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对于这封信中的议论,读者有什么看法,朱莉有什么看法,我都不管;我认为,我可以这么说:如果由我来执笔写这封信,虽说我不能写得更好,但至少写得和它大不相同。我有几次几乎想把信中的论点通通去掉,改用我的论点,但我最后还是一字不改地让它们保留原样,并以我断然这么做而感到自豪。我心中想:不应当要求一个年仅二十四岁就进入社会的年轻人,像一个有丰富经验的五十岁的人那样来看待这个社会。我还告诫我自己:我既然在这个社会没有起什么大作用,我就无权用不公正的言词谈论它。因此,原信是怎么写的,就怎么发表。陈词滥调依然保留,肤浅的看法也保留;这样做,害处不大。对于朋友来说,重要的是真实:直到他生命结束的时候,他的情欲都未玷污他写的信。——作者注
我心中暗暗怀着恐惧的感觉进入这世上最辽阔的荒野;纷乱的景物使我感到可怕的孤独,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沉重的心,原想在这寂静中得到舒展,但却处处感到压抑。有一位古人曾经说过:“当我独自一人时,我反而不感到怎么孤独。”而我现在,虽身在人群之中,却落落寡合,既没有你,也没有别人可以谈心。我的心想说话,但它感到它的话没有人听;它想和人交谈,但他人的话没有一句能深入我的心扉。我听不到一句我家乡的话,这里的人也听不懂我的语言。
这并不是因为人们没有对我表示热情的欢迎、友好和关心,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对我说许许多多官样文章的客套话。我恰恰讨厌这些东西。怎能用这种办法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交朋友呢?真挚的情谊和待人以诚的朴实的感情流露,与虚伪的礼仪和按社会习惯不得不装出的骗人的外表是毫不相同的。我很担心: --------
①阿尔西比亚得(约公元前四五○—四○四),古希腊的一位将军,以善于见风使舵,行事不择手段著称。
更有甚者,每个人都在不断地自己和自己闹矛盾,而且还不知道他们这样做于己不利。他们说的是一套,而做的却是另外一套;谁也不对这种言不符行的事情感到气愤,而且容许言行脱节,可以有一个距离。他们并不要求一个著述家,尤其是一个道德学家,发表的言论要符合他自己所写的书,也不要求他的行为要符合他的言论。他写的书,他发表的言论和他的行为,是三码事,用不着非一致不可。这一切,是很荒谬的,但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大家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而且还给这种言行不一的做法披上了一件许多人自以为很体面的外衣。尽管大家都使劲地吹嘘自己的职业如何好,但实际上一言一行却以能模仿另一个职业的人为荣。法院的老爷装出一副骑士的样子,税吏把自己打扮成显贵,教士满口是风流才子的话,宫廷中的人谈起话来是一副哲学家的口吻;自己明明是政客,却偏偏要装成书生;甚至一个只会说自己行话的普通工匠,在礼拜天也要穿上黑袍子,摆出一副贵人的样子。军人看不起所有其他等级的人,只有他们还保持他们原来的作风,因此被好心的人看不起。德·穆拉①先生之所以偏爱军界人士,不是没有道理的,只不过是在他那个时代是对的东西,在今天就不对了。文学的进步,已把一般人的作风改好了,只有军人不愿意改;他们的作风,从前是最好的,如今却变成最坏的了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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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穆拉,瑞士伯尔尼市的一位贵族,著有《关于英国人和法国人的通信》(一七二五年)对当时英国和法国的风土人情与典章制度多有评论。
②这个论断,不管是对还是不对,都不能被看作是专指下级军官,也不能被看作是专指驻扎在巴黎以外的军人,因为,王国中所有的著名人物都在军队里,连宫中的官员也全都是军人。不过,就他们养成的作风来说,在战时打仗和平时驻防是有很大差别的。——作者注
因此,你与之谈话的人,并不是你想与之交心的人;他们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们的内心;他们的高明见解,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说的话,不能代表他们的思想;你只能见其面,不能见其心。你在一群人当中,等于是站在一幅活动画前面一样;唯一一个内心激动的,是静静地观看画面的人。
以上是我在巴黎看过那些大社交场合之后形成的看法;这个看法,也许与我个人的特殊情况有关,而与事情的真实情况不太符合。当然,等我将来有了新的见解以后,我这个看法会改变的。此外,我经常涉足的社交场合,都是爱德华绅士的朋友带我去的。我认为,要了解一个国家的风尚,还须深入到其他阶层,因为,富人这个阶层的人,几乎到处都是一样的。以后,我要进一步把所有的情况都了解清楚。此刻,请你判断一下:我是不是该把这一群人所在的地方叫做荒野?我对我在这个荒野上的孤独处境感到吃惊,因为在这块荒野上,我所看到的,全是虚情假意和真理的外表;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并自己摧毁自己。荒野上的鬼怪和幽灵在你眼前一晃而过;你用手去抓它们,它们马上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到现在为止,我看到的是许许多多的假面具;真正的人的面孔,我何时才能看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