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货车近旁放枪也好,女商贩抡开胳膊赶得马儿飞跑也好,什么也不能把他吵醒。整整一天里,这个团都以为在打着胜仗,现在却突然遭到一群群普鲁士骑兵的攻击,于是开始退却,说得更恰当一点,是朝着法国那个方向逃跑。
刚接替玛贡担任团长的那个装束讲究的漂亮年轻人被砍死了。代他指挥的营长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命令全团停止后退。“他妈的,”他对士兵们说,“在共和国时代,要等到敌人逼得我们非退不可的时候才退……守住每一寸土地,拼命啊!”他一边骂,一边喊,“现在这些普鲁士人要侵占的是祖国的土地了!”
小货车停下来,法布利斯猛然醒了。太阳早已经下山;他看见天差不多完全黑了,不免大吃一惊。士兵们混乱地东奔西跑,我们的主人公觉得十分奇怪;他发现他们的神色很慌张。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女商贩。
“没什么。是咱们打败啦,孩子。是普鲁士骑兵在砍咱们,没有别的。那个笨蛋将军起先还以为是咱们自己的人呢。珂珂特的挽索断了,快来帮我接上。”
在十步以外响了几枪。我们的主人公精神抖擞,心里说:“说实在的,这一整天我并没有打仗,仅仅是护送一位将军。”
“我得打仗去了。”他对女商贩说。
“放心,有你打的,够你打的!咱们已经完啦。”
“喂,奥布利,”她招呼一个匆匆走过的伍长,“你要随时照应照应我这辆小车子啊。”
“您是去打仗吗?”法布利斯问奥布利。
“不,我要穿上我的薄底鞋跳舞去!”
“我跟您去。”
“我把这个小骠骑兵托付给你,”女商贩嚷道,“这个年轻的城里先生挺勇敢。”奥布利伍长一句话没说,只顾朝前走。八九个士兵跑过来跟着他。他把他们领到一棵四周都是荆棘的大橡树后面。到了那儿以后,他仍旧一句话也不说,沿着树林边缘把他们布置在一条很长的阵线上,彼此之间相隔至少有十步远。
“好!大家听着,”伍长说,这是他 “他说的对。”团长仔细打量着他说,“拉·罗斯,你的右手没有受伤,你来写命令。”
拉·罗斯一声没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羊皮纸小本子,写了几行,撕下一页交给法布利斯。团长又向他交代了一遍命令,并且说,两小时以后,他带着的这三个负伤的骑兵当然会有一个来接他的班。说完他就带着部下走进客店去。法布利斯看着他们走了,他一动不动地停在木桥头上,那三个人的伤心、沉默的痛苦表情深深地打动了他。“简直就像是受魔法驱使的精灵。”他心里说。最后,他打开那张折着的纸,看到那道命令内容如下:
“他们正在为昨天的事不痛快呢,”班长神色阴郁地说,“我把我的手枪给您一支,如果有人不听命令,您就朝天开枪,我一听见枪声就来,或者团长本人出来。”
法布利斯注意到,班长听说命令被抢走以后吃了一惊。他懂了,这件事是对他个人的一个侮辱。他决心不再受人玩弄。
法布利斯有了班长这支骑兵手枪,重新趾高气扬地站岗了。他看见来了七个骑马的骠骑兵。他站的位置正好把桥拦住。他向他们传达团长的命令,他们听了露出十分不满的表情。其中最胆大的一个企图过桥。法布利斯的朋友,那个女商贩,头天早上曾经告诉他应该刺而不要砍,于是他按照她的忠告,把又直又长的马刀的刀尖往下一压,装作要刺那个想违抗命令的人。
“嘿,这毛孩子想杀人啦!”骠骑兵们嚷道,“倒像是咱们昨天还没叫人杀够似的!”所有的人都同时拔出刀,向法布利斯冲去。他想,这一下可非死不可了。可是,他想到班长吃惊的神气,不愿意再叫人看不起。他一边向桥上退,一边试着用刀刺了几下。对他说来,这把又长又直的重骑兵马刀太沉,因此他使起刀来的样子显得那么可笑,骠骑兵们立刻就看出他们的对手是个什么货色。所以他们并不打算真的伤他,只想把他身上的衣服划破。法布利斯胳臂上因此挨了很轻的三四刀。他始终遵守女商贩的教导,奋勇地用刀尖猛刺。不幸的是有一刀刺伤了一个骠骑兵的手。骠骑兵没想到自己被这样一个兵刺中,一气之下狠狠地回敬一刀,刺中法布利斯大腿的上部。这一刀所以能够刺中,是因为我们主人公的马非但不趋避争斗,反而像是感到很高兴似的向进攻的人们冲了过去。那些兵看见血顺着法布利斯的天蓝色裤子直往下淌,担心事情闹得太大,于是把他逼到左边的桥栏杆那里,就放开缰绳跑了。法布利斯一腾出手来,就朝天放了一枪,通知团长。
和刚才那几个骠骑兵同一个团的四个骑马的和两个徒步的骠骑兵,正向着这座桥走来。枪响的时候,他们离桥还有两百步远。他们注意地看着桥上发生的事,以为法布利斯是在朝他们的伙伴们开枪,于是那四个骑马的高举</a>马刀,猛冲过来。这可是一次真正的攻击。勒·巴隆团长听见枪声,就打开客店大门,骠骑兵冲到桥边的时候,他也赶到了。他亲自向他们下命令,叫他们停住。
“到了现在谁还管你什么团长不团长的。”他们里面有一个一边嚷,一边催马前进。团长勃然大怒,也不再劝他们,他用受伤的右手抓住那匹马右边的缰绳。
“站住!你这个兵痞子,”他对骠骑兵说,“我认识你,你是亨利埃上尉那一营的。”
“好,让上尉自己来命令我吧!亨利埃上尉昨天已经阵亡啦,”他冷笑着说,“滚你妈的。”
他说着就硬向前冲,老团长被撞得一屁股坐在桥面上。法布利斯这时正在桥上两步开外的地方,不过脸朝着客店那个方向,他催动了他的马。那个进攻的骠骑兵用马的前胸把团长撞倒在地,团长仍旧抓住右边的缰绳不放,法布利斯一气之下,用刀直向那个骠骑兵刺去。幸好骠骑兵的马觉得团长手里攥着的缰绳直往地面拉它,朝旁边挪了一步,因此法布利斯的重骑兵马刀的长刀口贴着骠骑兵的上衣,整个儿在他眼皮底下闪了过去。骠骑兵一生气,转过身来,使出全身力气砍了一刀,砍破法布利斯的袖子,还深深地砍进了他的胳臂。我们的主人公倒了下去。
一个没有马的骠骑兵看见两个守桥的人都倒在地上,趁机朝法布利斯的马扑过去,打算骑着它冲过桥。
班长从客店里赶出来,看见团长倒在地上,以为团长受了重伤。他向法布利斯的马追过去,一刀刺进偷马贼的腰。偷马贼倒了。骠骑兵们见桥上只有徒步的班长,就飞奔过桥,一溜烟地逃走。另外那个徒步的骠骑兵也逃到田野里去了。
班长来到两个受伤的人跟前。法布利斯已经站起来。他并不觉得怎么痛,但是血流得很多。团长慢慢地爬起来,那一跤把他摔昏了,不过他倒没有受伤。
“我只是手上的旧伤有点痛。”他对班长说。
班长刺伤的那个骠骑兵快死了。
“让他见鬼去吧!”团长叫道。“不过,”他对班长和正在跑过来的另外两个骑兵说,“照顾一下这个年轻人。我不该让他冒这个危险。现在我自己留在桥上,设法拦住那些疯子。把这个年轻人送到客店里去,把他的胳臂包扎一下。用我的一件衬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