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渥太华天寒地冻,夜空中乌云密布,看来拂晓前免不了会有一场暴风雪。加拿大的首都——至少专家们认为它是加拿大的首都——看来将要过一个白色的圣诞节了。
在黑色的奥兹牌总理座车后座上,加拿大总理的夫人玛洛丽特·豪登碰了碰她丈夫的手说:“杰米,你象是累了。”
在温暖的轿车里瞌目养神的杰姆斯·麦卡勒姆·豪登总理睁开了眼睛说道:“不太累。”他不仅是总理,还是参议员、法学士、王室法律顾问以及下院议员。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感到疲劳。“只是想放松一下。在过去的48小时中……。”他瞟了一眼司机宽阔的后背,打住了话头。他们与司机之间的玻璃隔板已经摇了上去,但即使这样也应谨慎行事。
车窗外射进来的亮光照在玻璃隔板上,使他能够看到自己映在玻璃隔板上的影子:忧郁的鹰形脸;鹰钩鼻子和突出的下巴。
坐在身旁的妻子打趣地说道:“别照了,不然的话你就要患……那种精神病,叫什么名字来着?”
“自我陶醉。”丈夫眨了眨眼睑重垂的眼睛,然后笑着说,“但我患这种病已有好多年了。这是政治舞台上的常见职业病。”
沉默了片刻,他们又严肃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是吧?”玛格丽特温柔地问道。“什么重大事情?”她转向她的丈夫。虽然她的脸色与他一样的忧郁,一样的心事重重,但他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那掩饰不住的古典美。玛格丽特仍然很漂亮,他这样想到。每当他们一起出现在任何场合时,人们都会回首瞩目。
“是的,”他承认道。一时间他几乎忍不住要向玛格丽特和盘托出,向她倾吐所发生的一切,首先是两天前从国境那边白宫打来的秘密电话;今天下午又打来了一次。可他一转念,觉得此时不便这样做。
坐在他身边的玛格丽特说道:“最近你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单独在一起?”
“我知道,”他握住了玛格丽特的手。
好象是他的这一举动释放出了她已咽回去的话:“这一切都值得吗?难道你做的事情还少吗?”玛格丽特·豪登急切地说道。她清楚地知道从他们的公寓驱车到英国驻加拿大总督官邸只需几分钟,她意识到这种温馨和缠绵只能持续一两分钟。“我们结婚42年了,杰米,在这漫长岁月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你仅仅是部分地属于我。但生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年来你也很不容易,是不是?”他温存而真诚地说道。玛格丽特的一席话打动了他。
“是的,但并不总是这样。”她的话有些不太肯定。这是一个很难说清的题目,也是他们很少提起的话题。
“会有时间的,我向你保证。只要别的事情……”他停顿了下来,他想起了两天来发生的事情给今后的前途带来的未知数。
“什么别的事情?”
“还有一项工作。也许是我碰到过的最重大的一项工作。”
她抽回了手。“这项工作为什么一定要落到你头上?”
这一问题无法回答。即使是对玛格丽特他也永远不会说出他灵魂深处的这一信念:因为没有其他的人能干得了;没有其他人有我这样的才干和远见,别人做不出我即将要公布的那个伟大决策。
“为什么呢?”玛格丽特又追问了一句。
他们已经驶入了总督官邸的庭院。橡胶轮胎吱吱地碾过砾石道。黑暗中,宽阔的草坪和稀疏的树木在车的两侧闪过。
他忽然对他与玛格丽特的关系感到一种强烈的犯罪感。尽管她从没有象他那样热衷于政治,但她一直是诚实地看待政治生活的。然而,他早就觉察到,她一直希望有一天他会放弃政治,使他们能重温早年的甜蜜生活。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也一直是个好丈夫。在他的一生中没有过其他女人……除了几年前偶然的那么一段经历:那段风流韵事几乎持续了一年的时间,但最后他还是毅然了结了它,没有酿成他们婚姻的危机。但这仍然常常引发他的负疚感……和紧张不安,他害怕总有一天玛格丽特会了解真象。
“我们今晚回家后再谈,”他抚慰地说道。
车停了下来,左侧车门被打开了,他偕同夫人从车里走了出来。一名身着红色制服的加拿大皇家骑警潇洒地向他们行了一个军礼。杰姆斯·豪登微笑着与这位骑警握了握手以示答谢,并把夫人玛格丽特介绍给他。在这些小节方面,豪登总是应酬得十分得体,毫无勉强屈就的做作之感。同时他也很清楚,这位骑警以后会向别人谈起这一小小插曲,它的流传范围之广会达到令人咋舌的程度。
当他们步入总督官邸时,一位随从武官——一位很年轻的加拿大皇家海军的上尉——步履矫健地迎上前来。这位武官的那身金丝线装饰的制服紧紧绷在身上,给人一种不舒适的感觉;豪登思忖着,也许这是由于他在渥太华坐办公室的时间太多,而在海上生活的时间太少的缘故。由于海军在现代几乎成了一种象征性的军事力量,使得军官们不得不轮流出海执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不过对于普通的纳税公民来说,这种玩笑的代价可实在是过于高昂了。
他们被引进有着高大圆柱的大厅,走上铺着豪华的红色地毯的大理石楼梯,穿过宽敞的铺着花地毯的走廊,步入了长形客厅。这里通常用来举行象今晚这样的小型宴会。这间客厅又大又长,呈鞋盒子状,高高的天棚上交错着石膏雕饰的横梁,使客厅很象宾馆里的休息厅,但比那儿要舒适得多。那些铺着柔和的青绿色和淡黄色坐垫的椅子和长条沙发十分诱人地分成了组,但到此为止还无人落座。60多位客人都自发地三五成群站在一边攀谈着。在他们的上方是英国女王的全身画像,她那傲慢的目光穿过大厅凝视着已拉上了华丽的金丝锦缎窗帷。在客厅的另一边,一棵圣诞树上的彩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当总理偕夫人步入客厅时,嘁嘁喳喳的谈话声明显地减弱了。玛格丽特·豪登穿着一件淡紫红色带着图案的精细网织布舞会长裙,长裙的上面裸露着肩膀。
那位海军上尉仍走在前面,把他们径直领到熊熊燃烧的壁炉旁。总督一直在接见来宾。随从武官大声宣布道:“总理先生和豪登夫人到。”
英国女王驻加拿大自治领总督、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和优异飞行十字勋章荣膺者、加拿大皇家空军中将(已退休)谢尔登·格里菲思伸出了手。“晚上好,总理先生。”然后,他又很礼貌地点了点头说:“玛格丽特夫人。”
玛格丽特·豪登很熟练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向他和他身旁的纳塔莉·格里菲思夫人微笑着。
“晚上好,阁下,”杰姆斯·豪登说道。“你今晚精神好极了。”
总督银丝满头,红光满面,尽管年事已高,但仍保持着军人的风度。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晚礼服,上面佩戴着一排使人过目难忘的勋章和奖章。他朝前欠了欠身体,故作秘密地说道:“我感到我那该死的飞机尾巴象是烧着了一样。”他用手指了指壁炉说道。“既然你来了,我们还是离开这个地狱吧。”
总督以一个周到、友好的主人身份,领着他们一行4人蹓达着穿过客厅。
“我看过了卡什为你新画的那幅画像了,”他对卫生福利部部长博登·泰恩先生的那位安详、庄重的夫人梅利莎·泰恩说道。“真漂亮,还算是公正地反映了您的面貌。”她的丈夫在一旁洋洋得意。
站在他们旁边的是身材短胖,无忧无虑,面目慈祥的戴西·考斯顿,她嘟嘟囔囔地说道:“尊敬的阁下,我一直在努力说服我的丈夫也让卡什为他画一张像,至少趁他现在头上还有点头发。”在她身旁,被对手和朋友们称作“微笑斯图”的财政部长斯图尔特·考斯顿温和地笑了笑。
总督正色审视了一下考斯顿那毛发迅速脱退的头说:“还是尊重夫人的建议吧,老朋友。听我说,时间不多了。”他的语调毫无冒犯之意,引起人们的哄堂大笑,财政部长本人也笑了。总督领着这一行人继续走着,杰姆斯·豪登落在了后面。他看到了与他隔着好几伙人的外交部长阿瑟·菜克星敦和他夫人苏珊,便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莱克星敦随便地向周围的人道了歉,然后离开他们慢慢地走了过来。他有五十七八岁的样子,胖得有几分可爱,五短身材,他那四平八稳而随和的长者风度,掩藏着他在国际政治事务方面超群的敏锐头脑。
“晚上好,总理,”阿瑟·莱克星敦问候道。然后他保持表情不变,但压低了嗓音说道,“一切就绪。”
“你与‘愤怒的人’谈过了?”豪登爽快地问道。这个被称为“愤怒的人”的是美国驻加拿大的大使菲利普·安格罗夫。他的朋友这样称呼他是因为在英语里安格罗夫很象愤怒一词的发音。
莱克星敦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你与美国总统的会晤定在1月2日,地点当然还是在华盛顿。这样我们还有10天的时间。”
“我们很需要这么长时间。”
“我知道。”
“会谈的日程已经讨论了吗?”
“初步讨论了一下。 不过看来最好还是什么也不说。
“好吧,继续扮演你的丑角吧,”阿瑟·莱克星敦欢快地说道。“请原谅,总理,哈维。”他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穿过大厅,重新回到他妻子身边。
“这是为什么?”沃伦德问道,“为什么在一些人的眼里,某些问题是那样令人为难?难道记忆应当有中止的日期吗?”
“我认为这主要是时间和地点问题。”杰姆斯·豪登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有时他真想免去哈维·沃伦德内阁成员的职务,但由于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他不能这样做。
为了换个题目,总理说道:“哈维,我一直想与你谈谈你们部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利用社交场合来处理这么多公务实在不太合适。但最近以来一些本来需要在办公桌上解决的问题不得不让位给更为紧迫的事务。移民问题就是其中的一项。
“你是想嘉奖我呢,还是要找我的差错?”哈维·沃伦德的问话充满火药味,显然他手中端的那杯酒已不是他的 今天是做决策的重要一天,同时还是将事情转变得对你有利的好机会。你规劝别人的能力将充分地显示出来,因此现在能够完成的伟绩不应再后拖了。是开会的时机了。但是要担心那小块还没有人的手掌大的乌云。
他心中暗想,这真是荒唐的巧合。而且只要稍微明智地考虑一下就可以看出这些话是含糊的,并且能适用于一切情况。但他的确要做决策,而且他的确一直在考虑明天召开内阁防务委员会会议,同时他的确需要规劝别人。他思索着那不足人的手掌大的那小块乌云意味着什么。
或许是什么与哈维·沃伦德有关的事情。他立刻中止了这一想法。这太荒唐可笑了。他放下手中的书,不去考虑它了。
不过这使他想起了一件事:防务委员会。大概这个会议真的应该明天开,即使明天是圣诞除夕也不管它。关于华盛顿会晤的公告将要公布出去了,因此他一定要说服内阁成员同意他的观点,在内阁中获得支持。他开始计划着在会议上该讲些什么。他的思绪继续奔驰着。
两个小时后他才就寝。玛格丽特已经睡着了,他没有叫醒她,自己脱了衣服,并把一只小床头闹钟拨到早晨6点。
一开始他睡得很酣,但临近黎明时分,他的安睡就被一种离奇古怪的反复浮现所扰乱——一团团的乌云,徐徐从小小手掌上升腾而起,变成了昏暗的,暴风雨般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