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我的表兄莫罗——我姐姐德?法尔西伯爵夫人
一个女人在我前面爬那个又黑又陡的楼梯,手里拿着一把贴有标签的钥匙;一个萨瓦②人跟在我后面,提着我的小旅行箱。我们登上四楼,女仆打开房间,萨瓦人将我的箱子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女佣对我说:“先生需要什么吗?”我回答说:“不要。”响起了三声口哨;女佣叫道:“走吧!”她突然走出去,关上房门,同萨瓦人一道冲下楼梯去了。当我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内心出奇地感到凄凉,差一点就要立即动身回布列塔尼了。我以前听说过的有关巴黎的种种传说在我头脑里涌现。我尴尬万分。我想睡觉,但床没有铺好;我肚饿,但不知道去哪里吃饭。我害怕失礼:要不要叫旅店的人?要不要下楼?我应该问谁?我冒险将头伸出窗外:我看见底下一个井一般的小小内院,有人在那里走来走去,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四楼的囚徒。我回到肮脏的放床凹室旁边,重新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看着覆盖内墙的墙纸上的人物。远处传来一阵响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我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我哥哥和我的一位表兄。这位表兄是我母亲的一个姐妹的儿子,我那位姨妈的婚姻颇不顺心。罗斯太太对我这个傻瓜毕竟还有点怜悯,叫人按照她在雷恩得到的地址,通知我哥哥我已经到达巴黎。我哥哥拥抱我。我表兄莫罗是一个高大、肥胖的人,满身烟草气味,吃饭狼吞虎咽,话很多,走路匆匆忙忙,上气不接下气,老是半张着嘴,舌头有一半吊在外面;他认识所有的人,终日在赌场、前厅和沙龙里鬼混。“啊,骑士,”他大声叫道,“你到巴黎了。我带你到夏特纳太太那里去怎么样?”这个我 在我被引荐之后,我在布列塔尼堕入的新的孤独状态。它同贡堡时期的孤独状态不同。它不像过去那样全面、那样严重,而且坦率地说,也不像过去那样是被迫的。我随时可以离开这种状态;它失去它过去的价值。一位有纹章的年迈的女领主和一位年迈的男爵,在他们的封建庄园里,将他们最小的女儿和他们最小的儿子留在身边,表现出英国人所谓的“个性”:在这种生活中,丝毫没有外省的、狭窄的东西,因为他们过的是非同一般的生活。
在我的姐姐们家中,外省就在田野上。我们到邻居家跳舞,演戏;我在戏中有时充当蹩脚的演员。冬天,在富热尔,必须忍受小城的社交生活、舞会、聚会、宴请,而我不可能像在巴黎那样被人忘记。
另一方面,在我头脑中,对军队和宫廷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我身上有一种我讲不清楚的东西在躁动,对抗这种缄默无闻,要求我从阴影中走出来。朱莉厌恶外省;天生的才气和美貌将吕西儿推向一个更大的舞台。
我在生活中感到苦恼,而这种苦恼告诉我,这不是我应该过的生活。
然而,我一贯喜欢田野,而马里尼的田野是迷人的。我所在的团改换了驻地: 一六四七年,安娜?德?奥地利跟我一样,从她房间的窗口望着大海;为了散心,她观看那些放火小船③燃烧。她叫那些忠于亨利四世的民众看管年轻的路易十四;她给予这些民众许多恩惠,“尽管他们的诺曼底话很难听”。
③指十七和十八世纪用于实施海上火攻的小船。
迪耶普也保留若干我在贡堡见过的封建赋税:要向自由民沃克兰征收三头猪和三苏最古老的钱币;每头猪嘴里要含着一只柑橘。
我回富热尔生活了半年。那里,势力最大的是贵族小姐德?拉贝里内,她是我前面讲过的德?特隆若利伯爵夫人的姨妈。我对孔代团一位军官的妹妹,一个说不上艳丽但讨人喜欢的女人颇有好感。我胆量不够,不敢垂青美人。对一个不完美的女人,我才敢奉献我的殷勤。
德?法尔西夫人一直在生病,终于决定离开布列塔尼。她说服吕西儿同她一道去;吕西儿又克服了我对巴黎的厌恶,说服了我。于是,一窝鸟中的最年轻的三只结成了亲切的同盟,一起前往巴黎。
我哥哥结了婚,住在邦迪街他岳父德?罗桑玻庭长家里。我们同意在那附近安家。德利尔?德?萨勒住在圣德尼郊区上面的圣拉扎尔的小楼里;通过他的介绍,我们在那些小楼里选定一套住宅。
一八二一年六月
于巴黎
德利尔?德?萨勒——弗兰——一个文人的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德?法尔西夫人同德利尔?德?萨勒经常来往;此人因为写了几本胡说八道的哲学书,从前曾被樊尚城堡①接纳。在那个时代,只要涂几行散文,或者在《缪斯年鉴》上发表一首四行诗,就可以变成一个人物。德利尔?德?萨勒是一个大好人,诚恳但非常平庸,稀里糊涂,白白浪费着他的岁月;他的作品不少,但他把他的书当成旧货拿到国外去卖,在巴黎是谁都不渎的。每年春天,他到德国去充实他的思想。他肥胖而衣冠不整,口袋里常常塞一卷邋遢的纸,经常看见他将纸掏出来,站在街角将他的思想偶得记在上面。他在他的半身雕像的底座上,亲自写下他向布封的雕像借来的这句铭词:“上帝,人类,自然,他解释了这一切”。德利尔?德,萨勒解释了一切!这样的骄傲是挺逗的,但令人沮丧。谁能够以真正的天才自诩?我们这样的人,不是也可能被类似德利尔?德?萨勒这样的幻觉所陶醉吗?我可以打赌,借用那句话的作者,以天才自诩的作家,实际上只是一个蠢材。
①樊尚城堡位于巴黎东面,曾经是王室府 金盖内事先得到将进行革命屠杀的消息。金盖内太太将即将到来的灾难通知我的姐姐们和我的妻子,并且向她们提供了避难所。她们住在一个名叫费厚的死胡同里,离开发生屠杀的卡尔梅修院只一步路。
在恐怖时代之后,金盖内几乎变成国民教育的首领。就在这时候,他按照《我栽树,看见它长大》的曲调,在蓝色钟面饭馆唱《自由之树》。人们认为他有哲学家的心满意足,于是派他到一个被废黜的国王身边当大使。他从都灵写信给塔莱朗先生,说他战胜偏见,让宫廷接纳他的穿短睡袍的妻子。他从一个庸人变成要人,从要人变成傻子,从傻子变成笑柄,并且以批评家和《旬报》独立撰稿人的身份结束他的文人生涯。天性使他回到社会使他偏离的位置。他的学问是二手的,他的散文沉闷,他的诗工整,有时是愉快的。
金盖内有一个朋友——诗人勒布朗。金盖内好像一个世故的聪明人,保护这位诗人;而勒布朗以他的天才为金盖内增添光彩。没有比这对宝贝扮演的角色更加滑稽的事情了,他们亲密合作,尽力互相帮忙,就像在各个领域里两个能人所能作的那样。
勒布朗确实是又一个昂毕雷先生。他的感情是冷静的,就像他不动声色的昂奋。他的住处是蒙马特尔大街一间楼上的房子,全部家当是杂乱堆在地板上的书籍,一张帆布床;两块当床帏的肮脏毛巾在一只生锈的三角铁架上摇摇晃晃,半只水罐靠着一张露出麦秆的扶手椅。并非布朗手头拮据,而是他吝啬,醉心于伤风败俗的女人。
在沃特勒伊的“仿古”晚宴上,他扮演品达①的角色。在他写的抒情诗中,有一些遒劲有力和优美的段落,例如题为《复仇者号战船》的颂歌,名为《巴黎近郊》的颂歌。他的哀歌出自他的头脑,而不是出自他的心灵。他的新颖之处是刻意创造的,而不是自然表现的。他创造的东西都是艺术的成果;他为了歪曲词的意义和寻求耸人听闻的词的组合而绞尽脑汁。勒布朗真正的才干仅仅表现在讽刺方面;他的名为《好和坏的玩笑》的书简诗受到当之无愧的赞扬。他的某些讽刺短诗可以同卢梭的同类作品相提并论。启迪他的主要是拉阿尔佩。还要为他讲一句公道话:他在波拿巴统治时期是独立的,他写了一些辛辣的诗句,揭露压制自由的那个人。
①品达(Pindare,公元前五一六—四三八),古希腊诗人。
但是,无可否认,我在巴黎认识的这个时期的文人当中脾气最大的是尚福尔。他染上了那个造就雅各宾党人的毛病,因为他出身的偶然而不原谅别人。他辜负那些接待过他的家庭的信任;他用恬不知耻的语言描绘宫廷的习俗。人们无法否认他的聪明和才智,但是这种聪明和才智还不足以流芳后世。当他发现在革命的旗子之下,他无法得到任何东西的时候,他就将他攻击社会的手举起来针对自己。对于他的骄傲,红帽子只不过是另一种王冠,激进的共和主义不过是另一种高贵,而马拉和罗伯斯庇尔之流是其中最大的贵族。他因为在痛苦和眼泪的世界里看到地位的不平等而愤怒,而且在刽子手的封建制度中他注定只是一个平民,他决定自戕,以逃避那些优越的罪行。他没有成功。死神嘲笑那些呼唤它,并且将它同虚无混为一谈的那些人。
德里尔神父是我一七八九年在伦敦认识的,我没有见过靠德?埃格蒙夫人生活而且使她活下去的吕利埃尔,也没有见过巴利索、博马歇和马蒙泰尔。同样,我也没有见过谢尼埃,他对我的攻击颇多,但我从来没有反驳;他在法兰西学士院的地位酿成我生命里的一次危机。
当我重读十八世纪的大部分作家的作品时,我对他们的声名和我从前对他们赞赏感到羞愧。或者语言进步了,或者语言退步了,或者我们向文明靠近了,或者我们变得更加野蛮,肯定无疑的是,在这些我年轻时钦佩不已的作家身上,我发现了某种衰退的、过时的、灰暗的、僵死的、冷漠的东西。甚至在伏尔泰时代的那些最伟大的作家当中,我也发现了一些缺乏感情、思想和文笔的东西。
我的失望应该归咎于谁呢?我害怕自己是首恶。我生来是一个革新者,我可能会将我感染的疾病传给新一代。因为害怕,我徒然地对我的孩子们大声疾呼:“不要忘记法语!”他们像利穆赞回答胖大官儿一样答复我:“他们是从人们称为吕代斯的那座慷慨、有威望和著名的学府来的!”①
①引自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传》。
正如人们看到的,这种将我们的语言希腊化和拉丁化的倾向并非始自今日。拉伯雷纠正过,但它在龙沙身上重新出现了;布瓦洛对他进行了抨击②。今天,因为科学,它又死灰复燃;我们的革命家生来热爱希腊文,他们强迫我们的商人、农民学会公亩、公升、公里、毫米、十克:政治推动龙沙化。
②布瓦洛责怪龙沙“用法语讲希腊语和拉丁语”。
在这里,我本来可以讲讲我当时已经认识的拉阿尔佩先生,但我还是留在后面再说吧。我本来可以在我的作家群像中加上丰塔纳的画像;可是,尽管我同这位杰出人物相识于一七八九年,但一直到我流亡英国之后,我同他的交情才因为患难而日益增长,而且这种交情从来不因为顺境而减弱。我以后会满怀眷念之情回忆这一切。我只会描绘不再抚慰大地的天才。当我开始记述他的童年的时候,突然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们的生命是转瞬即逝的,如果我们不在晚上记下早上发生的事情,由于工作的阻碍,我们就不会再有时间写下了。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浪费岁月,让一寸寸光阴随风散去,而对于人,这一寸寸光阴是永恒的根基。
一八二一年六月
于巴黎
罗桑玻一家——德?马尔泽尔布先生——他对吕西儿的偏爱——我的女精灵的出现和变化
如果说我的爱好和我的姐姐们的爱好使我进入文学界,我们的地位迫使我们经常光顾另一个社交圈子。对于我们,我嫂嫂的家自然是第二个交际圈子的中心。
勒佩尔蒂埃?德?罗桑玻庭长在我到达巴黎的时候,是轻浮作风的典型;但他在临死时表现了无比的勇气。在那个时代,思想和风俗习惯都乱了套,这正是革命即将到来的征兆。法官们因为穿长袍而脸红,并且嘲笑他们父辈的庄重。拉穆瓦尼贡、莫莱、塞吉埃、阿格示等人想去打仗,而不愿意审判。庭长夫人们不再愿意呆在家中当令人尊敬的母亲,她们走出阴暗的公馆,要在光辉的冒险事业中显露自己。讲道台上的神父避免提耶稣—基督的名字,只说“基督教徒的立法者”;部长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台;权力从所有人手中跌落。最高雅的腔调,在城市里是当美国人,在宫廷里是当英国人,在军队里是当普鲁士人。是哪一个国家的人都可以,但不能是法国人。大家做的,大家说的,是一连串的自相矛盾。人们声称保留神甫作导师,但反对宗教;不是贵族不能担任军官,但人们痛骂贵族;沙龙里高谈平等,但军营里棍棒呈威。
德?马尔泽尔布先生有三个女儿,德?罗桑玻夫人、德?奥尔内夫人、德?蒙布瓦西耶夫人。他更喜欢德?罗桑玻夫人,因为她的观点同他的观点接近。德?罗桑玻庭长也有三个女儿: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德?奥尔内夫人、德?托克维尔夫人;他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的杰出才智被完美的基督教精神遮掩了。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在他的子女、孙子和重孙的包围中自得其乐。在革命开始的时候,我好几次看见他来到德,罗桑玻夫人家中,因为政治问题而慷慨激昂。他扔掉假发,躺在我嫂嫂房间的地板上,在一片可怕的吵嚷声中任由成群的孩子戏弄。如果他不是有时显得粗暴生硬的话,他是一个仪态平常的人。你一听他讲话,就知道他出身世家,是一位高级法官。他天生的品德由于他混在其中的哲学而显得有点矫揉造作。他是一个充满科学精神、正直和勇敢的人,但他急躁,容易冲动。有一天,在谈及孔多尔塞①时,他甚至对我说:“此人曾经是我的朋友;今天,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像狗一样宰掉!”他无法抵挡革命的浪潮,而他的死给他带来光荣。如果不是灾难使他在世人面前表现自己,这位伟人的价值可能不会为人了解。一位威尼斯贵族死了,但他在古老宫殿的废墟中恢复了声誉。
①孔多尔塞(Gondorcet,一七四三—一七九四):法国政治家、哲学家和数学家。
德?马尔泽尔布先生的坦诚态度使我无拘无束。他觉得我懂一些东西,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共同点。我们谈植物学和地理学,这是他喜欢的题材。正是在同他的谈话当中,我萌生了去北美洲旅行的念头,为的是看看赫恩见过、后来马肯齐①又见过的海洋。政治上,我们也有相同的见解:我们最初的困惑表现为我们的宽宏大量的意见,这同我的独立性格是符合的;我对宫廷的天生的厌恶更加助长这种倾向。我站在德?马尔泽尔布先生和德?罗桑玻夫人一边,反对德?罗桑玻先生和我哥哥;人们给我哥哥起了个绰号:“疯狂的夏多布里昂”。如果革命不是以犯罪开始的话,我也会卷进去的。我看见第一个用长矛举着的头颅,我后退了。在我眼中,屠杀从来不是一个值得称颂的东西,也不是自由的论据。我不知道有什么比恐怖分子更加卑屈、更加令人鄙视、更加怯懦、更加狭隘的东西。在法国,我没有见过那些为沙皇和他的警察服务的无耻的布鲁图②吗?平均主义者、改革者、屠夫变成了仆从、间谍、告密者,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变成了公爵、伯爵和男爵。多么野蛮的世纪!
①赫恩(Heame)和马肯齐(Mackenzie):都是英国探险家,曾经到过美洲南部一些地区。
②布鲁图(Brutus):(公元前八十五—一前四十二)公元前四十四年三月刺死罗马独裁者恺撒的密谋集团领袖。
最后,更让我亲近这位著名老人的,是他对我姐姐的偏爱。尽管吕西儿非常腼腆,人们借助一点香槟酒,就让她同意在一出小戏中扮演角色,在德?马尔泽尔布先生的生日那天演出。她在演出中如此楚楚动人,使这位老人晕头转向。他比我哥哥更加积极地帮助她从阿尔让蒂埃尔教土会教士转为勒米尔蒙教士会教士。为此,必须提供四代血统的严格和复杂的证据。尽管他有哲学家的睿智,但他仍然坚持出身原则。
我进入社交界,我对这时期的人和社会的描绘要跨越约两年时间,从一七八七年五月二十五日第一次贵族会议闭幕开始,到一七八九年五月五日全国三级会议开幕时为止。在这两年时间,我的姐姐们和我并非一直住在巴黎;我们在巴黎的时候也不一直住在同一个地点。我现在要倒回去,把我的读者带到布列塔尼。
何况,我始终被我的幻觉弄得神魂颠倒。虽然我远离森林,但过去的岁月,在远离故乡的情况下,给我打开了另一种孤独。在古老的巴黎,在圣热尔曼—德普雷,在寺庙的内院里,在圣德尼的地下室,在圣人小教堂里,在圣母院里,在旧城的狭小街道上,在阴暗的爱洛伊丝门,我重新看见我迷人的女精灵。但是,在哥特式的桥拱下,在坟墓的包围之中,她显得气息奄奄:她脸色苍白,忧郁的眼睛看着我;这仅仅是我曾经喜爱的梦幻的阴影和幽灵。
一八二一年九月
于巴黎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