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哦,是仙台的……”
虽然家康努力地想要集中视线,但是那乏力的眼神,却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气力耗尽的病人。
政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家康。
以往那股在接待异国使臣时所散发出来的威严,早已不复可寻;此刻的他,就好像一座被太阳晒乾了的五轮塔一样。
只见他以虚弱的眼神看着政宗说道:
“呃、这是、这是……”
待视力逐渐恢复之後,家康一边对着政宗点头,一边乏力地挥了挥手。
“哦,你也到京裏来啦?来,到我身边来说话吧……”
目睹家康这副模样,政宗突然觉得不知如何开口告诉对方自己的计划。
“大御所,你看起来好累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别笑我,政宗,这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我老了。不过,你来得可真早啊!”
“不要装得这么脆弱!我不要听你说这种儍话!”
“谢谢你!不瞒你说,江户方面对伊达有很多批评。”
“江户对我有所批评……”
“是啊!他们说伊达军队一回到江户,就会立刻放火焚烧市街。因此,比较性急的人早已准备要逃走了。”
“哦?你是说政宗有意要谋叛吗?”
家康依然撑着上半身点头说道:
“我既不能保全秀赖母子的生命,自己的儿子忠辉又意图举兵谋叛……这样的家康和将军,如何能保有天下呢?难怪伊达会感到生气。不过,这种谋叛在性质方面和明智的谋叛全然不同。”
“你、你说什么?”
“明智是因为害怕织田而起兵谋叛,因此他的天下只能保有三天,但是这一次却不同。伊达知道德川家的大限将至,乃决定起兵谋叛,因此伊达一定会获胜……”
“大、大御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家康乏力地轻咳着。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难道你忘了要谋叛的人是我伊达政宗吗?”
“我没忘啊!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要和你商量。”
刹时政宗觉得全身汗毛直立。
在短短的一夜之间,家康似乎突然变得老迈、昏聩了。
“你要和伊达政宗商量有关伊达政宗谋叛的事情……大御所,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伊达政宗啊!”
“哦,我知道。就因为你是政宗,所以我觉得应该和你商量才对。坦白说,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在政宗的一生当中,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吃惊的事情。虽然他一向自诩具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气度,但是面对家康如此骇人的转变,政宗也不禁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十分苍白。
(他的言谈之间丝毫没有威胁之意。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一股突然升起的警觉,使得他再度充满了斗志。
“大御所!你是因为无法帮助秀赖母子而太过伤心,以致失去了理智。请你赶快清醒过来,发兵讨伐我这个意图谋叛的罪臣吧!”
“哦,你也这么想吗?老实说,我也认为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这么说来,你要立刻派人巩固江户的防务喽?”
“不,还不到时候呢!在此之前,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大御所,你又来了……难道你不知道想要谋叛的是我伊达政宗吗?”
“我当然知道是你,政宗。”
“那么,你还要和我商量有关讨伐政宗的问题?”
“是的,难道我这样做不对吗?正因为是你要谋叛,所以我认为和你商量是最方便。怎么?难道你认为我的作法太不合常理?”
“呃!这个、你的作法……”
“如果我只有四、五十岁,还有讨伐你的力量,那么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发兵讨伐你。但是,如今我已年逾七十,因此想法自然有所不同。”
“哦!”
“在你眼中看来,德川父子的确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如果你因此而想要讨伐我,那么我还能表示什么意见呢?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如今能够取代我掌理天下的,只有伊达政宗。你必须相信我的眼光,因为我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这么想。”
“……”
“你知道吗?我对你说的句句实话。对於一个无法救助秀赖母子的失德之人,你怎能期望他会使天下归於太平呢?我最清楚自己的力量……因此,政宗的谋叛还是由政宗自己来做较好……如此才能在牺牲最少的情况下,成就大事。讨伐秀忠的方法很多,例如你可以在这一、二天内趁他返回伏见城时,亲自前去迎接,然後强迫他切腹自杀……至於以後的事,那就必须运用你自己的智慧了。”
政宗下禁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家康。
这的确是出自家康之口。
现在要杀死家康,可说易如反掌。
当然,让忠辉提早一步回到伏见,然後迫使秀忠切腹自杀的方法确实不只一种。
等到秀忠切腹之後,忠辉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外宣称:
“虽然导致秀赖母子自尽身亡是将军一人的过错,但是大御所却因为觉得愧对已故太阁而引咎自杀。将军在得知此一消息之後,也因深感内疚而在伏见切腹自杀……因而由我继承将军之职。”
如此一来,忠辉就可以顺利继承将军之职,而下致引起大乱。
(一切不可能的计划都变成可能了……)
尽管如此,政宗却打从心底感到战栗不已。
这个外表看起来老迈、昏聩的家康,事实上对任何事情看得非常透彻。
“伊达啊!不瞒你说,我还想多知道一点有关这世间的事情呢!”
“噢!”
“我无意盗取天下,只想配合万民的希望,创造一个太平之世。我这一生都在为太平而努力,但却也不免害怕因而背上盗取天下之名……我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事实上,神佛并不了解我的心意。虽然他们把天下交给我……但是最後却因为我的骄傲、自大,而使得神佛决定收回成命。”
“……”
“一个背负深重罪孽的人,怎可能瞒得过上天雪亮的眼睛呢?”
政宗不禁低下头来。一股激荡、澎湃的情感冲激着政宗的内心,令他感受到一种强力的震撼。
二
政宗一直守在解除全副武装的家康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服下汤药,然後又假装严厉地斥责他脆弱的表现。
“祝贺战胜的人很快就会陆陆续续地到来,因此你必须尽快对褒赏封地之事做好安排才行。”
听到这话之後,家康茫然地看着政宗,然後微微地点点头。
“是吗?那么你愿意为我讨伐那些意图谋叛的人吗?”
“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你可以就此和伊达一刀两断。”
政宗激动的说完之後,才发现泪流满面的不是家康,而是自己。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神佛认为大御所没有统御天下的资格,那么政宗又怎会有能力去治理万民呢?对於所谓的天命,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这么说来,你不会讨伐德川家喽?”
“那当然!现在我们所要做的,是有关战争的善後处理,因此你必须赶快下定决心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了,伊达……”
服下汤药之後,家康的脸上终於逐渐恢复血色,并且安静地睡着了。
家康正式於二条城接见诸大名,是在五月十日。至於和将军秀忠单独会谈,则是在十一日。
到了五月十二日,将军正式命令高力忠房、板仓重宗等人,开始全力追缉大坂余党。
在政宗的眼裏,家康已经从打击当中重新站了起来……因为当他接见将军秀忠时,态度显得从容不迫。在这之前,家康的脸上始终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迷惘神色。
“这是家康吗?”
当回到二条城後首次看到家康时,藤堂高虎和锅岛胜重都忍不住大吃一惊。
在这同时,世间也相继传出了许多谣言。
“家康已经战死了。现在活着的那个不是家康,而是从骏府带来的影武者(替身)。”
当然,这些传闻很快就不攻自破了。因为,当家康於十三日接见前来拜谒的毛利宗瑞(辉元)之子秀就、中川久盛、寺泽广高及来到二条城表达问候之意的大批侩众时,已经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而当十五日会见公家众及门迹、在城内聆听天台宗论义及会见细川忠兴之于忠利时,家康已经又是以往那个颇具威严的大御所了。
在这段期间,政宗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边。
(家康并没有灭掉伊达家的想法……)
由於已经了解家康的心意,因此政宗的想法也随之改变。
俗话所说的“英雄知英雄”,或许就是政宗和家康的最佳写照吧?总之,当政宗不再视家康为敌人时,内心的叛骨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随着心境的改变,政宗愈发能够体会家康之所以必须扶持秀吉後代的想法。
(愈是想要夺取天下,就愈难到手……)
在超越智略及才干处,有一个由命运所形成的巨大根源根深柢固地存活着。这个巨大的根源,即是一般所谓的“德之根”。
历代祖先所默默累积的德之根,往往关系着後代子孙的盛衰。如果根源不够深、下够大,那么夺取天下便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这也意味着,信长和秀吉的梦之所以破灭,主要是由於德之根不够深远。
政宗也是如此!事实上,他并没有非要打倒家康不可的理由。没有理由而意图叛乱,那么如何能治理天下呢?
(是的!不论是在何时、何地,叛乱终究还是叛乱,而天下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到手的……)
因此政宗认为,如果想要求得天下,就必须站在无私的立场,默默地为民众谋福、积德才行。
换言之,唯有树立道德之根,并令其延及子孙,天下才会展现在自己面前。
(现在天下应该交给家康才对……)
政宗终於体悟到这个事实。
一旦觉悟以後,则最令他挂心的,莫过於上总介忠辉的事情。
(家康到底打算如何处理呢?)
首先接受家康表扬的,是战功彪炳的越前忠直和纪州的浅野长晟。不过,由於这是众所公认的事实,因此当然没有人会表示异议。
问题是,既然褒奖忠直,当然就得要责罚忠辉。因为年幼的义直(尾张)和赖宣(后来的纪伊)都能在家老的帮助下建立功勋,而年长的忠辉却丝毫没有建树。
(在这次战役之中,一定要有人受到责罚、减封……)
话虽如此,但是政宗却不会贸然开口询问。由於政宗本身是继越前、浅野之後的大功臣,因此对於未能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辉,自然不好说出任何帮助的话来……
忠辉於二条城首次会见家康,是在十一日秀忠与家康的秘密会议结束以後。
当时家康并未劈头责骂忠辉,反而是没有建立任何功勋的忠辉出言顶撞父亲。
“父亲大人,恭喜你得胜了。”
虽然嘴裏这么说,但是他的脸上并未露出喜悦的神色。
“哦,你到啦?义直和赖宣也到了。我看,你就暂时待在城内休息吧!”
“休息……你是说,没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去做的,是吗?”
“你想做事?好,那么你就去修筑大坂附近的道路吧!你只要帮助那些人就可以了。”
“父亲!”
“怎么?你不服吗?”
“我当然不服!修筑大坂附近的道路,是迟到战场的大名们该做的事情。换言之,这是一种惩罚。”
“哦,你也知道这一点吗?”
“是的。不过,我希望能担任盘点大坂城金银的工作。”
“这项工作已经有人做了,是我和将军家商量之後决定的。”
“哦,那个人是谁呢?”
“是後藤光次和安藤重信。毕竟,有关金银之事是草率不得的。”
忠辉呼呼地笑了起来。
“难道你认为我会和大久保长安一样,偷偷地把钱藏起来吗?事实上,我对大坂城的金银总数,早已了若指掌了。”
“哦,你已经计算过了?那么,总数是多少呢?”
“黄金大约有三万枚,白银则将近两万五千枚。”
政宗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知忠辉又想到了什么事情,居然会提起金银的问题。
事实上,此时後藤光次早已进入大坂城,对金银的总数重新加以调查。
根据他向秀忠所提出的报告,实际上黄金总数为两万八千六十枚,白银为两万四千枚。
他所提出的总数与忠辉大致吻合。但是,忠辉并不是应该做这项工作的人。
家康直到这时才开始斥责忠辉。
“你给我小心一点,不要故意去搅乱将军家的工作。这种习惯并不好,上总介。”
“哦?这种习惯有什么不好呢?我认为像金银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详细点检……”
“住口!如果你去点检金银,则只会招致他人的误解。人们会以为你想偷取大坂城的金银作为军费,以便推翻将军……一旦江户出现了这种传闻,你该如何是好呢?”
“父亲,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呢?”
“所有的误解都是从愚蠢的行为当中产生出来的。再说,这究竟是传闻或是你真的有这种想法,目前还不知道呢!如果你真想背叛将军家,不,即使你只是想要威胁他,一样会做出这种事情。由於你担心自己因为没有建立功劳而遭到指责,因而决定只要我一斥责,你就要表现出背叛之意……我早就看透你的意图了。因此,如果你还一意孤行,终必会导致身败名裂的下场。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你最好谨慎一点。”
事实上,家康的这一番话并非全然没有根据。
(真的吗?……江户所盛传的叛乱谣言,真的是忠辉所散播的吗?……)
政宗不禁闭目沈思。此刻在他的眼中看来,忠辉那充满叛逆性格的动作,只不过是令人困扰的霸气罢了。
如果他再继续这么率性而为,那么无异是自取灭亡。
“我才不要担任道路修筑的工作呢!算了,我还是待在城裏算了。”
忠辉态度傲然地说道。
三
忠辉顶撞父亲的理由很多。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秀赖母子自杀,因而使得这位御曹司感到非常气愤。
忠辉认为,井伊直政之所以会向粮仓发炮,是由於父亲家康和哥哥将军商量之後做成的决定。
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帮助秀赖,但暗底裏却使用阴险的手段将他杀害。既然一开始就准备杀害秀赖母子,为什么不堂而皇之地亲自派遣使者前去呢?或者也可以采取说服的方式,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开城投降的……
在忠辉的眼中,家康这种“明为帮助,实为杀害”的作法,就好像对乳臭未乾的越前忠直一样。换言之,他认为家康将重要的政务问题弃之不顾,反而玩着这种欺骗小孩的游戏。
不论何时何地,大将都应该站在最前面: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如此才能有效地鼓舞士气,获得最後的胜利。但是,如果只是躲在背後玩弄技巧而歼灭敌人,那么纵使胜了也没什么光彩可言。
此外,当天的先锋明明是前田部队,结果忠直却故意违背将军和家康的决定,率先攻打敌军:这种违反军令的作法非但没有受到处罚,反而还被大御所当众表扬,这叫忠辉如何能心服呢?
家康的作法,令忠辉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般地受人欺骗……因为自己的母亲是商人出身,所以才会招致这种屈辱……?
同样是自己的儿子,家康既不派他航行海外,又不肯把大坂城交给他,甚至还把他赶到越後,而先前的冬之阵又命他留守江户……这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使得忠辉的内心产生一股压迫感。
不,不只是我。连和我有关的伊达家,也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这事可以原谅吗?)
一股不平的情绪下断地冲激着忠辉的内心。
从 说到这儿,政宗又忍不发出了一声低吟。
当时世间盛传家康早已确立了御三家的人选,以便为幕府的基业谋长久之计。
然而,政宗知道家康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如外传只是为了延续德川的家业。原先政宗以为家康所选定的御三家,是在将军家以外,另外设立义直(尾张)、赖宣(纪州)及赖房(水户)等三家。
如今事实证明,家康心目中所想的御三家,绝对不是只为了继承德川家的家业。将军家和义直、赖宣……此即意味着将军家本身也被归於臣下之属,不但必须接受监督,而且还清楚地和大内划分开来。
接着又任么儿水户为副将军,以便严密地监督将军的人品、才干。
如果没有了这个监督役的设立,那么将军家极可能成为专政、独裁的暴君。
因之,唯一能够直接向大内呈献奏闻的,仅限於水户家。
换言之,水户家有权批评任何人、有权向大内呈献奏闻。这么一来,大内就能很快地察觉其他诸侯的阴谋及不轨行为。
“嗯!”
“怎么样?政宗。这就是我希望天皇能册立赖房为副将军的原因,你了解吗?”
“是……是的,我完全了解。”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想起,如果选的不是赖房而是忠辉……那该如何是好呢?
家康以平稳的语气说道:
“赖房由我一手带大,因此我很清楚他的个性。今後他不但是日本政治的监督人,同时也是将军的监视役,为了使他能善尽职责,首先必须让他了解这个国家的整个历史才行。”
“大御所所言甚是……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克尽评断将军政治善恶之职责了。”
“这也就是说,我必须尽快让水户了解日本的国体。在对本国的了解不输给大内的情况下,双方必然可以携手合作,建立一个适合全民的国体。我相信这么一来,日本一定可以迅速地成长、繁荣……而我也能够瞑目於九泉之下。”
政宗未置一词,只是不停地点着头。
家康的想法是,如果御三家当中没有杰出的人才出现,那么就可以自诸侯当中,选出一个优秀的人担任将军之职。而能够担任此项奏闻工作的,仅限於水户家。这种开阔的胸襟,令政宗不由得肃然起敬。
不论何等大公无私的人,也都下免会有一些私心,总是希望自家的血脉能够代代流传、总是希望家中能够出现伟大人物……但是家康却完全没有这种自私的想法。
在代代世袭的日本国内,能够坦然将这些事情告诸旁人的,唯独人生经</a>验丰富、处事冷静的家康而已。
“我实在非常惊讶!哈哈哈……”
政宗纵声大笑。
“起初我确实十分震惊,认为年仅十五岁的赖房居然要取代我政宗……不,现在我终於也能敞开心胸,做一个好大名了。毕竟,天下是大家所共有的。很高兴大御所後继有人,这是值得夸耀的事呢!”
“是吗?你真的了解吗?事实上,秀赖的事情对我而言,是这一生当中最大的失败,我到现在还一直耿耿於怀。”
说到这儿,家康又轻声催促崇传:
“快把後文拿给伊达大人过目,也许他有更好的建议呢!”
六
在前文中清楚地披沥自己之国体观的家康,於後文中则坦诚地阐述自己的意见。
事实上,这些文章可以说是对江户时代封建时期根本精神的探讨。
後文上写着“家康百条”。由其内容可见,这个昭示大内公家的诸条文,主要是针对为了让子孙长久处在自己理想祖国而做的苦心建议。在阅读之际,政宗几度凝神叹息,深受感动。
唯有深入体味,才能了解家康忧国忧民的心情及崇传的文章是多么地用心。
一、威武不屈,遵奉帝位,不可逾越天地君臣之礼。国之职分,旨在促使全民安详,而非光耀祖先、荣显子孙。汤武圣德,後世之人宜加奉行。
这是列於後文当中的第一条。本段的大意,在於阐明政治并非为了光耀自己的祖先、荣显自己的子孙:国家是为了确保全民安详而产生的。事实上,这是能够确实掌握国体的家康,对於民主主义的根本所下之结论。
二、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亦非自己之天下,故凡事均应归於仁而深入研究。仁之本身,即已具备四径、九径,故不可一日背离其旨。
三、本朝乃神武显明之地,绝不亚於文学异域(外国),故宜设立学校,以使国家昌盛。
四、不可违背吾所订立之各项条目。不论嫡予、实予,若有不能延续家督之职之情节时,应由大老及老臣会商评定,於家中挑选具有才干者继任之。
五、武者不遵武道,士人昧於士道,即世俗所谓之愚将、鄙将,非为良将。此革纵有超越常人之韬略、智谋,亦不足以担任征夷大将军之职。
综观这洋洋洒洒的一百项条文,无一不是家康的精心创见,因而每一条均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当读到“纵有超越常人之韬略、智谋……”时,政宗不禁放下草案,低头沈思起来。
(是了,毕竟我并没有成为征夷大将军的才干……)
谈到智略,太阁绝对不亚於家康。但也正因为他自认不亚於他人,因而离仁愈来愈远。一个缺乏仁心的人,如何能君临天下、统领万民呢?……
(是的!我也只能竭尽自己所能,全力辅佐为政者罢了……)
对政宗而言,这是他首次经验到“知我”的大悟。
政宗觉得全身麻痹。而当他逐渐从麻痹当中苏醒过来时,一个洗练、沈静的政宗诞生了。
政宗很郑重地把草案交还给家康。
“真是谢谢你,政宗终於了解真正的自我了。”
“哦,有没有你不喜欢的地方呢?”
“只有一个地方……”
“哦?还是有吗?”
“是的,那就是这一百条似乎和上总介忠辉大人全然无关。”
说完以後,连政宗自己也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贸然提起忠辉的事呢……?)
家康的眉间刹时堆起一团乌云。
但是,他那平淡的语气却依然没变。
“政宗啊!”
“在!”
“天下并不是为我一个人而成就的。有关上总介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
“你是说……”
“为了对太阁有所交代……不,为了向大内谢罪,我决定一待回到江户,就立刻将他流放到高田。”
“你、不再重新考虑吗?……”
“是的。如果不这么做,我家康就会沦为一个道貌岸然的愚蠢之人。毕竟,我还是很害旧遭到後世万民的指责的。”
“可是,除了高田以外,其他的地方……”
“我是把他贬为平民,不是更改封地。不瞒你说,我已经决定把他监禁在武藏的深谷裏了。”
说到这儿,家康的眼眸中首次露出一丝光芒。
“崇传,你是此事的秘密证人。一个违反天地之道的人,怎么能拥有领地呢?所以我要让他闭居於深谷之中……这是我对世人的一个交代。至於其他的事情,我会完全交给将军家处理,再也不会过问了……毕竟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可悲的凡夫俗子而已。”
政宗紧咬双唇,黯然地把视线移向庭院裹的石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他那即将爆发的呜咽之声……
七
除了武家诸法度十三条以外,家康还加上大内及公家法度,并且制定了诸法本山、本寺的法度。之後又推举左大臣二条昭实为关白,并於改元(七月十三日)後的元和元年八月四日自京城出发。
至於秀忠,则已经在十五天以前,也就是七月十九日由伏见朝江户出发了。
宛如恶梦一般的大坂冬、夏之阵,至此终於宣告落幕。这时,大坂和堺地又再度恢复了昔日的热闹景况,而历经战火洗礼的人们也纷纷回到故居,开始重整家园。
但是,因为这场战争而从世上消失的,并不只是秀赖母子,还有很多无辜的百姓也和他们遭到相同的命运。
那些逃出城的百姓及长曾我部盛亲、伊势局所生的国松丸等,最後都被逮捕处刑。
此外,丰家的旧臣增田长盛,也以七十一岁之高龄自戕身亡。在这出悲剧当中,最早离开大坂的片桐且元於五月二十八日病死,享年六十三岁。
丰家唯一幸存的,只有和千姬一起移往江户的国松丸之妹……至此,丰家的血脉随着太阁的辞世,像梦一般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大坂城代由伊势龟山的城主松平忠明担任,并负超重建之责。不过,对於包括战後行赏在内的诸大名之分封,却遭遇了很多困难。
首先遭到削夺封地以资惩罚的,是家康之子忠辉。但是,事情并未因此而宣告结束。
经过这次战役以後,大坂城改为幕府直辖,而浅野长晟移居他处,赖宣则内定封於纪州。
紧接着下来的,就是讨论有关没收福岛正则安艺的问题了。
正则之弟正守因为兄长授意而为丰家作战,而正则本身更是暗中运送兵粮接济大坂,所以招致了谱代众(众家臣)的愤怒。为了平抚谱代众的不满,幕府方面决定没收其安艺领地。
政宗自京城出发返回江户的时间,足足比秀忠晚了五天,也就是在七月二十四日。
当时有关忠辉被贬为平民的命令尚未宣布,因而忠辉仍然和将军二刚一後朝江户出发。
在这段期间,政宗一直刻意避开忠辉及其家臣。因为一旦见到了他们,就免不了要提到有关五郎八姬及忠辉被流放的事情,而这是政宗引以为虑,并且不愿提及的事。
(真是奇怪……)
在前往江户的路上政宗经常这么想。
(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或许因为他们没有获得支援,因此菲利浦三世的军舰才没有来到日本。
但是,现在的政宗和出征大坂时的政宗,早已判若两人。
现在的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比以前更加成熟了。政宗心想:这或许是由於自己从失败当中所获得的经验所致吧?
不,应该说现在的政宗,已经从胜败及成功与否这个小框框裏跳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大人了。
在越过箱根时,政宗突然想起了病中的片仓景纲。
虽然自己已在闰六月十九日敍任正四位参议,而且自己的领地和宇和岛的十万石也都安然无恙,但是在归国的路上,政宗的心情却始终无法平静。
那是因为,他一直挂念着五郎八姬和忠辉的事……
(也许片仓景纲不久之後就会死去……)
一股奇异的不安,促使他很快地越过箱根、大矶及平冢,然後又马不停蹄地乘船渡过了马入川。
“将军家有话传来,赶快出来接旨吧!”
当柳生又右卫门宗矩站在伊达军队的前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时,政宗不禁悚然一惊,手上的繮绳差点掉落地上。
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宗矩会在这裹出现,更没有料到他会是将军派来的使臣。惊讶之余,政宗的行动也变得出人意料。
“哦,是宗矩啊!你来到了一个好地方。”
他边说边看看四周的景色。
“你看到了没?那棵高耸入云的六本松?”
“是的,我看到了。”
“将军的口谕待会儿再说,我要先和你较量一番。”
“啊……?你、你说什么?”
“我想赢过你啊!伊达政宗虽然已经五十岁了,但是自认并未变得老迈、昏庸。现在我必须先确定这一点,否则我是不会停下队伍来接你的口谕的。”
宗矩哑然地和他并辔而行,脸上先是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但随即又摘下斗笠点头说道:
“如果你希望,那就这么做吧!”
他轻松地接受了政宗的挑战。
“好、很好!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会产生无比的斗志。你不必有所顾忌,尽管放马过来吧!”
“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的话……”
“这是什么话?为什么你说这样会让我高兴呢?”
“不,没什么。”
“好,那么我们就来比划一下吧!”
说完,政宗突然朝街道右侧的松林挥去一鞭。
由於他的举动太过突然,因此在宗矩身後为他搬来桌椅的小厮,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常的举动,是因为他害怕听到宗炬所带来的口谕。他认为宗矩要自己出来迎接口谕只是一个藉口,真正的目的是要和自己讨论有关对忠辉的处分或领回五郎八姬的事情。
(五郎八姬现在正在江户的浅草住宅,等待夫婿忠辉归来……)
政宗很快地跑到六本松下,然後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拔出腰际的大刀。
“我是很认真地要和你比划一下。来吧!宗矩。”
“太危险了,这不像平常的你。我只是前来传达将军的口谕罢了,希望你能改变心意。”
“什么?改变心意……”
“是的。实不相瞒,将军家曾经明令禁止我和任何人发生争执或比试,因此恕我无法奉陪。再说,你这种在战场上动不动就挥刀相向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
“废话少说!”
政宗的双脚用力一跺,然後猛地冲向宗矩。
八
结果可想而知。
宗矩用双掌夹住对方刺来的大刀,好像膜拜似地回视着政宗。
“这不像平常的你。伊达大人,为什么你会变得如此急躁呢?”
说到这儿,他突然以低沈、明朗的声音说道:
“不要再说要和我比试的话了。现在我放开你,请你好好地听我说吧!伊达大人,你还看得到我吗?如果可以,那么我们就回到桌前坐下来谈吧!”
“哦……”
“这裹一共有六棵松树呢!看看时辰,现在都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从风中所夹带的海水味道来看,我想汀川之水不久就会涨到这儿来了。”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把大刀收起来,好好地和你谈谈。对了,你是要谈上总介大人,还是我的女儿?”
“都不是!事实上,我此行的目的,只是希望你这位正四位参议能够前去迎接天下的副将军……这是将军要我转达的口谕,你接不接受呢?”
政宗悲鸣似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收起大刀。经过了好一会儿之後,他才静静地开口说道:
“你给我好好听着,再也不要用使者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所希望的,是久别重逢的知己柳生但马守能说出他的真心话。”
“我知道!不过,你能不能先让我坐下来呢?”
“噢,请坐,坐下来说话吧!这样才好……”
政宗大声召唤侍卫前来,接着又命白石将监下令全军称作休息。
“对於这次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首先我必须向你道贺。”
“我知道你也尽了很大的努力,想必你也松了一口气吧?”
“伊达大人,你是不是想要就这么带着大军通过江户呢?”
“哦?难道你要我绕道而行?”
“是的。我认为,避开江户市中的谣言是很重要的。毕竟,谣言止於智者。”
“什么?谣言……江户又传出什么谣言了呢?”
“大意是说上总介忠辉大人所带领的军队将和伊达军队连成一气,放火烧毁江户,使之成为—片火海。”
“这、这种谣言是谁……是谁故意散播的?难道是……”
说到这儿,政宗慌忙咽住即将出口的话。
(一定是忠辉!)
他觉得非常狼狈。
(对了!一定是忠辉故意散播这个谣言,想要藉此威胁将军,然後再和我进行交涉。而宗矩此来,则是为了保我平安无事……)
忠辉的策略犹如临死前的挣扎,令人不禁为他感到悲哀。
(是的……我必须先到江户才行……)
“伊达大人,你知道吗?在你的故国之内,有人正殷切地等你回去呢!”
“哦,你是指我的妻子,还是……”
“不,是片仓景纲大人。片仓大人病势沉重,随时都可能撒手归西,但是如果不能亲眼看到你凯旋归来,并当面向你致上祝贺之意,他怎么也死不瞑目……”
“柳生,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你不要带领军队,就只身前往江户吧!”
“嗯,我会到江户和将军打个招呼……後然赶快回国探望景纲。嗯,就这么办吧!关於上总大人的事,我也无计可施了。”
“你放心,等到谣言平息以後,忠辉大人自然会乖乖地回到他的领国去。至於以後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政宗略微调整一下坐姿,用力地呼吸着潮水的香味。在潮香当中,洋溢着智慧、友谊及至高无上的理性。
(是的,我必须体恤在上位者的爱民之心,不能再让天下陷於混乱……应该如此、应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