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禄二年八月,当丰臣秀吉获知儿子出生的消息时,大明国使节恰好刚刚离开名护屋,回国向皇帝禀明议和之事。而加藤清正和黑田长政等人则已攻陷晋州城,杀守城主将徐礼元,李如松则撤兵返回了大明。如此一来,朝鲜四道就等于完全落入秀吉之手。倘若把这些土地分封给有功将士,推行胜过朝鲜李王的善政,此次文禄之役也算有所斩获。一想到这些,秀吉就无比兴奋。
“生了?”听石田三成告知这一喜讯后,秀吉居然掐指算了起来,“八月初三……对,对,是该生了,该生了。”说完表情才舒展开——显然,连他也似对茶茶怀孕有所怀疑,“好,好!此前我的烦心事真是太多了。这下好了,战事刚一结束,孩子就出生了,倒像是约好了似的。真是祥瑞啊,不可思议。啊呀,总算松了口气。”
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在一旁仔细地察言观色,冷静地发现了秀吉的变化。秀吉这些举动所反映出的,不是别的,是他的无奈。那个曾经放言要“直捣大明京城”的雄杰,气概到哪里去了?所幸的是,上至朝廷,下至将士,都在期盼这场战事早日结束,否则,若再有强硬的主战派跳出来,还不知怎样应付呢!
“幼主的诞生当然值得庆贺,但议和之事也不可掉以轻心。”
“有理。这次倒真是让小西行长和宗义智给搅乱了。那些朝鲜人可真是难缠啊。”
“不止如此,大人大概还未听说,京城那边也出了些麻烦。”
“麻烦?”
“是。在筑伏见城的节骨眼上,居然发生这样令人担忧的事……”
“治部,你拐弯抹角个屁!既然出事,为何不立刻告诉我?你认为我是因区区小事就乱了方寸之人?”
“不,不,在下当然不敢这么想,只是觉得,战事眼看要结束,此时若让大人听到烦心事,恐会……”
“快说快说!莫要绕来绕去了!京城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秀吉一催,三成愈发畏缩起来,“我看在回京之前,您还是不知这事为好。”
“你到底听到些什么?有屁快放!混账东西!”
“其实……便是关于关白。”
“关白?他们怎说关白?”
“传言说,关白如何如何不好,有人还给他起了个‘杀生关白’的绰号。”三成一付忧心忡忡之态,眉头紧锁。
“杀生关白?什么狗屁名字!”秀吉压低了声音,有些坐不住了。其实,对于秀次的粗暴行径,他早就有所耳闻,因此,在将关白之位让给秀次时,就曾再三告诫,甚至还让其写了誓书。“这个绰号可不妙。若他做出有辱朝廷脸面的事,恐招致后人唾弃……他到底干了些什么,竟然得了这样一个绰号。想必你也知道,快说!”
“其实是……”三成声音愈加低了,表情也凝重起来,“今年正月初五,七十七岁的太上皇驾崩之事,大人想必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们还到宫里去吊唁过。”
“可是听说,就在太上皇驾崩后不到一月,丧期未过,关白大人就已外出狩猎。”
“嗯?”
“京城尚禁止歌舞,天下人都在哀悼时,关白大人却……”
秀吉不禁咬牙,火蓦地蹿起,“这个混账,真是无法无天!他只是出去狩猎了?”
“若关白只是狩猎,怎会得这种绰号。”
“你是何意?”
“他是去猎鹿,领着大队人马,个个全副武装,还带着火枪。”
“猎鹿?火枪?”
秀吉一听,勃然大怒,“绝不可能!天底下怎会有这等蠢货!再蠢的人也不会在国丧期间放枪猎鹿啊。”
“在下也害怕有人诬陷,特意派人查过。”
“这么说此事当真?他竟做出这种事来?”
“是,而且,狩猎的地方也不妥。”
“他到底在哪里作的孽?”
“佛家圣地——比睿山。”
一听此话,秀吉便懵了,他张目结舌,难以置信。此若是真,秀次定是发疯了……或者,有人故意设计陷害他?
三成似乎看透了秀吉的心思,接着道:“此事诚然匪夷所思,却让关白大人做出来了,连京城一帮地痞都惊呆了,便给他起了个‘杀生关白’的名号。连商家都说关白疯了……这还罢了,到后来,他竟变本加厉,做出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来。在下也听到过一些流言,简直……”
石田三成的一番话,让秀吉再也坐不住了。秀次于国丧期间,居然在比睿山打猎,还兴师动众,在禁止杀生的灵山乱放枪炮。若他不是发疯,必是另有隐情,否则绝不会导致满城风雨。
“治部!快告诉我,哪怕只是流言,我也想听听。人们怎么说,你随便怎么讲,我不怪罪于你。”
“但这些流言,至今也未能辨明真伪。”
“真伪自有我来判断。你照直说就是。”
“那就恕在下直言了。据说,此事还和刚出生的公子有关。”
“和他有关?”
“是。从大人失去鹤松后的悲痛也不难推测,一旦 “既然话都说到这一步了,那就恕卑职直言。对于德川大人,大人绝不能掉以轻心。”三成一本正经地同答。
秀吉听后却笑了,“这话可不像出自治部之口啊。大纳言是想通过此次战事,为自己树立威信,而绝非委曲求全。家康胸怀宽广,放眼天下,想要让那些粗暴野蛮的大名们心服口服。治部,你连这些看不到,可见器量还不够啊。”
眼看秀吉就要把话题岔开,三成扬眉,往前挪了挪,“因此……因此,卑职才提醒大人,千万不可麻痹大意。”
想让秀吉的注意力重新转向国内,就只好以幼子的出生为由,硬生生地制造出两三个假想敌。若无此假想敌分心,等大明国对议和条件作出回应之后,恐怕秀吉只会再倾全国之力,来一次冒险,发动战事。因此,这绝非毫无意义的小计,而是事关丰臣氏前程与整个日本命运的大计。三成、淀夫人、秀吉和家康身份地位各不相同,想法自然错综复杂,有的极有见地,有的则会变成败亡的根源。
秀吉明显露出不快,责备起三成来:“大纳言的事,不得信口胡说,治部。其实不用你说,外面已经到处是流言蜚语了。”
“都说些什么?”
“人们说,就连那些骁勇善战的侍卫都对家康心服口服,唯独你治部对他心怀不满。”
“难道大人连这些浑话都信?”
“我若是信,今日还能在这里和你推心置腹?真是糊涂!”
“既这样,在下有事禀上。对于德川大人与大将们频繁接触,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侍卫都心怀不满。”
“嗯,此话当真?”
“是。他们不仅对德川大人与诸位大名接触非常不满,对关白和诸位大名亲近也叫苦连天啊。”
秀吉瞪大眼盯着三成,本是在闲聊些关于爱子的话题,现在竟论到不可置之不理的大事,他的吃惊可想而知。“你,是不是故意想搅乱我的心神?”
“不,卑职不敢。问题不仅仅在于海外……卑职只是想提醒大人,多留心国内局势。”
“唔,不过听来实不像话。”
“假如关白疑心愈来愈重,大人却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海外,而对国内之事毫不关心,将会出现什么后果?这无异于故意煽动那些小人的狼子野心啊。”说着说着,三成逐渐激切起来,甚至顾不上考虑自己的话究竟会对秀吉产生多大影响。秀吉只是瞪着他,许久沉默无语。其实三成说得一点没错,阿拾的意外降生似极大地影响了秀次的心境。值此关键时刻,若有人比秀吉更会笼络天下大名,局势就危险了。而且,眼下秀吉又想立亲生儿子为秀次的继承人……
见三成定定盯着自己,秀吉默默和他碰了碰杯,“你今日的话太令人不快了。”
“请大人见谅。”三成端起酒杯,视线却依然没有离开秀吉的眼睛——如此一来,他的注意力怎能不转回国内?三成不免有些得意,“卑职早已准备好被训斥。请原谅。”
“治部,你大概还有话要说吧。这种事最好立刻解决,直说罢。”
“在下已经说得够多了。阿拾公子终究要取代关白……所以有些话,卑职不能不说。”
“你是不是让我赶紧收拾回京?”
“大人明察。据卑职估计,不久大明国的使臣便到,正好伏见城也已完工,在那里悠然等待明使到来,岂不美哉?”
“你想说,不要继续深入大明腹地,大忧尚在国内?”
“一切都让大人看透了。卑职实在冒昧。”
“你还想对我说,海内外的战事都已结束,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尽力安抚众将,励精图治。”
“在下实在不敢,治部怎敢指使大人。”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治部,这话只能在此时此地讲,决不许在别的地方提起。”
“这……”
“秀次叛乱之心未显,至于家康有无野心,你无需多虑。今后休要再提此事。”
“是……是。”
“你要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则,他必然会对你敬而远之,进而产生敌意。”秀吉嘴上虽然严厉训斥着三成,可内心却不知不觉担心起家康来。近来,秀吉一点也没感到家康对自己有所抵触。无论是接待明使,还是联络前方的将士,抑或是与国内诸将接触,家康无不对秀吉之意心领神会,有时远比三成和长盛等人周到。当然,秀吉也的确给足了家康面子,回想起来,其中确实蕴藏着危机:“连太阁都那般信任、尊重德川大人,只有他才能接得下太阁的权柄……”这种想法早已深入人心,因此,种种怀疑不无道理。三成已经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一点,再三提醒秀吉,不可掉以轻心,无论对于秀次,还是刚刚降生的阿拾,家康的行止都令人担忧。
想到这里,秀吉忽然心中豁然:天下并非我丰臣秀吉一人独有,也非只有我丰臣一氏,若有人比我更英明,就让他取而代之好了。
“大人的意思……卑职怎么愈加不明了。”三成大吃一惊,忙问道。
“人生可真是奇妙啊。上天先是无情地把鹤松从我手里夺走,却又赐给我另一个儿子……一想到这个,我心底就会生起卑小的欲望。”秀吉毫不在意地道。
三成也微笑起来,“卑小的欲望?大人是说……”
“不必问,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可是,大人身份如此尊贵……所谓的卑小欲望是什么?卑职想斗胆一问。”
“哈哈。治部,你凡事寻根究底的毛病又犯了。好吧,对你说说也无妨。”
秀吉眯起眼睛,凝望着远方,“鹤松死时,我只想随他去,受不了那般痛苦折磨。以致我后来几成行尸走肉,不再是从前的丰臣秀吉了。”
“在下完全理解大人的心情。”
“我万万没想到,鹤松竟然又回来了……他的死改变了一切,他不能做丰臣氏的嗣子,实在可怜,我心里便萌生了一个卑小的愿望。”
“少主去世以来,的确发生了许多变故。”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天下交给亲生儿子。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父母,谁都会这么想,对吗?”
“此乃人之常情,入情入理。”
“可事情实在难做。”
“这……倒也不难。”
“是啊。可若如此,我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看一看平清盛,由于小松公死在他前头,平家就败亡了。再看看赖朝。无论是赖家还是实朝,得到天下那一刻起,不幸便开始了。这些事姑且不论,右府大人去后发生的种种变故,也是例子。信忠不幸与右府大人双双死于叛乱,这实属无奈,而信雄和信孝又无能耐,天下怎能托付给如此不成器的鼠辈?”
三成抬眼看了看秀吉,没有说话。
“因此我常对人讲:天下为天下人的天下,唯有德者取之。可是,今日我却忽然想把天下交给儿子……连我竟然也变得这般自私。身为太阁,居然也有如此卑微的私念。哈哈……”
“大人的训诫,在下时刻铭记在心。”
“你也要觊觎天下吗?”
“卑职哪有这个心思?卑职承蒙大人的抬爱,方才出人头地,自甘为丰臣氏鞠躬尽瘁。”
“哈哈,不必当真,看你脸色都变了,我不过说笑而已。总之,不管阿拾将来有无才德,你都要好生辅佐他。”说完,秀吉忽然又陷入沉思。虽嘴上说是卑微的欲望,可如今,这种欲望已在他心底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