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
在离贝克尔斯四法里的地方,有一座名为本盖的小城,住着一位英国牧师,尊敬的艾夫斯先生。他是古希腊语专家,数学专家,他妻子还年轻,容貌迷人,谈吐风雅,举止端庄;他们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与其他地方相比,我在这个家庭中受到更好的待遇。我们按照古代英国人的方式喝酒,在女人离去之后,在餐桌边还待上两个小时。艾夫斯先生去过美洲,他喜欢讲他的旅行故事,也喜欢听我讲我自己的旅行故事,他还喜欢谈论牛顿和荷马。他的女儿,为了使他高兴,也变得博学多才;她擅长乐器,唱起歌来像今天的帕斯塔夫人①。喝下午茶的时候,她重新出现,用她的音乐驱除老牧师的感染人的睡意。我在钢琴旁边,静静地听艾夫斯小姐演奏。
①帕斯塔夫人(Pasta,一七九八—一八六五):当时著名的歌唱家。
演奏完毕,少女问我一些有关法国和有关文学的问题;她问我应该读什么书;她特别想了解意大利作家,要求我给她讲解《神曲》和《耶路撒冷的解放》。渐渐,我觉得自己对她产生了眷念之情。我曾经给佛罗里达姑娘戴上花环,但我不敢接受艾夫斯小姐的挑战。当我试图翻译塔索的某个章节的时候,我感到尴尬。但碰到但丁这样的比较纯洁、比较刚劲的天才,我就比较自在了。
夏洛特的年龄和我的年龄相当。在仅仅由于职业原因而形成的关系中,有某种凄凉色彩;如果人们事先不相识的话,对你爱的人的回忆就不会扰乱你未同她相识前的平静生活;这些日子属于另一个环境,不堪回首,好像从你的生活中截去了。有年岁距离吗?不便之处多一些:年轻的出世之前,年老的已经开始生活;年轻的也注定要独自生活;一个曾经在摇篮内独自行走,另一个在坟墓后要穿越孤独;对于前者,过去是沙漠,而对于后者,未来是沙漠。爱要满足幸福的一切条件是困难的:青春,美貌,合适的时机,心灵、趣味、容貌和年岁的和谐。
由于骑马摔了一跤,我在艾夫斯先生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是冬天;我生活中的美梦在现实面前开始消散。艾夫斯小姐变得比较矜持;她不再给我送花;她不再愿意唱歌。
如果有人对我说,我将在这个很少与人交往的家庭里默默度过我的余生,我会高兴得要死。但是,为了同时成为堕落前的伊甸园和无穷无尽的凯歌,爱情所缺乏的是持久。如果能让美貌长在,让青春驻留,让心灵永不衰老,你将再现天国。爱情是凌驾一切的幸福,以致它被永世长存的幻觉追随着。它只愿意发出不可挽回的誓言;既然不能享受它的欢乐,它试图使它的痛苦永恒;天使已经倒下了,但它还讲着它在那些不可败坏的日子里讲的语言;它的希望是永不停息;它以它在人世的双重的本性和双重的幻觉,希冀通过不朽的思想和连绵的世代使自己长存。
我沮丧地看着我不得不离开的日子临近。我预定离去的那天前夜,晚餐是沉闷的。令我大吃一惊的是,艾夫斯先生在用餐后点心的时候带着女儿离去;而我独自同艾夫斯太太待在一起;她非常尴尬。我以为她会责怪我对她女儿的倾慕,但我从来没有透露过这种感情。她瞅着我,垂下眼睛,脸红了;她自己在慌乱中显得分外迷人,令人销魂。最后,她终于鼓足勇气,用英语对我说:“先生,你看见我的窘态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夏洛特,但事情瞒不过母亲的眼睛;我女儿肯定爱上你了。艾夫斯先生和我商量了一下;从各方面看,你对于我们是适合的;我们相信你会使我们的女儿幸福。你已经没有祖国了;你刚刚失去双亲;你的财产卖掉了;这样,谁会要求你回法国呢?你在等候遗产期间,就同我们住在一起吧。”
在我经历过的痛苦当中,这一次对于我是最尖锐和最巨大的。我跪在艾夫斯夫人脚下,流着眼泪吻她的手。她以为我喜极而泣,因为幸福而流泪,她自己也由于快乐而开始抽泣。她伸出手臂,想拉响铃铛,叫她丈夫和女儿。“别叫!”我大声说,“我已经结婚了!”她晕倒了。
我走出去。连房间也不回,就徒步出发了。我到达贝克尔斯。我给艾夫斯夫人写了一封信,然后坐上去伦敦的邮车。很遗憾,这封信我没有留底。
这件事给我留下最温柔、最甜蜜、最充满感激之情的记忆。在我成名之前,艾夫斯一家是惟一希望我幸福,而且对我真情相待的家庭。尽管我穷困、默默无闻、流落异乡,没有魅力、没有美貌,我找到有保证的前途、祖国、迷人的妻子,找到一个几乎具有同样魅力的母亲,取代我年迈的母亲,找到一个有教养、重感情、致力文学的父亲,取代我被上天夺去的父亲。为了报答这一切,我能够拿出什么呢?他们挑选我的时候,对我不会抱任何奢望;我应该相信,自己是被人爱的。在那之后,我只碰见过一次唤起同样信任的崇高的爱恋之情。至于在那之后人们对我的兴趣,我从来弄不清,是否其他外部原因、声名的显赫、党派的光彩、文学和政治的崇高地位的光辉导致对我的殷勤。
而且,如果我娶夏洛特为妻,我在世上所起的作用会不同:关在大不列颠的一个郡里,我可能会变成一个打猎的绅士,我的笔会一行字也写不出;我可能会忘记我的语言,因为我用英文写作,开始用英文思考。我的国家因为失去我,会蒙受很大损失吗?如果我能够将那些使我得到安慰的东西放在一边,也许我已经度过不少平静日子,而不是我碰到的那些动荡岁月。帝国,复辟,分裂,法国的争吵,这一切会同我有什么牵涉呢?那样,我因此不必天天掩饰错误,同谬论搏斗。能否肯定我具有真正的天才,而且值得为它牺牲我的生活呢?我将超越我的坟墓吗?如果我能够超越,在正在实现的变化中,在一个已经改变、并且忙于其他事情的世界里,将会有公众听我说话吗?我是否会变成一个过去的人,对于新的一代无法理解?我的思想、我的感情、甚至我的文笔对于倨傲的后代是否成为令人厌烦的东西?维吉尔的影子对但丁说:Poetafuietcantai①,“我曾经是诗人,我歌唱”,我的影子将来能够这样说吗?
①意大利文,引自《神曲》的《地狱篇》。
返回伦敦
虽然我回到伦敦,但没有得到安宁。我逃避我的命运,好像坏人逃避罪行。这家人接待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而且以从祖先那里继承的纯朴、信赖和谨慎想给我一个新家园;一个如此值得我尊重、崇敬和感激的家庭,遭到我的拒绝,对于他们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想象夏洛特的痛苦,他们对于我可能的、而且是理所当然的责怪,因为我曾经自觉沉湎于我知道不合法的感情。我是否不经意地试图引诱她,而未意识到这是应该受到谴责的行为?但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像我所做的那样,我刹车了,或者,为了纵情于这种因为我的行为事前就凋谢的爱恋,我超越障碍,我只能够使被我引诱的对象陷入悔恨或痛苦。
从这些苦涩的思考,我又转向其他同样充满苦涩的情感:我诅咒我的婚姻。按照我当时非常病态的心理的错误感觉,这场婚姻使我步入歧途,夺去我的幸福。我不曾想,由于注定我痛苦的性格,也由于我对自由的浪漫想法,同夏洛特小姐的婚姻和一个比较独立的婚姻一样,对于我也许会是同样痛苦的。
一个纯洁和美妙的东西留在我心中,尽管它是非常悲哀的:夏洛特的形象。这个形象结果制服我对我的命运的反抗。我曾经一百次试图返回本盖,不是到那个被搅乱的家庭里去,而是去躲在路边,看着她走过,尾随她进入教堂,我们在那里有相同的上帝,如果不是有相同的祭坛的话,目的是向这个女子奉献我无法表达的热情祝愿,目的是念出——起码在思想上——婚配降福的祈祷;本来我是可以从这间教堂的牧师嘴里听见这个祈祷的:
“啊,上帝,请将这对夫妇的灵魂结合起来,在他们心灵里撒下诚挚的友谊。请以嘉许的目光看待你的女仆吧。让她身上的约束是爱情和和平的约束,让她多子多福;主呀,让这对夫妇看见他们孩子的孩子,一直到 ①“奥弗涅人”(Auvemat):奥弗涅是法国一个地区的名称。
德利尔神甫①,西杜瓦拉?阿波里内尔、医院主管、德?拉法耶特、德?托马和德?尚福尔的另一位同乡,由于共和党人的节节胜利而被赶出大陆,也到伦敦安家落户。流亡者骄傲地将他排在他们的队伍中;他讴歌我们的苦难,这是我们爱他的缪斯的另一个理由。他很勤奋,而且他非这样不可,因为德利尔太太将他关起来,等他写完一定数目的诗行后,才放他出来。一天,我到他家里去;他叫我等候,然后,他出现了,但两颊通红:有人断言,德利尔夫人掴了他几耳光;我对此一无所知,只讲我亲眼看见的东西。
①德利尔神甫(JacquesDelille,一七三八—一八一三):当时被视为大诗人。
谁没有听过德利尔神甫念他自己写的诗呢?他很善于讲故事;他丑陋和愁眉不展的脸孔,因为他的想象力变得生气勃勃,同他有声有色的讲话、同他的个性、同他的教土职业非常和谐。德利尔教士的杰作,是他翻译的《牧歌集》②,但那些有关感情的诗不怎么样;然而,这本书读起来好像译成路易十五时代语言的拉辛的作品。
②《牧歌集》(Georgiques):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作品。
十八世纪文学,除了几个统治它的杰出天才之外,这个位于十七世纪的古典文学和十九世纪的浪漫文学之间的文学,并不缺乏淳朴,但没有个性;由于它专心致力于词的排列,所以缺乏新流派的特点,也没有古典派的纯粹。德利尔是现代城堡诗人,就像行吟诗人是古代城堡诗人一样;前者的诗和后者的抒情短诗,让人感觉壮年时期的贵族和衰老的贵族之间的差别。神甫描绘城堡里读书和下棋的情景,而行吟诗人过去歌唱远征和骑士比武。
我们战斗的教会的杰出人物那时都在英国:我前面讲到过的卡隆神甫(是他救过我姐姐朱莉一命);圣波尔—莱昂大主教,严厉和迟钝的高级教士,他为使阿尔图瓦伯爵渐渐离开他的世纪作出了贡献;埃克斯红衣主教,可能由于他在世上的成就,因而备受诽谤;还有另一位红衣主教,他博学而虔诚,但非常吝啬:如果他不幸丢失灵魂的话,他绝对不会把它再买回来。几乎所有吝啬鬼都是才子:我一定蠢得可以。
在西城的法国人当中,我们可以举德?布瓦涅夫人为例;她可爱,风趣,才气横溢,非常漂亮,而且最年轻;她以后和她父亲德?奥斯蒙侯爵一道,代表流亡英国的王室,比我这个性格孤僻的人所做的好得多。她此刻在写书,凭她的才能,她将出色地再现她的所见所闻。
德?科蒙夫人、德。贡托夫人、德?克吕泽尔夫人也住在那些幸福的流亡者居住的地区,但是,关于德?贡托夫人和德?克吕泽尔夫人,我不知道是否张冠李戴了;我仿佛在布鲁塞尔见过她们。
但非常肯定的是,德?迪拉斯公爵夫人这时在伦敦:我同她相识是十年以后的事情。在生活中,我们多少次在美妙的东西旁边经过呀!就像航海者在海上航行,上天青睐的土地就在天际,只需一天航程!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我在泰晤土河畔,明天我要通过邮局给塞纳河畔的德?迪拉斯夫人寄一封信,告诉她我在回忆录中头次提及她。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封塔纳——克莱里
革命不时给我们送来一些具有新观点的流亡者;流亡者的不同层次正在形成,就像土壤包含洪水的波浪冲积而成的不同土层:沙层或黏土层。其中一道波浪给我送来一个人,我今天惋惜他的去世;他是我在文学上的领路人,而他的友谊是我一生的荣誉和安慰。
前面,读者在本《回忆录》其他章节已经读到,我于一七八九年认识德?封塔纳先生;去年,我在柏林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他出身在尼奥尔一个贵族和新教徒家庭里,他父亲在一场决斗中不幸打死他的内兄。
封塔纳由他哥哥抚养长大,来到巴黎。他目睹伏尔泰逝世;他的最早诗篇是在这位十八世纪的伟大代表的启迪下写成的;他的诗论引起拉阿尔佩的注意。他开始从事戏剧工作,结识了迷人的女演员德加森小姐。他住在奥德翁剧场附近,常常在查尔特勒修会周围转悠,他喜欢那里的幽静。他结识一位朋友儒贝尔先生;后来,此人也变成我的朋友。革命发生后,他加入一个主张维持现状的政党;这种政党被主张前进的政党往前拖,又被落后的政党往后拉,始终逃脱不了被撕裂的命运。君主主义者叫他担任《调停者》的编辑。但事态恶化的时候,他躲到里昂,并且在那里结婚。他妻子生了个儿子。里昂被围困期间,这座城市被革命者称为“自由市府”,就像路易十一世驱逐阿拉斯居民,将该城称为“自由城市”一样。这段时间,封塔纳太太不得不改变住处,以免她襁褓中的婴儿遭到炮弹袭击。热月九日,他回到巴黎,同拉阿尔佩先生和沃宰勒神甫一道创办《备忘》。果月十八日他被放逐,英国成了他的避风港。
德?封塔纳,以及谢尼埃,是老一辈古典派的最后一位作家:他的散文跟他的诗很相似,取得同样的成就。他的思想和他创造的形象有一种忧郁情调,是只知道宗教雄辩术的严峻和悲怆的路易十四时期不曾见过的。这种情调流露在他写的《死者之日》等作品中,是他生活的时代的印记;这种情调标志他的诞生日期,表明他是在卢梭的影响下诞生的,并且表明他的趣味与费奈隆接近。如果有人将德?封塔纳先生的作品编成两小卷,一卷诗,一卷散文,那将是人们在古典主义的坟墓上能够树立的最好的纪念碑。
在我的朋友留下的手稿中,有《被拯救的希腊》中的几首抒情诗,几本颂歌,还有一些杂诗等。他后来什么都没有发表,因为当政治观点不蒙蔽他的时候,他是那样精细、那样明智、那样公正,他害怕批评。他对斯塔尔夫人是非常不公平的。在他的诗人生涯刚刚开始的时候,加拉在《纳瓦尔森林》上发表的充满嫉妒之心的文章,几乎使他立即搁笔。封塔纳的作品的发表,毁灭了多拉的矫揉造作的流派,但是他无力重建随着拉辛语言的死亡而死亡的古典主义。
在德?封塔纳先生遗下的颂歌中,有一首名为《他的生日》。同《死者之日》一样,这首诗很有魅力,但感情更深沉,更有个性。我只记得下面两段:
衰老连同它的痛苦已经来到:
未来给我什么?希望渺茫。
过去给我什么?谬误,遗憾。
这就是人的命运;人逐渐成熟,
但是,睿智有什么用处,
既然来日可数?
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令我哀伤:
对于我,暮年不再轩昂,
在时光的镜子中,它失去魅力。
快乐!去寻找爱情和青春吧;
让我在哀伤中苟延,
不要扰乱我的安宁!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应该令德?封塔纳先生感到厌恶,那就是我的写作方式。随着浪漫派的诞生,在我身上开始法国文学的一场革命。然而,我的朋友非但不反对我的粗犷,反而对它倍加赞扬。我给他念《纳奇兹人》、《阿达拉》、《勒内》的片断时,看见他脸上显得非常惊讶。他无法用文学批评的一般规则来衡量这些作品,他感觉他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他看见一种迥然不同的气质;他面对一种他自己不熟悉的语言。我从他那里得到极好的建议;我的文笔的长处得益于他的指导;他教我尊重耳朵;他不让我堕入胡编乱造和我的弟子们的生涩。
我庆幸他流亡,很高兴在伦敦欢迎他。人们要求他朗诵《被拯救的希腊》中的抒情诗;人们聚集在一起听他朗诵。他住在我的住所附近;我们形影不离。我们一起目睹一个与这个不幸时代相称的事件:不久前坐船到达的克莱里,给我们念了他的回忆录的手稿。流亡者听路易十六的随身仆人和见证人讲述那位囚徒的痛苦和死亡,我们可以想象他们的激动心情!督政府对克莱里的《回忆录》感到恐慌,出版了《回忆录》的窜改本;在这个版本里,他们让作者像仆役一样说话,而让路易十六满嘴脚夫的腔调。在革命者的卑鄙行径当中,这可能是最肮脏的事情之一。
一个旺代农民
德?阿尔图瓦伯爵在伦敦的代办迪泰伊先生,急忙寻找封塔纳。封塔纳请我把他带到王子的代办家中。我们到达他的住处时,看见他周围有一大群王位和祭坛的保卫者(他们终日在皮卡迪利广场闲逛)、间谍、化名和化装从巴黎逃出的精明的骑士、以出卖反革命为业的比利时、德国、爱尔兰的冒险家。在这群人当中,有一个毫不起眼的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男人,他在专心看一幅描写沃尔夫①将军之死的版画。他的神态令我吃惊,我打听此人是谁。我身旁的人告诉我:“他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旺代农民,为他的头头送信来。”
①沃尔夫(Wolf:一七二七—一七五九):从法国人手中夺取魁北克的英军司令。
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农民,曾经看见旺代的 再见,我亲切地拥抱你。
你的朋友封塔纳
封塔纳告诉我,他由于换了流亡地,才写出诗。永远不可能剥夺诗人的一切;他随身带着他的竖琴。让天鹅自由飞翔吧,每天晚上,无名的河流将反复发出悦耳的低鸣,这是他情愿让俄罗达河①听见的声音。
①俄罗达(Eurotas):古希腊的一条河流。
“前途属于你”:封塔纳讲的是真话吗?我对他的预言应该感到高兴吗?唉!他预言的前途已经过去了:我会有另一个前途吗?
我一生当中的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我的舅舅德?贝德先生——他的长女
在继续文学方面的探讨之前,我有必要暂停一下,以便同我舅舅德?贝德告别。唉!这是同我的童年的欢乐告别:frenononremorantedies(奥维德)①,“什么东西也不能阻止时光前进。”你们看看那些放在教堂地下室里的旧棺材吧:它们自己被岁月打败,变得陈腐,失去记忆,连墓碑也不见了,甚至忘记了棺材里面安葬的死者的名字。
①奥维德(Ovide,约公元前四三——公元一七):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关于我母亲的死,我给我舅舅写了一封信;他回我一封长信,信中有几句表示哀悼的动人的话,但两页对开信纸的四分之三篇幅都是谈我的家谱。他特别嘱咐我,要我回法国的时候,一定要把贝德家族祖先的头衔弄清楚;家谱是交给我哥哥的。这样,对于这位可敬的流亡者,无论流亡,无论毁灭,无论亲人的去世,无论路易十六的牺牲都不能使他醒悟革命已经发生;什么都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仍然停留在布列塔尼三级会议时代和贵族议会时代。眼看他的身体日益衰弱,他的岁月流逝,他的亲人和朋友相继去世,他的思想却一成不变,这实在令人吃惊。
我舅舅流亡归来之后,隐居在迪南,后来死在那里;迪南离蒙舒瓦六法里,一直到死他没有回去过。我的表妹卡洛利娜是三位表妹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现在还活着。她至今还是老姑娘,虽然往日的青春对她提出正式的警告。她给我写了一些充满拼写错误的信,信中对我以“你”相称,叫我为“骑士”,谈我们过去的美好时光:“inillotempore”。她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身段优美;她跳舞像卡玛尔格①。她似乎记得我曾经暗中对她一往情深。我用同样的语调给她回信,并且以她为榜样,将我的年龄、显要地位和声名放在一边:“是的,亲爱的卡洛利娜,你的骑士,等等。”我们已经有六年或七年时间没有见面了。感谢上天!因为,上帝知道,如果我们偶然碰到一起,互相拥抱,我们会发现对方已经面目全非了!
①卡玛尔格(Camargo,一七一○—一七七○):当时巴黎歌剧院的著名舞蹈演员。
甜蜜的、纯朴的、天真的、令人尊敬的亲情呀,你的世纪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再被无数花朵、坯芽、根维系于地面;现在,我们独个儿诞生,独个儿死去。活着的人急于将死者扔进永生,急于摆脱他的尸体。朋友之间,有的人到教堂等候灵柩到来,一边因为惯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而嘀咕;另一些人忠心耿耿,跟在灵车后面,一直到墓地;墓穴一填满,一切记忆都抹去了。宗教和温情的日子呀,你们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候,儿子同他的先辈一样,死在他父亲和祖先去世的同一栋房子里、同一张扶手椅里、在同一个壁炉旁边,身边围着流泪的子女和孙辈,而死者向子孙表示最后的祝福!
永别了,我亲爱的舅舅!永别了,舅舅一家!作为我的家族的另一部分,它永远消逝了!永别了,我过去的表妹!你现在仍然像过去一样爱我,那时我们一起听我们的善良的布瓦泰伊尔姑婆唱关于“鹰”的民歌,或者你到纳扎雷特修道院参加我乳娘的还愿仪式。如果我死后你们还活着,请你们接受我在此留给你们的感激和爱心!你们不要以为我在谈论你们的时候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我的眼睛,请你们相信,噙满泪水。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一八四五年二月修改
题外话:英国文学——旧派的衰落——历史学家——诗人——政论家——莎士比亚
我从事的与《基督教真谛》有关的研究,逐渐(我前面已经讲过)引导我对英国文学进行更深入的考察。一七九二年我到英国避难时,我不得不对我从评论家那里得到的大部分看法予以修正。在史学家当中,休姆被认为是托利党成员和落伍分子;像对吉本一样,人们指责他在英国语言中加进太多的法语词;人们喜欢他的继承人莫莱特甚于他。吉本生前是哲学家,死时变成基督教徒;由于这个身份,他受人打击,并被人视为可怜人。人们还谈论洛贝特松,因为他文笔枯燥乏味。
诗人方面,高雅的《精华》登载了几首德莱顿的诗;人们不能原谅波普在韵律方面的缺陷,尽管人们参观他在特维克纳姆的故居,并且砍伐那棵由他栽种的、如今像他的名声一样衰败的垂柳的树枝。
布莱尔被视为法国式的令人讨厌的批评家:人们认为他远在约翰逊之下。至于老斯佩克塔托尔,他的作品已经被人束之高阁了。
我们对英国的政治著作没有多少兴趣。但经济著作局限少一些;关于国家财富、资本使用、贸易平衡的计算部分适用于欧洲社会。
伯克摆脱政治的民族性:他通过反对法国革命,将他的国家拖进与法国为敌的漫长道路,结果导致滑铁卢之战。
然而,巨人是存在的。到处看得到弥尔顿和莎士比亚的影响。蒙莫朗西,比隆,絮利,先后是法国派遣到伊丽莎白和詹姆斯一世身边的大使,他们是否曾经听人讲起一名小丑呢?他在他自己写的闹剧和别人写的闹剧中担任演员。他们是否曾经提到用法语念起来挺奇怪的莎士比亚这个名字?他们是否想过那是一个光荣的名字,在这种光荣面前,他们的豪华、地位如同尘土?嗳!在《哈姆莱特》中扮演鬼魂的喜剧演员是一个伟大的幽灵,像月亮一样。当中世纪行将灭亡的时候,是在世界上升起的中世纪的影子:由但丁开始、而由莎士比亚完成的伟大世纪。
和《失去的天堂》的作者同时代的怀特洛克所著的《简史》中,有下面这句话:“一个名叫弥尔顿的盲人,是议会的拉丁文秘书。”莫里哀,“历史学家”,扮演他的普尔索涅克;同样,莎士比亚是江湖艺人,扮演他的法尔斯塔夫。
这些戴面纱的旅行者不时到我们餐桌旁坐下,被我们当作一般客人;一直到他们消逝,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在离开世界的时候,面目已经变了;他们像上天派往多比的使者,对我们说:“我是天主身边的七个使徒之一。”但是,如果说这些圣人走过时不为人所知,他们之间是互相认识的。“为了他被人崇敬的遗骸,”弥尔顿说,“我的莎士比亚难道需要一个世纪的劳动所堆积的石头吗?”米开朗琪罗嫉妒但丁的命运和天才,叫道:
Purfuss''iotal
Perl''asproesiliosuoconsuavirtute
Dareidelmondopiufelicestato.
为什么我不能像他那样?为了他在艰苦流放中的品德,我愿意放弃人世的一切幸福!
塔索赞美几乎不为人所知的卡莫埃尔,为他制造声势。这些同样显赫的人物,通过暗号识别对方,他们使用只有他们懂得的语言交谈,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赞美的事吗?
莎土比亚是否同拜伦勋爵、司各特和朱庇特的女儿一样是瘸腿?如果果真如此,斯特拉特福的儿子丝毫不像恰尔德—哈罗尔德,因为自己的残疾而感到羞愧,并不害怕告诉他的情妇之一:
…meLyfortune''sdearestspite.
由于对命运的最高昂的讽刺而瘸着腿。
以一首十四行诗表现一次爱情来计算,莎士比亚经历的爱情非常之多。德斯德蒙娜①和朱丽叶的创造者日渐衰老时,仍然爱心不死。莎土比亚用优美的诗赞美不相识的女人,她们是否因为受到他的十四行诗讴歌而感到骄傲和幸福呢?这是值得怀疑的:对于一个老者,荣誉犹如钻石对于一个老妇人:钻石是老妇人的装饰,但不能使她变得美丽。
①德斯德蒙娜(Desdemone)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的女主人公。
“我死之后,不要为我长久哭泣”英国悲剧诗人对他的情妇说。“如果你读到这些诗句,你不必想到写下诗句的那只手;我这样爱你,如果你因为想起我而感到不幸,那么我宁愿被你遗忘。啊!你看见这些诗行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变成一堆尘土,你甚至不要念出我可怜的名字,让你的爱同我的生命一道枯萎吧。”
莎士比亚爱着,但他并不相信爱情,就像他不相信别的东西一样:一个女人对于他是一只鸟,一阵微风,一朵花,一个可爱的、但转瞬即逝的东西。由于他对他的声誉漫不经心或者无知,他的境况将他排斥在社交界之外,在他无法企及的命运之外,他似乎将生命当作一个轻浮和无所事事的时刻,当作一个转眼逝去的甜蜜的闲暇。
莎士比亚在青年时代,碰见两个从修道院赶出的老修士,他们曾经目睹亨利八世,他的改革,他对寺院的毁坏,他的“小丑”,他的妃子,他的情妇,他的刽子手。当诗人离开人世时,查理一世才十六岁。
这样,莎士比亚一只手碰过图德的倒数第二个儿子用剑威胁的白发苍苍的头颅,另一只手碰过议会的斧头要砍下的斯图尔特的次子的头颅。这位伟大的悲剧作家,扶着这些悲惨的头颅走进坟墓。他用他的鬼魂、他的盲眼国王、他的受到惩罚的野心家、他的不幸女人,填满他岁月的空间,以类似的虚构故事将过去的现实同未来的现实衔接起来。
莎士比亚属于那些足以满足思想的需要和滋养的五六个作家之列;这些母亲般的天才似乎孕育和抚养了其他天才。荷马养育了古代文化:埃斯奇尔①、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贺拉斯、维吉尔是他的孩子。但丁孕育了现代意大利文学,从彼特拉克一直到塔索。拉伯雷创建了法国文学;蒙田、拉封丹、莫里哀是他的继承者。英国到处是莎土比亚留下的痕迹,一直到最近,他还把他的语言借给拜伦,把他的对话借给司各特。
①埃斯奇尔(Eschyle,公元前五二五—四五六):古希腊诗人,古典悲剧的创始人。
我们常常否认这些至高无上的大师;我们挺身反对他们;我们历数他们的错误;我们谴责他们无聊、亢长、怪诞、乏味,同时又剽窃他们,拾他们的余唾;可是,人们徒然地在他们的枷锁下挣扎。一切都同他们的色彩相像;他们发明的词语和名称扩大了各民族的普通词汇;他们的话变成成语,他们虚构的人物变成真实的人物,这些人物有他们的继承人和后代。他们打开了地平线,从那里喷射出光明;他们播种思想,启发千万种其它思想萌发;他们向所有艺术提供构想、题材、风格:他们的作品是人类思想的矿山或母腹。
这样的天才站在头排;他们的博大,他们的多产,他们的创新,使人们将他们当作各种才智的规律、典范、模式、典型,就像同一个始祖繁殖的四个或五个人种,其它的不过是分支。我们不要蔑视这些有时会陷入混乱的巨人;我们不要模仿被人咒骂的卡姆①;如果我们在亚美尼亚的群山上,在方舟的阴影下,碰见深渊的孤独船夫②裸着身体在睡觉,我们不要嘲笑吧。我们要尊重这位洪荒时代的航海者,他在天上的瀑布干涸之后重新开始创造:恭顺的孩子们呀,我们享有父亲的祝福,让我们将我们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吧。
①卡姆(Cham),圣经《创世纪》中诺亚的儿子。
②指诺亚。
莎士比亚生前从未考虑死后永生。今天,我的赞歌对他有什么重要呢?即使同意所有的假设,根据人类思想所渗入或浸透的真理或谬误思索,对于莎士比亚,一个不可能达到他身边的声誉有什么重要呢?基督教徒吗?在永恒的至福当中,他理会这虚无的世界吗?自然神论者吗?摆脱了无知的阴影,失落在上帝的光辉之中,他会俯首看一眼他走过的沙粒吗?无神论者吗?他无声无息地沉睡着,人们称这种睡眠为死亡。因此,进入坟墓之后,没有什么比荣誉更加虚妄的东西了,除非它让友谊长存,对德行有裨益,在不幸中可以求助,让我们在天上能够享受一个我们留在地上的令人安慰的、慷慨的、使我们得救的思想。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