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政宗一生,唯一留下败战记录的是天正十六年(一五八八)的“大崎之战”。至于人取桥之战,虽然一度陷入苦战,但最后仍然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从内在意义来看,这两次战役并无不同。但是,人取桥之战所造成的惨烈牺牲,终于使得政宗彻底悔悟,因此进攻大崎的行动,其实只是一种消极的表现罢了。
不可否认的,促使政宗决定攻打大崎的背后因素,与母亲最上义姬(父亲死后即改称为保春院)对他的憎恨有极大关联。
关于进攻二本松的问题,政宗在经过冷静地思考之后,终于做成决定。就双方的实力来做比较,伊达势当然远在田山势之上。然而,居于劣势的国王丸却因政宗的一再挑衅而爆发怒气,于是联合街道七家的兵力进攻小浜,致使伊达势在人取桥附近陷入了苦战。
所幸,自从常陆的佐竹援军由于必须对抗小田原的北条氏而撤退之后,其余的敌军也一一各自退去。
联合众的主力芦名义广和佐竹义重有同族之谊,因此一旦佐竹决定退兵,他当然也就跟着退兵。至于其他各家的势力,原本就是借着芦名的名号打伊达而已;芦名一退,他们也只好跟着退了。
“这些人都是嗜杀如命的恶鬼……”
政宗带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悔恨,迈进了天正十四年。在这一年里,他除了忙于为父亲兴建觉范寺之外,同时也拟定了进攻田山国王丸所在之二本松的计划。
这场经过冷静思考后所决定的围攻,果然使得田山国王丸及辅佐后主的新国弹正不得不放弃二本松城,狼狈万分地逃往会津投靠芦名氏……
当然,二本松还是依例派出了一名开城使者。此时城内的军民都知道,如果再抵死顽抗的话,那么最后必将遭到屠城的命运。因此,经过会商之后,他们终于在七月十六日开城投降,自此二本松城正式成为伊达家的属地。取得二本松城之后,政宗立即举行父亲死后首次的盂兰盆会,并且由成实担任城主。
在政宗的一生中,这是一次非常难忘的经验。由这次的战役中,他初次体会到行事的缓急会对结果造成很大的影响。不过,真正令他在意的,是母亲保春院与其兄最上义光间的密切联络。
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对弟弟小次郎的宠爱有增无减,对政宗的政策却一律持反对意见。
当时中央的情势也有很大的变动。在同一个时期里,羽柴秀吉已经建筑了有“世界 当然,他们也忽略了伊达士兵的士气。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派遣布施长成前去,目的乃是为了让担任先锋部队的成实和景纲了解到当前情势紧迫,必须有所觉悟。
“援军不会来了。”
这个决心不论是对片仓小十郎或伊达成实来说,都是非常痛苦的。
但是,他们绝对不愿眼见政宗陷于危险而不顾,因此两人均觉悟必须拒绝援军前来救援,而依靠自己的力量拚死一战。
换言之,他们都已决心要背水一战。
但是政宗对阿古岛城的老臣们所说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话。
依目前的情势来看,一旦政宗亲自率兵前往猪苗代救援,则佐竹家的兵力势必会从背后攻向三春。如此一来,在政宗离去以后,留守的人就会陷入紧张状态中。
在此情况下,不论是出兵者、留守者或打头阵者,全都会保持高度的紧张应战。在战术的运用上,其精密、细致着实令人惊叹不已。
事情还不仅如此。
当政宗离开阿古岛城时,甚至还带着当初由三藏轩带来当作人质的猪苗代盛国之子龟丸,准备把他还给猪苗代盛国。
“盛国,你真是太客气了。不过,我并不是一个会夺人之子作为人质的小气男人,所以现在我要把龟丸还给你,请你收回去吧!”
政宗边说边注视着紧抱龟丸的盛国之表情,发现对方的眼中夹杂着惊讶和不敢置信。
这么一来,数以千计的猪苗代兵力和领内土豪千人等,都摇身一变而为决死的勇士了。
因此,当政宗出兵摺上原时,总共拥有一万五千名兵士,和敌军的一万六千人大致相等。不过,政宗却对外宣称拥有两万二千余骑,然后浩浩荡荡地朝磐梯山出兵了。
这是天正十七年六月五日的早晨。
在日桥北丘上严阵以待的芦名义广,将己方的部队分为十三队,然后沿着山道前进,准备对高森用兵。至于政宗这方面,则以猪苗代盛国为先锋,片仓景纲、伊达成实及白石宗实等三将殿后,中军共分为左、右两队,由政宗亲自坐镇指挥,并由浜田景隆担任后卫。此外,还派出一小队在山下埋伏,另外三队则沿着松林前进。盛国与景纲原本打算在摺上原开火,但是却与芦名的先锋富田将监在渡过日桥以后的湖上不期而遇。
两军全部使用火枪作战,双方你来我往,一场白热化的激战由此展开。在一阵枪响之后,湖水早已变成一片嫣红。起初猪苗代与片仓的军队似乎不敌,但是当伊达成实和白石宗实的部队从左右挟击过来之后,芦名势立即显露败迹。
怒气冲天的芦名义广,特地由八之森领军前来攻打伊达家的军队。
首先映入其眼帘的,是担任先锋部队的猪苗代盛国之旗帜。
“混蛋!这个背叛旧主的家伙。”
他忘我地跳了出来。殊不知在白热化的战争之际,统帅并不适合亲自出马。此时的他,就和人取桥之战时的政宗一样,理智早就被愤怒给冲昏了。
政宗与埋伏在松林中的部队,一起冷眼旁观两军对阵的情况。
当义广正准备下令攻击猪苗代势时,伊达成实适时地介入了两者之间。然而,面对理智已为怒气所淹没的芦名义广,成实似乎有点招架不住般地节节后退。就在这时,政宗突然挥舞着手中的指挥刀高声叫道:
“时机到了,大家冲啊!”
一声令下,松林中立即发出了第二波的枪声,紧接着埋伏的军队又由四个不同的角落齐声呐喊</a>,并且迅速地朝芦名军队袭去。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使得士兵们的内心更加激奋昂扬。而士兵们的吼叫声及刀剑的碰撞声,更使得四周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杀气之中。
溃散的军队重新整合,但随即又被击溃。由目前的情势来看,芦名的兵力必败无疑……就在这时,乱军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
“伊达家的士兵们,不要退怯呀!如今生力军已由猪苗代城出发了,我方的兵力将可达到两万二千人,因此我们必须奋力作战,绝对不让芦名势逃走一兵一卒。”
在这场白热化的激战当中,生力军即将参战的消息,使得伊达家的战士们士气大振。
原以为拥有一万六千名士兵即可稳占优势的芦名军队,在发现敌人的兵力居然胜过自己时,内心的惊恐可想而知。于是,站在第一线上的小兵们,纷纷弃械逃亡,再也无暇顾及芦名家的胜负了。
“就是现在!大家赶快冲啊!绝对不要放过任何人。”
伊达家的军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事实上,不仅是景纲和成实,甚至连原田宗时、白石宗实等人,也都自认为是这场战争的名人。
除了伊达旗下的侍卫大将以外,连心怀感</a>激的猪苗代盛国也感到与有荣焉。
发现芦名军队已经逐渐溃散时,盛国立即下令停止攻势,如幽灵般地消失在山林中。
待察觉到盛国何以消失身影时,敌人早已迅速地逼近日桥附近,准备渡桥退兵了。
然而,此时日桥早已被抢先一步绕道而来的盛国放火焚毁。当芦名军队察觉时,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了。
由于正值梅雨季节,因此桥下的水流湍急。随着火势的蔓延,被困在桥上的士兵们纷纷掉落桥下,被无情的大水所吞噬。
借着此一契机,摺上原的决战已由政宗这一方面获得完全的胜利。
芦名军的死亡人数达二千五百人。为了让死者心安,政宗特地于翌日选择一处地方将这些尸体加以掩埋,这就是现在众所周知的三千冢。这一天,芦名义广在七、八名侍卫的保护下,狼狈万分地回到了黑川城。
八
摺上原的大获全胜,使得芦名与伊达均衡的态势为之一变。
首先是固守大盐城的河原田盛次弃城投效伊达,接着横泽齐三郎、河原田丰前、生江主膳、渡边伯耆等著名的武士,也都陆续投到政宗的摩下。
此外,金川、盐川、三桥等三城则在原田宗时领兵攻向桧原时自动请降。至于会津的家老富田美作、平田左近等人,则纷纷派遣使者向进入三桥的政宗乞降。
雪崩之势并不仅限于会津的周围,甚至还波及三春城。挟着胜利余威的伊达势,在政宗的亲自率领下到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相马及盐城的士气均为之低靡。
处于众叛亲离状态下的芦名义广,由于担心麾下叛变,于是连夜带着三十四名亲信逃离了黑川城,时为六月二十七日。
翌日,政宗不费一兵一卒,便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黑川城。
在战国史上,这是极为罕见的全胜记录之一。
织田信长以奇袭战略在田乐狭间打败今川义元,是在二十七岁那年的夏天;而其致胜的关键,主要是仰赖天候之助。相反地,年仅二十三岁的政宗之所以能够获得胜利,既非由于采用奇袭战略,也不是凭借运气,而是由于事先的精密计划,并且自己择定战场所致。
因此,政宗在入城之际,受到了战士们的热烈欢迎。
当此时刻,政宗也忍不住意气风发地写下了一首歌谣:
是倾盆大雨?
是茅野之雨?
雨呀,雨呀!
无声无息地到来。
这首即兴歌曲一写成,立即被士兵们传诵、吟唱,使得胜利的喜悦达到了顶点。
“大家快来庆祝这次的胜利啊!”
如果这是在近畿附近,那么恐怕就是一场瓜分天下的战争了。
当黑川城陷落的同时,街道七家的命运也已然决定。
十月五日,岩城常隆率先投降,而须贺川的二阶堂氏也在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于二十六日开城投降。
得知石川昭光弃甲投降的消息之后,白川义亲也在十一月六日自动前来请降。同年十一月十八日,政宗领兵攻打下野那须郡的关和久,并且在此筑城,由伊达成实与白石宗实共同担任守护之职。
翌年春天,政宗更试图以此地作为攻打佐竹领地的最前线,准备一鼓作气出兵攻打佐竹义重。
到了十二月五日,政宗又将居城由米泽移到了黑川城。
这时,任谁也不敢再把政宗视为伊达的小鼠,认为他只会吹嘘。
所有的人都相信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同时也是自藤原氏以来唯一的英雄。
不过,所有加在政宗身上的赞美之词,都显得恰如其份。因为,此时政宗所统有的领地,东起三春、西至越后、南迄白川二毛、北及出羽;如果以俸禄来计算,则总数达两百数十万石以上。
而且他的年纪才只有二十三岁……
基于上述原因,难怪天正十八年正月进入黑川城的政宗,会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元旦来临之际,政宗在城内接受诸将的道贺,并且振笔疾书内心感怀于小册之上:
七草皆成手中菜
所谓的七草,当然就是指七位大将。如今,街道筋的七将对政宗而言,都只不过是任其采摘的早春之菜而已。
他的志愿比当初所预定的十年计划,足足提早三年实现。
不过,虽说已经“完成心愿”,但是距离他的目标却仍有一段距离。
紧接着统一奥羽的十年计划之后,当然就是进兵中央的几年计划了。
“殿下,属下有事禀告。”
当元旦的庆祝酒宴结束之后,片仓景纲向政宗提出忠告。
“俗语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因此微臣有些话想要告诉殿下。”
“嗯,说得好!那么,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呢?”
“敢问殿下,你认为今年应该攻打哪些敌人呢?”
“今年的主要攻打对象,不用说当然就是佐竹。因此,首先我们必须出兵到那须野原才行。”
“但是我们的敌人并不是佐竹啊!”
“什么?难道有人想侵犯我们吗?”
“是的,最大的敌人已经出现了,希望殿下多加注意。”
接着景纲取出数封他与京畿施药院全宗、富田一白等人来往的信件。
政宗依次阅读:
“芦名氏一再地请求关白秀吉殿下,甚至由于一己之私,而不断地攻评诋毁政宗殿下,谓秀吉殿下宅心仁厚,但伊达家却丝毫不感念其恩德,企图招致秀吉殿下的愤怒。如今,他们更是极力鼓动殿下攻打伊达氏……”
政宗不经意地笑了起来:
“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呢?”
“殿下切勿掉以轻心,请继续看下去吧!”
“好啊!噢,这是全宗寄来的。”
略加流览过后,政宗不禁发出低吟:
“来春三月,关白殿下将大举出兵攻打小田原。”
这么一来,奥羽之地当然也会遭到池鱼之殃。因此,全宗建议伊达军队尽早投降丰公。
“如果关白秀吉果真在明年三月出兵,那么我们就无暇攻打佐竹了。”
“嗯!”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敌人。”
“啊?除了关白之外,还有其他敌人吗?”
“是的。这个敌人不是别人,而是最上义光和保春院。据我猜测,这两个人一定会震慑于关白的威势,进而改变自己的立场……”
政宗下意识地耸动肩膀。
逃离黑川城的芦名义广会不断地怂恿秀吉,请他以关白的身份来干涉这场战争,这原是意料中的事。
不过,在他干涉之前,首先必须使政宗无法动弹,才能造成既成的事实。同样地,对方的计划也是可以预见的。
问题是,政宗的十年计划比预定的缩短了三年,而且如今也已进驻黑川城,然而秀吉征讨九州的计划,却花费更多的时间。
(今年三月要攻打小田原……)
这么一来,奥羽之地当然也会受到波及,甚至发生激烈的动摇。
“难道秀吉他会招降最上义光吗?”
“或许吧!”
“这么一来,母亲一定认为我背叛了关白殿下……”
“而且她还会认为你是败坏伊达家、应该受到诅咒的孩子。”
政宗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天井。
(我生得太晚了……)
这是令他难以释怀的悔恨。
在秀吉与自己之间,共有三十年的差距。虽然三十年只是人生的一部份,但是却足以使时代完全改观。如果自己早生几年的话,或许还可以凭着智慧和才干闯出一番天下,然而如今却只落得招致“不知唯命是从”的非难之词。
“这么说来,今年的敌人应该是关白秀吉喽?……”
政宗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在银炉上烤着,然而心里却屏气凝神地倾听窗外的降雪声。至于站在一旁的片仓小十郎景纲,则两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政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