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当然不相信。”葛兰·崔维兹说,他正站在谢顿大厅前面宽大的台阶上,眺望着闪耀在阳光下的城市。
端点星是个宜人的行星,“海陆比例”相当高。自从引进气候控制机制之后,整体环境变得更为舒适,但也因此单调不少,崔维兹常这么想。
“我一点也不相信。”他又说了一遍,同时微微一笑,洁白整齐的牙齿绽露在年轻的脸庞上。
崔维兹的死党曼恩·李·康普议员(他不顾端点星的传统,坚持要保留中间那个名字)在一旁不安地摇了摇头。“你到底不相信什么?不相信我们拯救了这座城市?”
“喔,这点我是相信的。我们不是做到了吗?谢顿说过我们做得到,并且说我们这样做是对的,他早在五百年前就预知了这一切。”
康普压低声音,用近乎耳语的方式说:“听好,你跟我讲这些事,我是不会介意的,因为我认为你只是随便讲讲。可是假如你在大庭广众高声呐喊</a>,那么每个人都会听到。这样的话,坦白讲,一旦你遭到天打雷劈,我可不要站在你身边。我对雷击的准确性不大有信心。”
崔维兹依然笑意不减,他道:“我说这座城市获救了,说我们未曾动武就做到了,这样说说就有什么大害吗?”
“敌人根本不存在。”康普说,他有一头乳黄色的头发,一对天蓝色的眼睛。虽然这两种色彩皆已不再流行,他始终按捺住染发与改变瞳色的冲动。
“难道你从来没听说过内战吗?康普?”崔维兹问道。他身材高大,黑发微微鬈曲,此外他总是系着一条宽厚的软纤腰带,并且习惯在走路的时候,将拇指勾在腰带上。
“一场由于是否迁都而引爆的内战?”
“这种问题足以引发一次谢顿危机。它毁掉了汉尼斯的政治前途,帮助你我在上次大选后双双进入议会,而这项争议至今……”他一只手缓缓扭来扭去,好像天平逐渐回到平衡点。
他在台阶上停下脚步,任由许多人从他身旁穿过。那些人包括政府官员、媒体记者,以及千方百计弄到一张邀请函,前来目睹谢顿重现(更正确地说是影像重现)的社会名流。
这些人沿着台阶往下走,一路上谈笑风生。一切的发展都正确无比,令他们颇感自豪,而谢顿的背书更令他们如沐春风。
崔维兹站在原地,任由拥挤的人潮从身边卷过。康普又下了两级台阶,便也停下来,两人好像被一条隐形绳索系住一样。康普说:“你不来吗?”
“没什么好急的。布拉诺市长一定会以惯有的坚定口气,一字一顿地对当前局势发表评论。在她结束演说之前,议会是不会进行议程的,我可不急着去忍受另一场长篇大论。看看这座城市!”
“我看到了,每天都看到了。”
“没错,可是五百年前,它建立之初的面貌,你曾经见过吗?”
“是四百九十八年前。”康普自然而然更正他,“两年后,我们才要举行五百周年庆。那时布拉诺市长想必仍然在位,但愿如此,除非发生什么几率极小的意外。”
“但愿如此。”崔维兹冷冷地说,“可是五百年前,它刚刚建好时,你知道是什么样子吗?一个孤独的小城!里面住着些准备编纂一套百科全书的人,结果那项工作一直没有完成!”
“乱讲,早就完成了。”
“你是指现在这套《银河百科全书》吗?现在的这一套,并不是他们当初所编的。我们现在的版本,内容全部存在电脑中,每天自动进行修订。你见过那套没有完成的原始版本吗?”
“你是指放在‘哈定博物馆’的那套?”
“它叫做‘塞佛·哈定原始资料博物馆’。既然你对时间那么斤斤计较,地点也请使用全名吧。你到底见过没有?”
“没有。我该看看吗?”
“不,根本不值得看。反正,当时这座城镇的核心人物,就是那群百科全书编者。当年,端点市只是一个小城镇,建在这个几乎没有金属的世界上,而这个世界围绕着一颗孤独的恒星,远离银河系其他部分,处于银河最外缘的星空。如今,五百年后,我们成了一个边陲重镇。整个行星好像一座大公园,要什么金属有什么金属。这里已经是万事万物的中心!”
“并不尽然。”康普说,“我们仍然围绕着一颗孤独的恒星,仍然远离银河系其他部分,仍然处于银河的最外缘。”
“啊,不对,你这种说法有欠考虑。最近这个小小的谢顿危机,关键也正在这里。我们并非仅仅端点星这一个世界,我们还是基地,触角遍布银河各处,从最边缘的位置控制着整个银河。我们能够如此,正是因为我们并非孤立于银河系,只有地理位置例外,这点却不算什么。”
“好吧,我姑且接受你的说法。”康普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径自跨下一级台阶。两人之间那条隐形绳索因此被拉长了一点。
崔维兹伸出一只手,仿佛想将他的同伴拉回来。“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意义吗,康普?变化如此巨大,我们却不愿接受。在我们心中,只想要一个小小的基地,就如同古时候——一去不复返的英雄与圣徒时代——那样的一个单一小世界。”
“得了吧!”
“我是说真的,你看看这个谢顿大厅。在塞佛·哈定的时代,最初几个危机出现时,这个地方只是时光穹窿,只是一个小小的集会厅,专门为了谢顿的全息影像显像而设,如此而已。现在,它被改建成宏伟的纪念堂,可是这里有没有力场坡道?有没有滑道?有没有重力升降梯?没有,仍旧只有这些台阶。我们和当年的哈定一样,必须一阶一阶爬上爬下。每当遇到困难或不可预料的状况,我们就会怀着敬畏的心情,死守着过去的传统。”
他激动地用力一挥手臂。“你四下看看,看得出任何建材是金属的吗?一样也没有。这根本是故意的,因为在塞佛·哈定时代,本地完全不产任何金属,而进口金属也少得可怜。在建造这座庞然大物的时候,我们甚至刻意使用陈旧的、褪成粉红色的高分子材料。这样一来,其他世界的观光客经过此地,就会忍不住驻足赞叹:‘银河啊!多么可爱的古旧建材!’我告诉你,康普,这是诈欺。”
“所以说,你不相信的就是这个吗?谢顿大厅?”
“还有它里面的一切。”崔维兹咬牙切齿地低语,“我可不信躲在这个宇宙边缘有什么意义,先人这样做,并不代表我们就该效法。我坚信我们应该勇往直前,走进万事万物之中。”
“可是谢顿证明你错了,谢顿计划正在逐步实现。”
“我知道,我知道。端点星上的每一个儿童,从小就被灌输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谢顿曾经拟定一个计划,他早在五百年前就预见一切,他建立了这个基地,并预先设定好许多危机。每当危机发生,他的全息影像便会出现,向我们透露最少的讯息,刚好能帮助我们撑到下一个危机。借着这个方式,谢顿将领导我们度过一千年的岁月,直到我们安全地建立一个更伟大的 “他当然发展出了我们称之为心理史学的这门科学。”崔维兹已无法掩饰心中的厌烦,气呼呼地挥动双手。
“你对心理史学——如何定义?”
“银河啊!心理史学通常被视为数学的一支,专门研究在特定的条件下,人类群体受到某种刺激之后的整体反应。换句话说,理论上,它能预测社会和历史的变迁。”
“你用了‘理论上’三个字。你是否以专业的数学观点,对这个定义抱持怀疑的态度?”
“没有。”崔维兹说,“我并不是心理史学家。而基地政府的每一个成员,以及端点星上的每一个公民,也没有任何人是心理史学家,甚至……”
柯代尔举起右手,轻声说:“议员先生,拜托!”崔维兹只好住口。
柯代尔又说:“我们都知道,哈里·谢顿根据他的分析结果,设计出了以基地当跳板,用最有效率的方式,结合最大的几率和最短的时限,使银河系从 崔维兹一动不动。“中尉,贵姓大名?”
“议员先生,我是艾瓦德·索佩娄中尉。”
“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已经违法了,索佩娄中尉,你无权逮捕一名议员。”
中尉回答说:“议员先生,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话不能这么说,谁也不能命令你逮捕一名议员。你必须了解,这样做将使你面临军法审判。”
中尉答道:“议员先生,您并没有遭到逮捕。”
“那么我就不必跟你们走,对不对?”
“我们奉命护送您回家。”
“我自己认识路。”
“并且负责沿途保护您。”
“有什么天灾吗?还是有什么人祸?”
“可能会有暴民集结。”
“三更半夜?”
“议员先生,这就是我们等到半夜才来的原因。现在,议员先生,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必须请您跟我们走。我得提醒您,我们已经获得授权,必要时可以使用武力。这并不是威胁,只是据实相告。”
崔维兹注意到他们两人带着神经鞭,他只好缓缓起身,尽可能维持尊严。“那就带我回家吧。或者,我会被你们带进监狱去?”
“议员先生,我们并未奉命欺骗您。”中尉以傲然的口气说。崔维兹这才发觉,对方是个一板一眼的职业军人,就连说谎也得先有上级的命令——即使他真说谎,他的表情与语气也一定会穿帮。
于是崔维兹说:“请别介意,中尉,我并非暗示自己不相信你。”
一辆地面车已经等在外面。街头空空荡荡,毫无人迹,更遑论任何暴民。不过中尉刚才并未撒谎,他没有说外面有一群暴民,或者有一群暴民将要集结。他说的是“可能会有暴民集结”,他只是说“可能”而已。
中尉谨慎地将崔维兹夹在他自己和车子之间,令崔维兹绝不可能掉头逃跑。等到崔维兹上车之后,中尉也立刻钻进车内,和他一起坐在后座。
然后车子就开动了。
崔维兹说:“一旦我回到家,想必就能还我自由了吧。比方说,只要我高兴,随时可以出门。”
“我们并未奉命干涉您的任何行动,议员先生,但是我们奉命持续保护您。”
“持续保护我?这话怎么说?”
“我奉命知会您,回到家以后,您就不得再离开家门。您上街可能会发生危险,而我必须对您的安全负责。”
“你的意思是我将被软禁在家里。”
“我并非律师,议员先生,我不了解那是什么意思。”
中尉直视着前方,手肘却紧挨着崔维兹。崔维兹只要轻轻动一动,中尉一定会察觉。
车子停在崔维兹位于富列克斯纳郊区的小房子前。目前他欠缺一位女伴——他当选议员之后,生活变得极不规律,芙勒薇拉在忍无可忍之下离去——所以屋内不该有任何人。
“现在我可以下车了吗?”崔维兹问。
“我先下车,议员先生,然后我们护送您进去。”
“为了我的安全?”
“是的,议员先生。”
在前门的内侧,已有另外两名警卫守在那里。屋内的夜灯闪着微光,但由于窗玻璃被调成不透明,从外头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发现有人侵入自己的住宅,他一时之间怒不可遏,但转念一想,也只好认了。今天在议会厅中,整个议会都无法保护他,自己的家当然更算不上堡垒。
崔维兹说:“你们总共有多少人在我家里?一个军团吗?”
“议员先生,你错了。”屋内传出一个严厉而沉稳的声音,“只不过比你所见到的还多一位而已,而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端点市的市长赫拉·布拉诺,此时正站在起居室门口。“难道你不觉得,该是咱们谈谈的时候了?”
崔维兹两眼圆睁。“费了这么大的周章……”
布拉诺却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安静点,议员。你们四个,出去,出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四名警卫敬礼后转身离去,屋内便只剩崔维兹与布拉诺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