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的美洲——加拿大湖——印 ①杂种纪尧姆(Guiume-le-Batard,一○二八—一○八七):英国国王(一○六六—一○八七在位)。
财富的巨大不平等更加严重地威胁平等精神。有的美国人享有一百万或两百万的收入;所以,上流社会的美国人已经不能像富兰克林那样生活。真正的绅士由于对他的新国家感到厌倦,到欧洲去寻找旧东西;人们可以在旅店里碰见他们;他们同英国人一样,怀着荒唐的念头或者忧郁的心情“游历”意大利。这些卡罗来纳或弗吉尼亚的游荡者在法国买下毁弃的修道院,在默伦②用美国树建造英国式花园。那不勒斯往纽约派遣了歌手和化妆品商人,巴黎送去了时装和丑角,伦敦派遣了青年侍者和拳击家。但异国情调的娱乐并未使合众国更加快乐。为了消遣,人们在那里纵身跳进尼亚加拉瀑布,四周围着五万垦殖者——死亡都不能令其露出笑容的半野人。
②法国巴黎附近的一座城市。
出奇的是,在财富的不平均到处蔓延和贵族开始出现的时候,外部强大的平均主义要求迫使工厂主和地主们掩饰他们的奢侈,隐藏他们的财产,因为他们担心被邻居杀害。人们不承认行政权力;人们随意驱赶他们自己选择的地方掌权人,并且用新人取代。这并不扰乱秩序;实际的民主受到尊重,而人们嘲笑由同一个民主在理论上提出的法律。家庭观念很少存在;孩子一到工作年龄,就应该像羽毛丰满的鸟儿,用自己的翅膀飞翔。从这些迅速变成孤儿的一代被解放的人和从欧洲到达的新移民当中,形成流浪的人群;他们开垦荒地,挖掘运河,到处谋生而不固定在一个地方。他们开始在荒漠中建造房屋,而业主只偶尔来一次,住几天。
一种冷漠的、严酷的自私自利在城市中盛行;皮阿斯特①和美元,钞票和银子,地产的涨跌,谈话都离不开这些内容;人们可能以为自己在股票交易所或者大商店的柜台旁边。报纸充满生意经和粗野的废话。美国人是否不知不觉受到气候规律的影响?按照这个规律,植物界得益,而活着的人类受到损害。这个规律受到若干杰出人物的批评,但反对意见并没有使它完全被否定。人们可以调查,美国人在哲学民主当中是否过早衰竭了,就像俄国人在文明专制中过早衰竭一样?
①皮阿斯特:许多国家的货币名称。
总之,美国给人殖民地的印象,而不是祖国的印象。他们没有过去,风俗习惯是依靠法律形成的。在政治思想进入上升阶段的时候,这些新世界的公民进入各民族的行列,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变化得这样快的原因。固定不变的社会在他们那里似乎是不可能的,一方面由于人们对此非常厌恶,另一方面,由于人们无法原地不动和由于这种支配他们的运动的必要,因为在灶神游荡的地方,人们是无法安定的。美国人被放置在连接海洋的大路上,处于同他们的国家一样崭新的进步观点的领先地位,他们从哥伦布那里得到的使命毋宁说是发现另外的世界,而不是创造它们。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返回欧洲——海上遇险
正如我前面已经说过的,我从荒漠回到费城,而且在路上像拉封丹笔下的老头一样,匆忙写下“我刚刚讲述的东西”①,但我没有收到我等候的汇票。这是我下半生的银钱拮据的开始。财富和我一碰面,就互相厌恶。据希罗多德②说,某些印度蚂蚁拾取成堆的黄金;按照阿太纳③的说法,太阳送给海格立斯一条金船,到厄律提亚岛④登陆——那里是赫利阿得斯人的巢穴。尽管我是蚂蚁,我没有属于印度大家族的荣幸;尽管我是航海者,我从来都是乘坐杉木船只航行。一艘这样的船将我载回欧洲。船长同意我赊欠他的船费。一七九一年十二月十日我同好几个同胞登船;他们同我一样,由于各种原因返回法国。船的目的港是勒阿弗尔⑤。
①引自拉封丹的寓言《老头和三个年轻人》。
②希罗多德(Herodote,约公元前四八四—约前四二五):古希腊历史学家。
③阿太纳(Ath6n6e)),公元二至三世纪):古希腊学者。
④厄律提亚岛(Erythia):想象的岛屿。
⑤勒阿弗尔(LeHavre):法国北方港口。
从特拉华河口一出海,我们就碰上西风;这股风用十七天时间将我们吹到大西洋彼岸。我们常常降帆航行,至多升起最小的帆。太阳只露过一次脸。船舵大致听从操纵,躲避迎面的波浪。我在阴影中横渡大西洋;我觉得大海从来不曾这样阴沉过。我自己更加阴沉,我在生活中刚迈出一步,就失望而归了。波斯诗人费里克—艾丁说:“无法在海上建造宫殿。”我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好像自己正在朝一个重大灾难走去。我凝视着海浪,向它们询问我的命运;或者我写作,海的骚动使我感到不便,而不是令我担心海的威胁。
随着我们接近欧洲,风暴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变得更加频繁,但风力同样猛烈。由于风暴一成不变地肆虐,结果在灰白的天空和铅灰色的海面,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平静。船长因为无法测量太阳的高度,感到担心;他爬上桅杆的侧支索,用望远镜朝天际瞭望。他在艏斜桅上布置一名水手进行观察,还在大桅楼上布置另一名嘹望哨。波浪变短了,海水改变颜色,表明我们靠近陆地了。但是,这是什么地方呢?布列塔尼水手有这样一个谚语:“看见美丽岛①的人看见他的岛屿;看见格洛亚②的人,看见他的欢乐;看见乌艾桑③的人鲜血淋漓。”
①美丽岛(Bene-lle):布列塔尼的最大岛屿。
②格洛亚岛(Croie):美丽岛北面的一个小岛。
③乌艾桑岛(Ouessant):布列塔尼的一个小岛,以危险著称。
有两个晚上,在浪涛的尖叫声中,在风儿吹打缆绳的轰鸣中,在覆盖和显露甲板的海浪的冲击下,我在上甲板走来走去。我们周围是一片咆哮的巨浪。我被这些冲撞和打击弄得疲倦了, 我的姐姐们,有意思让我娶同吕西儿关系甚好的德?拉维涅小姐为妻。事情酝酿过程中是瞒着我的。我只是远远见过她三四次;当我在沙滩上与我的老情人——大海——嬉戏的时候,我看见她在“犁沟”上,我是从她的玫瑰色皮袄、她的白长袍和她被风吹拂的鬈发认出她的。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当丈夫的资格。我充满幻想,有许多憧憬;由于闯荡,我生命的活力倍增。我被缪斯折磨着。吕西儿喜欢德?拉维涅小姐,认为这件婚事可以使我获得独立的财产。我说:“按你们的意思办吧!”在我身上,从事社会活动的我是不可动摇的,私人生活中的我则完全听人摆布,而且为了避免一个小时的烦扰,我愿意当一个世纪的奴隶。
事情很快得到祖父、叔伯和主要亲戚的赞同,问题是要说服德?沃维尔舅舅——一位坚定的民主派。他反对他的侄女同一个我这样的贵族结婚,尽管我与贵族毫无共同之处。人们以为可以克服这个障碍,但我虔诚的母亲要求我们的婚礼由一名“未宣誓”的神甫主持,这样,婚礼就只能秘密举行了。德?沃维尔先生得到这个消息,向法庭提出控告,指责我们绑架、违反法律,借口是德?拉维涅小姐是由他祖父抚养大的。变成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德?拉维涅小姐以法律的名义被带走,安置在圣马洛的维多利亚女修院,等候法庭裁决。
在这一切当中既没有绑架,也没有违法、冒险和爱情;这件婚事只有传奇故事的坏的方面:事实真相。经过辩护,民事法庭判决婚姻有效。两家家长赞同,德?沃维尔先生不再追究。拥护《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教士得到不少钱,不再反对为婚配降福;随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走出女修院——吕西儿陪她住在那里。
这是一个我需要了解的新人。她给我带来了我想得到的一切。我不知道有谁比我夫人更加聪明。从你的表情,她就能猜出你的思想和想讲的话,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她聪敏,有教养,写东西笔下生花,说话头头是道;她佩服我,但没有读过我的作品,因为她担心在其中碰到同她的看法不同的思想,或者发现别人低估了我的成就。她喜欢发表意见,而且她了解情况,看法常常是中肯的。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缺点——如果她有的话,来自她太多的优点;我的非常确凿的毛病来自我的优点太少。人们很容易做到忍让、耐心、殷勤和好脾气,当人们什么都不在乎,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对好事和坏事都以绝望和令人绝望的方式回答的时候:“这有什么关系呢?”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比我更好,尽管她不那么容易接近。我对她的态度是否无可指责呢?我对我的伴侣是否倾注了她应该得到的感情呢?她对此是否有过抱怨?作为她付出的始终如一的感情的报偿,她享受过幸福吗?她分担了我的厄运;她坐过恐怖时代的监狱,受过帝国的迫害,尝过复辟王朝的苦难,而且她不曾享受做母亲的欢乐,无法抚慰她的忧伤。她如果同别人结婚,也许会有孩子,在孩子身上她会倾注她的全部母爱;她不曾享受令风华正茂的女子感到安慰的母亲的荣誉和温情,她在孤独中迈向晚年。由于她常常不同我住在一起,而且对文学反感,分享我的姓氏的光荣并没有给她带来补偿。只是为了我,她才显得羞怯和胆小;她的经常性的不安情绪剥夺了她的睡眠和治愈她的痛苦的时间:我是她经常生病和反复发作的根源。我能够将她有时对我缺乏耐心,同我给她造成的忧伤相提并论吗?她克服障碍,开办了玛丽—泰雷兹医疗所;我能够将我的优点同她的品德相比较吗?我做的工作在这位女教徒的成就旁边算得了什么呢?当我们两人将来到上帝面前报到的时候,受到谴责的将是我。
总之,当我审视我的天性和它的缺陷的时候,能够断言这件婚事损害了我的命运吗?我可能会有更多的闲暇和休憩;我可能会在某些社交圈子里和某些名人那里受到更好的接待;但是,在政治上,虽然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令我气恼,可是她从未阻止我的行动,因为,在这方面同在荣誉方面一样,我只根据我的感情作出判断。如果我是独立的,我会写出更多的作品吗?我的作品会更好一些吗?如果我在国外结婚,我可能会停止写作,放弃我的祖国。读者将会看到,我不是有这种机会吗?如果我不结婚,由于我生性的弱点,我会不会落进某个品行不端的女人手中呢?我难道不会像拜伦一样,浪费和玷污我的时光?今天,我年事已高,狂热的爱情已经舍我而去;我今天只留下空虚和遗憾:不被人尊重的单身汉,受骗或醒悟;对于那些不想听我的陈旧歌曲的人反复歌唱的老鸟。我的愿望的完全满足不会给我的竖琴增加一根琴弦,给我的歌声增加一个更动情的声调。我的感情的限制、我的思想的隐秘,可能更加增加了我的歌声的力量,以一种内在的热情、暗暗燃烧的火焰激励我的作品,这种火焰在爱情自由的空气中也许会吹散的。由于被一个不可解脱的羁绊限制着,我开始时以少量苦涩的代价获得我今天品味的甜蜜。在我生命的苦难中,我只保留不可治愈的部分。因此,我对我妻子怀着亲切的感激之情,她对我的眷念既感人,又深刻、诚恳。她总是激励我尊重义务——如果不是激发我执行义务的力量——使我的生命更加庄重、更加高贵、更加令人尊敬。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巴黎——旧友新朋——巴尔特莱米神甫——圣昂热——剧场
我于一七九二年三月底结婚;四月二十日,立法会议向刚刚继承王位的弗朗索瓦二世宣战。同月十日,人们在罗马将伯努瓦?拉布尔列为真福者:这就是两个世界。战争使剩下的贵族纷纷跑到国外。一方面,迫害变得变本加厉;另一方面,留在国内的保皇派都被视为胆小鬼。我必须到我远道归来寻找的那个阵营里去。我的舅舅贝德和他一家坐船到泽西岛去了,而我同我妻子和我姐姐——吕西儿和朱莉——来到巴黎。
我们叫人在圣日热曼区租了一套房子,房子在名叫菲鲁的死胡同里,是一座名为“维莱特”的小公馆。我急于结识朋友。我去看那些过去有联系的文人。在新面孔当中,我看见博学的巴尔特莱米神甫和诗人圣昂热①。按照尚特路沙龙的看法,神甫过分突出了雅典的闺房。奥维德②的译者并不是一个缺乏才气的人;才干是一种禀赋,一个孤立的东西;它可能同其他精神力量汇合在一起,也可能和它们分开。圣昂热就是一个证据;他极力使自己不显得愚蠢,但他仍然做不到这一点。我一直很欣赏贝纳丹—圣皮埃尔的笔调,但他缺乏才能,而且不幸得很,他的性格同他的才能属于同一水平。由于他才智有限,也由于他缺乏高尚的灵魂,在《人性研究》中,有多少描写是败笔!
①圣昂热:他真正姓名是昂热—弗朗索瓦?法利欧(一七四七—一八一○),他翻译了奥维德的作品。
②奥维德(Ovide,公元前四三—一七):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吕勒利耶尔于一七九一年,在我前往美国之前,突然去世。我以后在圣德尼见过他的小房子,还有喷泉和爱神雕像,雕像下面刻着这样的诗句:
埃格蒙和爱神曾在此逗留:
他俊美的形象
倒映在波动的泉水中:
埃格蒙走了;惟有爱神羁留。
当我离开法国时,巴黎的剧场还在上演《埃庇米尼得斯的觉醒》①,回响着这样的唱段:
①《埃庇米尼得斯的觉醒》(Epimenide):一部由德?奥利维尔(CarbondeFlinsdesOliviers)写的喜剧。
我爱我们的保卫者的
战斗品德,
可是,我憎恨
残暴民众的狂热。
在可怕的欧洲,
愿我们永远自由,
也愿我们永远善良,
保持法兰西精神。
我回来的时候,《埃庇米尼得斯的觉醒》不再上演;要是有人唱这首歌,那就是谋害作者了。现在演出《查理九世》②。这个剧能够风靡巴黎是由于当时的形势。警钟、手持匕首的民众、对国王和神甫的仇恨是这个悲剧的幕后彩排,而演出是公开的。初出茅庐的塔尔玛继续走红。
②《查理九世》(CharlesIX):一部由谢尼耶(Marle-JosephChenier)写的悲剧。
当悲剧染红街道的时候,田园剧却风靡剧场。台上只看见天真的牧人和纯洁的牧羊姑娘。在芦笛的呜咽中,在喁喁私语的蒂尔西斯和边打毛线边列席国民会议的平民妇女面前,田野、小溪、羊群、鸽子、茅屋下的黄金岁月复活了,而他们在进剧场之前,观看了断头台的表演。如果桑松有时间,他可能也会扮演卡兰这个角色,而泰胡阿涅?德?梅里古尔小姐也许会扮演巴代。国民会议议员以自己是最宽恕的人自诩。他们是好父亲,好儿子,好丈夫,他们带孙子去散步;他们喂孙子吃饭;他们被孙子天真的游戏感动得流泪;他们温柔地将他们的羊羔抱在怀里,将载着受害者去受刑的大车的“马马”指给他们看。他们讴歌大自然、和平、同情心、善良、天真、家庭的节操;为了人类的至福,这些因为善良而怡然自得的人以极敏锐的同情心,叫人砍掉他们邻居的头颅。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