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s="center h3 ttop">Ⅰ
我眼前的小镇,如家一般,亲切友好。小镇不大,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袖珍。这里的每一个洞眼角落,每一只猫猫狗狗,我都能如数家珍,道个明明白白。这里的每一个小孩,都是我的朋友。只要走在大街上,总会有一张亲切的面孔躲在玻璃窗后偷偷窥视。只要漫步在公园里,一开始总少不了与熟人的一阵寒暄,尔后便是登门拜访。
邻家花园里,玫瑰开得娇艳欲滴,你我都能拿来炫耀一番,仿佛那是出自自家的花园。哪家出了丑事,你我脸上都会蒙羞,仿佛那是自家的家丑。而闹火灾,或是聚众斗殴之类的事件,发生的几率简直就是微乎其微。难怪镇里的人都会理直气壮地宣称:“瞧瞧,这就是‘文明社区’!除了这儿,还有什么地方能如此和谐安全?这就是模范镇!”
我亲爱的小镇,从未更改过它的模样。旧地重游,眼前依然如故:旧时的房子,旧时的店铺,从未变样;再次走在人行道上,依然会跌落其中的洼洼洞洞;再次路过坚韧挺拔的菩提树篱,经过修剪整齐的丁香花丛,依然会驻足凝望,陶醉其中。掌管全镇的老镇长再入眼帘。只见他依然踱着大步,机警地巡视四周。读者们只需放飞一下想象,假想此刻自己正身临此地,心里也定会倍感安全!失聪的老哈弗沃尔森依然在他的小花园里翻刨。那双清澈如水的双眼,时而凝视着大地,时而游移在天边,好像在说:“我们已经看透人情世故。大地,现在我们要深入你的心脏,把你探个明白。”
观摩到此,却始终没有看到一个人的踪迹。那个来自韦姆兰省的胖小伙皮特·诺德去了哪儿?以前,他还是老哈弗沃尔森店里的一名伙计。只要是由他看店,他总会拿出一些小机械发明和他喂养的小白鼠,把客人们逗得哈哈大笑。关于他的故事,说来话长。其实,小镇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唯独属于小镇的故事。
皮特·诺德很讨人喜欢。他个头矮小圆润,一双带笑的褐色眼睛闪烁出无尽的古灵精怪,一头麻屑般的白发比秋天里的白桦叶还要白出几分。红彤彤的脸蛋光滑柔嫩,来自家乡的韵味也分明地印在脸上。凡是见过他的人,一眼就能将其分辨。家乡赋予了他独特的魅力:办事高效,手指灵活,口齿伶俐,思维清晰;幽默、温厚、勇敢、善良;喜欢争论,好奇心重;总有说不完的话。他还是个狂妄的家伙!在他眼里,市长与乞丐无异!尽管如此,他的桃花运却隔日不断,总会有女孩为他心动,对他真情告白。
他秉承天赋,在老沃尔森的布店工作时,也不忘演绎出自己的个性魅力。客人来买东西,他却叫人等着,先去给小白鼠喂食;客人数好零钱,他却在给他的自动小马车上齿轮。他一边与客人闲聊自己最近一次的桃花韵事,又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夸脱量器,看褐色布段卷进吐出。客人倒也听得兴致勃勃,可他又突然跳过柜台,冲到大街上,逮住街上的行人一顿破口大骂。客人被逗乐了,他却若无其事地回到店里,捆包裹,量布料。
若要在全镇评出一个人气王,不应该非他莫属吗?自从他被雇到布店,镇里人都愿意上哈弗沃尔森家买东西了。就连老镇长本人也为自己曾与他有过私下的交流而感到分外自豪——皮特·诺德曾经把他拉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偷偷向他展示了笼里喂养的小白鼠。要知道,这可是一件冒险的事儿。店主禁止他在布店圈养那些小玩意儿。
二月里,万物复苏。气温渐渐转暖,偶尔有几天才会出现雾蒙蒙的天气。皮特·诺德这阵子却突然沉默了。他变得正经起来,往日的调皮机灵劲儿一扫而光。他把笼里的小白鼠弃置不顾,任其啃食铁笼。他开始认认真真地工作起来,尽职尽责到简直无可挑剔。他与街上男孩打斗的精彩场面也一去不复返了。难道是他忍受不了这季节的变换吗?
当然不是!原因在于,他在货架上发现了一张面值50克朗的钞票。就在一段布匹里,他清楚地看见了那张钞票!于是,他便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把它拿了出来,塞到一卷废旧棉皮里(这卷棉皮从未下过货架)。此时,他对哈弗沃尔森的不满之情终于膨胀,最后燃烧成熊熊怒火。就是他,把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一代白鼠毁于一旦!现在,就是自己为它们报仇的大好机会。
此时此刻,白鼠妈妈和它的孩子惨遭毒手时那孤立无助的景象重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当时,白鼠妈妈不离不弃,危难当头,不但没有调头就逃,反而勇猛无畏地坚守在孩子身边。那个冷漠无情的凶手在遭遇白鼠妈妈的怒目时,难道就没有感到过丝毫的焦虑与不安吗?皮特·诺德此刻真希望能亲眼目睹到这—幕:凶手发现钞票遗失后,吓得脸色惨白,惊慌失措地一阵翻箱倒柜后苦寻无果,最后心力交瘁,濒临绝望的边缘。他万万没有想到,店主那双清澈如水的双眼看到小白鼠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眼睛时,竟会一下子黯然失神,泛起死鱼般的白眼。他下定决心要整治这个凶手。他要亲眼看着凶手耗费心力翻箱倒柜地找,直到他绝望,然后再告诉他钞票的行踪。
可是,一整天过去了,那张钞票躺在何处,竟无人问起。钞票是崭新的,色彩鲜艳无比,每个拐角都画有一轮轮的圆圈。当店里只剩皮特·诺德一人时,他就会倚着货架,支起一张人字梯,爬到旧棉皮边,取下钞票,展开来欣赏一番。
店里若是有人来,他就偷偷去摸棉皮里的东西,假装是在货架上找东西。他终日焦虑不安,生怕钞票会出什么岔子,直到手指触及到它,才会安下心来。
钞票好像对他施了魔法。每当他拿着它欣赏时,看着看着就会情不自禁地把嘴凑过去亲一亲。他幻想着里面会不会住着什么小动物呢!环绕在四角的圆圈仿佛一双双充满魔力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挠得他心里痒痒的。他便不由自主地凑过去,悄悄对它说:“我要拥有成千上万个跟你们一样的小家伙。”
小伙子的脑袋骨碌碌地转动着。哈弗沃尔森怎么没有问起钞票的事呢?也许那张钞票根本就不是他的?也许在很久以前,它就已经遗忘在店里了?还是已经找不到失主了?
脑子里的想法也能传染给别人。这不,晚餐时,店主就和他聊起了金钱的话题。皮特·诺德坐在餐桌前,听他讲述有钱人白手起家的故事。店主从惠廷顿一直说到阿斯特和杰伊·古尔德。他们的致富经历,哈弗沃尔森都了如指掌,比如,他们是如何奋进克己,以及如何闯荡拼搏的。每当谈到他们,店主就会变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们遭受的一切,他自己也曾经历过,所以特别能够感同身受,也为他们的成功感到由衷的高兴。皮特·诺德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店主哈弗沃尔森虽然两耳失聪,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与别人的交流。凭借对方说话的嘴形,他就能识别说话人的意思。只可惜,他没办法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就别提有多单调了!听起来就好比远处的瀑布声,每天周而复始地从高处轰隆一声倾泻而下,千篇一律。但是他却掌握了独特的叙述技巧,总能叫听众一字不落地把他的话全都牢记于心,经久不忘。这可苦了可怜的皮特·诺德!
“要想发财,最重要一点就是打好基础。”哈弗沃尔森开始传授起他的一套理论来,“本钱绝不是靠双手辛辛苦苦挣来的。你注意到没有,有钱人的本钱都是在大街上、在当铺的特价衣服内衬里偶然发现的,有的是靠打牌赢来的,还有的是靠貌美心慈的太太们施舍而来的。他们一旦有了本钱,此后的财运便开了路。金钱就会像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奔涌而来。皮特·诺德,要想发财,一定要打好基础,这一点至关重要。”
小皮特·诺德听得神志有些恍惚起来。哈弗沃尔森的声音渐渐模糊,眼前只闪耀着源源不断向他奔涌而来的黄灿灿的金子。餐桌上,一串串的硬币堆砌如山;地板上,白花花的银币积攒一片;脏兮兮的墙纸上,模糊成一团的图案也变成了手帕一般大小的钞票。那张大钞也兀自地飘到眼前,罗纹般环绕的圆圈好像一双双美丽的大眼睛,魅惑地对他眨巴着,仿佛在提示他:“说不定躺在货架上的那张钞票,就是你的本钱哦!”
“皮特·诺德,记住我的话。”哈弗沃尔森的声音又回到耳边,“打好了基础,要想再上一层楼,还需要做好两点。ss="notetext" data-note="即北欧海盗,他们从公元八世纪到十一世纪一直侵扰欧洲沿海和英国岛屿,其足迹遍及从欧洲大陆至北极的广阔疆域。">之血!
整个事件让老镇长忧心忡忡。古老的维京人之血再度复活了。老镇长久久不能平静,辗转难眠,便起身出了门,双脚却不自觉地朝大街广场迈去。
春天的夜晚轻盈柔和,清新舒适。教堂的大时钟已经指向11点。保龄球馆也恢复了安静。各家各户已经拉下窗帘,仿佛合上了双眼,准备安睡。大地万物似乎都已进入梦乡,惟有沁人的花香还撩动着柔美的身姿,偷偷潜出茂密的菩提树篱,向花园外奔逸,蜂拥凑到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你攀我援,好不热闹。趁着窗户的缝隙,它们又一股脑儿钻进去,尔后又调头奔走,一路欢快地洒向漫天。
老镇长此时所在之处,就是花香浸染之所。更确切地说,小镇里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沐浴着醉人的花香。夜色朦胧,微风轻抚,浓浓的睡意早已爬上小镇。小镇素有鲜花之乡的美誉,果然名不虚传。这里没有星罗棋布的片片房舍,惟有此起彼伏的座座花园。花园里,樱桃树扬起嫩白的枝桠,为林间小路撑起一顶天然穹伞;丁香花团团锦簇;高贵的玫瑰含苞待放,娇艳欲滴;牡丹花傲然而立,堪称百花之王;山楂树脚下,红花满地,犹如一缕飘逸的丝带。
沧桑而睿智的老镇长在沉思。他已年过七旬,接管全镇事务已近二十载。可是今夜他却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来。他扪心自问:“我虽然掌管小镇多年,却成绩平平,未有建树。遥想当年小镇风光无限,名闻天下,而今却……”他越发怀疑起自己今天的做法来。
他伫立街心,抬头远眺江河,只见划来一只小船。那是乡民野餐归来了。经过桥洞时,由于水流湍急,小船逆流难上,桨手们拼命摇桨,好一幅人水大战的壮阔景观。只见骨瘦如柴的躯干纷纷后仰靠在船舷,努力保持小船的平衡。松弛的肌肉已经绷紧,船桨被拉弯了,仿佛蓄势已满的弓箭,欢笑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水流一次又一次地战胜桨手,小船不进反退,最后只得勉强停靠在集市码头。女孩子们先上了岸,由男子负责把船弄回家。瞧瞧那些女孩们,她们是多么难为情,又多么气恼!看她们笑得多么开心!整条大街都回荡着她们清脆的欢笑声!她们头戴宽大的遮阳帽,提着明亮的电灯,着一身明艳飘逸的夏装,宁静的夜晚顿时鲜活起来。
在这漆黑的夜里,老镇长仿佛看见她们那一张张可爱娇嫩的脸蛋,一双双美丽的明眸,还有一个个娇艳欲滴的红唇。此刻,他又骄傲地挺直了身板,小镇也并非一无是处。也许其他的小镇各有千秋,但他知道,只有这个小镇享有如此富饶的繁花盛景,如此迷人的淑媛美人。
老头儿终于鼓起勇气,回首自己过往的政绩来。小镇的未来无须自己担忧,因为这样的小镇根本毋需立法来维系它的安全。
想到这里,他不免对那四个不幸的流浪汉生出几分怜悯来,便迈步前往治安法官处。治安法官当时已经睡下,又被他叫醒。两人畅谈了良久,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便一齐走到监狱,释放了关押的皮特·诺德和其余三人。
这一招没有走错。小镇仿佛断臂的维纳斯,虽然残缺不全,却拥有无限的魅力。
<h3 ss="center h3">Ⅲ
眼前发生的一切犹如梦境一般,我的笔力已经无法触及真情,恨不能自己生在萨迦<span ss="notetext" data-note="“萨迦”意为“话语”,实际是一种短故事,它是十三世纪前后被冰岛和挪威人用文字记载的古代民间口传故事,包括神话和历史传奇。">国界,好让我放纵笔墨,交代实情。倘若眼下的主人公皮特·诺德原本就是神佑的牧猪人皮尔的化身,在他不起眼的小帽下发现一顶金冠,本就是水到渠成、合情合理的事。但若要说皮特·诺德那头麻屑白里也隐藏了一顶皇冠,我肯定没有人会相信。小镇发生过多少传奇轶事,而今已无从了解。让人万万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正有一群温婉动人的公主等待着一位冒险王子的到来,而这位王子就是皮特·诺德。
依照最初的情形,故事似乎不大可能会继续推进了。因为自从皮特·诺德重获自由之后,他又得再次含辱从小镇潜逃。当初他被迫连夜逃走,而今往日的覆辙再次重蹈,各种旧思杂念又一齐涌上心头。波士卡的旋律突然再次萦绕耳边,古老的环舞之曲又清晰地响彻耳际。
<small>圣诞来,</small>
<small>圣诞来,</small>
<small>圣诞走后,复活节又来。</small>
<small>错了,</small>
<small>错了,</small>
<small>圣诞走后,要过四旬斋。</small>
斋戒之灵在他面前再度现身。只见她面色苍白,腋下夹着一束桦树枝,正悄无声息地巡视着大地。她严厉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皮特·诺德身上:“败家子,败家子!斋戒之期,你欲复仇,却反遭毒打,这就是你的命。傻小子,你如此放纵私欲,恶果你尝得尽吗?”
他只好再次立下誓约,发誓要谨遵教诲,做一个自律勤俭、埋头苦干之人。从此,那个淡泊名利、勤俭律己的皮特·诺德又回来了。很难想象,就是他曾经疯狂地咆哮街头,把活人扔出几米之外。他当时的架势,仿佛他就是一只被疯狗咬住的麋鹿,就算自己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将疯狗甩掉。
又过了几个星期,哈弗沃尔森亲自来到机械厂,主动拜访了皮特·诺德。他此行主要是应侄女之求,请皮特·诺德与他一同去见侄女一面。
两人碰面时,皮特·诺德心里在发颤,仿佛眼前并非哈弗沃尔森本人,而是一条寒气逼人的毒蛇。他脑子里乱作一团,该给他一拳,以泄愤恨呢,还是该佯装淡然,闭口不提旧事呢?他一时竟没了主意,哈弗沃尔森脸上纠结痛苦的表情却一下子跃入眼底。
眼前的店主仿佛是从强风中突围而来,面部皱缩成一团,双唇紧闭,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噙满泪水。很显然,他内心压抑着巨大的悲痛。唯一不改本色的就是,他那毫无感情的沉闷声调。
“过去的事,你不必心存芥蒂。我们知道,几天前的事端是你的同伴挑起的,与你并不相关。听说他们在这里干活,我就猜到,在这里一定能找到你。伊迪丝快要不行了。”说到这里,哈弗沃尔森的脸开始猛烈地抽搐起来,几近崩裂。“她想在临死前,和你说说话。你放心,我们没有任何恶意想要去伤害你。”老店主这才道明来意。
“我一定去。”皮特·诺德当即应允。
两人很快登上了前往小镇的轮船。此时,皮特·诺德穿上了节日的盛装。礼帽下,少年的梦想在翻飞,对他露出盈盈微笑。他感觉,自己正头顶一枚王冠。伊迪丝的讯息让他有些头晕目眩。此生他做梦都没有奢望名媛淑女会爱上自己。没想到,眼下真的就有这样一位女士,想要在临终前,与自己见上一面。这难道不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吗?伊迪丝高贵优雅的模样又清晰而鲜活地浮现在眼前!可是,一想到美人即将死去,他不禁悲从中来。岁月无痕,多年已经过去,她竟然一直在牵挂着自己。皮特·诺德感到一丝甜蜜而又温暖的愁思。
哈弗沃尔森在甲板上来回踱着大步,一副焦灼万分,坐立不安的神情。海面吹来一阵狂风,单薄的他不禁踉跄了一下。他每次从皮特·诺德身边经过,嘴里总是喃喃自语,似乎想要让对方听见自己内心的痛苦挣扎。
“大家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晕倒在地,浑身沾满了鲜血,一直昏迷不醒。”皮特·诺德隐约听见他的嘀咕,“她不善良,不漂亮吗?为什么要强加给她种种磨难?”“她拯救了我,自己却忧郁伤悲,终日以泪洗面。我看在眼里,心如刀绞。”“她天资聪慧,”哈弗沃尔森喃喃的咕哝不断,“说服我抛开利欲,又引荐我结识了高尚人士。整个家,因为有了她而变得温馨。她一生执著于自己的梦想,从未放弃过。”
说完,他又踱步,走到船头,回来时,嘴里依然念念有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叫我怎么忍心!”
所有的念叨都被他那特有的沉闷音调罩上了一层无可奈何的色彩。眼前的哈弗沃尔森就是一个可怜的老头。皮特·诺德感觉,那个头顶王冠的王子又回来了,自己根本生不起他的气来。事到如今,他已年老体弱,朋友也渐渐疏远了他,一个人过着形单影只、无人牵挂的孤苦生活。皮特·诺德心想,自己决不会和别人一样,用世俗的眼光来评断他。
一想到这么多年来,伊迪丝还牵挂着自己,皮特·诺德不禁又陷入美妙的遐想中:她在临终前,还渴望再见自己一面!这么多年来,还会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日思夜想着自己!啊,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轮船刚一靠岸,两人就直奔店主的住所。皮特·诺德立刻就被带到伊迪丝面前,她一直在凉亭等着他。
一路上,皮特·诺德都沉浸在美好的遐思中,心里美滋滋的,此刻见到伊迪丝本人,才突然清醒过来。她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却在病痛中渐渐憔悴,仿佛凉亭附近脱了根的白桦树,慢慢枯萎凋零。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此时显得更加深邃清明了。一双单薄纤细的手裸露在外面,叫人不敢触碰,生怕会因此伤及主人。
皮特·诺德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儿,心脏扑扑地狂跳起来,大脑也开始激烈地运转,可是站在凉亭入口的两条腿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只是痴痴地站在原地。伊迪丝见状,露出绝望而脆弱的微笑,好像在说:“你看,我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不再美丽,不再动人了,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皮特·诺德终于回过神来,眼前所见之人已经不是那个憔悴衰弱的病人,而是一个想要张开翅膀,冲破禁锢枷锁的天使。他看见枷锁只是徒有其表,其实不堪一击,脸上的表情便舒缓下来。他轻柔地端起伊迪丝的手,内心却已碎成残片。悲痛吞噬了他的心——她即将死去。衰弱的伊迪丝哀怜的眼眶里噙满泪水。
从见到伊迪丝的第一眼起,怜香惜玉之情就充遍他的全身。但他又立刻看出,病人并不想大力宣扬。见到她日思夜想的皮特·诺德,伊迪丝当然心潮澎湃,可是虚弱掩饰了这一切,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皮特·诺德也就信以为真,竟和她拉起家常来。
“我的小白鼠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吗?”皮特·诺德问。
病人感激地看着他,眼神里溢满了钦慕。他是那么善解人意,那么体贴细致,尽力不使自己尴尬。“我把它们都放养在店铺里了。”病人缓缓地回答说,“它们的队伍已经发展得很庞大了。”
“啊,真的!它们都还活着?”
“我叔父哈弗沃尔森说,再也不会动你的白鼠一根毫毛了。它们为你报了仇,你明白的。”病人意味深长地说。
“它们都是上好的种系。”皮特·诺德自豪地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伊迪丝闭上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皮特·诺德则安静而耐心地守候在一旁。伊迪丝没有听明白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自己主动提到报仇的事,他却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回应,是他先提到白鼠的呀。伊迪丝还以为,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几周前,皮特·诺德曾回到小镇,并遭人毒打的情况,她也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怜的皮特·诺德!不知有多少次,她在心底为他的状况担忧;又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在梦里听到他惊悚的哭喊声。她能撑到现在,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若不是伊迪丝悉心劝说,叔父怎么会抛开脸面,主动上门找到他,并邀请他回来?一个向来孤身自傲的老头又怎么会把他当成患难与共的朋友?都是因为伊迪丝将自己的生命拴到了他的身上。当她得知皮特·诺德企图实施报复时,她被吓了个半死。自从上次受到惊吓,她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可是只要她的状况稍微有所好转,她都会央求叔父主动去找他化解仇恨。
皮特·诺德此刻正安静地守候在伊迪丝身边,一心沉浸在爱的召唤所带来的喜悦中,不能自拔。他当然不会知道,伊迪丝在想些什么。其实,在伊迪丝的心里,他就是一个心胸狭隘,粗俗腐朽,欺软怕硬的酒鬼、流氓。要知道,他在工厂里,可是所有人学习的榜样。他当然不会料到,伊迪丝临终的召唤只是为了改造他,劝服他多多行善积德。就连劝服失败后,该如何应对,伊迪丝也想好了。到那时,她要这样提醒皮特·诺德:“看着我,皮特·诺德!就是因为你的不明是非黑白,让仇恨蒙住双眼,我才会命丧黄泉。清醒吧,请开始全新的、充满爱的生活!”
皮特·诺德满怀热情和憧憬,前来接受爱的表白,却不料,虚弱憔悴的她正思忖着如何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定是他头顶上的王冠之光点化了伊迪丝,她才迟迟没有开口,并决定先把事情问个清楚。
“呃,皮特·诺德,前几天和三个流氓在一起的人真的是你吗?”伊迪丝清了清嗓子问道。皮特·诺德的脸,刷的一下全红了。他低下头不敢正视她。首先,自己受辱在先,当即却没有回应,而是连夜潜逃,不够男人;其次,受人唆使,前来报复,结果报复未遂,却反遭毒打,丢人现眼。不过,最后,他还是腆着脸,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她。从他开口到结束,他始终不敢抬头看她一眼。他能预料到,她那双温柔的眼睛一定会给自己留些余地。可是他不能原谅自己,是他亲手毁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光辉形象。
“那么,如果你当时就碰见了我叔父,你会怎么做?”伊迪丝接过他的讲述,追问道。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其实,当时我知道他就在房子附近的花园里神采奕奕地摆弄着他的花草。店里的伙计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报仇雪恨呢?”伊迪丝不放弃任何一个发问的机会,步步追问。
他本想隐瞒原因,可是一看到伊迪丝好奇的眼神,心就软了。
“我趁另外三人还躺在山坡睡觉的空当,自己去找了你叔父,因为我不想张扬。当时,他就在园子里为豆角搭支架。估计前天倾盆大雨袭击过园子,很多豆角叶都被雨水打得七倒八歪,有的甚至整棵都倒伏在地上。园子俨然成了一个伤病满员的医院,而哈弗沃尔森就是里面的医生。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一扶起来,耐心地剥掉粘在上面的泥土,然后慈爱地把它们贴靠在支架上。当时,我就站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为园子里的植物忙碌。他竟没有察觉到我。不过,就算他察觉了,也没有空闲抬头看我一眼。我只有拼命地强迫自己忍住怒火,不然,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总不能趁他忙碌之际,从背后给他一拳吧。当时,我就想,等下次再来找他算账好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站起来。由于起身太猛,他的额头还被磕了一下,但他却并不在意。只见他慌忙冲到保温棚,揭开上面的玻璃罩,探头进去查看。他好像吓坏了,露出一副绝望至极的神情。我也很好奇,便顺眼看过去。里面的确叫人惨不忍睹。原来,他忘了及时掀开玻璃罩。在炎炎烈日的烘烤下,种在里面的作物全都奄奄一息了。黄瓜萎蔫地耷拉着脑袋,只剩下一丝气息,叶子有的已经焦黑,有的瘫软地趴在地上。看到这一幕,我的心也软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来时的初衷。这时,哈弗沃尔森瞥见了我的影子。‘你看这儿,快去河边取水,水壶就在芦笋地里。’我猜,他一定把我误认作了店里的伙计,而我当时也乖乖地听从了他的指令。”
“真的吗?”
“是的,黄瓜是无辜的,它们不应该因为我和他之间的私仇而受到牵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有原则,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就是抑制不住好奇,想要看看它们能否活过来。等我取水回来,他已经把玻璃罩全部掀开了,但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脸的绝望。我把水壶递给他,他才开始给萎蔫的黄瓜浇水。奇迹出现了。我看到黄瓜又重新挺起。他肯定也看到了这一惊人的变化,会心地笑了。我也默默离开了园子。”
“你离开了?你真的离开了,皮特·诺德?”
伊迪丝欣喜地从轮椅上站起来。
“我不能揍他。”皮特·诺德坦率地说。
伊迪丝此刻觉得,环绕在可怜的皮特·诺德头上的光环竟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起来。现在看来,把他推入悔恨的深渊,让他背负沉重的心理包袱,都已经成了多余。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他竟会如此温柔细致,如此善解人意!伊迪丝重又躺下,闭上双眼,陷入了沉思。她毋需多说什么,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可以不必成为那个给他徒增痛苦的人。这让她浑身释然。
“皮特·诺德,你能放弃复仇的计划,真令人欣慰。”伊迪丝用亲切的语调说,“我本想跟你谈谈这件事的,现在,我就可以安心了。”
皮特·诺德长长地吸了口气,现在的伊迪丝正温柔而亲切地躺在自己身边。
伊迪丝不露声色,仿佛自己从未误解过他。她一定深爱着皮特·诺德,才要极力掩饰自己当初对他的误解。倘若皮特·诺德要问起自己召唤他的缘由,她准备坦白地告诉他,自己本打算劝说他放弃报仇的计划。而她之所以迟迟没有道明实因,也是出于羞涩的缘故。对,就这么回答。看来,眼下的沉默必须得皮特·诺德来打破了。他果然先开了口。
“他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他脱口而出,“你叔父,还有其他亲戚朋友,他们怎么忍心?如果我在,我决不允许。我要给你我所有的气息,我愿意替你承受所有的痛苦。”
“我没有任何痛苦。”伊迪丝笑了,笑他傻乎乎的承诺。
“如果你是一只冻僵的小鸟,我要用温暖将你解救。如果你是一只幼小的松鼠,我愿捧你入怀。如果回到家,迎接你的是温馨和体贴,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如果你能恢复健康,会有很多人……”
伊迪丝惊讶地注视着皮特·诺德,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疲惫。她准备打住他太过露骨的话头。她一定又望见了罩在他头顶的魔力光环,此刻她依旧耐心地倾听着。皮特·诺德没有恶意,只是想把心里话说完而已。他身上展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深深地吸引了伊迪丝。
“哦,”伊迪丝淡淡地说,“不会有很多人,皮特·诺德,没有人会真心祝福我。”
看来,他要赢取伊迪丝芳心的时机到了。伊迪丝向他发出了信号——一个久病不愈的人,是多么渴望得到他人的怜悯。她渴望自己给她关怀和爱怜,她需要有个人能体会她内心的感受,不刻意迎合,也不曲意偏袒。一个病人最需要的莫过于这些。她也希望能从对方的眼神里,从对方的行动中读到这些。花言巧语蒙蔽不了她。
“我也想见见你,”伊迪丝试探地说,“跟我说说你这六年来都在做些什么?”
皮特·诺德便开始对她讲起自己的经历来。伊迪丝则躺在轮椅上,静静地聆听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涌动。伊迪丝若有所思,根本没有听见皮特·诺德在讲些什么,只感觉心智一下子豁亮起来,浑身也觉得精气十足。
不过,通过皮特·诺德的讲述,她倒对他的生活状况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工厂车间的生活是一个全新的体检,仿佛她自己就身在其中。喧嚣的嘈杂中随处隐藏着希望和力量,给单调艰苦的生活时时带来惊喜。这里的人们彼此信赖,互帮互助。他们受尽磨难,却嫉恶如仇!
“他们真幸福。”伊迪丝感慨地说。
求生的欲望开始在她心底萌动。也许去车间,就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从过去到现在,她活着的动力就是承受磨难。
“假如我恢复了健康,”伊迪丝向往地说,“我可能会跟你一起去工厂车间。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工作,应该特别幸福。”
皮特·诺德怔住了,他的一生可都是在等待这句表白啊。“上天啊,她不能死!”他虔诚地为她祈祷,喜悦却全部映在脸上。
伊迪丝敏锐的眼光立刻察觉出皮特·诺德的古怪来。“看来,他是爱上我了。”伊迪丝在心里自言自语,“而且,他现在一定以为我也爱上了他。这个韦姆兰的傻小子!”
伊迪丝本想挑明,可是看到皮特·诺德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不能自拔,她实在不忍心扫了他的兴致。看着他那股傻乎乎的高兴劲儿,她的内心不禁生出无限的怜悯,也就任由他自我陶醉了。“爱上就爱上吧,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很快就要死了。”她在心里这样替自己解释道。
聊了一会儿,伊迪丝便请客人离开,客人只好小心翼翼地询问下次能否再来探望,不料却遭到主人的断然拒绝。为了缓解当时的尴尬气氛,主人便宽慰地说道:“皮特·诺德,你还记得山上有块墓地吗?等我死了,你可以去那儿看我。现在我要提前谢谢你!”
皮特·诺德从凉亭出来,在店门口正好碰见哈弗沃尔森。他正焦虑万分地来回踱着大步。现在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就只有伊迪丝了。她若成功说服来客放下仇恨的包袱,他自己就能从良心的谴责中解脱。可是他一看到面前的小伙子,就知道伊迪丝什么也没说。皮特·诺德此刻虽然面色凝重,但内心却涌动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喜悦。
“伊迪丝告诉你她病危的原因了吗?”哈弗沃尔森劈头就问。
“没有。”皮特·诺德回答,语气中也掩饰不了心中的喜悦之情。
这时,哈弗沃尔森突然张开双臂,搭在皮特·诺德的肩膀上,摆出一副唯恐后者逃脱的架势。
“她之所以病危全在于你,就因为你的那几个该死的混蛋朋友让她惊吓过度。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但也不至于危及性命。可是你却带着几个卑鄙下流的流浪汉回到小镇。在你进到我店里的同时,你的那三个同伙却在作恶。他们一路追赶伊迪丝,为了不被他们捉住,她只好拼命地跑,一直跑到大出血,晕倒在地。是他们让她受到了惊吓。虽然你当时并不在场,但这样的结果也是你所期望的。你为了报复我,就对我亲近的人下手。你这样做无非就是想让我孤老此生,郁郁而终。”
他恨不得就这样一直说下去,用言语的责备击垮皮特·诺德,用无情的咒骂谋杀他。可是皮特·诺德挣脱了。老哈弗沃尔森的话让他震惊。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房屋顷刻间坍塌,仿佛天崩地裂了一般,小镇也在剧烈摇晃。
<h3 ss="center h3">Ⅳ
小镇背后矗立着一道悬崖峭壁。顺着陡峭的石阶向上,再跋涉一段泥泞不堪的松林小路,就会发现山峦尽头横卧着一片宽广无垠、波浪起伏的茫茫高原。高原上竟然还生长着一片小树林,这真叫人喜出望外。
山峦向远处延伸出去,一直到达小树林才收住了触角。一棵棵耸入云天的松树突兀地守卫在山峦边界。它们春败秋荣,默默无闻。当万树脱去绿袍,它们却独自绽放出灿烂的生命之花,真叫人费解。冬天,风霜挡不住它们的翠绿;夏天,雨露打不湿它们的褐颜。
小树林是高原上勃发的新生命。在坚硬的花岗岩间,林子里的小冷杉只得狠命地抓住一丝一缝,用根须锁住难得的生命之地。它们已经掌握了生存之道。只要有一丝裂缝,它们就会瞅准机会,把韧如铁楔的根须死死地探进去,从此便开始勃然蓬发。小树苗慢慢长大,树冠突突地挺入云霄,仿佛巍峨挺拔的高塔;树根则默默地穿透坚硬的岩石,一个劲地向下延伸,直到再也没有更大的空间容许它们如此肆意生长下去。它们有限的生存空间也造就了它们气急败坏的臭脾气。想要向上,却高升不了;想要向下,却又低不下去。两端的出路都被封住,只能委曲求全,憋屈而生,有何意义!冬去春来,它们个个精神萎靡不振,恨不能早点了结此生。就在伊迪丝病危的那个夏季,冷杉已经枯黄,了无生机。小镇内外,景致却截然不同。小镇内,繁华似锦;小镇外,枯木萧萧。
不过,高山之巅也并非只有萧瑟衰败之景。漫步在凄凄枯木间,人们不自觉地就会感染上忧郁伤感的情绪,以致瞬间万念俱灰。突然,一抹青翠跃然跳入眼底。清爽的花香扑鼻而来,小鸟在枝头雀跃,唱着清丽欢快的歌儿。沉睡的丛林渐渐苏醒,仿佛坠入童话般的仙境。穿过荆棘灌木,就到了先前望见的青翠之地。这里一片鸟语花香,好不惬意!墓地就掩映其中。
死者就埋葬在高原的地底下,外面再砌上青灰的石墙。他们历经世事人情后,便在这里画上了人生轨迹的终点。在墓地的入口,丁香花开得花团锦簇,压弯了枝腰;欧椴树、山毛榉郁郁葱葱,也生得枝繁叶茂,为墓地撑起一顶天然穹庐,不失优雅气质;茉莉花、玫瑰花也竞相绽放;常春藤缠绕在古老高大的墓碑上;长春花不甘寂寞,也赶过来凑热闹。
在墓地的一角,只见几棵青松,笔直地挺立,仿佛升入云天的天线。若是让他处的青松瞧见这里巍然的同胞,它们定然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墓地四周筑起了一圈树篱,可那树篱全然不顾主人为它圈定的区域,我行我素,叛逆地向外探出了枝桠,把主人剪刀的厉害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镇现今在别处又新辟了一块墓地,倒是给死者省下不少麻烦。以前,小镇只有一块墓地,死者只能葬在那里,无论有多困难,也别无选择。首先,把死者抬上山,就是一件颇费周折的事,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上山的小路覆满积雪,又陡又滑。抬棺人脚下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摔个结结实实,棺木也会磕破;其次,主持葬礼的老牧师还得请教堂司事和挖墓人一道扶上山,既费时又费力。可是现在,若不是死者特别要求,已经没有人愿意葬在这片旧墓地了。
墓地不算漂亮,因为知道如何把死者的安息之所打点漂亮的人少之又少。好在青松绿树慷慨大方,愿意无私贡献。墓地有了它们的点缀,倒也不失安宁静谧之美。倘若活着的人得以获悉,地下死者乐于在此安息,墓地也许会被奉为神圣之地。可惜,这里却成了工人们劳作之余,与朋友共享的休闲之地,就连好吃懒做的闲人也独独钟情于这里的静谧和清雅。
若是有异乡的过客经过此地,大家也不会告诉他实情,反倒邀他一同就座,或坐在停尸台,或直接坐到坟头,然后对他讲述韦姆兰的皮特·诺德小子以及他的风流韵事,似乎这样的故事只有拿到这里讲,才会更有韵味。死者的威信早已荡然无存。这片神圣之地似乎也毫不在意,反倒欣然接受。于是,昏迷的人被带到这里,人们为他的苏醒而欢呼;身怀六甲的孕妇被带到这里,人们为新生的婴儿而祝福。
话说皮特·诺德挣脱哈弗沃尔森之后,精神一度抵达崩溃的边缘,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摇撼。这片墓地自然也就成了他的避难所。
其实,他挣脱后,原本打算回到大商业镇,可是当他跑到小镇河边的桥头时,又突然停住了脚步。原来一直环绕在他头顶的王冠之光突然不翼而飞,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皮特·诺德,这个不幸的逃亡者,伤心地蹲下来,浑身颤栗不止。他的心在滴血,血冲到脑子里,叫他燥热难耐。
就在这时,斋戒之灵的身影再次闪现,正朝他飘过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现身了,这一次似乎比前两次显得更亲切温柔。可是在皮特·诺德看来,她的出现却一次比一次可怕。
“啊,伤心的人儿,”斋戒之灵开始说话,“我保证,你受的苦痛即将结束!斋戒之时,你欲示爱,却见心爱之人即将死去。这就是你命中注定要承受的苦痛。过来,跟着我。你想方设法,经过多番尝试,到最后却只有我才值得你依附。”
皮特·诺德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把她驱走。“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一清二楚。你要把我带回勤奋节律的生活轨道上去,可是我不能跟你回去。现在还不行,现在还不行!”
面色苍白的斋戒之灵淡淡一笑,语调更加温柔。“皮特·诺德,你是清白的。不要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而痛苦纠结!伊迪丝对你不好吗?跟我来,去劳作吧!回到从前的活法去,好好地活着!”
皮特·诺德彻底背弃了这个多年的朋友,厌恶地说道:“你让我信奉的都是些什么破信条?你这个讨厌的恶老太婆,只会摆弄一些毫无价值的小树枝。<span ss="notetext" data-note="斋戒之灵手里总是拿着一根白桦树枝,皮特·诺德才这样贬损她。">你这个阴险恶毒的女巫婆,老魔鬼,你自己无法无天,凭什么要叫我循规蹈矩?怎么敢在我面前大谈什么清规戒律?还妄想再次把我拖入万劫不复的苦痛深渊吗?我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与你为我精心策划的一桩桩阴谋相比,我的所作所为算得了什么!让你的那一套苍白无力的修身自好的破理论见鬼去吧!现在,我要尽情地放纵自己。”
事已至此,皮特·诺德是断然不会再回大商业镇了。眼下叫他转身再回小镇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就索性顺着通往山顶的小路,爬到了令人心驰神往的松林地。只见一棵棵青松苍翠挺拔,生机勃勃。穿梭其中,竟不知不觉来到一条小路前。他便循着小路的方向继续往前走,结果却意外地闯入小镇的墓地。这下他也算找了个藏身的场所。皮特·诺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头扎倒在地上,仿佛死人一般,失去了知觉,周围的一切瞬间凝滞了。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皮特·诺德开始有了一点微弱的意识,他感觉自己仿佛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不过,他的确看到眼前有一列送葬的队伍正朝自己这边靠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迷惑不已,自己躺在地上多久了?伊迪丝已经死了吗?她是过来找自己的吗?棺木里的死者寻找谋杀他的凶手来了吗?脑子里的疑惑让他不寒而栗,浑身开始瑟瑟发抖起来,虚汗直往外淌。虽然茂密的松林将他遮得严严实实,他却忍不住恐惧之心,唯恐死者会找到自己。他拨开松林,向外打望,一脸的紧张惶恐,甚似被人缉拿的逃犯,在慌忙逃窜中,仍不忘时刻回头张望追缉者的行踪。
原来,一个穷困潦倒的男子死了,葬礼就是为他举行的。送葬的人寥寥无几。棺木上没有任何花圈点缀,光秃秃的一片。棺木一落地,死者就被直接送进了坟墓。来客表情平淡,脸上看不到一滴泪痕。皮特·诺德此刻虽然精神有些恍惚,但也能判断出这绝不是伊迪丝的送葬队列。
可是,既然不是她的葬礼,谁又能保证这就不是她传给自己的信号呢?他已经无处可逃了。她曾经和自己约定,要在墓地重逢。她的意思就是,要自己在墓地等着她,等她来惩罚自己。眼前举行的葬礼就是她传来的信号——要自己在这儿等着她。
皮特·诺德开始变得神志不清。此时此刻,墓地四周筑起的低围栏在他眼中成了高不可攀、不可逾越的大城墙,入口处丁香花团簇拥而成的墓地大门在他眼中成了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的铁城门。可他自己,就是囚在其中的犯人,只能乖乖地等着伊迪丝的审判,等着她把自己绳之以法,否则,他将永远困在这里。
她会怎么处置自己,皮特·诺德心里没底。但有一件事他很确定:自己必须等在这儿,直到她来。或许她会把自己一同带进坟墓,或许她会命令自己从山上跳下去。结果会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自己必须等在这儿。
他的理智开始垂死挣扎:“皮特·诺德,你是清白的。不要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徒增痛苦!她并没有给你传达什么信号。回去工作生活!抬起你的脚,就能越过围栏;伸出一根手指,大门就会敞开!”
不,不能听从!皮特·诺德已经不省人事,意识时断时续,模模糊糊,仿佛在沉睡中。但他却清晰地记得一件事——自己必须呆在原地不动。
消息很快传到病人耳中。她已经奄奄一息了,仿佛成了摘下的树枝,渐渐枯萎凋零。“一个夏天,和你一起去舞会的那个皮特·诺德在墓地等着你呢,你叔父把他吓破了魂,硬是不肯离开墓地半步,一定要见到你的棺木过去找他才肯罢休。”
伊迪丝缓缓睁开双眼,流露出眷恋的神色,仿佛这是她弥留时的最后一眼。她托人给皮特·诺德传去口信:对他的无理取闹,她很是恼火。为什么临死前还不让她安息?她从未想过要惩罚他,让他受到良心的谴责啊。
送信人回来了,却不见皮特·诺德。他来不了,围栏太高,大门太重,只有一个人才能将他解救。
很多天以来,他成了小镇里人们谈论的唯一话题。“他还在墓地不肯走,他还在墓地不肯走。”大家每天都在互相通报他的情况。“他疯了吗?”很多人都感到不解,常常发出这样的疑问。不过经那些曾与皮特·诺德交谈过的人证实,皮特·诺德的确疯了。他一再申明只有“她”才能救自己。镇里出了这么一桩事,大家反倒有些引以为荣。是他为爱痴狂的举动给小镇增添了神秘浪漫的色彩。穷人同情他,给他送来食物;富人感到好奇,偷偷上山去观望。
伊迪丝躺在轮椅上,无法动弹,生命垂危,但她的大脑从未停止过思考。可是除了思考,她又能做什么呢?那么她每天都在日思夜想着什么?啊,是皮特·诺德,是皮特·诺德!这个深爱着自己,为了自己而疯狂的男人总是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她万万没有料到,皮特·诺德真的会一直守候在墓地,等着自己。
看见了吧,这就是她骨子里透出来的天性——浪漫天真却又口是心非。她脑海里的情景,一半是她生编硬造而来,一半是她凭直觉估摸而来。他竟然还指望自己去找他,一定是别有居心!自己若是活着去见他,他一定以为见了鬼,准会被吓得惊慌失措!
小镇里流传的全是关于皮特·诺德的故事,他成了焦点人物。古往今来,英雄烈士的壮举无不让天下人民为之倾倒欢愉,无论是在繁华大商业镇,还是在偏僻小乡镇,都无一例外。疯狂的皮特·诺德当然也就赢得了全镇人民的钦佩。然而,愿意深入墓地,陪他交谈的人却没有一个。他的状况一天天恶化,疯癫之气正潜伏在他的身上,慢慢渗透。“她怎么就是好不起来呢?”人们提起伊迪丝,为她的顽疾深感忧虑,纷纷为她鸣不平:“她不能死,老天爷不公啊!”
伊迪丝心中的怒火在燃烧,喷之欲出。她早已厌倦尘世,难道硬要逼着她重新扛起尘世的包袱吗?话虽如此,但伊迪丝并未完全放弃求生的努力。连续好几周,她都明显感到自己体内沸腾着一股热血。她的病情也开始渐渐好转。可想而知,她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凡是世上存在的东西,只要能派上用场的,她都尝了个遍,从麦芽精到鳕鱼肝油,从新鲜的空气到灿烂的阳光,从梦想到真爱,她都一一尝试过。
时间仿佛定格,灿烂的阳光普照着大地,也温暖了人心。
最后,医生终于答应,允许伊迪丝上山。伊迪丝此行牵动了全镇人的心,大家都翘首以待。她会带回来一个疯子吗?皮特·诺德脑子里不堪回首的记忆会消除吗?她会空手而回吗?如果是,她会怎么办?
伊迪丝满怀信心地出发了。因为激动,她面色苍白。她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大家毫不避讳,直言皮特·诺德在她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守候在墓地的皮特·诺德被大家敬称为圣徒。而此时此刻,伊迪丝也恨不能立刻见到他。就是因为自己,他才会无端忍受万般苦痛。每当她听闻皮特·诺德的消息,她就心如刀绞,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往日里那个故作镇定的伊迪丝早已不复存在。可是,不就是见他一面吗,她为什么会热血沸腾,激动万分呢?要知道,一个疯子可不懂什么浪漫情调啊!
到了墓地的入口,伊迪丝便遣散了轿夫,独自一人沿着墓地中央的小路走了进去。墓地里花团锦簇,甚至遮蔽了地面。她细心地搜寻着,却不见一个人影。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丝轻微的沙沙声。声音是从一堆冷杉树丛中传来的。她顺眼望过去,一张狰狞扭曲的面孔突然出现。只见那张脸上挂着脏乱的胡须,眼睛正惊恐地注视着自己。那张脸上的表情是那么深刻骇然,她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那样的一张脸。她吓了一跳,差点晕眩过去,也差点没有管住自己那双想要逃跑的腿。
此刻,一股高尚的情感在她心中涌动,盖过了恋爱的激动。悲悯的伤痛吞噬着她的心,她想放声痛哭。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差点因为自己而被生生地毁掉。
伊迪丝管住了自己的双腿,站定了,没有向前跨出一步。她希望这样,那张脸能慢慢习惯自己的出现。她使尽浑身气力,拼命不让惊恐从自己眼神里飞逸而出。当初,她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战胜了病魔;眼下,又凭借坚韧的定力,摧毁了皮特·诺德的防备。
皮特·诺德缓缓从藏身之角站出来,面色惨白,蓬头垢面。他将信将疑地朝伊迪丝走过去,脸上的惊恐从未卸下,仿佛他的身后有只野兽,正对他穷追不舍,要把他撕成碎片才肯善罢甘休。他离伊迪丝越来越近了。伊迪丝瞅准时机,伸出双手,握住他的肩膀,笑盈盈地注视着他的脸。
“过来吧,皮特·诺德。你怎么了?跟我离开这儿!死死守在墓地这么久,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皮特·诺德浑身猛烈颤抖起来,然后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眼下,无论伊迪丝说什么,对神志不清的皮特·诺德来讲,都毫无意义。不过,她温柔的眼神渐渐安抚了他的心。
伊迪丝调整语调,更加轻柔地说:“皮特·诺德,你听得见吗?我还活着,我不会死了。为了上山救你回去,我又康复了。”
皮特·诺德脸上的惊恐依旧,伊迪丝又轻轻告诉他:“你没有夺走我的生命,正是你给了我生命啊!”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最后一句话,直到声音发颤,泣不成声。可是倒在地上的皮特·诺德却什么也听不懂。
“皮特·诺德,我爱你,至死不渝!”她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感情,对他吐露无遗。
可是他却依然无动于衷。
伊迪丝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现在也只能把他先送到山下,对他加以细心照料,至于以后会怎样,也只能交给时间了。
伊迪丝出发前,满怀着憧憬和期待,恨不能立刻见到深爱自己的人。这种感受旁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是眼下,自己真正见到了他,却又无计可施了。他俨然成了一个疯子,这让她绝望,让她心痛,仿佛她即将失去生命的至宝。失落的伊迪丝抱起皮特·诺德,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这是与欢乐告别的一吻,也是与健康告别的一吻。此刻,她感觉自己浑身乏力,死亡再次向她逼近。
突然,她看到皮特·诺德的手指稍稍动了一下,表露出一丝微弱的生命气息,紧接着,他的面部开始抽搐,躯干也开始颤抖起来,越来越厉害。伊迪丝屏住呼吸,警惕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皮特·诺德开始慢慢恢复意识,但究竟会恢复到哪一步,伊迪丝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密切观察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最后,皮特·诺德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伊迪丝把他带到一块墓碑前坐下,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她温柔地抱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皮特·诺德还在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伊迪丝安静地坐在一旁,轻轻抚摸着他。
突然,皮特·诺德自言自语起来,仿佛他刚从噩梦中惊醒。“我怎么在哭?”“哦,对了,刚才做了个可怕的噩梦,还好只是一场梦。伊迪丝还活着,她没有死,我没有夺走她的生命。我真是太傻了,竟然为了一个噩梦哭鼻子。”
他已经渐渐恢复了神志,可是眼眶里的泪水却还止不住地往外流。他就这样又哭了好一阵子。伊迪丝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温柔地抚摸着他。
“我就是想大哭一场,自己也抑制不住。”皮特·诺德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抬起头,微笑地问道,“现在是复活节吗?”
“你说的现在指的是什么时候?”
“就是死人复活的时候,又称为复活节。”他解释说。
后来,他又把自己如何遇见斋戒之灵,如何与她立下协约,以及如何背弃她的信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伊迪丝,仿佛他们是交往多年的至交和密友。
“复活节到了,她的末日来了。”伊迪丝附和地说。
皮特·诺德这才意识到伊迪丝一直在温柔地抚摸自己,感动万分,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这个可怜的韦姆兰小子的确太需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了。只有眼泪才能把他承受的一切痛苦与不幸冲刷干净。他命运不济,生活逼迫他背弃了信任、真爱、快乐、美丽和健康——这些人世间最珍贵的花朵——甚至是自己。一切都会过去,而且一切都已经过去。因为复活节已经来临,死者的灵魂已经复活,斋戒之灵也将迎来她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