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篇八①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仁其性乎？命其天道乎？利其天人之参乎？圣人利、命、仁之教，不谆谆于《诗》《书》《礼》而独谆谆于《易》②。《易》其言利、言命、言仁之书乎？“济川”、“攸往”、“建侯”、“行师”、“取女”、“见大人”，曷为不言

①选自《魏源集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19—22页。

②亦称《周易），相传为文王所作。分《经》、《传》两部分。

其当行不当行，而屑屑然惟利不利是诏？圣人若曰，天下无不吉之善，无不凶之恶，无不悔且吝之小恶。世疑天人之不合一久矣，惟举天下是非、臧否、得失一决之于利不利，而后天与人合。故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甚哉是非之与利害一也，天道之与人事一也！知是非与利害一，而后可由利仁以几于安仁；知天道之与人事一，而后可造命立命以成其安命。王道之外无坦途，举皆荆棘，而不仁者安仁矣；仁义之外无功利，举皆祸殃，而不知命者安命矣。然则圣人何以罕言《易》？曰：《易》者，卜筮之书也，天道之书也。中古以后，地天之通绝矣，天与人日远矣，人且膜视乎天，且渐不信天敬天，圣人纵欲谆谆以天道诏人，天何言哉？使非空空然叩诸卜筮，受命如响，鬼神来告，曷以舍其偏是偏非，而信吉凶悔吝易知易从哉？故卜筮者，天人之参也，地天之通也。《诗》、《书》、《礼》皆人道设教，惟《易》则以神道设教。夫神道非专言祸福吉凶而不言是非者乎？《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铁钺。”

命贫贱夭，而欲其贵富寿，难矣哉！命贵富寿，而欲其贫贱夭，奚难矣！命所不能拘者三，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忿山欲壑，立乎岩墙，“下民之孽，匪降自天”，此恃命之小人，非命所拘者乎？诚知足，天不能贫；诚无求，天不能贱；诚外形骸，天不能病；诚身任天下万世，天不能绝。匪直是也，命当富而一介不取，命当贵而三公不易，命当寿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匹夫确然其志，天子不能与之富，上帝不能使之寿，此立命之君子，岂命所拘者乎？人定胜天，既可贵富寿为贫贱夭，则贫贱夭亦可转为贵富寿。《诗》三百篇，福禄寿考，子孙昌炽，颂祷嘏祝而不疑。祈天永命，造化自我，此造命之君子，岂天所拘者乎？乌乎！圣人之教，详戒祸，略求福；及其求之也，惟修天爵，迓天庥，俟天命，抑亦异乎人之求之矣。《诗》曰：“岂第①君子，求福不回。”

人之受福泽于天也，或钟焉，或蠡焉，或勺焉。内自啬而外日积之，则挹彼注兹，一卮之福，或可至蠡至钟，用之而不尽；不外益而内日狼藉之，则盈钟之福渐至为蠡为勺，立涸而无余。故曰：尊酌者众则速尽。万物之酌大贵之生者众矣，故大贵之生常速尽，非徒万物酌之也，又自酌其生以资天下之人。《诗》曰：“假以溢我，我其收之。”夫惟弥性孔固自求多福者，则其克承天祐，“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福愈溢，收愈多，又何日损之有？

为侥幸而辄成者，非小人之幸，天所以弃之而厚其疢乎！为侥幸而辄不成者，非君子之不幸，天所以厚之而戒其偷乎！必使雨露不膏荆棘，瑞雪不周污巷；雷霆日殷于三家之市，春风不及于空隧之谷；铢量寸度，石丈必差，操券责偿，曷以见天地之大哉？恢恢之纲，疏而不失；石量寻度，径而寡失。“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恩生害，害生恩，天地之苦心也。若夫不必困衡孤孽而后进，不以富贵燕安而辄溺者，尤君子中之君子哉！《诗》曰：“携无曰易〔益]，牖民孔易。”

①同“恺悌”。和易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