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遇害者依田德一郎妻子的弟弟修二便造访了姐姐。
“姐,今早的报纸你读了没?”修二拢着蓬乱的头发问道。从发型和服饰可以判断他是个不出名的画家。
“读了。”真佐子低着头。
“太过分了。上面居然说姐夫被杀是由于男女关系招致的怨恨。姐,难道姐夫真有这种事?”
“哪有这回事。他是喜欢到酒吧去,这点我也知道,可他绝对不会跟那种女人有乌七八糟的关系。如果有,即使他再怎么隐瞒,我作为妻子是不会不知道的。”
“我也这么认为。可那篇报道是根据搜查本部的调查结果写出的。不过我想,也许是因为没有抓到罪犯他们才会那样宣布。也可以说,这事关警察的面子,要说自己什么线索都没能抓到,不如说线索是有却缺少证据支持更好。因为现在讲究证据 “我是干这个的。”
他从记事本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修二,只见上面写着:
<small>警视厅巡查</small>
<small>刑警</small>
<small>西东九郎</small>
“那个,刚才我从一旁看到您来我们警察署跟股长会了一面……”脸上堆满皱纹的刑警跟修二一起站在道口前,说道。
修二吐了口烟。想来,这名刑警一定是在自己身后尾随而来的吧。
刑警嘴里咕哝着什么,声音却被眼前驶过的电车的轰鸣声淹没了,并未传进修二的耳朵里。
刑警也意识到这点,便跟修二一起默默地凝视着长长的电车从眼前通过。夕阳在电车轨道对面沉入云层。
道口路障终于升了起来。骑小摩托的商人载着蔬菜,钻过路杆从下面急急地驶过。修二走了起来,刑警也迈出了步子并行。他似乎有点罗圈腿。轨道的沟槽里散落着被压扁的烟蒂。
“……刚才,由于电车的轰鸣您或许没能听到……”刑警西东九郎边走边重新说道,“搜查本部的通报遭到了您的责问,股长似乎也很尴尬,不过您所说的也是在情在理。”他一面瞧着修二的侧脸一面说。
穿过道口后,路就笔直了起来,不过途中有条岔道折向了右面。
“那个,怎么讲呢……”刑警用略带方言的口音继续说,“最终还是股长输了,哎,他不该夸下海口。说实话,这次的案件,搜查本部连一样有力的材料都没能抓到。毕竟,搜查本部都解散了,身为一个股长,他也没脸如实相报,这也是人之常情,多少只是为了应付一下报道的记者们而已,没想到报社的记者们竟写得如此夸张。结果,您姐夫的男女关系啦、客户关系啦、公司的人事关系啦等等就被夸大其词地抖落了出来。如此,沿着怨恨关系一条线走下去,就出现了那样的结局。想来,这次的通报也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这么说来,对于姐夫遇害一案,你们一直都只沿着个人怨恨这一条线在侦查?”
来到岔道后,修二向右拐去。矮胖的刑警也一起跟了过去。
“那种杀人方式一看就不一般,怨恨杀人的感觉特别强烈。这也是出于我们在长期勘察现场的过程中所形成的直觉……”
“可我听说,最近科学的侦查手段不是也很发达吗?”
“您说得没错。虽然听上去很过时,可由经验产生的直觉却往往不会出错。科学侦查也是基于各种各样的数据才得出结论的。而在这次的案件中,材料严重不足,科学调查方法也不太管用。唔……”刑警抽了下鼻子。二人走上了那条道,不久便来到了通往杀人现场的私家道路的路口。
刑警像修二的朋友似的跟了过去。他的笑容真诚,说话也很直爽,透着一股亲切。
现场的私家道路呈直角状拐向左侧。修二在狭窄的私家路口上停了下来,刑警也与他并排站住,二人一起凝望着眼前案发现场的遗迹。
当然,现在已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路面并未铺装,但十分干净,跟这一带的住宅显得非常协调。两侧的房子虽然小,却都很新,既有日式的,也有西洋式的,风格迥异。由于太阳已经落下,风景中浓重的阴影部分已然占了上风。
“那个,刑警先生。”高个的画家俯看着身旁的男人问道,“我听说,在案件调查中,有一些机密资料无法对普通民众公布,这是真的吗?”
面对山边修二的提问,刑警西东喃喃地答道:“一般说来是会有一两件重大线索要保密的。这些嘛,也是在抓住嫌疑人时,以此来确认他究竟是不是案犯的关键罪证。比方说,一些只有案犯自己知道别人无法知道的内容,就可以作为保密材料。”刑警顿了顿,又说道,“可话又说回来,在这次的案件中,没有一份材料属于上述情形。因为我们手头所掌握的材料,说实话,几乎就是零。要是能找出击碎遇害人头颅的凶器就好了,可是我们却连这个也没能找到。可以说在这次的调查中,我们束手无策。”
“因此才搞出那么一场通报会?”
“实在是抱歉……”刑警微微低下了头,表达歉意。
刑警并没有要离开修二的样子,就像在无聊的时候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聊天对象,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那个,我有个想法,是我个人的,只对您一个人说说,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否则就麻烦了……”刑警磨蹭了半天后终于又开口,“我想,这次的杀人事件,会不会是弄错人了呢?”
“弄错人?”
“是的。面对遇害人的家属,这话实在是难以启齿。可是,之所以从任何线索上都没能走下去,就是因为找不到遇害的理由。因此,唯有改变一下调查方向才行。”
“你的意思是?”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您姐夫穿的是茶色外套吧?颜色有点偏红的那种……”
“没错,应该说是红茶色更妥当。”
“对,因此我想,案犯是认定了这个身穿红茶色外套的人是他要谋杀的对象,于是才从您姐夫背后发动突然袭击的。”
“哪有这种荒唐事?”
“不荒唐。案犯在作案的时候,心情其实非常紧张。犯人是从您姐夫背后突然用凶器击其后脑勺的,所以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犯人是在根本就没有看到您姐夫的脸的情况下,就认定了他是自己要下手的对象?”
“……”
“犯人早就知道对方会在那个时刻从这条路上走过,于是就在这一带潜伏下来。您看,这条路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会走,即使是白天行人都这么少,过了晚上十点,就只剩住在这一带的人行色匆匆地往家赶了。尤其是走这条私家道路的人更是如此。因此,我想犯人早就锁定了下手目标。”
“这么说,那名被锁定的目标就是这附近的人了?”
“没错。”
“啊。这么说,犯人所盯上的对象身高应该跟姐夫差不多?并且那人也是一只手拿着文件包?”
“身高大概是差不多吧。皮包如何虽然还不好说,但您姐夫的身影应该与犯人所盯上的对象差不多。”
“难道唯一的记号就是那件红茶色的外套?”
“照我看,案犯在作案时失去了冷静,所以那件成为标志的红茶色外套在案犯的心里被无限放大了。”
“可是,既然是泄愤杀人,最起码是掌握了下手对象与其他人的区别才对啊。”
“一语中的。我甚至还想,或许犯人连对方的面孔也不认识。”
“要杀掉对方却连对方的面孔都不认识,有这种事吗?若是抢劫的话倒还另当别论,可怨恨杀人的话,能有这种可能性?”
“入情入理。但即使一些在调查时不合道理的事情,等抓到犯人时才恍然大悟。这种事也是屡见不鲜呢。”
“这是搜查本部的意见吗?”
“不不,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事实上,在开调查会议时,我也曾一度提出过,不过被主任一口否定了,说这种想法跟我人一样荒唐。”
“那,你仍未放弃这种设想?”
“我不光有这种设想,自己还曾单独试着去调查过呢。虽然我这样的调查方法是不被允许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我这种老派的办案方式还是有好的一面的。现在什么都搞合议制,不允许刑警单独调查……啊,其实这些也都无所谓。所以,出于这种想法,我就自己尝试着调查起住在这附近的、身穿红茶色外套的男人来了。”
“哦?”修二打量一下矮个刑警的脸,“那你找到这样的人没有?”
“没有找到。很抱歉,身穿那种红茶色外套的人,这附近就只有您姐夫一人。”
修二没有吱声,只是不断抽着手中的烟。
“搜查本部作出了那种不负责任的通报,给你们造成了如此大的麻烦,所以,作为我个人也深感歉意,才与您分享一些我的想法。其实,像我这种底层的刑警,也没有资格来向您道歉。这个想法也算不上什么内部秘密,不过,我还是只将它告诉您一个人。”
“原来如此。”
画家点点头,也分不清是否真的认同了刑警的解释。这时,疾驰而过的电车发出一阵轰鸣,打破了眼前一带的静谧。
“于是,你就以这儿的私家道路为中心,调查起身穿红茶色外套的男人来,只是,除了姐夫之外,并未发现有穿这种衣服的人,对吧?”他又向刑警确认了一遍。
“是的。这是我独自花了二十多天的时间偷偷调查的结果,不会有错的。”刑警回答道。
四下已完全暗了下来,私家道路两侧间隔七米的街灯放出橙色的光。
“这儿的街灯可真新潮啊。”
刑警与修二并立在原地,聊起了橙色灯光来。
“这一带是新建的街区,所以街灯用的也都是这新潮的式样。”
修二听说搜查本部所谓未公开的材料只是故弄玄虚后,不由得显出失望的神色。对于这位刑警,他也存有一丝怀疑。
天空中,刚才那片青黑色的云在黑暗中消散了,暗淡的星星从透着黄昏余光的裂缝中依稀显露出来。
二人就这样肩并肩伫立了三分钟。画家的个子很高,刑警的头顶还不到他的脖子,看上去很不谐调。宽阔的路上,只有从刚才靠站的电车上下来的上班族们三三两两地走过。
修二仍吸着烟斗,刑警却闲得无聊。于是,他从压扁的香烟盒中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摸摸上衣两边的兜儿,又拍拍裤子。
“找火柴吗?”修二问刑警。
“对。我应该是带在身上的。”
修二从旧外套的兜里摸出火柴盒,点着了火递向刑警。
“啊,不好意思。”
西东刑警弓起身子,把香烟的一头朝火柴头挨过去。尽管他使劲吸了几口,可还未等香烟点着,火柴便熄灭了。风很大。
修二于是又擦着了第二根。
“真过意不去。”
就在刑警借火的时候,修二的视线无意间落在了火柴盒的标签上。不知为何,他竟突然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起标签来。那图案上的烟斗反白了。
接着,他又扬起脸来望了望橙色的街灯。
一旁的刑警也被吸引,同样望了一眼街灯。
修二把火柴装进兜里,接着又展开自己外套的前衣襟,查看胸前。
“您怎么了?”刑警问道。
“没什么,烟灰落到上面了。”他用手指掸了掸衬衫的前胸部说道。
此时,私家道路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狭窄的私家道路正如透视画法的画帖一般,延伸向远方的一点上。
“啊,好像是搬家的。”刑警说道。
刚才发出强光的是一辆卡车的前车灯,而现在转为手电筒一样的细小光束来回晃动。有三四个人影正在搬运东西。
私家道路的尽头是另一条公共道路,从过了车站的第三个道口上岔出来,与二人来时的道路平行。
如果将路型比作是H型的话,两侧的竖线便是两条公共道路,而中间的横杠则是连接公共道路的私家道路。
西东刑警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低声说道:“那座公寓里的住户看来有变动啊。”
在这一带调查了二十多天的刑警对此处的情况自然很熟。
“哦,那边还有公寓?”修二这才知道。
“有,是座两层楼的新公寓。房主是拥有这一带大片农地的地主,由于这边地价卖得很高,他便经营起公寓来。那是座相当高级的公寓楼,差不多住进了十户人家呢。”
看来,为了那个身穿红茶色外套的人,他已调查过那十户人家了。
“那么,请恕我就此告辞。”西东刑警突然点头说道。
“多谢您。”
“刚才所说的事,您一个人心中有数就行了。”
刑警又叮嘱了一遍,然后与修二一同走到依田家门口,不过他没有停下,而是迈着罗圈腿继续向对面走去。
搬家的卡车正在他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