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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讲 文话(上)

作者:顾随 字数:16928 更新:2025-06-10 15:05:26

言中之物——实,内容;物外之言——文章美。

凡事物皆有美观、实用二义。由实用生出美观,即文化、文明。没有美观也成,然而非有不可。美观、实用,得其中庸之道即生活最高标准。

不作言之无物的文章。

所谓“选学妖孽,桐城谬种”(钱玄同《致陈独秀函》)者,以其过重美观,不重实用。美观、实用,二者皆是“雅洁”,殊途而同归。然流弊乃至于空泛,只重外表,不重内容,缺少言中之物。

“五四”以后,有些白话文缺少物外之言,而言中之物又日趋浅薄。实际说来,文章既无不成其为“物之言”,又无不成其为“言之物”。

鲁迅先生是诗人,故能有物外之言;是哲人,故能有言中之物。

文章美包括:

(一)音节美(念),(二)文字美(思)。

声调,乃音节美(用口念);字形,乃文字美(用目观);合为文章美,即所谓物外之言。

文章美中音节美最重要,故学文需朗读、背诵。念的好坏可代表懂的深浅。

声调——音节美,念,用口念,用耳听,是口耳之学;字形——文字美,用目视,是眼目之学。合口与目更须以心思之,然后可成文章,可言创作、欣赏。

作风(style),文章美之显于外者也;文气,文章美之蕴于内者也。

文气、作风——物外之言,须读,欣赏。欣赏不是了解。如看花,不必知其名目、种类,而不妨碍我们欣赏。而有时欣赏所得之了解比了解之了解更了解。欣赏非了解,但其为了解或在寻常了解之上。文人所了解的有时为植物学家、科学家所不能了解的。

柳子厚山水游记之好,便因其看到了、了解了别人所未见到、未了解的东西。

天下没有纯美观无实用而能存在之事物,反之亦然。故美观越到家,实用成功也越大。

纯艺术品到最优美地步似无实用,然其与人生实有重要关系,能引起人优美、高尚情操,使之向前、向上,可以为堕落之预防剂,并不只美观而已。故天地间事物,实用中必有美观,美观中必有实用,文章中言中之物——内容,物外之言——文章美。

初学者先懂言中之物,后懂物外之言。读书:(一)茫然;(二)了解(言中之物,内容);(三)欣赏(物外之言,文章美)。

创作亦然:(一)茫然,(二)表达情意,(三)文章美之表现。第二步只是“是”,不是“美”。如唱戏,合板眼未必好。

内容——言中之物,须看,了解(看不能只一遍)。凡说理周密、思想深刻之文章,多不宜朗诵。

文章美,第一要以清楚为基础。如写字,首要横平竖直;作文,首要清楚。此虽非“美”而是“白”。(儒家所谓“白受采”,一切“采”是一切美德,而必先有“白”。)

散文之美者有时比诗更美,其美为诗所无。如《水经注》《洛阳伽蓝记》,皆写得好,虽不叶韵,音节甚美,字形亦美。

人皆以为写散文较诗易,实则不然。“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淮南子•尧戒》),写散文易于大胆,大步跑,易有漏洞。

要晓得作者文心,方才不致对作品曲解、误解。

从谂禅师(赵州禅师)云:有时将丈六金身(佛身)做一支草用,一支草做丈六金身用。

鲁迅先生颇能以一支草做丈六金身用,如《阿Q正传》。《礼记》所谓: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

将丈六金身做一支草用,唯太史公能之。如写《项羽本纪》项羽大破秦军于邯郸一段,不但锋棱俱出,简直风雷俱出,然不见太史公写时之慌乱困难。

不论诸子之说理,屈子之抒情,左氏、司马之记事,皆能以安闲写紧张。虽遇艰难复杂,皆能举重若轻。读时亦不可紧张,忽略古人用心。

文有痛快淋漓、蕴藉缠绵、晦涩艰深之分。

蕴藉不是半吞半吐,不是含糊,不是适可而止,不是想做而不做,也不是做而不肯干。蕴藉是自然。痛快、晦涩皆是力,一用力放,一用力敛。

《左氏》、《公羊》、《谷梁》皆蕴藉,《世说新语》蕴藉,宋人笔记近之。

汉人文章使“力”。盖汉人注意事功,思想亦基于事实,是“力”的表现。总欲有所作为,向外的多。

魏文帝曹丕不是“力”,而是“韵”。

“力”与“韵”皆非思想。

“韵”盖与“感”有关。“感”有二种:一为感情,心灵的(灵、心);一为感觉,肉体的(肉、物)。

佛说“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前五根属于肉,后一属于灵。“韵”与感觉、感情有关。

李陵《答苏武书》或谓为六朝人伪作,此不可信。即使非李陵,亦必汉人作。文气发煌,绝非魏晋以后人所能有。盖汉人为文,亦好大喜功也。

魏晋文章清新。与其谓为春天雨后草木发生,勿宁谓为北方秋天雨后晴明气象,天朗气清,天高气爽。

六朝文章成熟,尤其在技术方面(修辞)。

李陵《答苏武书》既非魏晋清新,又非六朝成熟,而颇有发煌之气。

美丽、简明,六朝文兼之。

简明乃美丽之本。

萧氏父子(梁武帝萧衍、昭明太子统、简文帝纲、元帝绎)中,昭明太子不及武帝衍,且不及简文帝纲。欲知末路文人情况,可读简文帝传及其文。简文帝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

六朝短赋(小品赋)当以萧氏父子所作为佳。而昭明不及其两位贤弟。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写声、色,真写得好。

六朝时人性命不保,生活困难。文人敏感,于此时读书真是“苦行”,而于“苦行”中能得“法喜”(禅悦)。别人视为苦,而为者自得其乐。

人在安乐中出生,不了解人生;人在苦行中出生,才能真正了解人生。

太平时文章,多叫嚣、夸大;六朝人文章静,一点叫嚣气没有。

六朝人字面华丽、整齐,而要于其中看出他的伤心来。

《世说新语》《水经注》《洛阳伽蓝记》,皆可看。《洛阳伽蓝记》漂亮中有沉痛,杨衒之写建筑、写佛教,实写亡国之痛,不可只以浮华视之。

若以叫嚣写沉痛感情,必非真伤心。

沈约《宋书》最可代表六朝作风。人皆谓六朝文章浮华,而沈约《宋书》虽不失六朝风格,然无浮华之病。

无论是弄文学还是艺术,皆须从六朝翻一个身,韵才长,格才高。

“气盛言宜”(韩愈《答李翊书》)之文在六朝并不难得。无论何代,只要略有修养。修养,作者皆可做到。六朝长处不在此,当注意其涩。

后人的文章在“结实”方面,往往不及秦、汉、魏、晋。

文章尺幅有千里之势,尤其短篇要如此。公羊、谷梁短,左氏长,而读公羊、谷梁并不觉其短,全在顿挫,个个字锤炼而出。

文章一坑一块不成,成浆糊也不成。首先要清顺,而清顺又要有顿挫。首先要流利,然后始可求顿挫。

六朝文四字一读,改为六字句,便顿挫不足矣。

深刻的思想、锐敏的感觉,二者在文中有一样就有内容。

《左氏传》无中心思想。作史只是要真实生动,不要用自己的意见去征服人,只把事实点出,自然形成别人意见。

文学若从“写”说,只要内容不空虚,不管什么内容都好。如《石头记》,事情平常,而写得好,其中有“味”。《水浒》杀人放火,比《红楼》吃喝玩乐更不足法,不足为训,而《水浒》有时比《红楼》还好。若《红楼》算“能品”,则《水浒》可曰“神品”。《红楼》有时太细,乃有中之有,应有尽有;《水浒》用笔简,乃无中之有,余味不尽。《史》《汉》之区别亦在此。《汉书》写得兢兢业业,而《史记》不然,其高处亦在此,看似没写而其中有。

禅宗语录文章美,似《世说新语》。

一丘一壑虽小,伟大或不如泰山恒岳,而明秀过之。

胡适说理文条达畅茂,而抒情、写景不成。归震川文集浮浅,而条达畅茂。条达畅茂之文是富于音乐性的,而易成为滥调。

明末黄梨洲、顾亭林真了不得,能知能行。黄梨洲的《原君》《原臣》,在专制时代能有此思想,真不易。

《阅微草堂笔记》,腐。

《聊斋志异》,贫。不是无才气、无感觉、无功夫、无思想,而是小器。此盖与人品有关。

一切最高境界是无限,但做到无限的没有几个人。有能者亦有大小之别。司马迁《史记》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游侠滑稽,《平淮书》写日常生活。以文字论,《史记》不如《左氏》;以包容之广大论,《左氏》不如《史记》。晚明人在使用文字上近于无限,而内容、境界不成。

一个大诗人、大文人使用语言最自由而且完善。“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至少不是伟大诗人。一个文人要能用别人不敢用的字句。

我国文字愈来离语言愈远。《史记》与语言尚近,引用古书多所改削,其中多用汉当时俗语。大文人敢用口语中字句去写文,可是他用上去便成古典了。必得有这样本领,才配用俗语,才配用方言。由此点观之,凡作文最善于利用方言俗语的都是身上古典气极重的人。司马迁写《史记》雅洁之至,一切古典皆雅洁,一切美的基本条件便是洁白受采,“绘事后素”(《论语•八佾》)。洁,诚然不是艺术最高境界,但是艺术的起码功夫。一个大作家使用俗语用得雅洁,故能成为古典。不知文者,以为是大众化了;知文者看来,是古典。

“骈”,唯中国有,刘师培《中古文学史》所谓“华夏所独”。

为文不可不会利用骈句,此乃中国文字特长,而不可用死。

散文是因果相生,纵的;骈文是并列的。骈,甲乙并立,无因果关系;散,因果相生。

骈句(parallel sentence),不一定是四六对句。骈句意思“对”,句法不甚“对”。《礼记•礼运》:“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这是骈句,不是对句。

凡骈句多为警句(佳句),亦近于格言、座右铭。读书要看警句,必有与己相合者。对句则分量上差。

《典论•论文》:“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忽百世之功。”此亦骈句,且字数较整齐。

《五代史•伶官传序》:“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欧氏此二句是骈句,近于格言,而非警句。人有所嗜,必为之累。佛无所溺,故曰“大雄、大勇、大智”。

格言是教训,没有感情,如“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朱用纯《朱氏家训》第一章)。警句有哲理,凡哲理多带有感情。格言没有感情,是干枯,不是严肃。《礼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二句,也许带有教训意味,然而又有些“劝”的意味。教训不必有感情;劝,要有感情色彩才能感动人心。古圣先贤悲天悯人之心,是多么大的感情。

骈散,即骈中带散。

上所举《典论•论文》“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二句是骈;“遂营目前之务,而忽百世之功”二句是骈散。“遂营目前之务”是因,“而忽百世之功”是果。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杜甫《曲江二首》其二)此诗后二句不但“骈”,简直“对”,但是上下的,不是平行的;字句是平行,意思是上下,亦骈中带散。

义山诗《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浮世”二句亦骈中带散。义山学老杜而比老杜还美,且美中有力。

骈散不在字数、句法,有似骈而非骈、似非骈而实骈者。

六朝的骈文与唐之“四六”不同,“四六”太匠气。而六朝末庾信已匠气,只注意骈,没有散了。其最大的毛病是好用代字,如写桃用“红雨”,写柳用“灞岸”。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用代字固不始于庾子山,而庾子山用得最多。

骈文成为“四六”,实是骈文的堕落。

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改骈为散,而如《原道》之“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仍是骈。

柳子厚《种树郭橐驼传》“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不但骈,不但能把诗的情调融入散文,且能将诗的格律、形式融入散文。

韩、柳文实乃:寓骈于散,寓散于骈;方散方骈,方骈方散;即骈即散,即散即骈。

文中排句整饬,散句流畅。为文用排句以壮 其“势”,用散句以畅 其“气”。

散——流动,如水;骈——凝炼,如石。只散不好,只骈亦不成,应骈散相间。大自然中无美过水与石者,而中国人最能欣赏水与石之美。

文中散句过多易于散漫。后人文章散漫,多因不会用骈句。

鲁迅、周作人的白话文都有骈句,而他们并非有意如此,一写便如此,且便该如此。

京剧中的“京白”不是京话,白话文不是白话。京话是散行,“京白”便有骈句、有锤炼了。

骈句成心也不成,需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是人工而又要自然。如空手对白刃,必须纯熟,稍一生疏,便害事不浅。然亦不可过熟,过熟易成滥调。

骈文不可用死。《儿女英雄传》,八股气,骈而不化。

句子不一定是骈句、偶句、排句,而只要整齐、凝炼。整齐是形式,凝炼是精神,我们要的是凝炼。安如磐石,稳如泰山,垂绅正笏。然不可只看其形式,当以心眼观其精神,否则如泥胎木偶矣。

在文中排句以求凝炼有二条件:一须有真知灼见,二须有成熟技术。二者缺一不可。否则不是凝炼,是勉强。无技术,不能表现;无知见,则成滥调。

文章华丽易,苦辣难。

文章中《左氏传》《史记》《前汉书》,真好。

《左氏传》甜,而甜得有神韵,好。平常人甜,品易低下。

韵文有神韵,易;散文有神韵,难。欧阳修文章有时颇有神韵。其《伶官传序》“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道理并不深,而有神韵,平淡而好。

Charming(媚人的、可爱的),日本译为爱娇。文章写甜了时可如此。

陶渊明文品高,不是甜,而有神韵。甜则易俗,甜俗,易为世人所喜。

《史记》是辣,尤其《项羽本纪》。辣不是神韵,是深刻。写《高祖本纪》,高祖虽成功,然处处表现其无赖;项羽虽是失败,而处处表现出是英雄。英雄多不是被英雄打倒,而是被无赖打倒。

《汉书》是苦,蘧荬菜,柳花菜。

近代人文章,周作人是甜,鲁迅先生是辣,而《彷徨》中《伤逝》一篇则近于苦矣。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姚鼐《登泰山记》句。今课本点句或作:“苍山负雪,明烛天南……”,非也。前句乃七字,“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盖汶水、徂徕,在泰山南。)

不像散文的散文句,特别有劲。“南望”几句似词。而文中喜此句,涩,涩比滑好。

茶、咖啡、可可之香皆在涩。加糖不为减少苦味,为增加其涩味,可欣赏品尝。

李陵《答苏武书》太单调,只是气盛,“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答李翊书》),然此易成油滑,要有涩味。

文艺上的夸大不可太过,须有情操节制。否则任其自由,则如禅家所言“堕坑落堑”。

心上要有秤尺,然须闭门造车,出门合辙。

不要管观众,只要自本心称量而出,如此方为文学表现正路。尽可不管观众、听众,而无论如何总得有观众、听众,这是文艺上的“悲哀”。

自本心而出是闭门造车;《水浒》所谓“普天下伏侍看官”,元遗山《论诗绝句》末章所谓“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校短长”,是出门合辙。

文艺上的夸大是自本心称量而出,其人美恶未必如此,而在你心上是如此。

“乃知汉地多名姝,胡中无花可方比”(李白《于阗采花》),此是夸大,乃是太白心中称量而出,而我们听了承认,此夸大便成功了。

“咳唾落九天,随风成珠玉”(李白《妾薄命》),夸大到极点,而我们承认它,不讨厌。

利用想象与联想,创造出文艺上的夸大。

文艺上夸大可以,然要有情趣。放肆不是情趣,情趣多生自情操、节制。

描写有二种:

一为绘画的。如《左传》,似水墨画,有飘逸之致;如云龙,得其神气。然此须高手始能生动,否则易成模糊。

一为雕刻的。如《水经注》之写景,近于雕刻,形态清楚逼真。柳宗元山水游记出自《水经注》,故生动飘逸之致少,长处在清楚逼真。如《小石潭记》写鱼:“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又《小丘记》写石:“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 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 熊罴之登于山。”用雕刻的表现法写逼真的形态。用“若”字已有点笨,不如“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十二字。《袁家渴记》:“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纷红骇绿”,不但不像文,且不像诗;像词,且为二等小词。真固真,而品不高。大概凡逼真的,品就不易高。《始得西山宴游记》之“萦青缭白”四字与“纷红骇绿”句法同,而此句比前句高得太多,“青”、“白”之色就比“红”、“绿”高,“萦”、“缭”又比“纷”、“骇”好,再加还有“外与天际,四外如一”。

绘画的,神品;雕刻的,能品。

《水浒》近于前者,《红楼》近于后者。

鲁迅先生受西洋作品影响,加以本人之刻峭,且曾学医,下笔如解剖刀。

盈天地之间皆声、色也,与吾人“缘”最密切。若对声、色无亲密感,不能做精密观察。如此则连普通人都不够,何能做文人?

感人显著,莫过于色;而感人之微妙,莫过于声。

外界动人者:声、色。动,缘于耳目。声自声,色自色,原与人无关,而由于耳目,遂能动人。《赤壁赋》所谓“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写声应使人如闻其声,写色应使人如见其色。能,则是成功;否,则是失败。

《文选》卷四十有繁钦(休伯)《与魏文帝笺》,魏文帝有《答繁钦书》,二书即讨论声、色,且为人之声、色,讨论歌女、艺伎、歌舞。文人对声、色感觉特别锐敏。

平日谈话虽有音,亦有字,字有字义。乐则仅有音,以音之高下、长短、疾徐表现灵魂的最高境界,此乃语言、文字所不能表现。

音乐可与灵魂交响。

文章可分为两类:

一类,为读诵(朗诵)的文章;一类,为玩味(欣赏)的文章。

前者念着好,而往往说理不周,是音乐的。

中国字方块、独体、单音,很难写成音乐性,而若于此中写出音乐性,使成功了。

文章发展到六朝,有音乐性,而是用骈。至韩愈文始能用散文写出音乐性。

六朝文是偏于音乐的,若更能值得人玩味,便是了不起的文章。如《洛阳伽蓝记》《水经注》。

陶渊明文章好,而切忌滑口读过,是玩味的;柳子厚文也是玩味的,不宜朗诵。

文章无论读诵(音乐)的,还是玩味(造形)的,没有一个好的造形是不会有很深意义的,不能动人。

文学艺术代表一国国民最高情绪之表现。情绪不如说情操。情绪人人可有,而情操必得道之人、有修养之人。情操非情绪,亦非西洋所谓个性,因个性乃听其自然之表现,而文学艺术最高的情操的表现非听其自然之表现。个性与生俱来,故曰“禀性难移”,或曰“三岁见老”。大艺术家所表现之个性绝与此不同,实为一种“禅”。以之:

第一,发掘自己(掘出灵魂深处)。然此仍但为原料(raw­materials)。

[明]陈洪绶《陶渊明归去图》

第二,完成自己。须自己用力始得。可是圣人绝非“自了汉”,禹之三过其门而不入可见儒家精神;佛说“众生有一不成佛,我誓不成佛”;耶稣背十字架为世人赎罪,担荷人生罪过。

第三,表现自己。不表现,人如何能知是什么。用什么表现?为人类办一点事情即表现自己。

禅在表现上不成,在发掘、完成上有佛之精神,而少“众生有一不成佛我誓不成佛”之精神。近人在为学方面,多是发掘、完成两方面,不能踏实去干。必踏实去干,始能真有表现。

欲了解中国文学艺术,必须了解一点禅。

天地间文艺学术皆可分为二种:

(一)形而上,精神,心;(二)形而下,物质,物。

无论为哪一种,只要从人手中制出,必须有诗意,否则便失去存在之意义与价值。若一个人胸中一点诗意也没有,那么此人生活便俗到毫无价值与意义。

文学作品中多有诗的成分,如《左传》《庄子》。

声韵、格律,是狭义的诗;广义的诗,凡真实的作品皆是诗。音节之美,不关平仄。

作《汉书》的班固是一个诗人,至少是最了解诗(狭义的诗)的。《史》《汉》都是好的作品,不过司马迁比起班固来更为诗人气些,亦即司马迁比班固更富于诗人天才。班固是后天学者,吾人虽未见司马迁之诗,而《史记》中往往有诗之意境。《汉书》则不然。以读“文”的眼光视之,不及《史记》,诗味差,故不起劲。

司马迁即使没读过《三百篇》,也不害其为诗人。班固天才虽不及马,而对《三百篇》之功夫深于马。马是诗人,班是学者,班固可以当“学人”二字。《史记》之了不起在“纪传”,《汉书》之所以了不起在“志”(如《地理志》《食货志》)。班天才或不及马,而在研究上真了不起。

班固各“志”皆以《诗》解之,可见“诗”无处不在,班氏真通“诗”。《食货志》谓《诗》为太师所采:孟春三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行人亦官名。)

王者←太师←行人←民间。

《史记》是天才,不易学;《汉书》可以学而得。《汉书》有点“涩”,此对“滑”而言。滑是病,其实涩亦病,而亦药,可以治滑。

涩与凝炼有关,但凝炼不等于涩。《汉书》比《史记》凝炼,但不生动,应既凝炼又生动,宽猛相济,刚柔相济。

《史记》中“太史公曰”几句真结得好。如《项羽本纪》之结语,非如此结不可。(有材料,亦要能整理。)

读《史记》注意其冲动,不是叫嚣。注意其短篇。

十一

魏文帝曹丕——中国文学批评与散文之开山大师。

人人未必天生有文人天才,然人人几乎可以修养成文人。魏文帝天才不太高,而修养超过魏武、陈王。

曹氏父子,在诗,子桓、子建皆不及武帝;在文,武帝、子建不及子桓。

文帝感觉锐敏、感情热烈而理智又非常发达。人欲成一伟大思想家、文学家,此三条件必须具备。

《左传》《史记》虽是散文,而终究是史。杨恽《报孙会宗书》、李陵《答苏武书》、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等,文章好,而其意不在“文”。真正第一个为文学而文学的开山宗师是魏文帝。天才虽浅,修养功深。

人与文均须有情操。情,情感;操,纪律中有活动,活动中有纪律,即所谓“操”。意志要能训练感情,可是不能无感情。如沈尹默先生论书诗句所言:“使笔如调生马驹 。”(《论书诗》)

中国散文家中,古今无一人感觉如文帝之锐敏而情感又如此之热烈者。魏文帝用极冷静的理智驾驭(支配、管理)极热烈的情感,故有情操,有节奏。此需要天才,也需要修养。

文帝感情极热烈而又有情操。李陵做人、作文皆少情操;曹子建满腹怨望之气,让人读了不高兴;文帝能以冷静头脑驾驭热烈感情。而六朝多只有冷静头脑没有热烈感情,所写只是很漂亮的一些话,我们并不能受其感动。

魏文帝虽贵为天子,而真抱有寂寞心,真敏感,如清之纳兰性德。

《答苏武书》《报孙会宗书》《为幽州牧与彭宠书》诸篇,文章好,而其中皆有说理。魏文帝之《与吴质书》(五月十八日)只是抒情,虽散文而有诗之美,可称散文诗。

中国文字整齐、凝炼,乃其特长。如四六骈体,真美,为外国文字所无。可是整齐、凝炼,结果易走向死板,只余形式而无精神。

文帝之《与吴质书》虽整齐、凝炼,而又有弹性,有生气,有生命。《答苏武书》《报孙会宗书》有弹性,少凝炼。明清八股无弹性,无生气。鲁迅先生文章即整齐、凝炼中有弹性,有生气。

魏文帝散文真是抒情诗,有天才,也有苦心。

文帝虽写散文而用写诗之严谨笔法。其用字切合,且叙述有层次。

《与吴质书》有层次,一步紧似一步,—步深似一步,绝非堆砌。此篇叙游部分,先屋内后屋外,先昼后夜,先学后游,由静而动,富有层次,可见其理智。用字亦可为吾人学文之模范教师。其用字之好,真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美不胜收。至写到夜间,真写得好,真是文学:

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

必感觉锐敏、感情热烈之人始能写出。真是诗一般的散文,是抒情诗。文章写到这儿,不但响,且越来越高、越来越深、越来越远。高已好,深、远尤难。至“今果分别,各在一方。……每一念至,何时可言”,感情真烧起来。文帝真能操纵自己的感情,压便下去,提便起来,后之诗人有此功夫否?有此修养否?

抒情诗的散文是很好的文人的自白,可看出其生活及内心。

魏文帝《与吴质书》“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四句,比之李陵《答苏武书》“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长坐听之,不觉泪下”,先别其异同,然后可言优劣。李陵是扛枪杆的,是愤慨;文帝是沉静的,是敏感的。愤慨、沉静,汉魏两朝之文章分野即在此。

文帝有冷静头脑、敏锐感觉、热烈情感,文人条件俱备。

魏文帝《与吴质书》(二月三日)之开端:“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寒暄语亦韵长。

文人早熟——先衰,敏感——多悲。文帝亦然。

文帝善用对比(contrast)。长短、黑白、乐悲。信中“昔日游处”以下,先写乐,后写悲,才更悲。

信中“言中之物”——“徐陈应刘,一时俱逝”,“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物外之言”——“一时俱逝”之后至“顷撰其遗文”之前一节是。“都为一集”之后,按言中之物,当接“现古今文人”,中加之数句,亦物外之言。

此真是文之所以为“文”,而非说理文字。

十二

史书中录人言语多有白话,如《史记》之“夥颐”,《晋书》之“宁馨儿”。不用白话不能传出当日精神。故史书雅文亦用之。

《世说》中桓温过王敦墓,指曰:“可儿!可儿!”“可儿”,亦当时口语,传神而不可译。“人”“儿”古通;“可”,“一方明月可中庭”(刘禹锡《金陵五题•生公讲堂》),“客有可人期不来”(陈师道《绝句》)。The Darling (《可爱的人》)(契柯夫著,周岂明译),charming,darling,昵;中国“可”字似较西字charming大方,较硬。

伍子胥说“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史记•伍子胥列传》),虽非道德君子,然敢作敢为,尚不失为“磊落英雄”。一篇《答苏武书》,李陵无一句如此。

《答苏武书》一方面是辩白,一方面是负气。辩白不足取,负气处尚可观。

杨恽(子幼)《报孙会宗书》,他明知全身免祸、明哲保身的道理而故犯,只是不甘心。

李陵只替自己说话,还没说明白;杨恽代天下人说话。

《论语•述而》:“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陶渊明《饮酒》:“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杨恽《报孙会宗书》:“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杨恽与孔子“从吾所好”不同,孔子有吃苦忍辱精神,杨恽只是放纵。陶渊明真是儒家精神,比韩愈、杜甫通。陶渊明够圆通、冲淡了,而所说仍不及孔子缓和。陶究竟是诗人,孔子“从吾所好”是伟大哲人、诗人态度。

朱浮《为幽州牧与彭宠书》:首用两骈句——“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做大前提,再用故事以证明之。实则“智”为陪、为宾,“愚”为要、为主。结尾再以骈句结——“无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雠者所快”——仍好。此等文字少见,甚好。除“文”好外,言中之物亦好,可做格言。

文中“辽东白豕”一段,是神来之笔。

嵇康(叔夜)好锻。凡有思想、有感觉的人,其嗜好、其习惯皆是有意的、自觉的、象征的。世上许多事无法改善,硬得和铁一样,怎样能拿来放到火里烧一烧,用钳锤在砧子上凿一凿,炼得它软得如同面条一样,要它怎样便怎样,岂不痛快!

嵇叔夜是任性纵情,不愿受约束限制,不能勉强;而社会是束缚,是勉强。若一切任之亦可,而又知其不可,此叔夜之所以痛苦。

佚名《竹林七贤》

俗云:打人别打脸,揭人别揭短。又云:西瓜皮打秃子,情理难容。

鲁迅先生有与嵇叔夜相似处,他们专拿西瓜皮打秃子的脸,所以到处是仇敌。

老杜写李白:“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其实李白尚不至如此,嵇叔夜才真是如此,就因为他爱说真话,好戳别人的纸老虎,揭人的短处。世上一般人都是讳疾忌医,你揭人的短,戳破人的虚伪,虽是求真,却行不通。这样人有四字送他:“愤世疾邪”。

愤世疾邪的人是世上不可少的。这与无聊的名士、狂人截然不同。后者骂世是自我出发,自命不凡,这种名士、文人要说杀就该杀,他们一不如意便使酒骂座,无以名之,只好名曰疯狗,既是疯狗,还是打杀为妙。

然要像嵇康、鲁迅他们,说真话,是社会的良医,世人欲杀,哀哉!

刘孝标《重答刘秣陵沼书》为六朝文,六朝文华丽不易蕴藉,而此篇收得真蕴藉,一点也不觉得秃,不觉其不足。

刘氏此文象征寂寞心,不然何必给死人写信?——活人已无一知己。

退之文不见得好,而有独到之处 。“文起八代之衰”(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此语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

韩愈是革新,也是复古——日光之下没有新鲜事儿。凡革新之事,其中往往有复古精神。若只提倡革新,其中没有复古精神,是飘摇不定的;若只提倡复古,其中没有革新精神,是失败的。韩退之有革新精神,有复古意义。

柳子厚山水游记出自《水经注》而与《水经注》不同。《水经注》是自然而然,如生于旷野沃土之树木;柳氏游记是不自然的,如生于石罅瘠土中的树木,臃肿蜷曲;柳氏游记是受压迫的,如生于严厉暴虐父母膝下的子女;《水经注》条达畅茂,即如生于慈爱贤明父母之下的子女。生于石罅瘠土中之树木折枝偃抑,是病态的。《水经注》是健康的,柳子厚游记是病态的,何能滑口读过?

柳子厚游记有“萦青缭白”(《始得西山宴游记》)句,东坡诗有“山耶云耶远莫知”(《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二者意境相近,而柳文高于苏诗远矣,融四字成一境界。

十三

人称鲁迅是“中国的契柯夫”。但契柯夫骂人时都是诗,无论何时,其作品中皆有温情;鲁迅先生不然,其作品中没有温情。

《呐喊》不能代表鲁迅先生的作风,可以代表的是《彷徨》。如《在酒楼上》,真是砍头扛枷,死不饶人,一凉到底。因为他是在压迫中活起来,所以有此作风,不但无温情,而且简直是冷酷,但他能写成诗。《伤逝》一篇最冷酷,最诗味。

《朝花夕拾》比《野草》更富于诗味——幼年的回忆。

我们研究诗人的心理,就看他的感觉和记忆。诗人都是感觉最锐敏而记忆最生动的,其记忆不是记账似的死板的记忆,是生动的、活起来的。

诗人之所以痛苦最大,亦在其感觉锐敏、记忆生动。

十四

吾人作文应如掘地及泉,自地心冒出。

杜牧之诗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天外奇峰即眼前的山。常人“世眼观物”,近则越过,远则不及。特出的人既能看到天外,又能看到眼前。文即须如此。

庄子云:化臭腐为神奇。(《庄子•知北游》)

要在平凡中发现神奇,又要在神奇中发现平凡。无论何种学问,皆当如此做,始非“世法”。在我身上发现人,在人身上发现我;而“世法”,人、我分别太清。

处世有时不可真。正如鲁迅《野草•立论》所写,小儿弥月,说小孩将来会死这真话的人,得到了大家合力的痛打。

而文人是表现性情的,必须真。诗人以不说强说、不笑强笑为苦。学文要助长真感情,才能有创作表现。

文章要有力的表现、动的姿态,但要“诚”。

凡诚的表现都好,只要不是故意自显,应是内心的要求,是“诗法”,不是“世法”。

西洋所说“生命的跳舞”(the dance of life),即余所谓力的表现、动的姿态,东坡所谓“气象峥嵘”。跳舞是力,是动,而且有节奏、步伐;溜冰虽有技术而无节奏。有节奏即有纪律——情操。

前所说情操,情是热烈的;而操是节奏的,有纪律的,使热烈的情感合乎纪律,即最高的诗的境界。

力——内,动——外。内在的力(生命),文字的技术(节奏),二者缺一不可。

文章有风趣是好,然必须有真感觉、真思想。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放翁《文章》诗句,诗不好,道理是。那么,瞎猫碰死老鼠吗?——死猫连死老鼠都碰不上。

文本无法,文成而法立。有法便是印板文字。

有法可学者必有弊,法未学成反学成其弊习。无法可学反要去学,方为真法。

左思《三都赋》十年而成。凡一部伟大作品,皆是“巧迟”,无“拙速”。

著作要巧迟,而练习要拙速,如此方不致视做畏途。

写字当注意长短、远近、俯仰、迎拒。写文章要心眼明澈,能摄能收。

文章要有过渡,连而不连,不连而连,然又须能断。摄与放,断与连,非二。不可死于句下。

宋人论诗眼,五言诗第三字,七言诗第五字,传神在此。散文亦然,亦须“眼”,而其“眼”无定。

功深养 到,学养 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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