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道明寺碛激战同一天的五月六日,东、西两军在八尾和若江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八尾、若江两村位於道明寺碛北边八公里处。其中,从八尾向西经久宝、平野,有条道路以通向大坂,两地的距离只有八公里。
在八尾村、若江村附近,也就是长濑川及玉串川之间,地势低洼,是一处深泥型的水田地带率领部队来到此地的西军大将,是长曾我部盛亲(六千人)及木村重成(四千七百人)两人。
这附近当然是属於河内领域。因此,像家康这种老谋深算、工於心计的人,自然要经常藉着猎鹰之名,趁机观察此地的地形。不过,盛亲和重成并不如家康那么深谋远虑,故而对於当地的地形并不熟悉。
由於这裹是一片低洼、泥土很深的水田地带,因此大军在五月时来到此地,无异是用绳子绑住自己的脚。
既然後藤、真田、毛利等大将已在道明寺碛展开作战,那么自己再随後跟去,岂不是有凑热闹之嫌吗?因此盛亲和重成乃转而向高野街道前进,企图突袭家康、秀忠的本阵——砂田和星田两地。
两人於破晓时刻自大坂城出发。不过,当大军来到田中的一本道时,由於为泥田所阻,因而无法继续前进。结果,木村部队的先锋在抵达若江之前,就已经听到了道明寺方面传来的隆隆枪声。
年轻气盛的武者木村重成因而斗志昂扬,不断地催促大军挺进,而长曾我部盛亲也以猛将的姿态,迅速地朝八尾村前进。
长曾我部的先锋部队首先和藤堂高虎所率领的东军(五千)正面相遇。这时,藤堂高虎立即下令两百挺洋枪成一纵列,朝敌军的先头部队射击。
由於正走在无法分散士兵的泥田中之一本道上,因此以三十~四十人为一队的长曾我部军队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刹那间只听见哀嚎之声此起彼落,而士兵们则应声倒地,以致部队无法快速地通过一本道。至於西军的洋枪队,则因为走在队伍的後方,所以无法向前发射,对敌军展开反击。
另一方面,在来到若江的木村重成部队之正前方,则有井伊直政(三千两百人)在前阻挡。
其时,重成所率领的军队共分为三队。右翼是为了预防藤堂军队的後援部队,左翼两百人则自岩田村出发,负责守护奈良街道。而由他所率领的本队,则单独应付井伊的部队。就阵备而言,重成的布署确实称得上是铜墙铁壁。
但是,战斗甫一开始,情势就明显地对他不利。因为他不但不了解当地的地形,而且派出斥候的时机也相嫌太晚。
由於士兵们无法自由地进退,因而西军可说完全陷於挨打的局面。
在骁勇善战方面,两军可说势均力敌:但是由於西军不甚了解当地地形,因此在战绩方面自然比较吃亏。
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这场战役的胜负早已决定了。在前进不得、後退无门的情况下,西军是自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了的。
木村重成这位令家康无限惋惜、与秀赖同年的大将,就是在这种进退不利的情况下,於西郡的土堤之上被井伊部队的庵原朝昌杀死。
如果木村军队的右翼能在当天早上的战役中,一举击溃藤堂的部队,那么全军就可自由进退,或是迅速地撤回大坂城了。
事实上,当时弓箭队队长饭岛庄左卫门就曾经如此建议重成。
但是重成却充耳不闻。
“我还没有取得家康和秀忠的首级哩!这种小局面的胜利,怎么能建立功勋呢?”
这番话具有一种悲壮的意味。由此可见,重成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参加这场战争。
重成非常清楚,纵使自己打败了眼前的井伊部队,也不能一举割下家康和秀忠的首级。
在井伊势的背後,必然还会有东军的 “唉!今天真是诸事不顺。看来,事情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罢了、罢了,吾命休矣!”
接获甫自西军巡视回来的军监伊木远雄的报告後,真田幸村无限感伤地说道。
之後,他又对其子大助幸纲说道:
“你一定要待在秀赖大人的身边,直到死去为止。”
说完,他便率兵回到了城中。此时越前军队的猛攻已经奏效,而在当天夜裏,原本预定作为家康本阵的茶磨山方面,也取下了真田的六文钱旗帜,代之以越前的三叶葵旗帜。
真田军已经承认失败,并且让出了茶磨山方面,而幸村也退到了安居天神准备稍作休息,但是最後却在此地被越前的士西尾仁左卫门用枪刺死。另外,和後藤又兵卫一样勇猛的御宿政友也在从冈山(后来成为秀忠的本阵)赶赴茶磨山参加真田所召开的军事会议途中,被越前军队杀成重伤。
消息传出以後,西军的士气更是一败涂地。
於是家康按照预定的计划,在茶磨山建立大本营,而将军秀忠也在将负隅顽抗至最後的大野治长败军追到玉造口後,於冈山设立本阵。
至此,东军终於在这场战役中获得了完全的胜利。
但是,战争的胜利并不等於政治上的胜利。
就战功而言,我们可以说越前的松平忠直已完全洗刷了昨日的污名。
紧接着而来的问题,是秀赖是否会向家康乞命?
如果秀赖肯乖乖地低头认错,那么家康一定会全力为他求情。
“这一切不能完全归咎於秀赖和</a>淀君。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把秀赖当成人质以进行这场战争的牢人大名们。”
家康一定会这么说:
“我曾经和已故太阁有过约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击溃秀赖,希望大家也能答应我这一点。”
话虽如此,却仍必须对各大名的战功进行封赏。即使移封秀赖能使德川增加三十万石的领土,但是就这次的战功而言,却仍嫌僧多粥少。因此,在瓜分丰家的财产之余,势必还要牺牲一个人才行。
(到底谁会是那个牺牲者呢?)
不论世间有何传言,这是政宗当前最急切的政治考虑。
是忠辉?伊达政宗?或是加上福岛、加藤等人呢?
但是,如果秀赖自杀的话,那就不需要牺牲任何人了。当然,纵使不需顾虑和太阁之间的约定、不需宥於大义名份,家康仍然必须设法找出相当於一百五十万石的奖赏封地。
(今晚对获胜者而言,必然也是相当头痛的一晚。)
这天夜裏,政宗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两点才悄然入睡。就在此时,片仓小十郎重纲却突然出现在松屋口的阵屋内。而在重纲的身边,还有一名手持用白布包着刀柄的大刀之蒙面武士。
“此人是谁?”
“哦,你不认识他了吗?这位是将军家的师父柳生但马守宗矩大人啊!”
“什么?是柳生大人?”
政宗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对方,而对方则若无其事地用手摸摸鼻尖。
“不,我不是柳生。今天我是代表巷内的牢人来和你打个招呼,另外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这时政宗突然大喝一声:
“大胆!如此无礼的巷内牢人,凭什么和我见面呢?还不快走!”
武士嘿嘿笑了两声,随即施上一礼,然後便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天际依然可以看到炽热的火焰。
五
“慢着!”
宗矩依言退下之时,政宗却又突然出声喝止。
於是宗矩又慢条斯理地踱了回来。
“是你叫住我的吗?”
“是的。都已经半夜了,你还在这附近徘徊,行迹未免太可疑了。好吧!你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帮助千姬公主自城内逃了出来,并且把她送往茶磨山的本阵……只是这件事情而已。”
“什么?千姬逃出来了?”
“是的。她首先前往茶磨山,然然又到冈山的本阵去见将军,为秀赖大人请命。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等等!”
“怎么?你对我这行迹可疑的人有何吩咐呢?”
“嗯,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那么,大御所是否接受她的请求呢?”
“那当然!不接受的结果,只会招致更大的损失。问题是,虽然大御所很高兴地接受了请求,但是将军家却严厉地斥责公主。”
“什么?将军是如何斥责公主的呢?”
“他说,既然你已嫁入大坂城,为什么不留在城裏和丈夫一起自杀呢?你以为这样就能帮助秀赖吗?还不退下!”
“哦,所以你才到这儿来,是吗?你告诉我大御所虽然想要帮助秀赖,但是将军却极力反对,目的就是让我知道目前事情尚未明朗,要我不可贸然行事……这就是你的来意,对吧?”
“正是如此!”
“那么,关於上总介忠辉的事,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有啊!”
“哦,有?是什么事呢?”
“在我看来,忠辉真是古今罕见的麻烦人物。也许你还不知道,在作战的途中,他居然举兵叛变,意图袭击哥哥将军。”
“什么?举兵叛变……”
“是的。要想摆平此事,只能靠伊达大人了……只要伊达大人能够按捺住他的谋叛之心,那么就不会再有意外的情况产生了。这一次的功勋,表面上看起来是忠直居首,但是我却认为伊达政宗私底下所做的事,才真正称得上是居功厥伟。”
“居功厥伟……”
政宗像鹦鹉似地重复对方所说的话,然後又突然大声喝道:
“快走吧!你这个行迹可疑的家伙。你以为这么做大御所就会夸奖你吗?事实上,大御所和我都不会称许你的作法的。小十郎,快把这个家伙带出去!”
“遵命……”
在重纲回答的当儿,宗矩早已转身走了出去。
六
由於白石将监的尽忠职守,政宗对於翌日家康的一举一动可说是了若指掌。
在这期间,藤堂高虎也曾派人来邀请政宗一起前去本阵参加庆祝胜利的仪式。不过,政宗却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了。
把千姬带出城外,让她为丈夫乞命这场好戏的策划者,无疑就是柳生宗矩。
宗矩除了事先安排同族的奥原丰政进入丰家之外,其他如侍女刑部卿之局、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及其妻子、丰家的部将速水守久、堀内代久等人,也都是他所安排的内应。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很快把千姬自淀君那儿带走,并在大坂城陷入一片火海之际把她送出城外。当时负责这项任务的,据传是东军的坂崎出羽守。
至於家康方面,当然也会派遣旗下的加贺瓜忠澄、丰岛刑部等人前去通知大野治长:“一定会帮助秀赖母子”。
总之,在成功地救出千姬之後,宗矩转而导演拯救秀赖的这幕好戏。
问题是,淀君和秀赖是否会自已被焚烧殆尽的大坂城中,乖乖地开城投降呢?……
如果他肯开城投降,那么或许伊达家也能因而保持安泰。
但是如果他拒绝出城的话,那么首先遭殃的,必然是忠辉和伊达家。
对家康而言,这种微妙的关系必定令他感到非常矛盾、痛苦。
如今大坂城几乎已经付之一炬,而比较著名的大将,也都相继切腹或是逃亡。在逃亡的部将之中,包括治长之弟大野治房、大野道犬、仙石宗也、长曾我部盛亲、山川带刀、北川次郎兵卫等人;至於其他的人,则几乎全部选择了与大坂城共存亡一途。例如郡良列和津川亲行等人,就曾在千叠敷的地板上竖起秀赖的旗帜:
“原本我等应该是挥舞着旗帜战死於城外,但是如今却无法做到,因此只好将这旗帜奉还主上。”
良列脱下铠甲置於地上,然後举刀自杀。在旁目睹父亲此举之後,其子兵藏也追随其父自杀身亡。
另外,渡边纪及其二子也在千叠敷切腹自尽,其母正荣尼则在子、孙之後,举刀刺胸而死。之後包括真野赖包、中岛氏种及成田兵藏等人在内的大名,也相继在太阁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千叠敷举刀自尽,刹时之间鲜血染红了地面,但随即又被熊熊的大火给吞没了。
到了五月八日的黎明时分,秀赖及其母在四十名近臣及侍女的簇拥之下,来到芦田曲轮的粮仓裏避难。
自始至终守在一旁制止秀赖自杀的,是速水守久。守久认为,除了家康会设法援助之外,再加上千姬的请求,相信将军一定会原谅秀赖的。另外,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也认为家康一定会出手相助,因此特地透过本多正信向秀忠乞命。
至於二位夫人,则奉了淀君之旨,直接前往家康面前为秀赖乞命。
“在这些人还没有回来之前,绝对不能自杀。”
除速水守久之外,大野治长、毛利胜永及荻野道喜也一致阻止秀赖采取自杀行动。
因此,秀赖只得苟延残喘地活着。
当白石将监把这个消息告诉伊达政宗时,後者不禁觉得松了一口气。
“是吗?现在最感到安心的,应该是大御所才对。对了,大御所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说完,政宗立即斥退将监,并且命人备马。
将秀赖迎接至茶磨山的本阵以後,家康会把他带到哪裏去呢?
(一定是京裏的二条城……)
政宗突然察觉到这一点。
时间已经超过四刻半(上午十一时)了。被迎往茶磨山的秀赖,不可能一直待在阵屋裹。更何况,将军秀忠想要命他切腹自尽的心意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我和将军的意见不合。)
家康一定会这么想,因而在秀赖到来的同时,
“跟我到二条城去吧!”
他一定会尽快把秀赖带往秀忠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正当政宗如此想时,将监又神色仓惶地跑了进来。
“报告大人,大御所已经骑马朝樱御门出发了。”
“什么?他要亲自到大手门去?”
“是的。看来,他似乎打算亲自去迎接败将太阁之子呢!”
“什么?亲自去迎接……好,快把我的战袍和枪拿来,我要跟在大御所的身後前去。”
政宗对於必须去迎接秀赖的家康之心情,可说了若指掌。
对家康而言,这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重的政治及军略计算。
(真不愧是大御所,果然自始至终都秉持着道义之理。)
政宗对他的作法感到十分佩服。因为这么一来,不但可以使奖赏的增封减半,并且赢得诸侯的信赖,真可说是一举两得。平心而论,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争端的智慧,的确是古今少有。
当然,这么一来就连政宗也必须拱手向大御所道谢。不过,由於事先早巳知道自己很可能会被削去封地,因此必须尽速寻求解决之道才行。
急急命人备马、正准备跨上马时,突然听见城内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声。
“啊!那是什么……?难道现在还有必须使用枪弹作战的战争吗?”
“是……奸像是由井伊军队守备处传来的。”
“哦,那么我必须赶快前往茶磨山才行。对了,你赶快去查清楚枪声的来源。”
政宗的话刚说完,立刻又有四、五十挺枪炮一齐发射的“当、当、当”声划过了天际,传进政宗等人的耳中。
政宗立即策马狂奔。当此之际,家康和政宗的计算早已在疯狂的井伊直政毫不考虑的枪炮声中,被打得粉碎了,但是政宗本人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七
如果说导致秀赖母子自杀身亡的直接原因,是由於井伊军队的一连串盲目射击,那么人们是否会相信这种说法呢?……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次狙击行动,而是一种毫无杀气的射击。
虽然没有人知道真实的情形如何,但是在政宗看来,这无异是所谓战术家井伊直政对丰臣家的致命一击……
当时躲在芦田曲轮粮仓裹的淀君和秀赖,获救的机会很大。
在祝融肆虐之下,大坂城早已面目全非。因此,谁也不敢保证秀赖还能拥有六十余万石的旧领,或是移居大和的郡山城。
由於这次战争招致了附近居民的怨恨,因此势必无法顺利地推行民政。家康在察觉到这一点以後,
“不能击溃秀赖,绝对不能击溃秀赖!把他安置在下总或信浓吧……”
他并且对米村和常高院泄露了自己的心意。
(或者是从忠辉的俸禄当中,把信浓的川中岛一带割给秀赖……)
政宗内心这么想道。
但是,井伊的炮弹却使得所有的希望都烟消云散了。
此刻淀君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在城内找到两顶轿子。她希望能和秀赖共同乘着轿子,穿梭於敌阵之间,只要不被敌军看到他们的脸,就一定可以免去一死。虽然这个希望不太切合实际,但是当人处於绝望之际,下也都会有些异想天开的幻想吗?淀君所没有料到的是,她这仅存的最後一线希望,竟然在井伊直政的炮枪攻击下,给摧毁得荡然无存了。
当然,在秀赖的周围,也有很多人认为他应该投降。
另外,也有人想要建议大家一起自杀。只是,他们都没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口。
即使秀赖母子真能找到两顶轿子,但是想要瞒过敌人回到满目疮痍的大坂城内,却下是那么简单。
“如今我和将军都已精疲力尽,怎么还能骑马呢?不过,坐轿子倒是可以。”
“再说,只要我们躲在轿子裏,敌人根本看不到我们的脸。”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见粮仓外有杂兵的叫嚣声:
“那么就用枪炮吓吓他们,让他们乖乖地自动投降吧!”
由於井伊直政并未制止,因此士兵们立刻将枪口对准芦田曲轮,随时准备发射。不过,他们的本意只是吓吓秀赖母子罢了,并不是真的想要狙击对方。
话虽如此……但可以想见的是,这一连串的盲目射击必然是出自井伊直政的授意。对於一群不曾亲临战场的人来说,最初的射击一定会让他们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你看!当初还说要帮助我们活命,事实上全都是谎言!”
“对方一定是想把我们诱出这座仓库,然後再开枪杀死我们。”
“那么,我们到底是要出去受死,还是在这儿切腹自杀呢?”
要死是很简单的……这句话经常可以在战场上听到。
反之,要活下来战斗,才是最困难的。
对於躲在粮仓中的这些人来说,由於早就有战败之後从容就死的决心,因此现身让敌军射死并不足为惧。更何况,与其活着忍受仓外那些杂兵们的谩駡、唾弃,倒下如一死来得轻松自在。
正因为非常了解对方的想法,所以和秀忠一样,认为丰家不值得同情的井伊直政才会放任手下发射枪炮……
当家康骑着马来到樱御门时,城内粮仓中唯一还活着的,就只剩下蟋蟀了。
大野治长及其子治德
速水守久及其子出来麿
毛利胜永及其弟勘解由
真田大助、荻野道喜、堀对马守、伊藤武藏守、高桥半三郎、高桥十三郎……
从留着发髻的小厮到大藏卿局、右京大夫局(木村重成之母、秀赖的乳母)、宫内局、飨庭局、阿玉等男女老幼共三十余人,全部围绕在淀君及秀赖身旁自杀而死。
八
当家康来到相当於大坂城大门的樱御门时,已是午後一点。
先前他曾和秀赖母子於正午在粮仓外碰面。家康希望自己和从粮仓出来的秀赖母子能在不必等待对方的情况下,很自然地相遇。
政宗也跟随在这一百五十人行列的背後。当然,此时他还不知道秀赖母子已经自杀身亡。
(秀赖母子到底会以何种表情出现在家康面前呢?家康一开始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对政宗而言,此事关系甚大。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一直很想靠近家康身边,以便一观究竟,但是为了避免暴露行迹,他只好勉强按捺住这股冲动。
总之,家康一定会带着秀赖回到茶磨山。
接着,他会要求将军秀忠平安无事地把这对母子交到自己的手中。
“野阵之中不适合问讯,还是由我带他回到二条城好好地加以调查吧!至於将军,则等到这裏的事情处理完毕以後,再回到伏见城吧!”
然後家康就会优哉游哉地踏上返京之路了。
至於政宗本身,则打算以“跟随在大御所的身边守护”为由从後追赶。如此一来,政宗就可以在任何人的意见都还没有进入家康的脑海中时,单独和他见面,试着探探家康的口气,以便了解自己是否还能保有家业。
然而,当家康抵达樱御门时,情形却完全改观了。
井伊直政理所当然地会出来迎接他,其次则是所司代板仓胜重。政宗远远瞧见胜重特地下马跪在家康面前,好像非常困扰似地对家康说了些什么。
五分、十分、十五分——
家康突然用激昂的语调询问着板仓,并且不时地用力敲打马鞍。
“报告!”
白石将监连滚带爬地来到政宗面前。
“躲在芦田曲轮粮仓中的秀赖母子,已经切腹自杀了。”
“什么?切腹?”
“是的。殉死的家臣约有四十人。据我所知,他们并非被刺身亡,而是自杀……”
“这么说来,先前的枪声是?”
“正是!由於秀赖母子迟迟不肯出来,因此井伊乃下令士兵开枪射击,目的只是催催他们,而不是想要狙击他们……”
“住口!那些枪声是否真的只是为了催促他们,目前还不得而知呢!但,但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政宗惊愕不已。
他很快地跃下马来,把繮绳交给站在一旁的马夫。
在双脚接触地面的那一刻,政宗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头脑也不听使唤了。
“啊!大御所向前走了。也许他想要进入城内,亲自察看秀赖是否真的死了吧?”
负责照顾马匹的小厮轻声叫道,但是政宗却似乎充耳不闻。
“是吗?……全都自杀了吗?……”
“是的。大人,你要上马吗?”
“是吗?……大御所的智慧和我的精心计算,全都被井伊直政的枪炮射击给打得粉碎了。”
“呃,大人,你要不要上马……大御所已经进入门内了。”
“这一切都是命!是的……谁也无法挽回……或许织田三七的幽灵正在这附近飘荡呢!”
“啊?你、你说什么?”
“今天是五月八日吗?”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不,即使是五月七日,也一样无法继续生存下去……或许伊达政宗的命运早巳决定了亦未可知……等待报应吧!羽柴筑前……”
说到这儿,素有猛将之称的伊达政宗突然抱着头,剧烈地喘息着。
“椅子……椅子……啊,我的头好晕哪!”
在这同时,家康任由马儿带着他穿过已被大火烧成灰烬的大坂城,脸上的表情一片茫然。跟在他身後的,是低着头徒步前进的板仓胜重。
“胜重,我们要到哪裏……到哪裹去呢?这匹马……”
“我们现在正要去芦田曲轮的粮仓。”
“是吗?我不去!”
“好吧!”
“立刻调转马头,朝京城出发!”
“你不想检查一下尸体吗?”
“笨蛋!什么检查尸体,不许你再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我……我……”
家康欲言又止。
“我无法遵守和太阁的约定……”
他所迟迟未能开口的,一定是这句话。
“胜重!”
“在!”
“你去冈山告诉将军家,我不许他高奏胜利的凯歌。一旦听到凯歌,秀赖和淀君的灵魂必然会哭泣不已,知道吗?……”
“是,我知道。”
“好,回二条城吧……我累了。”
此时出现在胜重眼中的,确实是一位身心俱疲的七十五岁老人。
在这同时,杜鹃的啼声突然划过天际,尖锐的声音下时地由南向北传来,声声憾动家康等人的心弦。
九
家康并没有再回到茶磨山,而是直接从大坂返回二条城。对於他的作法,政宗颇能理解。
他知道此刻的家康,必然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那是因为,家康所希望的结果,居然在最後的一瞬间化为幻影。
“不论何时何地,家康都会遵守和太阁之间的约定。”
这下但是家康最大的政治理想,同时也是一种战术、一种道德。
如果这个最後的愿望能够达成,那么家康将会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豪杰,永远受人景仰。
但是,命运之神却不容许他达到自己的理想。
家康的愿望之所以无法如其所愿地实现,主要是由於将军秀忠、本多正信父子及井伊直政等身边的近臣,并不能了解他的想法。
在没有明确的指示下,身心俱疲的家康於五月八日的亥刻(晚上十点)进入了二条城。
因此,翌日五月九旦最初的战後处理命令,几乎全都是由将军秀忠下达的。
负责守备城池者,为松平忠明。
负责看守金银者,为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及安藤重信。
此外,秀忠又命西国、中国诸将在百日期限之限,整理火烧之後的大坂遗迹,并且负责修复城池。至於城下所留下的武器和马具等,则按照部署分配给各家守将。
负责指挥全军的将军秀忠,首先当然应该班师返回伏见,接受诸将的祝贺,然後再和家康会面。
由於心中有鬼,因此政宗乃决定跟在家康的身後来到二条城。所持的理由是:护送跟在家康後面上京的千姬一行人。
(现在并不是颓丧的时候!)
不论家康是否放心,但是战後的赏罚完全由将军负责处理,却是不争的事实。
问题是:不管执行战後封赏的人是将军或家康,在削去丰家俸禄的同时,必然也会派兵狙击忠辉和政宗的领地。
一旦等到土地被没收以後才要采取行动,那就来不及了。
如今,自父祖以来代代相传的伊达一族共三百数十家的命运,全都系在政宗一人身上。
政宗计划在九日当天一早,趁家康还在梦中时展开攻击。
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仍然希望自己可以下必这么做。在他和家康之间,到底谁的实力较强呢?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如果政宗不能以强大的力量压倒家康,那么这次的事件绝对不会就此结束。
“战胜事实上也是一种烦恼。”
政宗突然产生这种体悟。在这个想法之後:
“由於一连串意外的发生,使得整个计划都崩溃了。当然,政宗的计划也无法幸免。只是,现在又该如何是好呢?”
政宗当然不想坐以待毙。
“如果秀赖不死,那么不但忠辉可以平安无事,甚至连伊达家也能够确保平安。但是,如今却因为某人的疯狂举动,而使得我们必须面临死亡的抉择。应该袭击二条城吗?或是包围伏见,实践明智光秀的梦想呢?抑或是就这样回到江户,自己在八百八町附近找个葬身之所呢?”
抱着必死之心举旗谋叛的方法,大致可分为三种。但先决条件是:政宗必须有所决定、有所觉悟才行。
目前光是政宗和忠辉的军队,合起来就有将近两万人,若再加上西军的散兵游勇及天主教徒,则叛军人数之庞大,想必家康心裏有数。
因此,如果家康想要削去伊达家的封地,那么政宗就会抱持必死的决心,和幕府决一死战。
“人一旦有了必死的决心以後,那么纵使泰山崩於前,也能面不改色。值得庆幸的是,我把片仓景纲留在国内:这么一来,万一果真发生事端,他必然会在当地煽起凶猛的火势。面对京城和伊达家的紧张情势,大将军是否能够加以平定呢?那就得看他的手腕高不高明了。对此,大御所势必得要多加考虑才行。”
如果家康对这番话报以大笑,那么政宗当然也会放声大笑。
但是,光笑并不能解决问题。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切入正题,和家康商讨有关奖赏的封地问题。
总而言之,不论是举兵进攻或乖乖地听候指示,都必须等见到家康以後再作决定。
主意既定,当天夜裏政宗在伏见住宅中略事休息,随後并於翌日一早陪同千姬一行人进入了二条城。
在二条城内,除了家康和板仓胜重的部队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军队驻扎此地。
原来名古屋的义直、後来纪州的赖宣和藤堂高虎等人,都还和秀忠一起留在冈山呢!
“板仓大人,请你告诉大御所,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当政宗取下头巾後,板仓胜重不禁惊讶地低呼一声。当然,那是因为他以为政宗此刻应该和藤堂高虎等人一起待在大坂才对。
“哦,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为了千姬而来的。请你告诉大御所,我想和他谈谈。”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为了千姬而来找大御所帮忙的吗?……”
“难道你认为我不该出面替她求情吗?你要这么想也行,总之请你代为通报一声,就说天下的副将军要见大御所吧!如果大御所不肯见我,那么你就告诉他,我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向他禀告,那就是伊达这位拥有六十二万石的太守想要举旗叛变,但却为了是否要采取行动而感到迷惘,所以请他一定要见我。哈哈哈……”
板仓胜重果然大吃一惊。事实上,不论是胜重或本多父子,都不曾对政宗抱持好感。甚至,他们还可能把自己的感觉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家康。
“那么,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胜重以僵硬的语气说道。
“大御所已经起床了……不,应该说他昨天夜裏根本不曾真正地躺下来休息。”
“哦,大御所整夜都没睡吗?”
“是的。有你这样的人想要谋叛,他怎么能好好地休息呢?”
胜重忍不住挖苦伊达政宗。
“启禀大御所,伊达大人门外求见。”
但是家康却好像充耳不闻似地。
“噢,於千来了吗?”
家康喃喃自语道。
於是胜重曲膝前行,态度恭谨地打开画有鹤鸟的纸门。
在一片纯白的屋内,只见家康疲惫不堪地坐在床上,用手支撑着上半身。
“大御所,伊达大人来了。”
“什么伊达……他、他来做什么?”
当政宗看到家康那空洞的眼神时,不禁悚然一惊。
以往那个统御三军、叱咜风云的武将、那个背负日本国运的大御所,似乎已经凭空消失了。
如今站在政宗面前的,是一个孱弱得不堪一击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