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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一)_名士风流

作者:波伏娃 字数:4826 更新:2025-01-07 11:05:42

靠拒绝这一份爱去体验这一份爱,这事是多么奇特啊!刘易斯的来信让我心碎。他在信中给我写道:“我难道还要继续下去,对您一往情深吗?”还有一次,他写道:“您对我玩弄的这一招可真怪啊。我再也不想把女人领进家中过夜,对那些我本可以赋予一丁点儿爱心的女人,如今我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奉献了。”每当我读着这些话语,总恨不得扑进他的怀抱!既然我不能这样做,那就应该对他明说:“忘了我吧!”但是,我不愿明言相告,我希望他爱我,我需要给他造成的这一切痛苦,在内疚之中承受他的忧伤。我也是为自己在经受痛苦。时间过得多么缓慢,又流逝得多么迅速啊!刘易斯离我仍然那么遥远,可我却一天天走近我的垂暮之年,我们的爱情在渐渐衰老,他终将离开人世而没有真正享受到这份爱。这一念头令人难以忍受。我庆幸离开了圣马丁,回到巴黎重又和病人、朋友相聚,重又听到昔日的声音,重又忙忙碌碌,迫使自己再也不去想自己。

自6月来,我一直没有见到波尔。克洛蒂缠上了她,邀请她到她家在勃艮 “选举获胜,这是共产党人对那次卑鄙行动的最后反击。”勒诺瓦声音热烈地说,“佩隆及其一小撮的阴谋未能得逞,没有拉走一票。”他以蛊惑的神态看了看罗贝尔:“眼下,如果您向革命解放联合会提出我们那一天谈过的合并问题,它准会团结得像一个人,跟着您走。”

“算了吧。”勒诺瓦说,接着微微一笑:“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成员都还活着呢,只要您一声令下,就可把他们召集过来。”

“我没有心思下这个令。”罗贝尔说,“在集中营事件之前,我都不同意与共产党人联合,用不着现在投入他们的怀抱。”

“集中营。可是,您不是拒绝参加那种蛊惑人心的宣传嘛。”

“我拒绝谈集中营的事,但并不是拒绝相信集中营的存在。”罗贝尔说,“首先,什么时候都应该考虑最糟糕的结局,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

勒诺瓦眉头一皱:“必须善于考虑最坏的结果,而不被其吓倒,这我同意。”他说,“但是,随您怎么责怪共产党人,这总不该妨碍您与他们共同行动吧。”

“不行,”罗贝尔重复道,“政治和我,已经完蛋了,我得回到自己的小窝去。”

我完全清楚革命解放联合会已经不复存在,罗贝尔也没有任何新的打算,可听他宣告他要彻底回到自己的小窝去,我心里不由得一惊。勒诺瓦一走,我便问道:

“您真的永远不搞政治了?”

罗贝尔微微一笑:“我倒觉得是政治和我了结了。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我肯定,如果您寻找,定能找到办法的。”我说。

“不。”他说,“我已经开始坚信一点:如今少数派再也没有任何机遇了。”他耸了耸肩:“我既不愿与共产党人共事,也不愿反对他们。怎么样?”

“噢,那就潜心搞文学吧。”我快活地说。

“对。”罗贝尔毫无热情地说。

“您尽可在《警觉》上写文章。”

“我需要时一定写。可写什么都无足轻重。勒诺瓦言之有理,亨利的文章对选举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勒诺瓦好像以为亨利会对此感到遗憾似的。”我说,“这是很冤枉人的,据您自己对我说的,亨利并不希望产生那种结果。”

“我不知道他的愿望。”罗贝尔声调傲慢地说,“可我也不肯定他自己心里清楚。”

“反正,”我急忙说,“您承认《希望报》没有投入反共派一边。”

“至今还没有。”罗贝尔说,“以后嘛,还要等着瞧。”

一想到罗贝尔和亨利为一件不甚了了的事情闹翻了,我心里真感到气恼。他们不可能再重归于好,可显而易见,罗贝尔深感孤独。这可不是一个欢快的冬天。我从刘易斯那儿收到的信是欢跃的,可它们并不给我以慰藉。芝加哥下了雪,人们在湖上滑冰,刘易斯一连好几天闭门不出,默默地给自己讲述故事:他说我们在5月乘船下了密西西比河显得并不那么遥远。但是我知道对我来说,每天醒来时重又开始的这种寒冷、昏暗的日子将永无尽头地周而复始。“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再相会。”我心里想,再也没有春天了。

正是在这样一个毫无出路的夜晚,我从电话中听到了波尔的声音。她急切地说:

“安娜!是你吧?赶快来,我急需跟你谈谈,是急事。”

“我感到遗憾。”我说,“我家里有人吃饭。我明天早上去吧。”

“你不明白,我遇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只有你才能帮上我的忙。”

“你不能来我这儿一趟?”

出现了一阵沉默:“谁在你家吃晚饭?”

“佩勒迪埃和康热夫妇。”

“亨利不在那儿吧?”

“不在。”

“肯走不在?”

“当然肯定。”

“那我来。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什么。”

半小时后她敲响了我的家门,我让她进了我的卧室。一条灰色的头巾遮住了她的头发,她脸上虽然抹了粉,可还是盖不住她那只发肿的鼻子。她的呼气中散发出浓重的薄荷和劣质酒味。昔日的波尔是那么美丽,我绝对想象不到她的姿色突然会荡然无存:她的脸上有着某种抗拒一切的东西,刹那间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原来这张脸和别人的没有任何差别,都是由海绵质肌肉所组成,内含百分之八十几的水分。她摘下头巾,瘫坐在长条沙发上:“瞧我刚刚收到了什么。”

这是一封亨利的信。一小张白色信笺上写着几行字迹清晰的小字:“波尔,我们给对方造成的只是痛苦,还不如就此为止,永远不再相见。尽量再也不要想我。我希望我们哪一天能成为朋友。亨利。”

“你明白什么意思吧?”她问道。

“他没有勇气跟你面谈,”我说,“所以宁愿给你写信。”

“可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在我看来十分清楚。”

“你真幸运,”

她以困惑不解的神色盯着我,终于低声说道。

“这是一封绝交信。”

“绝交?你见过这种写法的绝交信?”

“这封信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耸了耸肩膀:“算了!首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交可断。既然他已经接受友谊这种想法,我别无指望。”

“你肯定没有跟他说过你爱他吗?”

“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我那么爱他,可这怎么会妨碍我们的友情呢?再说,他要求得到这份爱。”她说道,其声音之激烈,不禁使我想起了纳迪娜说话的声音。“这封信虚伪得令人作呕!再读读:尽量再也不要想我。他为何不干脆说:别再想我了?他暴露了他的心机,他想要我尽量不想他而遭受折磨,而不是要我真的能不再想他。同时,他不是庸俗地称呼我‘亲爱的波尔’,而是只写‘波尔’。”当她说到自己名字时,她的声音软了下来。

“他担心‘亲爱的’这几个字你看了会觉得虚伪。”

“绝对不会。你完全清楚在交欢时,每到最令人销魂的时刻,人们只是呼唤对方的名字。他想让我听到做爱时的呼唤声,你懂吗?”

“为什么?”我问。

“正是我刚刚问你的问题。”她以斥责的神态盯着我说,接着移开了双眼:“我们给对方造成的只是痛苦。天大的笑话!他硬说我在折磨他!”

“我猜想是他为让你经受痛苦而感到痛苦。”

“那他以为这封信会让我感到愉快?算了吧!算了!他不会这么蠢!”

出现了一阵沉默。我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弄不明白。”她说,“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不认为他会是这样一个虐待狂。”她神情倦怠地用手摸了摸双颊。“我觉得我差不多已经胜利了,他重又变得给人以信赖,和蔼可亲,我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他时刻准备告诉我考验已经结束。可前不久有一天,我错走了一着。”

“怎么回事?”

“记者们报道了他与若赛特结婚的消息。我自然一点儿也不信。既然我是他的妻子,他怎能娶若赛特呢?这是考验的组成部分,我马上明白了这一点。后来他果然来告诉我这是个谣言。”

“是嘛?”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难道你也怀疑我?”

“我说‘是嘛,’这又不是什么问题。”

“你是说‘是嘛?’噢,算了。他回到家里,我尽可能向他说明理由,他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而且在这个世界上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从此再也与我无关。我爱他,但这是一种彻底忘我的爱。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笨嘴拙舌还是因为他疯了。从我嘴里说出的是一个字,到他耳朵里便变成了另一个字。真可怕……”

出现了一阵沉寂。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你觉得他要的就是你吗?”

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我,问道:

“你到底在耍什么游戏?”

“我什么游戏也不耍。”

“你给我提的却是些蠢问题。”

又出现了一阵沉默,她接着说道:“你完全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要我把一切都奉献给他而不向他提出任何要求,就这样。我惟独不明白一点,那就是他写这封信到底是因为他认为我还会要求得到他的爱,还是因为他担心我拒绝把我的爱献给他。如属于 “看看这。”我说。

罗贝尔读后把报纸一扔:“亨利没有变成反共分子,应该承认他能这样做真值得钦佩。”

“我跟您说过他会挺得住的!”

“报社里该有不少麻烦。”罗贝尔说,“据萨玛泽尔的文章看,人们完全可以感觉得出他巴不得向右派跑,特拉利奥显然也如此,朗贝尔嘛,远远不只是让人怀疑啰。”

“噢!亨利的处境可不妙!”我说道,接着微微一笑:“实际上,他的处境和你差不多:你们俩跟大家都不和。”

“这对他来说比我可能要更艰难些。”罗贝尔说。

他的话声中几乎隐含着关切。我感觉到他对亨利的积恨已经开始消除了。

“我怎么都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子跟你闹翻。”我说,“我保证他如今肯定后悔不已。”

“我经常反省这件事。”罗贝尔说,“开始时,我责备他在这件事上太顾及自己了。如今我在想他并不怎么有错。实际上,我们俩都应该明确今日的知识分子能够和应该担任怎样的角色。保持沉默,无疑是选择极为悲观主义的解决方法。像他那个年纪,表示不满是自然而然的。”

“矛盾的是亨利远不如您那么非要起到政治作用。”我说。

“他也许认识到事关其他事情。”罗贝尔说。

“什么事情呢?”

罗贝尔犹豫片刻:“你要听我的心里话?”

“当然。”

“一个知识分子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怎么会呢?他总可以写作吧,不是吗?”

“噢!人们尽可以闹着串字玩,就像串珍珠那样,可要加倍小心,什么都不要说。即使这样做,也有危险。”

“哎哟,”我说,“您在您的书中不是捍卫文学的嘛。”

“我希望我有关文学的论断哪一天重又变成真理。”罗贝尔说,“可眼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让别人忘掉我们。”

“总不至于停止写作吧?”我问道。

“当然要停止。等我写完这部论着,我就再也不写了。”

“为什么?”

“我为什么非要写作?”罗贝尔说道,“因为人活着不仅仅只吃面包,因为我相信这项多余的工作是有必要的。我写作是为了拯救被行动所忽视的一切:现实的真实,个人和即时。我迄今为止一直认为这一工作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可是不,它妨碍了革命工作。目前,任何文学,只要它致力于把面包之外的食粮提供给人们,别人都会利用它来表明人们完全可以不用吃面包。”

“您一直在避免这种误会。”我说。

“可情况发生了变化。”罗贝尔说,“你明白,如今革命掌握在共产党人手中,只在他们手中。我们所捍卫的价值观念再也没有位置。也许哪一天会重新获得这些价值观念,但愿如此。可是如果我们在眼下极力维护它们,那就是为反革命效劳。”

“不,我不愿相信。”我说,“对真理的追求,对个人的尊重,绝对没有害处。”

“当我拒绝说集中营的事时,就是因为我看到说真话是有害的。”罗贝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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