士河而上,最小的船舶领头,跟着是中型船舶,最后,巨型船舶的风帆掠过历史悠久的海员医院的柱廊和外国人寻欢作乐的酒馆的窗口。
伦敦北面,是农业和畜牧业的英国,其中有它的牧场、它的牲口群,它的农舍、它的公园,而泰晤士河的河水被潮汐推动,一天两次浸润矮树丛和草地。在这相对的两点之间,伦敦将双重面貌的英国的一切混杂在一起:西部的贵族,东部的民主,伦敦塔和威斯敏斯特是两个界碑,大不列颠的全部历史都在界碑之间演出。
一七九九年夏天,我有一部分时间是跟克里斯蒂昂?德?拉穆瓦翁在里斯满度过的,我忙于《基督教真谛》的出版。我常常在泰晤士河上划船,或者在里斯满公园里跑步。我很希望伦敦附近的里斯满变成“光荣的里斯满迪奥条约”中的里斯满,那样我就会回到我的祖国,我将在下面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纪尧姆一私生子将四百四十二块领地送给他女婿布列塔尼公爵阿兰,这些土地构成后来的里斯满伯爵领地。阿兰的继承人——布列塔尼众公爵,将这些土地作为封地赐给一些布列塔尼骑土——罗昂、坦特尼亚、夏多布里昂、戈荣、蒙布歇家族的后代。但是,尽管我的愿望是善良的,我必须在约克郡去寻找里斯满伯爵的领地;而后者在查理二世时代因为一个私生子,变成公爵领地:泰晤士河边的里斯满是爱德华三世时代的西恩。
爱德华三世,这个被情人阿丽克丝?皮尔斯掠夺的著名国王,一三七七年死在那里;这个女人不再是克雷西的征服者早年的阿丽克丝或卡特琳?德?索尔兹伯里了:在你可能被爱的时候,你才去爱别人吧。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也死在里斯满:何处不是葬身之地?亨利八世喜欢住在那里。英国历史家学因为这个臭名昭著的人物感到尴尬;一方面,他们无法掩饰他的专制和议会的惟命是从;另一方面,如果他们过多谴责宗教改革的领袖,他们可能会整到自己头上:
压迫者越卑鄙,奴隶越可耻。(拉哈尔普①)
①拉哈尔普(LaHarpe,一七三九—一八○三):法国批评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在里斯满公园里,人们把一座小山丘指给我看,那里曾经是亨利八世的观察哨,用来观察安妮?博凌受刑的情况。看见伦敦塔发出的信号后,亨利高兴得直哆嗦。多么开心的事情呀!屠刀已经砍下那美丽的脖子,鲜血染红了诗人国王曾经深情爱抚的秀发。在空无一人的里斯满公园里,我并不等候屠杀的信号,甚至丝毫不想损害背叛我的人。我同几只平静的黄鹿散步:它们习惯在猎犬群前面奔跑,一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来。它们对这种游戏非常满意,非常高兴,然后人们用一辆铺满干草的两轮车将它们送回来。我常常到基尤去看袋鼠,这是一种可笑的动物,与长颈鹿截然不同:与昆斯布里老公爵让里斯满小街小巷充斥的妓女相比,这些跳着走路的天真的四脚动物更能够使澳大利亚增色。泰晤土河从一座农舍的草地边流过,而农舍被垂柳包围着,在一棵黎巴嫩柏树的遮掩下隐隐约约。一对新婚夫妇来此天堂度蜜月。
一天傍晚,我平静地在特维克纳姆的草坪上散步,面前突然出现佩尔迪埃。他用手帕捂着嘴,俟他走到听得见的地方,就叫道:“这倒霉的雾,没完没了!”“活见鬼,你怎么能够呆在这里?我已经猜过了:斯托、布兰希姆,汉普顿科特,牛津;按你那个喜欢幻想的脾气,即使你一辈子呆在约翰?布尔②那里,也不会看见任何东西。”
②约翰?布尔:又译“约翰牛”。,指英国文学和政治漫画中具有英国传统性格的人物形象。
我求他放过我,但白搭,必须跟他走。在敞篷四轮马车里面,佩尔迪埃跟我谈了他的种种愿望;他的愿望是接力式的;一个破灭了,就骑上另一个,于是到处闯,往前走,一直到天黑。他最强烈的愿望之一,以后把他引导到拿破仑身边,他楸住拿破仑的衣领,而后者不拘礼仪,同他玩拳击。佩尔迪埃的助手是雅姆?玛金道斯;虽然他被法庭判刑,但是他通过出卖有关他的官司的材料发了一笔财(赚的钱被他马上吃掉了)。
我憎恶布雷汉。由于最近发生的冲突,我感到受到侮辱,我更因为我的祖国过去的败北而感到痛苦。泰晤士河上游的一条船看见河岸上的我,桨手们估计我是法国人,发出欢呼;当时英国刚刚收到阿布基尔海战的消息;外国人的胜利可能为我打开重返法兰西的大门,但我憎恶这些胜利。我多次在海德公园见过的纳尔逊,将他在那不勒斯的胜利保留在哈密顿夫人的披肩上,而无业游民把脑袋当球滚。这位海军上将光荣地战死在特拉法尔加,而他的情妇失去了美貌、青春和财富,悲惨地死在加莱。阿布基尔的胜利使我在泰晤士河边蒙受羞辱,我看见利比亚海岸上耸立着一排排棕榈树,而海水被我的同胞的鲜血染红了。
斯托公园是以它的建筑物出名的,但我更喜欢它的绿阴。在一道阴暗的小山沟里,我看见一座寺庙的复制品,而我以后在赛菲兹阳光灿烂的山谷里才看见原建筑物。在几间无人居住、窗门紧闭的房间深处,一些意大利画派的美丽油画显得分外凄凉。可怜的拉斐尔,囚禁在老布列塔尼人的一座城堡里,远离拉法内基纳的天空!
汉普顿科特收藏着一些查理二世的情妇的画像:在一场让他父亲人头落地并且要驱逐他的家族的革命之后,这就是王子的所作所为。
我们在斯劳看见赫歇耳,连同他博学多才的姐姐和他四十尺长的大天文望远镜;他正在寻找新的行星:他的执着引起佩尔迪埃的讪笑,因为他只相信七个老行星。
我们在牛津停留两天。我在阿尔弗烈德大王①的共和国怡然自得;它是中世纪享有特权的学术机构的学风的代表。我们参观了二十五间中学、图书馆、画廊,博物馆,植物园。我以极大的乐趣,翻阅了伍斯特中学收藏的手稿,发现这位王子的传令官用法文诗句撰写的黑王子的生平。
①阿尔弗烈德大王(Alfred-Le-Grand八四九—九○一):英国国王,被视为牛津大学的创始人。
牛津让我想起多尔、雷恩和迪南的外貌朴素的中学。我翻译了格雷写的名为《乡村墓地》的哀歌:
Thecurfewtollstheknellofpartingday.②
②夏多布里昂将这首诗译成法文,大意是:在颤抖的空气中,我听见缓慢的晚钟在长久低鸣……
这是对但丁的诗句的模仿:
SquidilontanoChepaja‘lgiornopiangerchesimuore.③
③意大利文:“(旅人)听见远处的钟在鸣响,仿佛在哭泣落山的太阳。”
佩尔迪埃在他的报纸上立即将我的译诗刊登出来,而且大吹大擂。看见牛津,我想起同一位诗人所写的名为《伊顿中学远眺》的颂歌。
幸福的山岗,美妙的绿阴,徒然爱慕的田野,我在那儿度过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我感觉从你们那儿吹来的微风:它们似乎在抚慰我颓丧的灵魂,它们散发欢乐和青春的芬芳,焕发我的 一八二二年六月,利物浦勋爵请我到他的乡村别墅晚餐,经过普尔特内灌木丛的时候,他将查塔姆勋爵的可怜儿子去世的小屋指给我看。查塔姆这位国务活动家曾经收买欧洲,亲手发放亿万财富。
乔治三世在皮特死后还活着,但失去理智和视力。每个季度,议会开幕的时候,内阁成员向沉默和感情激动的议会宣读国王的健康情况通报。一天,我去参观温莎。我花了几个先令,请门房让我躲在一个角落偷偷看国王一眼。白发和瞎眼的国王出现了,像李尔王一样在他的宫殿里游荡着,用手摸索着大厅的墙壁。他在他熟悉的一架钢琴前面坐下来,弹了哈昂戴尔的一首奏鸣曲:这是“古老英国”的美妙结局。“OldEnnd!”
—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流亡者返回法国——普鲁士公使发给我一张假护照,我变成拉萨涅,瑞士纳夫夏泰尔邦人——伦敦德利勋爵之死——我的士兵和旅人生涯结束——我在加莱上岸
我开始把目光转向我的祖国。一场伟大革命完成了。拿破仑成为首席执政官,他采用专制手段恢复秩序;许多流亡者回国,尤其是上层流亡分子,他们急于回去收拾他们剩下的财产:头脑的忠诚所剩无几,但忠诚的心还在几个变成穷光蛋的外省贵族胸膛中跳动。兰得赛夫人已经走了;她写信叫德?拉穆瓦翁兄弟回去;她也请德?阿格索夫人,德?拉穆瓦翁兄弟的姐姐,越过海峡回国。封塔纳催促我,叫我回巴黎完成《基督教真谛》的印刷。虽然我思念我的祖国,但我没有重见它的愿望。比家神更加强大的神挽留我;在法国,我不再拥有财产和住所;对于我,祖国变成石头胸脯,没有乳汁的Rx房:我在那里再也看不到我的母亲、我的哥哥、我的姐姐朱莉。吕西儿还活着,但她成了德?科德先生的妻子,不再和我同姓了;由于浩劫和八年的分离,我年轻的“寡妇”同我一道只生活了几个月。
如果事情能够由我自己决定,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气回去;但是我看见我周围的小圈子渐渐人去楼空;德?阿格索夫人提议带我回巴黎,我听从了。普鲁士公使为我弄了一本护照,上面的名字是拉萨涅,纳夫夏泰尔邦居民;迪洛兄弟中断《基督教真谛》的印刷,将印好的书页交给我。我从《纳奇兹人》中抽出《阿达拉》和《勒内》的轮廓;我将剩下的书稿装进箱子,叫我在伦敦的房东保管,随后我就同德?阿格索夫人一道启程前往多佛尔:兰得赛夫人在加莱等我们。
一八○○年,我就这样离开英国。我当时的心情同我在一八二二年写这本回忆录时的心情是不同的。我从我的流亡地带回的只是悔恨和幻想;今天我头脑里塞满了野心、政治、荣华、宫廷的场面,而这些东西与我的本性是格格不入的。我此刻的生活当中堆积了多少事件呀!人啊,过去吧,过去吧;快轮到我了。至今,我仅仅向你们展示我的三分之一的生活;如果说我忍受的痛苦曾经影响我的春天的晴朗,现在我进入更加成熟的年龄,《勒内》的幼苗将长高,另一种苦涩将混杂在我的故事当中!关于我的祖国、它的革命,我已经描绘了它们的近景,但是谈到它们的时候,谈到帝国和我看见倒下的那个巨人的时候,谈到我积极参与的、今天是光荣的、但我只能透过我说不出的某种阴郁的云雾瞥见的王朝复辟时期的时候,我还有多少话要说!
写到一八○○年春天为止的这一卷结束了。我的头一个生涯到头了,面前展现的是我的作家生涯;我从一个自在的人,要变成一个抛头露面的人;我走出纯洁的孤独和清静的庇护所,步人人世肮脏和喧闹的十字路口;灿烂的阳光将照亮我的充满幻想的生活,光明将进入黑暗的王国。我带着感动的心情,朝这些包含我的逝去岁月的书瞥了一眼;我仿佛向我的祖屋永诀;我离开我青年时代的思想、梦幻,就像离开我留在故乡而且不会再见面的姐妹,情人。
从多佛尔渡海到加莱,我们用了四个小时。我用一个外国人的名字潜回我的祖国:以瑞士人的默默无闻和我自己的默默无闻作为双重的掩护,我同新世纪一道走近法国。
一八三六年
于迪耶普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迪耶普小住——两个社交圈子
你们知道,我写这本回忆录的过程中曾经多次改变住地;我常常描写这些我住过的地方,谈这些地方在我身上唤起的感情,描写我经历的事件,这样,将我的思想和我的流动的家的历史同我的一生的历史交错在一起。
你们知道我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今天上午,我在迪耶普古堡后的峭壁上散步时,远远看见通向峭壁的暗门,穿过一座搭在壕沟上的桥就可以到那里。德?隆格维尔夫人①就是从那里逃走,躲避奥地利王后安娜的追捕的。她偷偷在勒阿弗尔登船,在鹿特丹上岸,然后到斯特内找德?迪雷纳元帅。大统帅的名声不再是洁白无瑕的,而流亡的善谑夫人对那个罪人并不十分友好。
①德?隆格维尔夫人(MadamedeLongueville,一六一九—一六七九):大孔代王子的姐姐,在投石党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与朗布耶宫、凡尔赛王权、巴黎市政府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德?隆格维尔夫人,对《格言》的作者萌生了感情,而且尽量对他一片忠心。后者是靠德?拉斐特夫人和德?塞维涅夫人的友谊、拉封丹的诗句和格林威尔夫人的爱情,而不是靠他的思想生活的:这就是人们所讲的对名人的眷念。
临终前的德?孔代夫人对德?布里埃内夫人说:“我亲爱的朋友,把你所见的关于我的情况告诉那个在斯特内的苦命人吧,让她学会死。”话说得挺漂亮。但是公主忘记了,她本人曾经是亨利四世所爱恋的人,她被她丈夫带到布鲁塞尔时,她曾经出走,想去同贝阿尔纳见面,“半夜从窗口逃出,然后骑马跑了三四十里地”;那时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可怜女孩。
从峭壁上下来之后,我站在通往巴黎的马路上;一出城,马路很快变得越来越陡峭。右边,在逐渐升高的河岸上,高耸着墓园的墙壁;沿着墙壁架着搓绳的纺车。两个制绳工匠并排向后倒退,左右摇摆,一齐小声唱着歌。我竖耳倾听;他们正在唱《老下士班长》中的一段:这是美丽的政治谎言,它使我们今天沦落到这个地步:
那里,谁在哭泣,张望?
嗯!是鼓手的寡妇……
两人唱着叠句:“行进中的新兵呀,别哭泣吧……往前走吧,往前走。”歌声是如此慷慨,如此激动人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泪。他们自己踏着步,摇着纱,似乎在纺着老下士班长的临终一刻。两个水手望着大海,为一名死去的士兵唱挽歌,这证明贝朗瑞①享有特殊的声誉,但我说不清这种声誉意味什么。
①贝朗瑞(Beranger,一七八○—一八五七):著名的法国民间诗人和歌手。
峭壁令我想起君主的伟大,大路令我想起平民的声誉。我头脑里将处于社会两个极端的这两种人作比较;我扪心自问,我更喜欢我自己属于这两个时代中的哪一个呢?当现实同过去一样消失的时候,这两种声名中哪一个更吸引后代呢?
可是,如果说事实是一切,如果说声名的价值在历史上不能同事件的价值相提并论,那么,在我的时代同从亨利四世去世到马萨林去世之间逝去的时代之间,差别是多么大呀!同吞噬旧世界、而且因为它在它之后既没有留下旧社会、也没有留下新社会、可能自己也会死去的这场革命相比,一六四八年的动乱算得了什么呢?我在我的《回忆录》中,不是描绘过一些比德?拉罗什福尔公爵讲述的场面重要得多的画面吗?就在迪耶普,与德?贝里公爵夫人相比,巴黎崇拜的萎靡和淫荡的偶像算得了什么呢?过去向大海宣布国王的遗孀临幸的炮声今天不再鸣响;海边,硝烟的谄媚只留下浪涛的呜咽。
波旁家族的两个女儿,安娜?热纳维埃夫和玛丽?卡罗利娜,退出了舞台;歌唱平民诗人写的歌曲的两位水手将撒手人寰;我已经离开迪耶普:那是另一个我,逝去的早年岁月的我,曾经在那里居住,因为我们的岁月在我们之前就死了。在这里,你们曾经看见我在纳瓦尔团当少尉,在卵石上训练新兵;后来在拿破仑统治下,你们在那里又看见我流亡;你们将来还会在那里看见我,当七月事件的日子突然降临在我面前的时候。现在我也在这里;我在此重新提起笔,继续写我的忏悔录。
为了我们互相通气,了解我的《回忆录》的进展情况是有益的。
我的《回忆录》写到哪里了?
我的做法同所有从事伟大工程的人的做法一样:我首先搭起两端的楼阁,然后搬动脚手架并将它们在别的地方重新架好,我为中间的建筑物垒起石头和水泥;要用好几个世纪才能建好一座哥特式教堂。如果上天假我以时光,我将用好多年时间完成这座建筑物;建筑师是同一个人,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年岁增长了。而且,在一个磨损的物质外壳里面,完整保存他的精神生命是一种苦刑。圣奥古斯丁①公爵感到他的泥土在崩塌,于是对上帝说:“请你庇护我的灵魂吧!”而他对人们说:“如果你们通过这本书认识我,请你们为我祈祷。”
①圣奥古斯丁(SaintAugustin,三五四—四三○):古代拉丁教会圣师。
我这本《回忆录》从开始记述到现在,时间跨越了三十六年。过去,这对于我曾是一个充满激情的题材;而今天,当我交谈的对象不再是活人的时候,当现在的问题是要到永恒中去唤醒冰凉的塑像、下降到坟墓中同生命游戏的时候,我怎么能够保持热情,继续我的叙述?我自己不也几乎死了吗?我的观点不是改变了吗?我仍然以同样的观点观察事物吗?在世人眼中,如同在我自己眼中一样,那些曾经令我惴惴不安的与个人有关的事件,连同那些普遍的或非常的事件,不是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吗?任何生涯漫长的人,都感觉他的生命日益冷却;前一天还趣味盎然的事情 首次成功似乎预告了接踵而来的胜利。我在忙于修改《阿达拉》(同《勒内》一样,是包含在《基督教真谛》中的插曲)的清样时,突然发现有些页找不到了。我害怕了:我以为有人偷我的小说,这种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因为没有人相信我值得偷。无论如何,我决定单独出版《阿达拉》,我在写给《论战报》和《政论家报》的信中,宣布了我这个决定。
我在公开发表这部作品之前,先拿去给封塔纳先生看。在伦敦,他已经看过手稿的片断了。当他读到奥布里神甫在阿达拉临终时在病榻前讲的那段话时,突然用严厉的声调对我说:“这不真实;写得不好,重写这一段吧!”我沮丧地退了出来;我觉得自己无法写得更好。我想将一切付之一炬;从晚上八点到十一点,我呆在我的房间里,坐在桌子前面,头伏在盖住稿件的摊开的双手上。我恨封塔纳,我恨自己,我甚至打算放弃了,因为我实在太泄气。将近午夜的时候,斑鸠的叫声传到我耳朵里。由于两只鸟被囚禁,叫声变弱了,但更加凄凉:我恢复了灵感。我一口气将神甫的讲话重写了一遍,没有停顿,没有涂改,以后原文照发,一直到今天一字未改。 如果说成功未能延长我的愚蠢的自恋的话,却带来另一种危险;这种危险随着《基督教真谛》发行和我因为当甘公爵被害而辞职增加了。那时,许多人簇拥在我周围,其中有因为读小说而哭泣的年轻女人,成群的基督教徒,还有另外一些热情而高贵的人,光彩的行为令他们冲动。十三四岁的少年是最危险的,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对你的要求,他们着迷似的,将你的形象同传奇、花边和花朵的世界混同。卢梭说过,在他的《新爱洛伊丝》出版时,收到许多表白爱情的信件,一些女人向作者自荐;我不知道人们是否会将帝国对我拱手相让,但我知道我当时被一大堆洒了香水的信件淹没。如果这些信今天不是祖母们的手迹,我不会以适当的谦虚态度重提这些事而不感到尴尬的:人们为了得到我的手迹相互争吵,人们收藏我写的信封,红着脸,垂下头,在长长的秀发底下,将信藏起来。我没有被宠坏,这说明我的本性是好的。
出于真心实意的礼貌或者无法理解的懦弱,我有时甚至相信,我有义务到这些写信恭维我但从未谋面的太太们家去登门致谢。一天,在一栋房子的五楼,我看见一位在母亲护佑下的极可爱的女子,但我以后没有再跨进她们的门槛。一位波兰女人在她雅致的客厅里等候我;她是女奴和瓦尔基丽的混合,像一朵盛开的雪莲花,或者像欧石南,在花神的其他花朵尚未到来或已经过去时取代它们。不同年龄和不同容貌的女人的合唱班是我从前的女精灵的再现。由于到那时为止,除了一次认真的眷恋,我从未被人追求和引人注目,这一切对我的虚荣心和我的感情产生的双重影响,可能更加可怕。然而,我要说:虽然我滥用一时的错觉是容易的,但通过宗教的纯洁道路达到享乐是我诚挚的本性无法接受的:因为《基督教真谛》被人爱!因为《临终涂油礼》、《亡人的节日》被人爱!我永远不会成为这种可耻的伪君子。
我结识了一位名为维嘎鲁的普罗旺斯医生;他已经到了欢娱之日所剩无多的年龄,但他对我说,他丝毫不惋惜这样浪费时光。如果时光给他带来幸福的话,他会坦然地走向死亡,而且他希望将死亡变成他的最后乐趣。可是,我目睹他临终时流下可悲的眼泪;他无法对我掩饰他的哀伤之情;但为时已晚:他的满头白发也不能掩盖他的眼泪。在离开人世的时候,只有不信神者是真正不幸的:对于没有信仰的人,生命的可怕之处是它令人感到虚无:如果人们未曾降临人世,就不会有死亡的恐惧:无神论者的一生是一道可怕的闪电,它只是让人发现深渊。
伟大和慈悲的上帝呀!你将我们扔到世界上,不是为了大可不必的悲哀和可怜的幸福!我们的不可避免的醒悟告诉我们,我们的命运是更加崇高的。无论我们有什么过错,如果我们保留一个严肃的心灵,并且在我们的懦弱中想到你,你会慈悲为怀,解放我们,我们将被送到那个永远眷恋的国度!
一八三七年
于巴黎
我经历的一八○一年——德?博蒙夫人:她的社交圈子
不久,我由于作家的虚荣心而受到惩罚,那是最可恶的惩罚,如果不是最愚蠢的惩罚的话。我曾经以为可以悄悄地享受作为崇高天才的满足心理,但不必像今天那样借助一绺与众不同的胡子或一身奇装异服,而只是保持正派人的穿着、仅仅以才气出众: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的骄傲理应受到惩罚;惩罚来自我被迫认识的政界人物:声名是以灵魂为代价取得的特权。
封塔纳先生同巴兹奥希夫人①有交往。他将我介绍给波拿巴的妹妹,不久又介绍给首席执政官的弟弟吕西安。后者在桑利(勒普莱西)附近有一座别墅,我被邀请去那里吃晚饭。这座古堡过去属于德?贝尼斯主教。在吕西安的花园里有他前妻的坟墓;这位夫人有一半德国血统和一半西班牙血统,是诗人主教留下的纪念物。给用铲子挖掘的小溪提供营养的仙女是一头汲井水的骡子:那是波拿巴帝国的所有河流的发源地。人们设法从流亡者名单中删掉我的名字:大家对我已经以夏多布里昂相称,我也毫无忌讳,忘记我的名字应该是拉萨涅。一些流亡者找上门来了,其中有博纳尔先生和谢纳多莱先生。克里斯蒂昂?德?拉穆瓦翁,我伦敦流亡期间的伙伴,将我带到雷卡米埃夫人家中:她和我之间的帷幕突然降下了。
①拿破仑的妹妹。
我流亡归来后,在我生活中德?博蒙伯爵夫人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她一年当中有一部分时间住在帕西城堡,城堡位于儒贝尔先生避暑的伊冯娜—索尔—维尔纳韦附近。博蒙夫人回到巴黎,想认识我。
为了使我的生命成为一连串遗憾,在我的公众生活开始时,上帝安排的头一个善意接待我的人也是头一个死去的人。德?博蒙夫人走在那些在我之前死去的女人前头。我最遥远的记忆建立在骨灰上,从棺材到棺材,它们不断坠落;我像印度的博学者为死者祈祷,一直到我的念珠上的花朵凋谢。
德?博蒙夫人的父亲是阿尔芒?马克?德?圣埃兰,德?蒙莫兰伯爵,前法国驻马德里大使,布列塔尼驻军司令,一七八九年贵族议会议员,路易十六时期担任外交部长而且颇受国王赏识。他死在断头台上,在他之后,他的一些亲人也被处死。
从相貌看,说德?博蒙夫人美丽不如说她其貌不扬;勒布伦夫人为她画的像很真实。她的脸是瘦削而苍白的;如果不是一种不寻常的温柔使她的目光显得黯淡的话,她那双杏眼本来会炯炯有神的,犹如一道光线穿过晶莹的水变得温柔一样。她性格中的强硬和急躁来自她性格的力量和她身体上的痛苦①。她心灵崇高,勇气过人,生来适于社交生活,但她由于自己的选择和不幸,从中退出了;可是,当朋友在门外呼唤这个孤独的才女出来的时候,她会来到你面前,并且对你讲一些天上才有的话语。由于德?博蒙夫人极度虚弱,她讲话很慢,而这种缓慢是动人的;我在她躲避人世的时候才认识她;她已经受到死亡的威胁,我努力安慰她。我在新卢森堡公园街附近的埃丹贝旅店住下来。德?博蒙夫人在这条街上有一套房子,面对司法部的花园。每天晚上,我同她的朋友和我的朋友到她那里去,都是文学界和政界有地位的人:德?巴纳尔先生,莫莱先生,帕斯埃先生,谢纳多莱先生。
①她患肺结核病。
儒贝尔先生是一个满身怪癖、风格奇特的人,认识他的人永远想念他。他对别人的思想和心灵有非凡的吸引力,他一旦攫取你,他的形象就无法摆脱。他的最大愿望是冷静,但没有谁像他那样躁动不安。他力图控制自己,避免他认为有害健康的激动,但是他的朋友们总是扰乱他的健身原则,因为他不能禁止自己因为他们的悲哀和快乐而激动。他是一个只考虑别人的利己主义者。为了恢复体力,他觉得有必要闭目养神,几个钟头一言不发。上帝才知道,在这些他强加给自己的沉静和休息中,他内心是怎样动荡不安。儒贝尔先生三天两头改变他的禁食和节食制度,今天只喝奶,另一天只吃肉末,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奔走颠簸,或在最平整的林xx道上徐行。他读书时,将书中那些他不满意的书页撕下来;结果,他的书架上尽放一些松松垮垮的空书壳。
他是一个深沉的形而上学者,他的哲学通过他特有的方法,变成图画或诗歌;他是一位具有拉封丹的心灵的柏拉图,他追求完美,结果什么也做不成。在他死后留存的手稿里,他说:“我是一个风动琴;只能奏出几个美丽的乐音,但成不了曲调。”维克多?德?夏特内认为,“他的灵魂似乎偶然碰到一个躯体,而躯体极力摆脱它。”这是一个俏皮但符合事实的评价。
我们嘲笑封塔纳先生的敌人,他们想将他描绘成一个老练而不动声色的政治家。其实,他只是一个坦率和容易发怒的诗人,他容易恼羞成怒,他无法掩饰自己的观点,也不能采纳别人的观点。他的朋友儒贝尔的文学原则并非他自己遵循的原则:儒贝尔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作家身上都看见某种好东西;相反,封塔纳憎恶这种或那种学说,不愿意听别人提起某些作者的名字。他是现代写作原则的死敌:他认为,在读者眼皮下展开具体的情节、罪行或带绳索的绞架,是非常可笑的;他认为,人们只应在诗意盎然的环境下看见事物,就像在一个玻璃罩下一样。他认为,一眼望穿的痛苦只是罗马竞技场或沙滩广场的感觉;他只能理解因为赞美变得崇高、而且用艺术方法变成“可爱的怜悯”的悲剧感情。我向他举希腊花瓶为例:在这些花瓶的装饰图案中,可以看见阿喀琉斯的战车拖着赫克托耳的尸体,而空中飞着的小人代表帕特洛克罗斯的身影,她因为儿子忒提斯被报仇雪恨而感到欣慰。“什么!儒贝尔,”封塔纳叫道,“你对缪斯的这个花神怎么看?这些希腊人多么崇敬灵魂呀!”儒贝尔觉得自己受到攻击,讽刺封塔纳自相矛盾,责怪他对我宽容。
这种滑稽可笑的争吵常常发生,而且没完没了。我还住在路易十五广场德?库瓦斯兰夫人公馆楼上的时候,一天晚上十一时半,封塔纳怒气冲冲,爬八十四级楼梯来找我。他用手杖敲着地面,阐述他没有讲完的论点。此次涉及的是皮卡尔:他那时认为皮卡尔远在莫里哀之上。那些话他可能不愿意白纸黑字写出来:说话和写文章时,封塔纳是两个不同的人。
我愿意在此重复说,是封塔纳先生鼓励我进行最初的尝试:是他预言《基督教真谛》会成功;他的缪斯充满献身精神,在我的缪斯匆匆走上的新路上引导她;他教会我以采光方式掩饰物体的丑陋;是他教会我让我的浪漫主义人物讲古典语言。从前,有一些趣味保守的人,就像守护赫斯珀里得斯花园里的金苹果的龙;只是当年轻一代能够碰到苹果而不损坏它的时候,龙才让他们进入花园。
我的朋友的作品以怡人的流畅吸引你;读起来有心旷神怡之感,仿佛进入一个一切都令人着迷、没有令人不快之处的和谐的境地。封塔纳先生不断修改自己的作品;没有谁比这位大师更加相信下面这句精辟的谚语:“要快,但不要着急。”今天,人们只顾拼命赶路,以为快就是一切,他对此不知会作何感想?封塔纳先生宁愿按照舒缓的节奏旅行。你们知道,在我重返伦敦时,关于他我讲过什么话;我那时表达的遗憾我在此处应该予以重复:生活不断迫使我们提前或在回忆中哭泣。
德?波纳尔先生①思想灵活;人们把他比作天才;他在孔代军队里,在黑森林中,思考了他的形而上学策略,像耶拿和库丁格的那些老师一样,他们走在他们的学生前面,为德意志的自由牺牲自己。尽管他在路易十六手下当过火枪手,但他是主张革新的;他把古人当作政治和文学方面的儿童;他首先使用现在流行的妄自尊大的语言,认为国民教育部部长“还不够成熟,无法理解这一点”。
①德?波纳尔(LouisdeBoned,一七五四—一八四○):绝对主义的空论家。无论在宗教问题或政治问题上与夏多布里昂的分歧很大。
谢诺多莱①有知识,有才能;但他的才能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的;他非常忧郁,甚至自称乌鸦。他从我的作品中剽窃一些东西。我们之间达成协议:我将我的天空、气体、云彩让给他;而他同意把我的微风、浪涛和森林留给我。
①榭诺多莱(Vhenedolle,一七六九—一八三三):法国诗人和大学教师。
我现在谈的只是我的文学朋友;至于我的政治朋友,我不知道是否要同你们谈论他们:一些原则和一些演说造成我们之间的深渊!
奥卡尔夫人和德?万蒂米尔夫人,参加新卢森堡公园路的聚会。德?万蒂米尔夫人是旧式女人,这样的人如今所剩无几;她经常涉足社交界,为我们带来那里的新闻:我问她人们是否还在“建造城市”。细小的丑闻遭到辛辣的讽刺,虽然无伤大雅,但使我们更好体会我们的安全的价值。德,万蒂米尔夫人和她的妹妹曾经被拉阿尔佩赞美过。她的语言是谨慎的,性格是含蓄的,思想是成熟的:她曾经同德?谢弗勒兹夫人、德?隆格维尔夫人、德?瓦利埃夫人、曼特农夫人、若奥弗兰夫人和德芳夫人一道生活。她曾经融人一个由不同思想和不同价值观的人构成的社交圈子,而这种丰富多样正是这个圈子的乐趣。
奥卡尔夫人被德?博蒙夫人的弟弟深深地爱上了,一直到他走上断头台,他心中一直牵挂着她,就像奥比雅克在被绞死之前,还吻着他保留的马格丽特?德?瓦卢瓦夫人的海蓝色天鹅绒手笼。现在,在任何地方,在同一个屋顶下,不可能聚集这么多属于不同阶层和不同命运的杰出人物,这样无所不谈:朴素的语言并非来自匮乏,而是有意的选择。这可能是最后一群闪烁旧法兰西精神的人。在新一代法国人当中,再也看不到这种彬彬有礼,那是长期教育的结果,并且从旷日持久的习惯变成性格特征。这群人现在怎么样了?你们订出计划吧,将你们的朋友聚集起来吧,为的是准备永恒的丧事!德?博蒙夫人不在了,儒贝尔不在了,谢诺多莱不在了,万蒂米尔夫人不在了。从前,收葡萄的时候,我到维尔纳韦去看望儒贝尔;我同他一道在荣纳的山坡上散步;他在矮树林中采摘红鹅膏,采摘菲伊花。我们谈论各种各样的事情,尤其回忆永远离开我们的友人德?博蒙夫人:我们回忆的这些往事从前是我们心中的希望。晚上,我们回到维尔纳韦。维尔纳韦周围是菲利普—奥古斯特时代斑驳的城墙和半毁的塔楼,塔楼上飘逸着从收葡萄者的炉灶中升起的袅袅轻烟。儒贝尔指着远处树林中的砂石小路,对我说他在恐怖时代常常沿着这条小路走,去看他的躲在帕西古堡中的女邻居。
自从我的导师死后,我有四次或五次经过桑斯地区。我从大路上遥望山坡:儒贝尔不再在那里散步了;我认出那些树、田野、葡萄园和我们习惯坐下来休息的石头堆。进入维尔纳韦后,我凝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我的朋友的关闭的房屋。我最后一次经过那里,是在我赴罗马大使馆就任途中。啊,如果他在家中,我会带他去瞻仰德?博蒙夫人的坟墓!上帝很乐意为变成基督教徒的儒贝尔先生打开天上的罗马,它更加适合于他的崇尚精神的灵魂。
在人世,我不会再看见他了:“我不会同他相遇;他不会同我相会。”(《诗篇》①)
①《圣经?旧约》中的一卷
一八三七年
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