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点30分刚过,阿兰·梅特兰德在吉尔福特街公寓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阿兰正睡眼惺忪地在厨房里的双座便携式烤炉上准备早饭。他只穿着睡裤——他从不穿睡衣,他攒的一大摞睡衣仍带着包装纸袋。他拔下烤炉的电线,因为那东西只要没人看着就一定会把面包变成黑炭。当电话铃 阿兰领着亨利·杜瓦尔走到 埃德加·克雷默恨阿兰的勇气。他的生理此时还有一种想小解的要求。近来,包括愤怒在内的感情激动常常引起这种反应。而且不容置疑的是,这一病痛恶化了,拖延小解引起的痛疼也更厉害了。他竭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忘掉它……想想别的事情……
他把眼睛转向亨利·杜瓦尔。那个年轻的偷乘者正咧着嘴在笑,什么也听不明白,两眼在法庭里四处张望。克雷默的全部直觉……多年的经验……都告诉他,这个人决不会成为一个安分的移民。他的经历妨碍着他。不管他将得到多少帮助,他决不会使自己适应于一个他根本不理解的社会。象他这类人往往落入这样一种模式:短期的勤劳,然后懒惰起来;四处寻找迅速发财的途径;懦弱;精神崩溃;制造麻烦……这种模式就是逐步堕落。在移民部里有许多这样的案卷,但那些理想主义者们却视而不见。
“……当然了,阁下,重新发布人身保护令的问题是现在的拘禁是否合法的问题……”
这一想法……要解手的压力,身体里的折磨……几乎无法压抑了。
埃德加·克雷默在椅子里痛苦地蠕动着。但他不愿意离开。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注意自己。
他闭上眼睛,祈祷着法庭快点休息。
阿兰·梅特兰德发现事情远不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A.·R·巴特勒律师在顽强地争辩着,对他的每一论点进行反驳,引用了许多判例来作为艾哈迈德·辛格案例的反证。法官也似乎格外挑剔,仿佛他出于个人原因想把一切都问个清清楚楚,详详细细,想把阿兰的论证翻个底朝上。
现在,巴特勒正在为移民部的行为辩护。“在这个事件中,人身自由并没有受到侵犯。杜瓦尔已经享受了他的权利,现在,这些权利该到期了。”
阿兰想,这位老律师的表演可谓出色极了。他那深沉优雅的声音还在继续。“阁下,我认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允许这个人入境,那么就必然使加拿大的国门向洪水般的移民敞开。这些移民将不是我们所熟知的那种移民,而是一些我们无法拒绝的人,他们记不得他们出生在哪里,他们没有旅行护照,甚至只能说一些单音节的词。”
阿兰立即站了起来。“阁下,我反对对方律师的言论。一个人说话的……”
威利斯法官挥手让他坐下。“巴特勒先生,”法官温和地说道,“我不认为你或我会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况。”
“我的意思是,阁下——”
“而且,”法官严厉地说道,“我想本地的一些最令人尊敬的家族的前辈,他们在走下小船时也没有旅行护照。我能举出许多这样的例子。”
“如果阁下允许的话……”
“至于谈到说单音节词的问题,我发现我自己在本国内也常常这样做——例如当我访问魁北克法语区时。”法官语调平静地说道,“请继续吧,巴特勒先生。”
老律师的脸红了一下。然后他继续说道:“我要说明的一点是,阁下,正如你慷慨指出的那样,我的说明很糟糕。我要说明的是,加拿大人民受到移民法的保护……”
从外表来看,他的话语仍然和原来一样自信,流畅,有条理。但阿兰意识到,现在是巴特勒在拼命抓救命稻草了。
在听证会刚刚开始时,阿兰一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担心,尽管经过这么多努力他仍会输,担心杜瓦尔在这最后的时刻仍会被宣判回到“瓦斯特维克号”船上,而那船今晚就要起航了。他还想,德弗罗参议员一定会错误地认为他的讨好生效了……但现在信心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他一边等待着这一轮辩论的结束,一边又想起了亨利·杜瓦尔。尽管阿兰自信这个年轻的偷乘者有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移民,但今早在旅馆里发生的事情使他很不安。他疑虑重重地想起了汤姆·路易斯的担心:“仿佛什么地方存在某种缺陷、某种弱点……也许不是他自己的错;也许是他的经历造成的。”
不一定是这么回事,阿兰坚决地告诉自己。不管什么人,不管他有什么经历,都需要时间才能适应新的环境。而且,这里最重要的是原则:个人自由、个性自由。在阿兰偶尔向旁边张望时,他发现埃德加·克雷默在看他。哼,这回他得让这个自命不凡的文官知道,世界上还有比粗暴的部门裁决更为强大的法律程序呢。
法庭辩论的焦点转移了,巴特勒暂时又坐下了。阿兰希望重提旧话题:在专门听证会之后的上诉问题。A·R·巴特勒立即反对,但法官裁决道,可以提这一问题,并且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我们可以稍稍休息一下。”
阿兰刚要礼貌地同意法官的建议,这时他看见克雷默的脸上出现了极度宽慰的表情。他已经注意到,这位官员在过去几分钟内一直在椅子上动着,好象十分不舒服。突然的记忆……直觉……使他犹豫着。
他说道:“如果阁下允许,在休息之前,我想作完这一段陈述。”
威利斯法官点点头。
阿兰继续陈述着。他回顾了上述程序,指责组成上诉委员会的3名成员,包括埃德加·克雷默。
他反诘道:“可以想象,这样组成的一个委员会怎么会否定他们的亲密同事作出的调查结果呢?同样,这样一个委员会怎么会推翻他们移民部部长已经在议会里宣布了的决定呢?”
A·R·巴特勒激烈地打断了他。“我的同行在故意误解,该委员会是一个复审委员会……”
法官的身子朝前探着。法官对行政裁决委员会历来反感。阿兰是了解这一点的。他看见了埃德加·克雷默的脸,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拖延。那是出于一种恶意的冲动,一种他到此之前心中一直不肯承认的狠毒。而且这么做也并无必要,他知道这桩案子他已胜诉。他在不安地等待着。
在痛苦的折磨中,埃德加·克雷默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刚才的那几句话。他等待着,默默地祈祷着快点结束,祈祷着法官已许诺的休息快点到来。
威利斯法官酸溜溜地说道:“据我的理解,专门听证会的上诉委员会只不过是部门的一颗橡皮图章。何必还叫它上诉?”法官盯着克雷默严厉地说道:“我应对公民与移民部的代表指出,本法庭十分怀疑……”
但埃德加·克雷默已经不再听了。身体上的痛疼……刚才开始的小解的压力已经加强,现在几乎压倒了一切。无论他的头脑和他的身体都无法再装进去什么别的东西了。他颓唐地,痛苦地推开椅子,急急向法庭外面走去。
“站住!”是法官严厉命令的声音。
他没有理会。当他匆匆走在走廊上时,他听见威利斯法官在狠狠地对巴特勒说话。“……告诉那个官员……无视……再有一次……蔑视法庭……”随后,法官突然宣布道:“法庭休息15分钟。”
克雷默已经能想象出,一两分钟后,记者们就将用电话急切地向总部发回新闻报道:“在不列颇哥伦比亚省最高法院今天关于杜瓦尔一案的听证会上,移民部高级官员埃德加·S·克雷默因无视法庭程序而受到警告。在威利斯法官批评克雷默时,克雷默走出法庭,不顾法官的命令……”
这种新闻还将出现在其它许多地方。公众、同事、部下、上级、部长、甚至总理都将看到这一新闻……他永远也无法解释。
他知道他的生涯结束了。他将受到责备;然后他将继续作文职官员,但将得不到提升。他的职权范围将逐步缩小,受到的尊敬将减少。这种事情曾在别的文官身上发生过。也许还将对他进行身体检查,有可能提前退休……
他的身体向前倾去,把头靠在厕所里凉爽的墙上,竭力抑制着想痛哭一场的欲望。
汤姆·路易斯间:“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阿兰·梅特兰德答道:“实话告诉你,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正站在最高法院大楼的台阶上。现在中午刚过,这个季节很少见的阳光温暖地照在他们身上。15分钟前,法庭作出了对他们有利的裁决。威利斯法官宣布,亨利·杜瓦尔不能被驱逐到一艘船上。这样,杜瓦尔今晚将不随“瓦斯特维克号”船一同离去。当法官宣布完裁决时,法庭里立即响起了一阵掌声,但被法官严厉地制止了。
阿兰沉思地说道:“亨利暂时还不是一名正式移民,最后仍有可能被直接送回黎巴嫩,因为他是在那里上船的。但我想政府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想也不会,”汤姆同意道。“不管怎么样,他自己看来倒一点也不担心。”
他们看着台阶那面的杜瓦尔。这个原来的偷乘者正被一群记者、摄影师、和一些崇拜者围着,其中还有一些妇女。杜瓦尔正在摆姿势摄影,他挺着胸脯,得意地咧嘴笑着。
“那个穿驼绒大衣的家伙是谁?”汤姆问道。
他正盯着一个衣着华丽、油头粉面、有着一张麻子脸的人,那人一只手放在杜瓦尔的肩膀上,正和杜瓦尔一块照像。
“是什么夜总会的经理人。他几分钟前才露面,他说他要展览杜瓦尔。我不同意,可杜瓦尔倒喜欢这个主意。”阿兰慢慢地说道,“我看不出我还有什么办法。”
“你和他谈过我们收到的聘请信了吗?我觉得拖船上的那份工作不错。”
阿兰点点头。“他告诉我说,他这几天不想马上开始工作。”
汤姆的眉毛挑了挑。“他变得有些独立了,是不是?”
阿兰简短地说:“是的。”他已经注意到,他对他的被保护人所负的责任可能会出人意料地麻烦。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汤姆说道:“我想你知道克雷默为什么那样走出法庭吧?”
阿兰慢慢点点头,“我记得上次,你告诉我的话。”
汤姆平静地说道:“是你捉弄了他,是不是?”
“我当时并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后果,”阿兰承认道。“但我当时能看出,他马上就要忍耐不住了。”他难过地说,“我真后悔我那么做了。”
“我想克雷默也后悔了,”汤姆说道。“你整了他,干得好。不过我后来和A·R·巴特勒谈过。顺使告诉你,当你了解巴特勒时,你会发现他这个人并不坏。他告诉我说克雷默是个出色的官员,他工作勤奋、诚实。用我们尊敬的同行的话说,‘当你考虑到我们付给这些文官的薪水时,你就会同意我们国家远远配不上象克雷默一类的优秀人才。’”
阿兰默不作声。
汤姆·路易斯继续说道:“据巴特勒说,克雷默已经为这件事挨了批评——而且是总理的批评。我想今天发生的事会使他再次遭到训斥,因此可以认为,你这次是毁了他。”
阿兰慢慢说道:“我真为这事感到可耻。”
汤姆点点头:“至少是我们两人。”
丹·奥利夫离开了杜瓦尔周围的那群记者,朝他们俩走来,他的胳膊下夹着一张叠起来的报纸。“我们要回到亨利的房间里去了,”他说道,“有人带了一瓶酒,现在大家急着要上去举行一个聚会。你们也去吗?”
“不,谢谢了。”阿兰说道。汤姆也摇摇头。
“好吧。”奥利夫刚想转身走,又递给阿兰一张报纸。“这是中午版。上面有一点关于你的报道,晚报版上还将有更多的报道。”
汤姆和阿兰看到那群人和杜瓦尔一起走了。他们中最活跃的中心是那个穿驼绒大衣的人。一名妇女还挽着亨利·杜瓦尔的胳膊。这位先前的偷乘者脸上放射着幸福的异彩,很得意被人注目。他没有回头。
“我现在先让他自由一会儿,”阿兰说,“然后我要把他找回来。我不能撒手不管,让他自由放任。”
汤姆有些嘲笑地说道:“祝你好运。”
“他不会出事,”阿兰争辩道。“他会成为好人的。谁也不能断定,不能事先预料,从来不能。”
“是的,”汤姆说道,“预料不到。”
“即使他搞得不好也罢,”阿兰坚持道。“原则比这个人本身更为重要。”
“是啊,”汤姆随阿兰走下台阶。“我想这一点永远是对的。”
在他们办公室附近的意大利餐馆里,阿兰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空心面条,一边向汤姆讲了关于他们的费用断绝的消息。使他出乎意料的是,汤姆对之几乎毫无反应。
“我要是处在那种情况下也可能会那么办,”他说道,“别担心,我们会熬过去的。”
阿兰感到周身涌上一阵暖流和感激之情,为了掩饰自己的激情,他急忙打开丹·奥利夫给他的那份报纸看了起来。
报纸的第一版上有一篇关于杜瓦尔的听证会的报道,但显然报道写于今天中午的裁决和克雷默事件之前。加拿大通讯社从渥太华发来的一条消息披露说,总理将“于今天下午在众议院宣布一项重大决定。”消息说这一决定的性质还不清楚,但据推测与日益恶化的国际形势有关。在最新消息栏中登载着赛马结果和另一条新闻:
理查森·德弗罗参议员于今晨在温哥华他的家中猝然去世,享年74岁。据信他是因为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的。
房子的大门是开着的。阿兰走了进去。
他在客厅里找到了莎伦。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
“噢,阿兰!”她走了过来。她的眼睛已哭红了。
他轻轻地说道:“我刚一听说就赶来了。”他轻轻地握着她的双手,扶她坐到长沙发上。他们肩并肩地坐着。
“别说话,”他对莎伦说道,“除非你一定要讲。”
过了一会儿,莎伦说道:“你走后,1小时……发生的。”
他内疚地开口道:“是不是因为……”
“不。”她的声音低沉但却坚决。“他的心脏病以前曾发作过两次。我们一年前就知道,再有一次……”
“我要说,我十分遗憾,虽然这很不够。”他说道。
“我爱他,阿兰。从我还是个小孩子时起,他就照料我。他和善,慷慨。”莎伦的声音颤抖了。停了一下她又说道:“噢,我太了解政治了。它里面有高尚的东西,也有卑鄙的东西。有的时候他好象是身不由己。”
阿兰轻声说道:“我们都是那样。我想我们生来如此。”他想到了他自己和克雷默。
莎伦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我一直没有听到……什么也不知道。你的官司赢了吗?”
他慢慢地点点头。“是的,我们赢了。”但他怀疑自己究竟赢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今天早上你走以后,”莎伦小心地说道,“爷爷告诉了我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他知道他不应该向你提出那个要求。他本来准备亲自告诉你的。”
他安慰地说道:“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但他仍在想,今天早上他温和一些就好了。
“他本来想让你知道,”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她的声音几乎哽咽了。“他告诉我……说你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年轻人……说如果我不紧紧抓住你,和你结婚……”
她说不下去了。她扑到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