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再作声。斯克利亚西纳两眼死盯着小提琴手跳动的手指,一副发狂的神态,倾听着昔日的某个回忆。他自以为任性是男子汉的气概,可大家向他让步,是因为把他当作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大家如此顺从,他本该生疑:这也许是冲着他的……亨利微微一笑,望着轻轻敲击着桌面的迪布勒伊。若对方不过分纠缠不清,那迪布勒伊永远都显得彬彬有礼;可人们很快就会发现他的谦恭姿态也是有限度的。亨利多么渴望安安静静地与他倾心交谈,可是他并不着急;虽然他不喜欢这香槟酒、茨冈音乐和这种虚假的豪华,但这仍不失为清晨两点在公共场所的一次欢聚。“我们重又相聚在一起了。”亨利心里在想。安娜、波尔、朱利安、斯克利亚西纳、迪布勒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朋友”两字在他心头发出欢乐的声响,犹如圣诞树上劈啪作响的穗状装饰。
斯克利亚西纳狂热地鼓掌。这时,朱利安拉着波尔步入了舞池,迪布勒伊朝亨利转过身子:
“您在那边遇见的那些家伙,他们都希望来一场革命?”
“难道你因为恐惧共产主义而不惜容忍佛朗哥的统治?”亨利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担心你们不太了解形势。”斯克利亚西纳答道。
“放心吧。”迪布勒伊乐呵呵地说,“我们对形势十分了解。”
斯克利亚西纳张口欲言,可迪布勒伊笑哈哈地挡住了他的话,“知道,您高瞻远瞩。可您总不是诺斯特拉达米斯①吧;对于五十年以后发生的事情,您并不比我们更有眼光。可以肯定的是,就目前而言,所谓的斯大林危险纯属美国捏造。”
①诺斯特拉达米斯(1503~1566),法国医生、著名星相学家。
斯克利亚西纳满脸怀疑的神色瞧了瞧迪布勒伊:“您十足一副共产党人的腔调。”
“啊!对不起!一个共产党人决不可能义正词严地大声说出我刚才的那番话。”迪布勒伊说,“要是攻击美国,他们就会谴责您搞 “难得见你一面。”
“我忙着工作。”
亨利坐到她的身旁,要了一杯杜灵金酒。
“我们正在谈你呢。”拉舒姆开心地说,“在议论你在《未来》的答记者问。你披露真相,这做得对;我是想指有关针对西班牙的同盟国政治。”
“你们为什么就不亲自披露真相?”樊尚问道。
“我们不能这样做,目前不行,可有人这样做当然是好事。”
“滑稽!”樊尚说。
“你什么也不愿明白。”拉舒姆说。
“我明白得很。”
“不,你不明白。”
亨利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饮着杜灵金酒。拉舒姆不失时机地解释共产党是如何重新审视和修正现在、过去和未来的。他这样做,谁也不会责备:他年仅二十就在游击队中发现了冒险、友情和共产主义,他的这种狂热劲确实有情可原。“我很喜欢他,因为我曾帮过他的忙。”亨利自嘲地想。亨利曾让他在波尔的公寓里躲藏了三个月,后来又帮他搞到了假证件,分别时,还把自己惟一的一件外套送给了他。
“噢,我感谢你写的文章。”他突然说道,“文章写得真客气。”
“我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拉舒姆说,“再说,所有人的观点都同我一样: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对,挺有意思的。”纳迪娜说,“就这一次,所有的评论家看法一致:似乎他们在共同埋葬某个人或在颁发一个道德奖。”
“是有这个意思!”亨利说道,“这张小毒嘴,”亨利既高兴又忌恨地想,“她恰好找到了我不愿对自己用的字眼。”他朝拉舒姆微微一笑:“你有一点判断错了:我书中的主人公决不会成为共产党人。”
“那你要让他成为别的什么人?”
亨利哈哈大笑:“呃,成为我所成为的人!”
拉舒姆也笑了:“正是如此!”他两眼盯着亨利:“要不了六个月,革命解放联合会必定不复存在,你终将明白个人主义毫无出路。你一定会加入共产党。”
亨利摇摇头:“我现在这样对你们反倒更加有利。我替你们披露真相,你不是很高兴嘛。要是《希望报》一味重复《人道报》的言论,这于事又有何益呢?我想方设法引导人们思索,提出你们有提出的问题,道出你们没有明言的某些真相,这样的……”
“应该作为一个共产党人去做这项工作。”拉舒姆说。
“他们不会让我这样做!”
“当然会让。确实,目前党内宗派主义盛行,可这是为环境所迫,这决不会永远存在下去。”拉舒姆犹豫了片刻:“别重复了,同志们和我都希望不久能有一份属于我们自己的杂志,一份比较超脱的杂志,可以在上面十分自由地探讨问题。”
“一份杂志,可不是一份日报。”亨利说,“至于力求自由,我倒要瞧瞧。”他友好地望了望拉舒姆。“要是你真具有一份属于你们自己的杂志,那可是一件大好事。你觉得能行吗?”
“很有希望。”
樊尚朝前倾了倾身子,挑衅地瞪了拉舒姆一眼:“如果你真的直言不讳,那就对你的同志明说,张臂欢迎那些所谓改邪归正的混账,这样做实在卑鄙。”
“我们?张臂欢迎附敌分子?你去对《费加罗报》的读者说吧,他们听了准会喜笑颜开。”
“你们暗中为许多混蛋开脱了罪责。”
“别混淆视听。”拉舒姆说,“当我们决定对某人既往不咎时,这是因为那人可以挽救。”
“照你这么说,那怎么知道被我们干掉的那些家伙是否就不能挽救?”
“那个时候,根本就谈不上挽救,必须干掉他们。”
“那个时候!我杀他们可不分什么时候!”樊尚狡黠地一笑,“可我要对你进一言:那帮人都是些混账王八蛋,没有一个例外;至于眼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干掉所有被疏忽的家伙。”
“你想说的是什么意思?”纳迪娜问。
“我想说的是应该组织起来。”樊尚答道。他的双眼搜索着亨利的目光。
“组织什么?组织惩治行动?”亨利笑呵呵地问道。
“你知道,在马塞,他们把所有的游击队员都当作刑事犯,正在到处搜捕呢。”樊尚说,“难道应该撒手让他们胡作非为?”
“恐怖手段可不是一剂良药。”拉舒姆说。
“不。”亨利开了腔。他看了看樊尚:“有人告诉我有那么些家伙以扮演执法者为乐。若为了了结私仇,那我还理解。可有些家伙见到附敌分子就杀,这里杀一个,那里毙一个,自以为这样做是拯救法兰西,那他们不是神经有毛病,就是些蠢蛋。”
“我知道,大脑健全的人要么加入共产党,要么参加革命解放联合会!”樊尚说。他摇摇头:“你们可骗不了我。”
“那我们就不要你。”亨利声音和蔼地说。
他站起身子,纳迪娜也站了起来:
“我陪你走走。”
她也开始讲究起女人家的化妆打扮来了,她也试着涂抹了一番,可眉毛画得像幼熊的爪子,双眼下方重重几道黑印。她刚出了门,遂开口问道:
“你跟我一起吃午饭吗?”
“不,我报社有事。”
“这时候还有事?”
“什么时候都有。”
“那,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不,我在报社一直要呆到很晚。然后我还要去见你父亲。”
“噢!那份报纸!你嘴里就挂着那个词!那总不至于是世界的中心吧!”
“我没有这么说。”
“没有说,可你是这么想的。”她一耸肩膀,“那,咱们什么时候见?”
他犹豫不决。“说真的,纳迪娜,眼下,我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
“你总要上桌吃饭吧,不是吗?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不能坐在你的对面。”她正视着亨利:“除非这惹你讨厌。”
“当然不会。”
“那?”
“行。明天晚上九、十点之间来找我。”
“一言为定。”
他对纳迪娜颇有好感,与她相会并不让他厌烦,可眼下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他必须最为严格经济地组织自己的生活:确实没有纳迪娜的位置。
“你回答樊尚时为什么那么凶?”纳迪娜紧接着说,“你不该那样。”
“我害怕他干出什么蠢事来。”
“蠢事!只要有人想行动,你们就说什么做蠢事。你认为写书不更蠢吗?他们给你鼓掌,对你吹捧,可事后便把书往哪个角落一扔,谁也不再想它。”
“那是我的职业。”他说。
“滑稽的职业。”
他们默默无言地又走了一段,等到了报社的门前,纳迪娜硬邦邦地说:“好,我回家去了。明天见。”
她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呆立在亨利面前:“九、十点之间,这太迟了;干什么的时间都不够。难道就不能早一点一起度个夜晚吗?”
“在这之前我没有空。”
她一耸肩膀:“那九点半见。连生活的时间都没有,成名又有何用?”
“生活!”当纳迪娜猛地转身而去时,亨利心里在嘀咕,“在她们的嘴里,这总是意味着要照顾她们。可生活的方式不只是一种!”他喜爱那陈积的尘埃和新鲜的油墨味。办公室还空荡无人,地下室阒无声息!可大伙儿马上就要在岑寂中出现,他们全是他的创造。“谁也别想夺走《希望报》。”他在心里反复说道。他坐到办公桌前,伸了个懒腰。噢,没有必要心烦意乱。他决不让出《希望报》,再说,他们总能找别的报纸,等他好好地睡上一夜,工作自然就会顺利。
他迅速处理了信函,看了看表,半小时后,他与普莱斯顿有约会,时间还充足,可以先跟塞泽纳克谈谈。“请您把塞泽纳克给我叫来好吗?”他对女秘书说。他端坐在办公桌前。信任他人是件大好事,可有不少人十分乐意取代塞泽纳克的位置,而且确实比他更有资格。若坚持给这人一个机会,那就势必剥夺了那人的机会,这事有点儿不太好办。“可惜啊!”亨利自言自语。他想起了当初尚塞尔把他领来时,塞泽纳克多有气派,在他干联络员的那一年里,他是最有干劲的一个。也许塞泽纳克需要特殊的环境,如今他脸色苍白,浑身浮肿,两眼无神,总拖樊尚的后腿,再也没有能力写出两行连贯的文字来。
“啊!你来了!坐吧。”
塞泽纳克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亨利突然觉察到自己与他共事已有一年,但对他毫无了解;对其他人,亨利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儿他们的生活、旨趣和思想;可是这一位从来都是沉默寡言。“我想知道你以后是不是还想交那些蹩脚文章,是否决定给我们写点别的东西。”亨利说道,他的话声比他原来希望的更生硬了些。
塞泽纳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耸了耸肩膀。
“出了什么事?你很不对劲?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塞泽纳克手中搓着一块手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板,跟他勾通思想实在困难。
“到底怎么回事?”亨利重复问道,“我可还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塞泽纳克说,“当记者,我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