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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三部 第二章_少年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字数:9743 更新:2025-01-07 12:45:31

妈妈弄错了,我并没有“忘记”丽莎。敏感的妈妈看到兄妹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点淡漠,但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毋宁说,这是嫉妒。有鉴于下文,我先三言两语地作个交待。

自从公爵被捕后,在可怜的丽莎身上便出现了某种傲慢的骄傲,某种高不可攀的、几乎叫人受不了的高傲;但是家中每个人都明白事实真相,也明白其实她很痛苦,如果说,起初我对她待我们的态度很生气,很不满的话,那唯一的原因也是因为我太小家子气,爱动怒,再加上我有病,就更变本加厉了十倍,——现在,我对此就是这么想的。我根本没有不喜欢丽莎,而是相反,我更爱她了,不过我不想头一个走过去迁就她,然而我也明白她也决不会主动过来迁就我。

问题在于,在关于公爵的一切暴露无遗之后,在他刚被逮捕之后,丽莎就急急忙忙地首先摆出一副姿态,来对待我们和对待大家(不管这人是谁),似乎她想也不容许别人想,可以可怜她,可以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或者说点什么为公爵辩护的话。相反,——她竭力不作任何解释,也不同任何人争论,——她仿佛为自己不幸的未婚夫的所作所为感到无限骄傲似的,认为这简直就是一种高尚的英雄行为。她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对我们大家说(我再重复一遍: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要知道,你们谁也不会这样做,要知道,你们谁也不会因为荣誉和责任去公然自首;要知道,你们任何人也没有这种敏感和纯洁的良心,不是吗?至于他的所作所为,那谁的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丑事呢?不过大家都藏着掖着,不敢公之于众而已,而他这个人却情愿快点毁掉他自己,而不愿成为一个连他自己都看不起的宵小之徒。”她的每一个姿势,显然都在表露这样的意思。我不知道,但是我换了是她,肯定会这样做。我也不知道,她心里,也就是她私底下,是不是这样想的;我怀疑,她不见得会这样想。她的理智的另一半,清醒的另一半,肯定会看透她那个“英雄”的无限渺小,因为现在谁会不同意这个不幸的、甚至从某方面来看还有点舍己为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极端渺小的人呢?甚至她的这种傲慢不逊,她的这种与我们所有的人作对的态度,以及她这种不断的怀疑,怀疑我们对他另有看法,——也多少让我们猜到,在她心灵的密室中,对她的这位不幸的朋友可能已经形成了另一种看法。但是我要赶紧补充一句,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在我看来,她至少有一半是对的;她摇摆不定,难于作出最后的结论,比起我们大家来,甚至,还是情有可原的。我自己也打心眼儿里承认,即便到了今天,现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还完全不知道,对这个不幸的、令我们大家如此作难的人,究竟应该如何和应该作出怎样的最终评论。

然而,由于她的缘故,家里几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地狱。一个曾经如此强烈地爱过的丽莎,现在想必十分痛苦。而根据她的性格,她宁可默默地痛苦。她的性格像我,就是说,专断而又骄横;我始终认为,过去认为,现在也认为,她之所以爱公爵是出于专横,正因为他没有性格,从 二

我之所以激动,是因为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突然来访,这位女士就是已故的奥莉娅的母亲。我已经听妈妈说过,在我生病的时候,她曾来看过我两三次,她很关心我的健康。这个“好心肠的女人”,就像妈妈一向说她的那样,是专门来看我的呢,还是按老规矩,其实是来看妈妈的。——我没有问。妈妈每次端菜汤来喂我吃的时候(当时我还不能自己吃饭),为了给我解闷儿,总是把所有的家务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而我总是顽固地每次都竭力表现出对所有这些新闻兴趣不大的样子,因此关于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的情况我根本就没细问,甚至根本不予理睬,不置一词。

这时正当十一点钟左右;她进来的时候,我刚要起床,想坐到桌旁的圈椅里去。见她进来,我就故意留在床上,拥被而坐,妈妈正在楼上忙活什么,她来了,她也没下来,因而我们俩忽然单独出现在一起。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笑嘻嘻的,一言不发。我预感到我们会无话可说;再加上,一般说,她的到来使我十分恼火。我甚至都没有向她点点头打声招呼,就直勾勾地逼视着她的眼睛;然而她也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

“公爵走后,您现在一个人住那儿,很无聊吧?”我失去了耐心,忽然问道。

“不,我现在不住老地方了。我现在经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介绍,在给老爷看孩子。”

“给谁看孩子?”

“给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呀。”她回头看了看房门,神秘兮兮地低声道。

“那里不是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吗……”

“既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们俩,您哪,还有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还有您妈……所有的人,您哪。大家都在帮忙。现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彼此很要好,您哪。”

这倒是新闻。她说得兴高采烈。我愤愤然看着她。

“您比上一回来看我后,心情好多了。”

“啊,是吗,您哪。”

“似乎人也胖了?”

她异样地看了看我。

“我还非常爱她,您哪,非常,您哪。”

“爱谁?”

“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呀。非常,您哪。这么一位高贵的姑娘,又这么聪明……”

“原来是这样。她怎么样,现在怎么样啦?”

“她很平静,您哪,很平静。”

“她一向很平静。”

“一向,您哪。”

“假如您来这里造谣生事,”我忍不住,忽然叫道,“那,您要知道,我决不插手管任何闲事,我已下定决心,抛开……一切,离开所有的人,我无所谓——我要远走高飞!……”

我闭上了嘴,因为我猛地醒悟过来。把我的新目标解释给她听,——我觉得似乎有点低三下四。可是她听了我的话后却毫不惊奇,也毫不激动,但是紧接着又是沉默。她忽然站起来,走到门口,望了一眼隔壁房间。确信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我们俩后,她这才放心大胆地走回来,坐到原来的位置上。

“您这就放心了!”我忽然笑起来。

“您走后,您在文官夫妇那儿租的房间还保留着吗?”她忽然问,向我稍许弯下点身子,压低了声音,好像她此来的目的就为了这个最主要的问题似的。

“房间?不知道,也许要搬走吧……我哪知道?”

“可是房东夫妇却在迫不及待地等您回去;那位文官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有他太太。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向他们保证,说您肯定会回来的。”

“这关您什么事?”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想知道;她后来得知您会留下来不走,还挺高兴的。”

“为什么她这么有把握,我肯定会留在那房间不走呢?”

我还想加上一句:“这跟她又有什么相干呢?”但是我出于自尊忍住了,没问下去。

“兰伯特先生也向他们肯定了这点。”

“什——么?”

“我是说兰伯特先生,您哪。他也向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竭力肯定您一定会留下来不走的,他也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相信了这点。”

我整个人仿佛都受到了震动。这岂非咄咄怪事!兰伯特已经认识了韦尔西洛夫。兰伯特居然钻到韦尔西洛夫身边去了,——兰伯特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也钻到她身边去了!我感到一阵烦躁,但是没有吭声。一阵自尊的浪潮可怕地袭来,淹没了我整个的心,这是自尊,还是我不知道的其他什么。但是在这一刻我又仿佛忽然对自己说:“如果我哪怕再问一句话,要求解释,那我就会被卷进这圈子,永远不可能同它一刀两断。”我心里燃起一股仇恨。我用尽力气决定保持沉默,我躺着一动不动;她也闭上了嘴,足有一分钟。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怎么样?”我仿佛失去理智似的突然问道。问题在于我问得很坚决,原来只是想换个话题,可又偏偏无意中提出了一个最要命的问题,我就像疯子一样费了老大劲儿,刚下定决心要从那个圈子里跑出去,又被卷了进来。

“他在皇村,您哪。得了点小病,而城里现在正流行热病,所以大家都劝他搬到皇村去住一阵,搬到他自己那座宅子里去,因为那里空气好,您哪。”

我没有回答。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和将军夫人隔三差五就去看望他一次,是一块儿坐车去的,您哪。”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和将军夫人(也就是她)成了朋友!一块儿坐车去!我没有作声。

“她们俩现在很要好,您哪,现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评价可高了……”

我一直不作声。

“而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又‘沉溺于’社交界,一个喜庆接着一个喜庆,风光极了;据说,所有的御前大臣都爱上了她……而她跟比奥林格先生已经彻底吹了,不会结婚了;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从那次以后就这样。”

就是说从韦尔西洛夫的那封信以后,我浑身哆嗦,但是没说一句话。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对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感到十分惋惜,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也一样,您哪,大家都说会宣告他无罪的,而那个斯捷别尔科夫则可能定罪……”

我愤恨地看了看她。她站起身来,突然向我弯下了腰。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特别关照打听一下您的健康状况,”她用压得很低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并且一再恳求您,一旦可以外出了,务必常常去看她。再见了,您哪,祝您早日康复,我这就回去告诉她……”

她走了。我在床上坐了起来,我头上冒出了冷汗,但是我感到的并不是恐惧:我在病中和我在大病初愈的头几天,每当我想起那天夜里我与兰伯特相遇的情形,我心中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由此及彼,比如说,我刚才听到有关兰伯特的不可思议和十分丑恶的消息,以及他正在耍阴谋等等时,我却丝毫没有感到恐惧。相反,我坐在床上思绪凌乱的最初一刹那,也就是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刚走之后的那一刹瞬间,我甚至都没想到兰伯特,但是……我念念不忘,最关心的还是有关她的消息,有关她同比奥林格的分手,有关她在社交界春风得意,喜庆不断,十分“风光”的消息。“可风光了,您哪,”——我耳边似乎传来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的声音。于是我忽然觉得,凭我自己的力量,我是摆脱不了这种瞬息万变、令人目眩神迷的生活的,虽然在听了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讲的那许多奇闻逸事之后,我能够克制住自己,保持沉默,并不追问。我无限渴望这种生活,他们的生活抓住了我的思绪,使我透不过气来……此外,我还另有一种甜蜜的渴望,对此,我既感到幸福,又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我的思绪似乎在飞旋,但是我让它们去飞旋。“这有什么可考虑的!”我不由得感到。“然而连妈妈也瞒着我,没有告诉我兰伯特曾经来过,”我又胡乱地、漫无头绪地想道,“这肯定是韦尔西洛夫不让她说……宁可死,我也不会去问韦尔西洛夫关于兰伯特的事!”“韦尔西洛夫,”我脑子里又倏忽闪过,“韦尔西洛夫和兰伯特,噢,他们又有多少新花招啊!韦尔西洛夫还真行!一封信就把这个德国人比奥林格吓跑了;他诽谤了她 calomnie……il en reste toujours quelque chose,于是这位身为御前侍从的德国人也怕闹出什么乱子来——哈哈……这也是给她一个教训!”“兰伯特……兰伯特该不是钻到她身边去了吧?那还用说!她为什么就不能同他‘沆瀣一气’呢?”

这时我忽然甩开这整个毫无意义的想法,绝望地将头倒在枕头上。“绝对办不到!”我忽然下定决心,叫了起来,我从床上跳下,穿上便鞋,披上睡袍,径直向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房间跑去,倒像那里真有什么驱散所有这些幻象的妙方和解救之道,以及我可以赖以停泊的铁锚似的。

也许,当时我的确全心全意、尽心竭力地感触到了这一思想;要不然的话,当时我怎么会不可遏制地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而且就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向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飞奔而去呢?

但是在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房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碰到了两个人——妈妈和医生。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去的时候我心里硬以为,我肯定会同昨天一样碰到老人独自在屋,因此,我木然而又莫名其妙地在门口站住了。但是我还没来得及皱眉头,立刻,韦尔西洛夫又走了进来,而在他之后,丽莎也走了进来……这意味着,大家不知为什么都聚到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房间里来了,而且“恰好是在不该来的时候”都来了。

“我是来问候您健康的。”我说,直接走到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身边。

“谢谢,亲爱的,我一直在盼你来: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夜里我一直在想你。”

他亲切地望着我的眼睛,我看得出来,他爱我几乎胜过爱所有的人,但是我刹那间又不由得发现,他的面容虽然是快乐的,但是经过一夜,病情还是加重了。在此之前,医生刚刚给他非常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身体。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医生(也就是我曾跟他吵过架的那个年轻人,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一来,就是他给他看的病)对病人非常仔细,——可惜我不会用他们的医学语言说话——认为他身上患有多种疾病的并发症。我从 “有,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韦尔西洛夫忽然肯定道,“这样的人有,而且也‘应当有’。”

“这样的人肯定有,也‘应当有’!”我突然情不自禁地、热烈地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韦尔西洛夫说话的口吻吸引了我,使我着迷的似乎还有隐藏在‘这样的人也应当有’这句话里的某种涵义。这样的谈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在这一刻又忽然出现了一件也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

这天天气异常晴朗;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房间里的窗帷,根据医生的嘱咐,通常整天都不拉起;但是现在窗户上挂的不是窗帷,而是左右拉动的窗帘,因此窗户最上方没有被遮住;这是因为老人抱怨,过去挂着窗帷,他根本看不见太阳,感到压抑。这时我们恰好坐到了这一时刻,这时太阳光突然笔直地射到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脸上。说话的时候,他起先并不注意,只是在说话中有好几次下意识地把头偏向一边,因为明亮的阳光刺激着他那有病的眼睛,使眼睛感到很不舒服。妈妈就站在他身旁,已经有好几次不安地张望着窗户;应当想个办法把这窗户完全挡严实了才好,但是,为了不妨碍说话,她就想试着把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坐的那张小凳往右边挪动一下:总共只要挪动三俄寸左右,最多四分之一俄尺。她已经好几次弯下腰,抓住小凳,但是她挪不动;小凳和坐在它上面的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纹丝不动。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感觉到她在使劲拖,但是他谈兴正浓,只是完全无意识地试着抬起点儿身子,试了几次,但是他的两条腿不听使唤。但是妈妈还是继续使劲儿拖,终于这一切惹怒了丽莎,使她大动肝火,有好几次她的目光闪出了愤怒之火,但是在最初一刹那我并不知道,她在冲谁发火,再说我也被谈话分了心。这时忽然生硬地响起了她对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那近乎呵斥的叫声:

“您也可以稍微抬起点儿身子嘛,瞧,妈妈多费劲儿!”

老人朝她迅速瞥了一眼,一下子全明白了,倾刻间,急忙抬起了点儿身子,但是毫无结果,略微抬起了一两俄寸,又跌坐在小凳上。

“我的身子抬不起来,宝贝儿。”他向丽莎仿佛诉苦似的回答道,不知怎么分外听话地望着她。

“能够连本成套地说话,稍微挪一下身子就不行啦?”

“丽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喝道。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又作了一次非凡的努力。

“拿起拐棍,它就在旁边放着,拄着拐棍站起来点儿嘛!”丽莎又一次不客气地下令道。

“啊,真是的。”老人说,立刻急急忙忙地抓住拐棍。

“只要把他稍微扶起来点就成了!”韦尔西洛夫站起来,医生也动弹了一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跳起来,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走过去,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便使劲撑住拐杖,突然微微地站了起来,而且以一种快乐的得胜姿态在原地站住了,扭头四顾。

“啊,站起来了!”他快乐地笑着,几乎自豪地说道,“谢谢,亲爱的,谢谢你让我开了窍,要不,我还以为这两条腿完全不中用了呢……”

可是他没站多久,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支撑着全身重量的那枝拐杖,不知怎么,忽然在地毯上一滑,因为他那“两条腿”几乎完全支撑不住他,他便扑通一声全身栽倒在地板上。我记得,看到这情景简直可怕极了。大家啊呀了一声,都扑过去扶他起来,但是,谢谢上帝,他没摔伤,只是重重地,带着响声,两个膝盖碰到了地板,但总算来得及先伸出右手,撑住了身子。大家把他扶了起来,让他坐到床上。他的脸十分苍白,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剧烈地晃动。(医生发现,他除了别的病以外,还有心脏病。)妈妈吓得失魂落魄。可是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虽然脸色依然很苍白,却忽然用抖动的身躯,仿佛惊魂未定似的向丽莎转过身来,几乎用一种温柔而又平静的声音向她说道:

“不,亲爱的,我这两条腿恐怕真的站不住了!”

我简直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印象。问题在于,在这可怜的老人的言语中没有丝毫埋怨或者责备;相反,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从最初那一刻起就根本没有发现丽莎的话有任何恶意,而她对他的呵斥,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也就是说,他有错,就该“挨训”。这一切对丽莎也产生了极大影响。在老人摔倒的那一刻,她也跟大家一样跳了起来,她站着,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当然,她很痛苦,因为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但是一听到这话,她忽然,几乎倾刻间,就羞得满脸通红,后悔不迭。

“够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忽然下令,“全是闲聊惹的祸!是时候了,各就各位;身为医生,却带头闲扯,能有什么好事!”

“可不吗,”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接茬道,在病人身边忙碌着,“对不起,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他需要安静!”

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却不理这茬,她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就两眼笔直地逼视着丽莎。

“上这儿来,丽莎,亲我一下,亲一下我这老傻瓜,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她又出乎意外地说道。

于是丽莎亲了亲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必须这样做;因此我也差点没主动跑过去亲吻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正是不应该再用责备来增加对丽莎的压力,而是应该用快乐和祝贺来欢迎她,祝贺她无疑在心中必然萌生的新的美好感情。但是,我却舍去所有这些感觉于不顾,坚定地、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您方才又用了‘好品相’这一说法,而我恰好在昨天和所有这些天里对这词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我整个一生都百思不得其解,只是过去我不知道我在苦苦地思索什么。您我用词的这种巧合,我认为是命中注定的,几乎是奇迹……我要当着您的面宣布这点……”

但是我顿时被大家阻止了。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他们关于妈妈和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有什么约定;而我则根据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当然,他们肯定会认为,我是会闹出诸如此类的乱子的。

“别让他,别让他瞎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顿时大怒,恶狠狠地叫道。妈妈开始发抖。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看见大家都很害怕,他也害怕起来。

“阿尔卡季,得啦!”韦尔西洛夫严厉地喝道。

“对于我,诸位,”我更加提高了嗓门,“对于我,看到你们大家都围在这个像赤子般的人身边(我指着马卡尔)——简直不像话。这儿只有一个人是圣洁的,这就是妈妈,不过连她也……”

“您会把他吓坏的!”医生坚决说。

“我知道我是全世界的敌人,”我喃喃道(或者与此类似),但是我又一次地环顾四周,我挑衅似的望了一眼韦尔西洛夫。

“阿尔卡季!”他又向我大喝一声,“与这一模一样的场面曾经在我们之间发生过一次。求你了,现在克制一点!”

我没法形容他以怎样强烈的感情说出了这句话,他脸上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悲伤,真正的悲伤,十足的悲伤。最使我惊奇的是,他那模样像个有罪的人似的:我是法官,他是罪人。这一切简直要了我的命。

“是的!”我也向他叫道,作为回答。“当我埋葬韦尔西洛夫,把他从我心里挖出去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与这一模一样的情况……但是随后死人又复活了,而现在……现在已经暗无天日!但是……但是您在这里会看到一切的,看看我到底能干什么!甚至您都想不到我能够证明什么!”

我说完这话后就冲进我的房间。韦尔西洛夫跑过来追我。

我旧病复发;出现了十分厉害的寒热病发作,入夜就说胡话。但也不是尽说胡话:做了数不清的梦,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其中有一个梦或者梦的片断,我终身难忘。现在我就说出来,不作任何解释;这是预言,我不能忽略不提。

我忽然出现在一个又高又大的房间里,心里揣着某种巨大而又自豪的打算;但这并不是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这房间我记得很清楚;我必须提前先指出这点。虽然只有我独自一人,但是我又不断觉得,不安而又痛苦地觉得我又不是完全一个人,有人在等我,等我做出什么事来。在门外某处,坐着一些人,他们在等我将会做出的事来。这种感觉真让人受不了:“噢,如果我独自一人就好了!”忽然,她进来了。她那样子很胆怯,非常害怕,她在偷觑我的眼神。我手里拿着那份文件。她笑嘻嘻的,想引诱我,她跟我亲热;我可怜她,但又开始感到厌恶。她突然举起双手蒙住脸。我鄙夷不屑地把那“文件”甩到桌上:“甭求我,给,我不要您任何回报!我要用轻蔑来报复我受到的所有侮辱!”我走出房间,由于无比的骄傲而气喘吁吁。但是在门口,在黑暗中,兰伯特抓住了我;“笨蛋,笨蛋!”他悄声道,使劲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她势必在瓦西里岛开办贵族女子学校”。(注意:他的意思是说,如果她父亲从我这儿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肯定会剥夺她的遗产,把她赶出家门,她为了糊口只好这么做。我按照梦中所见,逐字逐句,不加更改的记录下兰伯特说的话。)“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正在寻觅‘好品相’,”可以听见就在附近某处,就在这里的楼梯口传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低语声;但是她话中有话,不是在赞扬,而是一种叫人受不了的嘲笑。我与兰伯特一起又回到了房间。但是,她一看见兰伯特就哈哈大笑。我的第一印象是——可怕的恐惧,吓得我停住脚步,不敢上前。我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她似乎突然从脸上摘下了面具:脸还是原来那样,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被她极端的无耻扭曲了。“以身相许呀,太太,以身相许呀!”兰伯特叫道,于是他俩又大笑不止,笑得我的心都沉下去了:“噢,难道这个无耻女人——就是那个只要看我一眼,就能使我热血沸腾,一心向善的女人吗?”

“瞧吧,这些骄傲的女人,为了钱,在她们的上流社会,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呀!”兰伯特感慨系之地说道。但是这个无耻女人,却一点也没有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她所以放声大笑,正是在笑我竟如此胆小。噢,她乐意以身相许,这,我看得出来,但是……我又怎么啦?我已经既感不到可怜,也感不到厌恶了;我发抖,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发抖过……我被一种新的、无法形容的、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情所笼罩,这感情十分强烈,就跟整个世界……噢,我现在已经无论如何跑不掉了!噢,这事这么无耻,我又是多么开心啊!我抓住她的两只胳臂,接触到她的手臂,我顿时感到一阵痛苦的颤栗,我把我的嘴唇贴近她那两片无耻的,鲜红的,笑得发颤而又招人亲、招人爱的嘴唇。

噢,这种下流的回忆快快滚开!这可憎的梦!我发誓,在做这个可恶的梦以前,我脑子里从来就不曾有过哪怕多少类似于这个可耻的念头的任何念头!甚至于这一类身不由己的任何幻想都不曾有过(虽然我把那份“文件”缝在口袋里,有时候还带着一种异样的嘲笑摸过这口袋)。可是这一切完全现成的念头又从何而来呢?难道说这是因为我身上有一颗蜘蛛般的心吗!这表明,一切早就在我这颗堕落的心中萌生和珍藏着了,不过在醒着的时候,这颗心还知道羞耻,我这脑子也不敢有意识地去想象诸如此类的事情罢了。可是在睡梦中,灵魂就自动把一切呈现出来,把心中所想的和盘托出,而且原模原样,毫厘不爽,活灵活现,而且——采取一种预言的形式。难道那天清晨我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那儿跑出去的时候,我要向他们证明的就是这事吗?但是够了,时候未到,这事就不去谈它了!我曾经做过的这梦,是我一生中最奇怪的经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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