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　鲁迅真神人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坛上忽然提出一个怪问题来，叫做鲁迅是神，还是人。是因为有人说鲁迅是神，因此引出这个问题来的么？不是。因为查遍所有的报刊和书籍，也没有谁说过鲁迅是神。其次，查遍中国的所有名山，大小寺庙，都没有鲁迅的庙宇。人们经常容易看见孔子庙、观音庙，关公庙，甚至张飞庙，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过鲁迅庙，这就足以证明鲁迅不是神了。既然如此，鲁迅岂不明明是人了么？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呢？

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有人偏偏要费尽心机，千方百计地证明鲁迅是人，不是神。亲爱的读者会觉着这简直有点可笑么？是的，是有那么一点儿。假定你抓住一个路上的过往行人，没头没脑地问他是神还是人。他如果不揍你，也一定会莫名其妙，瞪着眼睛瞧你，以为你得了神经病。——如果说得科学一点儿，应该叫精神病。今从俗。其实，凡是会吃饭、会睡觉、会在社会上四处活动的都是人，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鲁迅自然也不例外。

也许有人会觉着鲁迅生前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因此死后说不定有成神的可能。咱们都是无神论者，对于这种可能性无疑应该排除。但细想一下，这种提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平常读鲁迅的书，总觉着他的声音笑貌，赫然如在眼前。因此也就不免怀疑起来，难道他还活着么？这已经带着一点神的味道了。有时候读到精采的地方，会忍俊不住，拍案叫绝，直想问他，六十年前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说得那么平淡，那么准确，那么明白无误，就像今天才看见过的一样！毫无疑问，也不必细问，鲁迅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跟咱们彼此一样，毫无可疑之点。但他的预见性高到这样的程度，不免有点神乎其神，超乎平常人所能达到的范围，介乎人神之间了。

按照多年的习惯，我每到三月，总要读一读鲁迅那篇《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的文章。这一方面有纪念左联，回忆左联，重温旧时战友情谊的意思；一方面对于这块不带引号的左联的左字招牌，把玩不忍释手，表示“僵化”到底，绝不崇洋爱资的意思。我最爱读开头那句：“我以为在现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我也爱读最后那句：“如果目的都在工农大众，那当然战线也就统一了。”——我每读到这两句的时候，都不免肃然动容！我的老天爷！这哪里是三十年代说的话？这分明是九十年代说的话嘛！人说话说到这样的程度，说得那么平淡，那么准确，那么明白无误，超过半个世纪而音容宛在，落地有声，可谓超出人之上，进入神之中，有点人神难分了！

那么，究竟应该怎样给鲁迅作出结论呢？我想，杜撰不如仿古。古代有一句高度评价别人的话，叫做“真神人也！”这句话的优越性在于它颇为圆滑，既不明说他是神，又不明说他是人，两面俱到；同时这句话又十分全面，既说了他是神，又说了他是人，两面兼顾。然而在咱们这种场合里，无须讲究圆滑，也不必那么全面，只能按照历史的面貌，老老实实地说：

鲁迅真神人也！

“五四”运动七十一周年，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