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慌张地踏在人行道上,咔哒作响,一群街头男孩蜂拥而过。他们或大声喊叫,或吹着口哨。房子在摇晃,庭院里闹翻了天,仿佛锁住的狗挣脱了铁链,冲出了狗窝,回声响彻四方。
玻璃窗格后面露出一张张打探的面孔。出什么大事了?外面有情况?慌张的躁动声经过市区,一直传到郊外,女仆连忙跟上。她们手牵手,一齐朝前面飞跑的男孩们喊道:“等等我们,等等我们!出人命了吗?还是闹火灾了?”没有人回应,只听见咔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继女仆之后,紧接着,城里稳重机灵的已婚妇人也出动了。她们一边追赶,一边气急败坏地大声嚷道:“出了什么事?一大早的,究竟出了什么事,扰得大家不得清静?有人要结婚了?还是有人死了?闹火灾了吗?警卫都干什么去了?非要等到大火把整个城市都烧个精光,他们才会敲响警钟吗?”
一波接一波的人群跟上来,最后都在鞋匠家的门前一一停下脚步。鞋匠的房子坐落在郊区,面积不大,门前和窗口都爬满了绿绿的藤蔓。房子前面有个庭院大小的花园。房主在花园里用稻草搭了一个凉亭。藤蔓便顺着凉亭的柱子攀援而上,给老鼠和猫咪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绿色通道。园子里一片生机盎然:豌豆和大豆累累地挂在枝头,玫瑰和薰衣草在艳阳下鲜艳地绽放,满地的青草苍翠如茵,三株醋栗郁郁葱葱地环绕在一起,仅有的一棵苹果树也傲然俏立。
他成了一个诗人。人们倾心于他,为了他,愿意在救世军团的台下耐心聆听。他沧桑的大脑里满是奇思妙想,叫人们难以割舍;他压抑的内心赋予了他化悲痛为力量的魔力,叫人们难以抵御。
或许是由于他到鬼门关周游了一圈的缘故,他的灵魂已经得到洗礼;或许是由于他已经蜕变成一个百毒不侵的强汉的缘故,他可以在悲痛和绝望边缘任意游走。但是他必须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上帝要惩罚他再次体味人间悲苦。他必须用自己的双手换取生存的条件。而在此期间,他的灵魂已然蜕变,自己却浑然不觉。现在,他已经冲破悲痛的枷锁,重新释放自我,仿佛一只放飞的小鸟,虽然对未来充满胆怯和迷茫,却为重获自由而感到欣喜若狂。它正骄傲地盘旋在旧时的伤心地,向悲痛挥手告别。
狂妄自负的歌唱家画眉鸟,凭借漆黑的身躯,于千万只平凡的八哥中脱颖而出,在演说者面前,却露出胆怯之色。演说者是从何处汲取强大的魔力,竟让万众为之倾倒,为之沉醉呢?而演说者又是从何处汲取强大的魔力,竟让骄傲的人屈膝跪地,双手合十地诚心开始忏悔呢?演说前,他还在浑身发抖,但一股强大的信心流立即悄然涌遍全身。他一生坎坷,受尽磨难,而今却全部幻化成一湍源源不断喷涌而出的词语激流。
他的演说从未留下可以追踪的印记。那是逃命时撕心裂肺的嚎叫,那是号角奏响时铿锵有力的音符。它们鼓舞人心,发人深省,慑人心魄,扣人心弦。话一出口,便无从捕捉,无从复现。那是耀眼的闪电,那是滚滚的惊雷。它们惊天动地,威震四方,叫人类为之颤栗。但是它们转瞬即逝,不留痕迹。瀑布的恢宏可以丈量,泡沫的晕眩可以描画,惟有这慷慨之词虽然源源不断,意气风发,却来去匆匆,飘忽即逝。
在树林的那天,他就抛给众人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如何为上帝效力吗?他给的回答是,要像烈焰之主乌瑞亚<span ss="notetext" data-note="Uria是日本动漫续集中重要的情节人物“三幻魔”的其中之一,被称为烈焰之主Lordof Searing mes;其余两个分别是哈蒙 惊雷之主(Hamon, Lord of Striking Thunder),和雷维尔 幻象之主(Raviel, Lord of Phantasms)。">侍奉国王一般为上帝效力。
站在布道坛上的他此刻便成了乌瑞亚的化身。带着国王的密信,他只身穿行在沙漠中。孤独与恐惧侵噬着他,忧伤与痛苦纠缠着他。可是妻子的面容浮现在脑际,他的心变得敞亮,他的嘴角洋溢着微笑。冷寂荒芜的沙漠幻化成鲜花盛开、清香四溢的牧场,汩汩的泉水也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
骆驼倒下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厄运,于他,就是一只钟情沙漠的秃鹫,挥之不去。但他没有退缩,而是带着国王的密信继续跋涉。他披荆斩棘,智搏蛇蝎,同时还要忍受饥饿的煎熬。沙漠中出现一群黑压压绵延数里的商旅队,但他却选择独自上路,因为加入陌生人的队伍,就意味着凶险和不测。他肩负皇家的使命,注定要独行。黄昏时分,牧羊人在沙漠上支起帐篷。他仿佛看见笑容可掬的妻子就在里面,向自己招手示意。他心动了,但他克制住自己,毅然决然地绕开帐篷,重又踏上独行的路。倘若国王的密信被盗,他的天都会塌下来!
路上遭遇劫匪跟踪,他有些踌躇,满心挂念着国王的密信。为了不让密信落入劫匪手中,他决定打开密信,将它记在脑海,然后将它销毁。读完密信,他感觉勇气倍增。挺住,犹大的勇士!他没有销毁密信,也没有向劫匪屈服,而是奋力拼搏,制服了劫匪。他就这般一直向前进,一路上险象环生,千万次命悬一线,最后终于侥幸死里逃生。
从受尽磨难到命悬一线,他始终遵循上帝为他安排的轨迹,坚强勇敢地活下来……
维克演说时,他的前妻就站在人群中侧耳聆听。那天一早,她就容光焕发地来到树林,依偎在丈夫的臂弯里,一脸的快乐和满足,像极了一位体面的太太。女儿与学徒拎着盛满午餐的竹篮,女仆抱着最小的孩子跟在后面。一家人沐浴在满足、幸福和安宁中。
他们席地坐在灌木丛上,开始尽情地畅饮欢笑。从前的不悦都已经过去!她就像幸福的孩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当下。想当初,第一任丈夫偷偷躲在她家的窗边喝得半醉不醒时,她的心还会刺痛。
后来听说丈夫成了救世军团的偶像人物,她才稍稍安下心来。现在她也来倾听丈夫的演说了。她明白,丈夫描述的并非乌瑞亚,而是他自己。他曾经做出的牺牲一直折磨着他,让他无法释怀。此刻,他正借由他人的经历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她明白,丈夫描述的沙漠独行者以及那个与劫匪搏斗者究竟所指何人。她更明白,那双凝视她的眼睛为何写满了痛苦与绝望,仿佛一座敞开的坟墓。
夜幕降临,喧闹的树林安静下来。再见了,美酒与鲜花!再见了,无边的蓝天!毒蛇悄悄潜入草丛中,乌龟晃晃悠悠地爬行,树林卸下美丽的容颜,露出丑陋的面目。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奔回他们犹如月宫里被废弃的乱石房子里——那里才真正属于人类。
黛梦·安娜·埃里克森将所有的故友邀至家中,共享美味咖啡。来自郊区机械工的妻子们和家境更贫穷的洗衣妇都收到了她的邀请。此外,在她遭遗弃的当天,前来陪伴她的人也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受邀人中还有一位新成员,她就是救世军团的队长,玛利亚·安德森。
安娜·埃里克森现在去军团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家都高度赞扬起她的前任丈夫,说他总能以身示教,并愿意与大家分享自己的亲身经历。可是丈夫刻意的伪装和闪烁的言辞却瞒不过她的耳朵。他一会儿变成亚伯拉罕,一会儿是约伯,一会儿成为被人落井下石的耶利米,后来又成了路边稚童嘲笑的以利沙<span ss="notetext" data-note="这里出现的四个人名,都是圣经里记载的历经苦难的先知。">。
痛苦就像无底洞吞噬着她的心。丈夫似乎要借用各种声音,来掩盖他所经受的一切磨难苦痛。她想不通丈夫怎么能谈笑风生,怎么会这般富有想象力?
女儿被她生拉硬拽地拖去救世军团的驻地。女儿为人严肃谦逊,谨慎小心。她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流淌出成年人的气质,与年轻气盛的同龄人毫不沾边。
她在父亲的阴影下长大,环境造就了她刚正不阿,朴素无华的个性,仿佛要以此向众人宣告:“看吧,我就是那个遭受鄙夷家伙的女儿!尽管过来看吧,就算我满身尘土又如何!我爱怎样就怎样,有错吗?”母亲虽以她为荣,却偶尔免不了为她叹息。“啊,倘若她能温柔一些,一定会更可人!”
女儿坐在台下,露出鄙夷的笑容。一切伎俩把戏都令她憎恶。看见父亲要登台发表演说,她准备扭头就走,却被母亲死死拽住。她被摁在椅子上,被迫承受父亲炮语连珠般的猛烈轰炸。即便如此,母亲摁住自己的那只手却更让她痛不欲生。
母亲的手剧烈地扭动着,她能明显感到筋脉的抽搐,自己的手被它死死压在下面,已经开始发烫。从母亲的面部表情丝毫看不出痛苦的痕迹,可是她的手却把她出卖了。
台上的老头此时讲起了默默殉道者的故事。他说,耶稣有个朋友,卧病不起。他的姐妹便传信给耶稣,可惜最终他也没能活下来。因为上帝安排拉撒路<span ss="notetext" data-note="拉撒路(Lazarus)是圣经里的人物,被耶稣从坟墓中唤醒并复活。">必须先死一次。
现在维克把所有的质疑与诽谤全部转嫁到基督身上。其实,他是在诉说着自己的惨痛经历,是他的宽容大度让自己备受折磨。现在他就是沉默的殉道者拉撒路,无论遭遇多少苦痛磨难,他也只能保持沉默。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借由他人的故事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痛。
只需开口说一句,他就能重新赢回朋友的尊重,但他沉默了。现在轮到其他姐妹来倾诉哀痛了。他已经说出实情,只是无人能懂罢了,回应他的只有嘲讽和鄙夷。
他的演说越来越打动人心。
安娜·埃里克森摁住女儿的手仍然没有松开,它坦白了一切:“台上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顶着王冠的沉默殉道者。他是清白的,只要他开口说一句,就能化解自己的冤屈。”
女儿跟着母亲回家,一路上母女二人默默不语。女儿铁青着脸,脑子里漫天搜寻着往日的记忆。母亲焦虑地看着女儿,女儿都知道些什么?
第二天,安娜·埃里克森就举办了咖啡聚会。她与客人聊起热闹的集市,木屐的价格以及商店行窃的女仆。她们有说有笑,一边悠闲地享用倒在杯碟里的咖啡。女主人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畏惧她们,为什么会担心她们将来会来指责自己。
第二壶咖啡又端上来。当浓香四溢的咖啡渐渐斟满客人各自的茶杯,面包添满各自的盘子,客人们的兴致高涨起来。就在这时,女主人开始发话,平稳的语调中略带严厉。
“年轻人太鲁莽了。一个女人连续结了两次婚,却从未认真思考过婚姻的意义,她只能陷入无尽的痛苦中。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情的人,除了我还会有谁?”
客人表示,她们能理解她的感受,并热心地宽慰她。
“年轻人太鲁莽了。一个人该说话的时候却因为胆怯而保持沉默,因为畏惧流言蜚语而不敢透露真相,一旦错过最佳时机,她就会悔憾终生。”
客人对此表示深信不疑。
昨天她去听了维克的演讲,在此之前,她还听过无数次。现在她一定要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大家。每次想到丈夫因为自己而受尽苦痛折磨,她就心如刀割,尽管到现在为止,她始终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娶自己为妻,毕竟两人年龄悬殊。
“有些话简直叫我难以启齿,但是我必须说出来。维克离家出走完全是出于同情我的缘故,他以为我想和埃里克森在一起,想要成全我们。我有他留下的一封信为证。”
她把信上的内容大声读给客人听,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嫉妒蒙蔽了他的双眼。我和埃里克森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跟维克结婚虽然只有四年的时间,但我现在能担保,他是个好丈夫,他不应该蒙受不白之冤。他抛下妻儿并不是因为他不负责任,而是为了成全我。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也许还要委托安德森队长在你们军团的内部会议上宣读这封信,还维克一个清白。我知道,是我沉默得太久。可是毕竟,要牺牲自己的名誉去挽救一个醉汉需要很大的勇气。不过,这是后话了。”
客人们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女主人面带微笑继续说,声音在颤抖。
“你们现在应该再也不愿与我来往了吧?”
“是的,你的确太年轻了!他要胡思乱想,你有什么法子,都是他的错!”
女主人感激地笑了。面前的女人就是她幻想中要把自己撕成碎片的凶狠的巨鸟,可现实中,她们不但不危险,反而还替自己开脱。门外也没有年轻俊美的男子要送她下地狱。
女主人的长女就在母亲宴请客人的当天早晨离开家,直奔父亲的家。这一切母亲都知道吗,还是被蒙在鼓里?
马特森·维克为了维护妻子的声誉而甘愿自我牺牲的事迹很快传遍了小镇。人们对他的啧啧称赞之声从此不绝于耳,甚至还有人开始善意地揶揄他。在救世军团的会议上,他留给妻子的信被当场宣读,在座的观众感动得痛哭流涕。人们纷纷赶来与他握手,女儿也搬到了父亲的住处。
连续过了好几个晚上,维克在军团会议上始终沉默不语。上帝没有感召他。大家一致强烈要求他说几句,他只好登上讲坛,双手交叉,准备开口。
可是话出口还没几句,他就陡然停住了,脸上写满了困惑。他竟然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那个如雄狮般怒吼的嗓音哪去了?咆哮呼啸的北风哪去了?炮语连珠般的隽语哪去了?他完全吓懵了。
他一边踉跄后退,一边喃喃自语:“我不行,上帝还没有赋予我演说的力量。”然后就一屁股坐回到木凳上,把头埋在掌心里,竭力想要理清自己要怎么开头。以前上台演说,他需要这样绞尽脑汁吗?现在他能理清思绪吗?维克感觉天旋地转,脑袋晕乎乎的。
也许他应该站起来,回到自己已经习惯的讲坛上,这样思绪就会找回来。他开始默默祈祷,脑子里拼命搜索着演说词,他的脸渐渐由暗转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集到他的身上,然而,他的嘴里居然说不出一个词儿。他不禁冷汗直冒。
他一屁股坐下,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上帝收回了赐予他的演说天赋。他试着自言自语,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悲痛已经撤走,还有什么隐藏的秘密可以向众人倾诉呢?一切已经大白于天下,他再也不用伪装自我,再也不需要编故事了。
是痛不欲生的挣扎给了他灵感,他想将它牢牢抓住,可是它早已离他而去。他想让悲痛回来,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再次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了。可是,悲痛已经离他远去,再也找不回了。
他像一个醉汉,一遍又一遍地踉跄登上讲坛,却又不得不摇晃着走下来。他这样反复折腾了几回,嘴里却只能磕磕巴巴地挤出几串毫无意义的字眼。而那也只不过是他把别人的话鹦鹉学舌照搬一遍而已。他努力模仿曾经的自己,想在观众席中搜寻到注视的眼光,激动的屏息还有急促的呼吸,可惜希望落空了。让他陶醉的演说之乐已经离他远去。
他一下子瘫软了,迷茫吞噬了他。他开始在心里咒骂起妻女:仅凭我的几番演说就皈依,太没骨气了。他曾经拥有世间最珍贵的口才,如今却失去了,他感到痛心疾首,但此痛已非彼痛。曾经折磨他的苦痛伴随着口才一并消失了。
他仿佛成了一个断臂的画家,一个失声的歌唱家。曾经,他能激情澎湃地畅谈内心的苦痛忧伤。而今,他还能谈什么?
他向上帝祈祷:“啊,上帝,当我放下尊严,蒙受冤屈时,我能侃侃而谈,请还我冤屈!当我舍弃幸福,历经苦痛时,我能炮语连珠,请还我苦痛!”
可是殉道者的王冠已经从他头上摘下。他只能瘫坐在原地,情绪低落到极点。他已从人生的至高点猛然跌落,俨然成了一个被罢黜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