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信地长喘了一口气。亨利猛地抱住了她,嘴巴紧压她的双唇。他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为的是尽快完事。在她的体内,他犹如置身于这间红得过分的公寓,赤身通红。波尔开始呻吟起来,像往日一样,低声喊叫着。可是在过去,亨利的爱是她的保护神,她的喊叫、呻吟、欢笑和吻咬是神圣的祭品。可今天,他睡在一位误入歧途的女人身上,这女人说着淫秽的语言,那爪子抓得让人难受。他厌恶她,也厌恶自己。她仰着脑袋,紧闭着眼睛,裸露着牙齿,奉献得如此彻底,痴迷得如此可怕。亨利恨不得打她几记耳光,让她清醒过来,对她说:“是你,是我,我们在同房,仅此而已。”他感到自己在强行糟踏一具僵尸或一位疯女,可却怎么都无法摆脱自己的性欲。当他最终又放任地扑倒在波尔身上时,他听到了一声胜利的呻吟。波尔低声问道:
“你幸福吗?”
“当然。”
“我是多么幸福。”波尔说道,两只明亮的眸子凝视着亨利,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亨利把这只亮得令人难以忍受的脸蛋依在自己的肩头。“巴旦杏树又将花满枝头……”他闭着双眼道,“桔子树上一定会结出果子。”
不,我不会在今天就看到自己的末日。无论今天还是别的日子,永远不会。别人会看到我的死,但我自己却永远见不到死的一天。
我又闭起双眼,可却难以重新入睡。死神怎么又穿越了我的梦境?死神在游荡,我感到它在徘徊。为什么?
我并不是永远都清楚地知道自己会死去。孩提时代,我信仰上帝。一件洁白的裙服和两只熠熠闪光的翅膀在天堂的更衣室里等待着我:我希冀穿透乌云。我躺在绒被上,合抱着双手,任凭自己沉醉在天堂的极乐之中。有时,我在睡梦中自言自语:“我已经死了。”但是,我那警觉的声音确保我永恒。死亡的沉寂,我恐怖地发现了它。一只美人鱼在海边渐渐死去,她为了一位年轻男子的爱而放弃了自己不朽的灵魂,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几抹白色的浪花。为了让自己心静,我常在心底默默地说:“这是个传说。”
这并非是个传说。美人鱼就是我。上帝变成了冥冥的苍穹深处的一个抽象概念。一天晚上,我把它彻底抹去了。我从未为抛弃上帝而遗憾,因为是它窃走了我的乐土。可是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一旦我抛弃了上帝,我便判了自己死刑。当时,我才十五岁,在空荡荡的套间里,呼天喊地。后来我恢复了理智,扪心自问:“别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我将怎样生活?难道我要带着这般恐惧去生活?”
打从我爱上了罗贝尔之时起,我便再也不感到恐惧,对任何东西都毫不惧怕。只要我呼唤一下他的名字,我便平安无事。他就在毗连的房间里工作;我可以起床,去开门……可是,我仍然躺在床上。我不敢肯定他会听不见那细微的咬噬的声响。大地在我们脚下断裂;苍天在我们头上张开一道深深的裂缝,我再也不知道我们是何许人,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命运。
我蓦地惊跳起来,睁开眼睛:怎么能假设罗贝尔面临危险呢?这怎能容忍?他没有跟我说过任何真正令人焦虑的事,也没跟我说过什么新鲜事。我浑身疲惫不堪,我酒喝过量了,原来只是凌晨4点发作的一场小小的谵妄。但是,谁能决定何时神志最为清醒?难道不正是在我自感仍然安然无恙之时,我又说了谵语?我是否真的相信安然无恙?
我难以回首往事,对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向来不十分留意。惟有事件本身清清楚楚:逃难、回归、警报、炸弹、长队、开会、《希望报》的创刊号,一切都历历在目。在波尔的寓所里,一支棕色的蜡烛喷吐着尚未燃尽的火焰,我们用两只罐头盒制作了一只小炉,用纸烧火,烟熏得我们眼睛像针扎了一样。外面,是一滩滩鲜血,枪弹呼啸,炮声隆隆,坦克轰鸣。然而在我们所有人的心间笼罩着同样的死寂,经受着同样的饥饿,珍藏着同样的希望。每日清晨,我们被同一个问题所催醒:X字旗是否仍在参议院上方飘扬?当我们在蒙巴纳斯十字街头围着节日的篝火欢腾雀跃时,我们心中荡漾的是同样的节日的喜悦。接着,秋去冬来,我们在圣诞树闪烁的光芒之中终于忘却了我们已经死亡,我察觉到我们重又开始存在,各自为着自己而存在。“你觉得过去的还会重现吗?”波尔问道。亨利对我说:“我渴望写一部欢快的小说。”他们终于可以重新高声畅谈,发表作品,终于又可以商讨问题,建立组织,筹划行动。正是因为这一切,他们一个个才喜气洋洋。我不该选择这样的时刻自我折磨。今夜是节日,是 纳迪娜与朗贝尔在欢笑,唱片在转动,地板在我们脚下颤抖,蓝色的火花在摇曳。我凝视着直躺在一块地毯上的塞泽纳克:他十有八九在梦中回想他当初斜挎步枪、漫步巴黎的辉煌时光。我望着被德国人判了极刑,在最后时刻与一个德国俘虏交换幸免于难的塞尚尔,望着未婚妻被他不义的父亲告发了的朗贝尔,望着亲手宰了十二个保安队员①的樊尚。他们将如何对待这如此沉重、如此短暂的过去,如何面对残缺的未来?我能有什么法子助他们一臂之力?助人是我的份内事。我有办法把他们安顿在长沙发上睡下,让他们讲述自己的梦,可我再也不能让罗莎复活,再也不能使那十二个被樊尚结果了性命的保安队员复活。即使我能成功,使他们淡忘自己的过去,可我能向他们展现怎样的未来?我能消除恐惧、打消梦想、克制欲望、想方设法适应一切,可我能让我们适应什么样的景况呢?我发现在我的周围,再也没有任何可以依凭的东西了。
①保安队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法奸组织。
确实,我酒喝得太多了,开天辟地的不是我,谁也不会找我清账。可我为什么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人着想?我自己照顾一下自己不也很好吗?我让脸颊紧贴着枕头。我是在这里,确实是我自己:令人忧虑的是,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可想的东西。噢!若有人问我是何许人,我可以出示身份证。为了成为精神分析医生,我不得不先任人分析一番。他们发现我身上具有相当突出的俄狄浦斯②情结:我与一位比我年长二十岁的男人结婚,对我母亲存在明显的挑衅性,几次同性恋的倾向性行为得以妥善了结,这一切都可以从中得到解释。我感谢天主教的教育赋予了我极为强烈的超我意识;这正是我奉行清教主义③、自爱不足的原因所在。我对女儿的情感的双重性源于我对母亲的挑衅和对我自己的无动于衷。我的病例再普通不过了,完全属于既定的范围。在天主教徒的眼中,我的情况也极为平常,一旦发现了肉欲的诱惑,我便不再信仰上帝。我与一位无宗教信仰的人结了婚,这最终使我彻底失落了。从社会观点看,罗贝尔和我属于左派知识分子。所有这一切并非纯属无稽之谈。我就这样被明确地划分了类别,并接受了分类,尽力去适应我的丈夫、我的职业,适应生生死死,适应大千世界及其可怖的一切。这就是我,差不多就是我,亦即谁也不是。
②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达的儿子,杀父娶母。俄狄浦斯情结引申指恋母或恋父情结。
③清教主义(Puritanisme):基督教新教的一派,在宗教或道德上极端拘谨,严格奉行十戒。
一个人做到谁也不是,这说到底是一种特殊的恩赐。我望着这些有名有姓的人在寓所里来回走动,心里并不羡慕他们。罗贝尔嘛,当然,他生来命运不凡。可其他几位,他们岂有那份胆量?他们怎敢自命不凡或冒冒失失地把自己当作食粮去喂养一群陌生人?他们的姓名被千万张嘴巴所玷污,好奇的人们钩去了他们的思想、心脏和生命:倘若我也落得这个地步,被那些捡破烂的人们贪婪地钩耙,那我最终免不了会把自己视作一堆垃圾。我为自己谁也不是而感到庆幸。
我走到了波尔身旁,战争丝毫没有削减她那挑衅性的优雅风姿。她身着一件长长的紫罗兰发光丝裙,双耳挂着紫晶饰环。
“你今天晚上真漂亮。”我说。
她朝几面大镜子中的一面瞥了一眼。
“对,我漂亮。”她凄楚地说。
她是漂亮,可她的两只眼睛下方,几道重重的黑晕和她服饰的色彩一样深。实际上,她十分清楚亨利本来是可以携她同往葡萄牙的,她了解的事情比她嘴里说的要多。
“你该高高兴兴才是,圣诞节前夜,你操办得多么出色。”
“亨利那么喜爱热热闹闹过节。”波尔说道,她戴着紫晶戒指的两只手在机械地捋着那闪光变幻的裙服丝料。
“你不给我们唱点什么?听你唱歌,让我多高兴。”
“唱歌?”她惊诧地问。
“对,唱歌,”我笑着说,“你忘了你过去常唱歌。”
“过去,那多遥远。”她说。
“现在再不唱了,可现在又和过去一样了。”
“你这么认为?”波尔的目光直刺我的眼睛深处,仿佛穿透了我的脸庞,在向一只玻璃球发问,“你认为过去可以重现?”
我知道她期待我作出何种回答,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可不是个预言家。”
“无论如何得让罗贝尔给我解释清楚,时间是什么。”她若有所思地说。
爱情也许并不是永恒的,在她接受这一道理之前,她差不多已经准备否认空间与时间的存在了。我为她感到恐惧,这四年里,她终于明白了亨利给予她的只不过是一种厌倦的情爱。可解放以后,我真不知道在她的心间又唤起了怎样的疯狂的希望。
“你还记得《这位才智横溢的黑人》那支歌吗?我是多么喜欢,你不愿意为我们唱唱?”
她朝钢琴走去,掀开琴盖。她的嗓子有点哑,可还是那样动人心弦。我对亨利说道:“她应该重返歌坛。”他好像感到诧异。当掌声消失后,他走到了纳迪娜身边,两个人翩翩起舞。我真不喜欢纳迪娜看他的那副神态。对她也一样,我毫无办法救助她。我把我惟一的一件像样的衣裙送给了她,把我最漂亮的项链借给了她;我能做的全都做了。虽然我可以探察她的梦幻,可无济于事。她所需要的是朗贝尔时刻准备献给她的爱。可怎么阻止她糟踏这份爱呢?她一直站在小楼梯上,面色苍白地注视着我们大家。可当朗贝尔步入寓所时,她一步几级地跨下了楼梯,一动不动地站在最后一级,像凝固了一般,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尴尬。朗贝尔向她走去,神情严肃地对她微微一笑:
“你来了,我多么幸福!”
她用生硬的语调说道:
“我是来看你的。”
这天晚上,他身着雅致的灰色西装,实在英俊。他的穿着总像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追求朴素的美。他举止彬彬有礼,嗓音平稳而且准确,不轻易露出笑容,可他目光的慌乱和嘴唇的温柔无不显出他的青春活力。纳迪娜从他严肃的神情中得到满足,见他表现胆怯而感到心安。她献殷勤地打量着他,显得有点幼稚可笑:
“你玩得开心吗?听说阿尔萨斯的风光是那么秀丽!”
“你知道,一旦风景区被军事占领,就变得一片凄凉了。”
他们坐在楼梯的台阶上,长时间地交谈,然后又跳舞、欢笑,后来为了换换口味,两人可能又吵了一架;和纳迪娜在一起,总是以吵闹而告终。此时,朗贝尔独自坐在火炉旁,满脸不高兴。眼下根本不可能到房子的两头去把他俩扯到一起,让他们携起手来,重归于好。
我走到食品橱前,喝了一杯白兰地。我的目光顺着自己的黑裙往下移动,停留在自己的大腿上;会想到自己长着一条大腿,真滑稽可笑,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条腿,连我自己也没有。色如焦黄的面包似的丝裙下,这条腿细长有力,与别的腿没有什么两样,它总有一天也会被彻底埋葬,仿佛从未曾存在过:这显得多么不公平。我正沉醉在对这条细腿的欣赏之中,这时,斯克利亚西纳向我走了过来:
“看您样子好像玩得不怎么开心嘛!”
“尽我努力吧。”
“年轻人太多了。年轻人呀,从来就不开心。作家也太多了。”他一抬下巴,指了指勒诺瓦·佩勒迪埃和康热,“他们都在写作,对吗?”
“都在写。”
“您,您不写?”
我笑着回答说:“噢,上帝,不!”
他粗鲁的言谈举止惹我喜欢。从前,我跟众人一样,拜读了他名噪一时的作品《红色的天堂》,尤其使我激动的是他那部有关纳粹奥地利的大作;充满激情的见证,远胜一般的通讯报道。逃离苏联之后,他又逃出了奥地利,取得了法国国籍,可这整整四年里,他一直呆在美国,今年秋天,这是我们第一次与他见面。他很快用“你”称呼罗贝尔和亨利,可似乎从未注意到我的存在。他从我身上移开了目光,说道:“我常想,他们将会怎么样?”
“谁?”
“一般来说指法国人,可尤其是这批人。”
这次,轮到我细细打量他了:三角脸,高颧颊,锐利而又严厉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像女人的一般。这不是一张法国人的面孔。苏联对他来说是个敌国,而美国,他又不喜欢;天底下没有一处使他感到是自己的家。
“我是乘一艘英国船从纽约来的。”他挂着一丝微笑说道,“轮船服务员有一天对我说:‘可怜的法国人,他们连仗打赢了还是打输了都不知道。’我觉得这话对整个局势概括得比较精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