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凝视着天空好一会儿之后,政宗突然放下酒杯对景纲说道:
“小十郎,立刻把良觉院叫来。”
“遵命!”
修验者良觉院荣寿原为伊达家的祈祷司,自去年夏末即被派往秀吉处,一直到年末才又回到伊达家来。
小十郎原以为政宗之所以召良觉院前来,是为了当面向他询问有关母亲保春院与最上义光的事。然而,当良觉院进来之后,他所说的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良觉院,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属下不敢!事实上,我不但把所有的事都直接向殿下报告,而且也逐一禀告片仓大人……”
“不,有些事情你并没有告诉小十郎。”
政宗手抚着身边的大刀,不悦地摇了摇头:
“你身为伊达家祈祷安泰的祈祷司,但是却把这么重要的大事隐瞒着不告诉我。在我还没有下决心亲手杀了你之前,赶快离开这儿吧!”
“绝对没有这回事……如果殿下有任何疑问,请尽管问我……我绝对不敢隐瞒殿下的……”
“你不会说谎?”
“属下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信片仓大人也了解我的为人。”
“好,那么我问你,年末你刚从京里回来时,不是告诉我关白的心情很好吗?”
“是真的啊!关白殿下对于芦名义广表明追随意愿,并加入家臣行列一事颇感欣慰;不过,对于芦名被你赶出黑川城的事,却相当震怒。至于以后的发展,我就不知道了……”
“嗯,这点你倒是说得没错,我也听闻了。不过,跟随在关白身边的家臣,除了芦名和佐竹以外,到底还有谁呢?你根本不曾深入调查,就草率地回来复命了。或者,你已经知道答案,却不肯向我表白?”
“这、这……如果殿下问我,我就一定会告诉你。但是我以为殿下早就知道上杉景胜原本是秀吉殿下的家臣……因此他们有意联合上杉、佐竹两家的力量,帮助芦名义广讨伐殿下……我想他可能已经发布了这道命令。”
“只有这些吗?”
“除此之外……还有大崎义隆……”
“还有呢?”
“呃……还有山形的最上义光……”
说到这儿,良觉院的脸色恍然变得异常苍白。
由良觉院的反应看来,想必他对最上义光和保春院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都有所听闻了。
这时,小十郎出面解围道:
“良觉院,把你所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吧!不必有所顾忌。”
“遵……遵命!不过,这件事是家庭内部的纷争……不!我觉得殿下的运气极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才对!”
“把事实毫不隐瞒地说出来吧!关白一向视我为眼中钉,恨不得我死于鎺国行的名刀之下,因此他心情会这么好,一定是有理由的。我想,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良觉院荣寿静默不语,只是用双手捂住眼睛,不停地抽泣着。
“属下真是羞愧万分。据我所知,关白殿下已经决定在亲自率兵攻打小田原之北条父子的同时,一举歼灭殿下,所以他才会显得特别高兴……”
“这是他当面告诉你的吗?”
“不,是施药院告诉我的。而且他还特别声明,殿下是因为心情太好,才会不经意地泄露这个秘密。”
“哼!”
政宗再度把刀放回刀鞘里。
“好了,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你都必须逐一向我报告,这是你身为使臣的责任,千万不要忘了。好,你可以退下了。”
“啊?就只有这样吗?……”
“是的,反正以后的事我也不想再知道了。难道你还有事要告诉我吗?我知道最上义光想要利用母亲的关系,让我在小田原陷落之前死去,殊不知这么一来,伊达家与最上家的仇恨将会与日俱增。而关白就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那么高兴,甚至答应让你回来。”
良觉院不断地发出惊叹声,然后退了出去。
二
良觉院退下之后,政宗仍然默默地拿着酒杯,而小十郎景纲也一语不发。同样身为男人,他对政宗内心的苦闷非常清楚。
(毕竟人生是一个充满了悲伤和烦恼的旅途……)
能够一手摘下七草的政宗,却无法抓住母亲的心。
政宗所表现出来的刚强性格,事实上是母亲保春院的翻版。然而,横瓦在这对母子之间的不信任之墙,却始终无法打破。
母亲保春院追求形而上之美,然而政宗却注重形而下之美。政宗的征服欲与保春院的征服欲性质相同,但是着眼的方向及视野却完全不同。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异吗?)
一心希望家门繁昌的政宗,当然不会无视于最上家的存在。然而保春院却一直认为,政宗将会成为消灭自己娘家的敌人。
事实上,她已经完全被栖息在内心的憎恨之鬼所征服了。
最上义光亦然。当义光与父亲义守相争之时,政宗成为外祖父义守的同志。从此以后,义光憎恨政宗、警戒政宗,甚至发誓终其一生都不会原谅他。
这种受到诅咒的骨肉之间的憎恶,到头来却被关白秀吉加以利用。
一旦政宗的势力及于关东地区,秀吉当然不会坐视不顾。但是,秀吉在得意之际,却没有想到政宗的母亲与义光之间,已经有相当密切的联系。
“殿下,你的酒大概已经冷了吧?”
景纲终于打破沉默说道。
“果然如你所言,酒都已经冷了。”
政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仰头干尽了杯中的酒。
“政宗的一生当中,拥有四件难得的宝物。”
“四件难得的宝物?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拥有宰相之才的片仓小十郎即是其中之一。”
“殿下谬赞了。”
“ “什么?你特地建造了供奉节刀的宫殿?”
“正是如此!”
政宗昂首回答道。然而,事实上这是一个天大的谎言。虽然这的确是为了供奉节刀而兴建的宫殿,但是并不是为秀吉所准备的。不过,由于浅野长政始终一厢情愿地认为节刀即是秀吉,故而很高兴地接受政宗的解释。
“嗯,这真是一件值得赞许的事。你居然在米泽之地为殿下建造了一座宫殿,真是用心良苦……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就安心了。不过,我还有两个疑问始终无法解答,可否请你略加说明呢?”
“哦?到底是什么事呢?”
“有关政宗大人想要讨伐佐竹义重,并且已与小田原的北条氏直取得联络,希望他作为内应的传闻甚嚣尘上,大人对此有何解释呢?”
“我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解释。”
“噢,是哪一句话?”
“那就是谋略!”
“什么?谋略……?”
“这就是六韬</a>三略</a>的应用呀!所谓兵道之道乃是奇道,这点想必大人也应有所耳闻吧?”
“我当然知道,但是……”
“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多做说明了。小田原的北条父子不了解我的实力,因而与殿下为敌,招致今日之祸。但是,有关他的实力究竟如何,我却必须深入探查才行。”
“你是说,你派人进小田原并不是为了充当内应,而是为了一探对方的虚实……”
“正是如此!而且,根据我所得到的情报显示,北条父子认为只要有我帮助,就可以把殿下的大军困在箱根的险峻之地。不可否认的,这真是非常奇怪的想法,……关于这一点,希望你能代我当面向殿下报告。”
尽管政宗的外表贫弱,但是却辩才无碍,不论对手是谁,总是能使其折服,当然浅野长政也不例外。
就在这时,浅野长政突然拍着膝盖感叹道:
“我完全了解了,这就是你的计谋,对不对?真是太好了,我一定会把你的心意转达给殿下知道。至于 “遵命!喔,对了!小次郎殿下也会同席,殿下有事的话尽管交代他。”
“那敢情好,我有很多事要请小次郎帮忙呢!好了,你先回去告诉母亲大人,等我把这边的事情料理完毕之后,立刻就去见她。”
一待侍女离去之后,原本脸上洋溢着欢笑的政宗,脸色却突然变得阴睛不定,并且再度陷入沉思当中。
八
政宗的聪明才智,和所谓的“谋将”可说不相上下。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思想表现在言语或行动上,总是给人一种讳莫如深的感觉。
在另一方面,他甚至也能掌握秀吉和家康的动态。
由此看来,政宗之所以会斩杀与自己有血肉之亲的弟弟小次郎,完全是由于对方一再恶意相逼所致。
事实上,不论是秀吉或政宗,都不是对骨肉之亲无动于衷的冷酷之徒,但由于两人都有强烈的孤独感,因而才会造成骨肉相残的悲剧。
这天夜里,政宗依约来到了西馆。
“母亲要招待我”对他而言,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因而使得他格外地喜形于色。
然而,父亲辉宗的死,却也使他得到了一个惨痛的教训,那就是:对他人的怀疑永远不会嫌多。
平心而论,每个人都有良心,即使是坏人也不例外。当良心受到召唤时,自然就可以变成佛心。不过,这必须具有强大的指导力,否则良知就会被邪念淹没。由此可知,每个人都必须有此反省与觉悟,才能激发自己的良心。
因此,满怀喜悦的政宗,仍旧抱着怀疑的态度出现在母亲面前。在他乍见母亲的一刹那间,突然发觉母亲似乎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母亲的内心一定相当凄苦。
对于久未来到黑川城的母亲和弟弟之想法一无所知的政宗,以为母亲仍然挂念着家运的兴衰,因而特意在言语之间加以安慰。
“母亲大人,非常感谢您的招待,孩儿明日一早就要出兵前往小田原了。”
“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在往后的日子里,你将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今天我们不妨多喝点酒,一家人好好地聊一聊吧!小次郎,还不赶快为哥哥斟酒!”
母亲的态度显得非常慈祥。
(如果一、二年前地也能这么待我的话……)
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热,于是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当小次郎再度拿着酒瓶过来斟酒时,政宗发觉他的内衣袖子似乎太短了。
“小次郎,你看你的手臂都露出来了。老实说,你这么辛辛苦苦地来到黑川城,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我是奉母亲之命陪她前来的呀!”
在小次郎脸色大变之前,保春院连忙转移话题:
“哥哥明天就要出城了,如今城内只剩下芦名家投降的旧臣混杂其间,所以我想万一有事的话,小次郎可以代你处理……放心好了,我并没有在酒里下毒。小次郎,你先替我把酒斟满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政宗突然对自己的胆小感到可耻。不过,他之所以会如此小心翼翼,完全是由于和母亲、弟弟并不亲近的缘故。
小次郎缓缓地为母亲斟酒,但是保春院却仰头一口气把杯中的酒喝尽。
“殿下可以安心地喝了。”
“孩儿真是非常感谢母亲的厚爱。”
“殿下,你打算带领多少兵力前去参战呢?”
“大约一百多人……”
发现自己正在泄露军事机密时,政宗警觉地停住了口。
“呃,大概是一百多名大将,再加上一百多名士兵吧?……”
“你出动了如此庞大的军队,相信关白殿下也会很高兴的。如果母亲还年轻的话,就可以陪着你一起驰骋沙场了。”
说完便豪迈地笑了起来,然后命侍女把菜端上来。
“这些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料理,要趁热才好吃。来吧!小次郎也陪你一块儿吃。”
听到母亲的话后,小次郎立刻依言坐在政宗左手边的位置上。根据武者伴食的传统,坐在左下方即意味着此人绝无伤害主上之心。
(他这么用心要证明……)
政宗舀了一匙母亲亲手调制的羹汤送入口中,发现其中有自己最喜欢吃的豆腐。接着,他又挟起了一片山鸟肉,但只嚼了一、二口后,就发觉情况不对。
一种名叫月见茸的毒茸香味弥漫在他的齿间。
月见茸是一种形状与椎茸极为类似的植物,身上含有磷,因此在黑夜里看起来,总是像满月般地闪闪发光。
(糟了!)
政宗惊讶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来到屋前,努力地想要吐尽残渣,然而却因过于慌乱而不自觉地吞下了几片毒茸。眼见情况危急,他连忙取出揣在怀中的解毒丸服下。
“哥哥,你还好吧?”
小次郎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颇表关切地问道。
这时,不断产生的剧烈腹痛,使得他的身体卷缩成一团。
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愕然地发现母亲的脸上居然带着僵硬的笑容。
(母亲真是一个魔鬼吗?……)
政宗毫不犹豫地夺下蹲在自己身旁的小次郎腰间所佩之大刀,然后用力地砍了过去。
“原谅我,小次郎!”
小次郎惨叫一声,随即由屋前滚落庭院中。
“母亲……我不能杀害母亲,因此只好杀你。请原谅我吧!小次郎……”
当白石骏河及大条宗纲听到小次郎的悲鸣而赶来时,政宗已经昏厥了。
如果不是随时带在身上的解毒丸,恐怕政宗的性命就要到此结束了。
由于小次郎已死,因此在政宗的指示下,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小次郎一人身上。
“母亲大人对于这件事毫不知情……”
这次的意外中毒事件,固然使得政宗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拖延由黑川城出兵的时间,但是秀吉派来催促他出兵小田原的特使,却从来不曾间断过。
和以往一样,政宗对于秀吉的催促根本无动于衷。相反地,他仍然好整以暇地静待体力恢复,然后才在四月十五日由黑川城出发。
不过,他只走到南会津的大内,就又立即引兵返回黑川城了。
回来一看,母亲早已离开了。
或许她是因为受不了这种气氛,所以才会想要逃走吧?尽管她对外宣称要返回米泽,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是逃回山形的哥哥家去了。
如今,既然保春院的事已经处理完毕,那么就只剩下出兵小田原的事了……
在秀吉身边的重臣当中,浅野长政、和久宗是、木村清久等人甚至比政宗自己还要着急,不断地捎信来催促他:
“现在你必须配合秀吉殿下的出兵,而不是配合个人的问题。”
于是政宗在五月九日再度由黑川城出发,首先来到米泽,然后从西置赐郡的小国穿过越后、信浓,终于来到了小田原,这时已是六月五日。
“由于憎恨政宗的人到处都是。因此必须绕道而行。”
但是,这个延迟到来的理由,是否真能为秀吉所谅解呢?
“等我们到达以后,战争不早就结束了吗?”
在通往越后的途中,片仓景纲不解地问道,然而政宗却仍态度悠闲地望着夏山。
“你知道吗?我就是故意等到这个时候。”
“等到战争结束?”
“正是如此!你想,如果我们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刻抵达,那么对方一定会更加生气、更加憎恨我们。”
“殿下的意思是……”
“不要太过心急!等到获胜之后,关白的心情一定很好,因此若是在那个时候到达,说话就比较容易得多。你别忘了,政宗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观察秀吉的才干,可不是去打仗的喔!”
当政宗一行抵达箱根时,秀吉的军队已经越过岭口,正开始攻打小田原,不日即可攻陷城池……当然,盛怒当中的秀吉绝对不肯和他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