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法布利斯在帕尔马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追求爱情的时候,总检察长拉西并不知道他离得这么近,正在继续办理他的案子,拉西完全把他当成一个自由党人来对待了。拉西假装找不到被告证人,或者不如说,他对他们进行了威吓。他非常巧妙地工作了将近一年,这时候法布利斯最后一次回到博洛尼亚也有两个月光景了,有一个星期五,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终于得意忘形,在她的客厅里公开地说,一小时以前刚刚宣布对小台尔·唐戈的判决, 她说这番话时所用的那种美妙的,尤其是真诚的声调,使亲王浑身颤抖。有一刹那,他生怕受到更直接的指责,使他的尊严遭受损害,不过,总的说来,他的感受很快就变得愉快起来。他欣赏着公爵夫人,她整个的人在这时候达到了崇高的美的境界。“伟大的天主!她多么美啊!”亲王心里说,“对一个这样难得的,也许在整个意大利也找不到 “该怎么办呢?”他已经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了,只是受到习惯的摆布,遇到什么事都要跟伯爵商量,才这样问。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殿下,”伯爵像快要咽气的人似的回答。他仅仅能够勉强地把回答的话说出来。他这种声调使得亲王在这次接见中受到损害的虚荣心开始得到了安慰,而且这点小小的快乐居然还促使他想到一句能满足他自尊心的话来。
“好吧,”他说,“我是三个人里头最清醒的了。我愿意完全撇开我的身份。我要像朋友那样说话,”接着,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在幸福时刻里的路易十四,带着宽容的、优美的笑容补了一句,“像朋友对朋友们说话那样。公爵夫人,”他说,“应该怎么办,才能使您忘掉一个不合时宜的决定呢?”
“说真的,我不知道,”公爵夫人长叹了一声,回答,“说真的,我不知道。我对帕尔马厌恶透了。”这句话里丝毫没有讽刺的意图,可以看得出来,她这是说的真心话。
伯爵猛然朝她转过身来,她伤了他做廷臣的心了。接着,他又用恳求的眼光望望亲王。亲王非常威严,非常冷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对伯爵说:“我看您这位美丽的朋友是完全失常了。理由很简单,她热爱她的侄子。”他朝着公爵夫人转过身来,带着极其殷勤的眼光,用引用喜剧台词时才会有的那种神气补了一句:“应该怎么办,才能讨这双美丽的眼睛的喜欢呢?”
公爵夫人这时候已经考虑好了。像口授最后通牒似的,她用坚定、缓慢的声调回答:“请殿下赐一封措辞亲切的信给我,这种信您是很会写的。请您对我说,您完全不相信首席代理大主教法布利斯·台尔·唐戈有罪,因此决不在呈上来的判决书上签字,而且这个不公正的诉讼程序将来也不会产生任何后果。”
“怎么,不公正!”亲王嚷道,他脸一直红到耳根,怒火又升上来了。
“还有呢!”公爵夫人带着古罗马人的那种高傲说,“就在今天晚上,”她看了看钟又说,这时已经十一点一刻了,“就在今天晚上,殿下派人去通知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就说您建议她到乡下去休养,因为她今天傍晚在她客厅里谈起的某一件案子一定使她很劳累了。”亲王像发疯似的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有谁见过像这样的女人?……”他嚷道,“她对我不敬。”
公爵夫人从容不迫地回答:“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对殿下不敬呢。殿下刚才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说您会像朋友对朋友们那样说话。况且,我也丝毫不想留在帕尔马。”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轻蔑地望了伯爵一眼。她这道目光使亲王下了决心。亲王在这以前一直是非常犹豫的,虽然他的那些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做出保证,其实他对口说无凭的话从不当真。
接着他们还交谈了几句,但是莫斯卡伯爵终于奉命写公爵夫人请求的那封措辞亲切的短信了。他略去了这句话:“这个不公正的诉讼程序将来也不会产生任何后果。”
“只要亲王答应决不在呈上来的判决书上签字,也就够了。”伯爵心里说。亲王在签字的时候,用感谢的眼光朝他望了一眼。
伯爵大大地失策,亲王已经疲倦了,不管写上什么他都会签字的。他认为自己顺利地应付了这场风波。而且左右着他对整个事件的看法的是下面这个念头:“假使公爵夫人走了,不出一个星期,我就会觉得我的宫廷讨厌。”伯爵注意到他的主子把信上的日期改成 “我有个好习惯,从不毁弃任何文件,”侯爵夫人对这两个人说,“现在这个习惯倒对我有用处了,这里有九封信,是桑塞维利纳在不同场合写给我的。你们俩一同到热那亚去一趟,在苦役犯人里找寻一个从前当过公证人的,他跟那个伟大的威尼斯诗人一样叫布拉蒂,或者是叫杜拉蒂。巴尔弟伯爵,您去坐在我的书桌上,把我说的记下来。
“‘我想到了一个念头,于是写几句给你。我要到卡斯台尔诺佛附近我的别墅去;如果你愿意来跟我在一起消磨十二小时,我就会感到非常快乐。照新近发生的情况看来,我认为,这不会有很大的危险;阴云正在逐渐消散。虽然如此,你在进入卡斯台尔诺佛以前,还是先停一停。你会在大路上遇见我的一个仆人,他们都疯狂地敬爱你。当然,你在这趟小小的旅行中仍旧用波西这个姓。听说你已经留了胡子,活像个最值得敬慕的方济各会修士,而你在帕尔马的时候,人家只见过你那代理大主教的端正的容貌。’
“你懂了吗,黎斯卡拉?”
“我完全懂;不过到热那亚去,我看是多此一举。我在帕尔马认识一个人,他固然还没有判苦役,可是将来总免不了有这一天。他模仿桑塞维利纳的笔迹,完全可以乱真。”
听了这些话,巴尔弟伯爵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到这时候才明白。
“如果你认识帕尔马的这位有才能的人物,希望他会发迹,”侯爵夫人对黎斯卡拉说,“显然他也认识你;他的情妇,他的忏悔师,他的朋友很可能被桑塞维利纳收买。我宁可把这个小小的玩笑推迟几天,不要冒任何风险。在两小时以后,你们像两只小羔羊一样乖乖地给我动身吧,在热那亚别和任何人见面,赶快回来。”黎斯卡拉骑士笑着走了出去,还像普利奇涅拉那样用难听的鼻音说:“得准备行李啦。”一边说着,一边挺滑稽地连奔带跑地走了。他是想把巴尔弟一个人留下来陪伴夫人。五天以后,黎斯卡拉把满身伤痕的巴尔弟伯爵交还给侯爵夫人,为了抄六法里的近路,黎斯卡拉让他骑着骡子翻了一座大山,他起誓说,他再也不听别人的话去长途旅行了。巴尔弟交给侯爵夫人三份她口授的那封信,另外还有五六封黎斯卡拉拟的、笔迹相同的信,这些信以后可能用得着。其中有一封,拿亲王在夜里感到的恐惧和他的情妇巴尔比侯爵夫人的可悲的消瘦,开了许多有趣的玩笑。信上说,巴尔比侯爵夫人只要在安乐椅上坐上一会儿,椅垫上就会留下一个火钳形的印子。谁见了这些信都会起誓说,这是桑塞维利纳夫人的亲笔。
“现在,我确实知道,”侯爵夫人说,“她那个心上人法布利斯在博洛尼亚,或者博洛尼亚附近……”
“我伤得太厉害,”巴尔弟伯爵打断她的话,嚷着说,“请行个好,饶了我这第二趟旅行吧,或者,至少让我休息几天,恢复我的健康。”
“我来替您说个情。”黎斯卡拉说。他站起来低声跟侯爵夫人说了一会儿。
“好!就这么办,我同意。”她微笑着回答。
“放心吧,不用您去了。”侯爵夫人对巴尔弟说,神情有点轻蔑。
“谢谢。”巴尔弟真心诚意地嚷道。黎斯卡拉果然一个人坐上驿车走了。他刚到博洛尼亚两天,就看见法布利斯和小玛丽埃塔同乘着一辆敞篷马车。“见鬼!”他心里说,“看来,我们未来的大主教倒挺自在呢。这件事应该让公爵夫人知道,她一定会高兴的。”黎斯卡拉跟着法布利斯,毫不困难地就知道了他的住处。第二天早上,法布利斯从一个信差手里接到那封在热那亚伪造的信。他觉得这封信短了一点,但是没有起任何疑心。一想到跟公爵夫人和伯爵见面,他就快活得发了疯,不管路多维克怎么说,他还是向驿站上租了一匹马,飞奔而去。他一点不知道,黎斯卡拉骑士就在他后面不远跟着。到了离帕尔马六法里,卡斯台尔诺佛的前一个驿站上,黎斯卡拉骑士高兴地看见当地监狱门前的广场上围着一大群人。我们的主人公在驿站上换马的时候,给左尔拉伯爵选派的两名警察认了出来,刚被押进监狱。
黎斯卡拉骑士的小眼睛闪着快乐的光芒。他无比耐心地把小村子里刚发生的一切打听确实以后,才打发一个人送信给侯爵夫人。然后他在街上转来转去,好像要看看那座非常珍奇的教堂,接着又好像在寻访听人说过保存在当地的一幅帕尔马乔诺的画,最后他遇见了地方官,地方官忙不迭地向枢密官表示敬意。对地方官没有把他幸运地抓到的阴谋犯立即送到帕尔马要塞去,黎斯卡拉表示十分惊异。
“就怕他的许多朋友会跟宪兵碰上,”黎斯卡拉用漠不关心的口气补充说,“他们前天就在找他,打算帮他越过殿下的领土。这帮反叛分子有十二个到十五个,都骑着马。”
“Intelligentipauca!”地方官带着机灵的神气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