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个钟头以来,可怕的命运一直在不停改变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象,捧着格温普兰上升,把他带到温莎来;现在呢,它又把他送到伦敦去。
无数幻象似的现实,一个接连一个,片刻不停地在他面前出现。
无法避开它们。这一个去了,那一个又来了。
他几乎没有时间透一口气。
谁看见了玩杂耍的,也就看见了命运。那些一会儿起,一会儿落的球,正如人们在命运的手掌中一样。
球和玩具。
当天晚上,格温普兰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他坐在一个百合花形的凳子上。他在缎子衣服外面,穿了一件白绸里子的红丝绒长袍,罩着一件貂皮短披风,肩上披着两条镶着金边的貂皮披肩。
在他的周围是些不同年岁的人们,有小伙子,也有老头儿,都如同他一样坐在百合花形的凳子上,也穿着与他同样的貂皮和红丝绒的衣服。
在他面前,他看见一些跪着的人。他们穿着黑绸长袍。有几个人正在写字。
在对面离他不远的地方,他瞧见几级台阶,一个平台,一个华盖,还有一面在一个狮子和一个独角兽当中闪闪发光的盾徽。在台阶上面的平台上,在华盖底下的地方,放着一把雕着一个皇冠的金交椅。这是王座。
大不列颠的王座。
格温普兰现在正坐在英国上议院里,他本人也是上议员了。
他是如何进入上议院的呢?我们现在来交代一下。
整整一天,从早晨到晚上,从温莎到伦敦,从科尔尤行官到西敏寺大厦,他是一级一级往上爬的。每爬一级,就要大吃一惊。
他是坐在一辆御用马车里,由一支上议员的卫队护送着,从温莎动身的。荣耀地护送一个大人物和押送一个犯人,两者之间,没有多大区别。
那天住在伦敦一温莎大道两旁的人看见了一支奔腾的女王“恩俸绅士”的队伍,护送着两辆急驰的马车。在 他们刚从里面走下来的那辆马车的骑手,穿的是皇家的号衣。他们现在坐的这辆马车的骑手和跟班,穿的却是另外一种极其华丽的制服。
格温普兰虽然跟梦游人似的疲惫不堪,仍旧注意到他们华丽的制服;他问黑杖侍卫长:
“这是什么制服?”
侍卫长回答:
“是您的,我的爵爷。”
那天晚上,上议院正要开会。“Curiaeratserena①,”古代记录里这样写着。在英国,议会生活是夜生活。大家都知道,有一次谢立丹在半夜开始演讲,直到日出东方才告结束。
①拉丁文:议院在晚上开会。
那两辆皇家驿车空着车子回温莎去了。格温普兰的马车向伦敦进发。
这辆四匹马的玳瑁马车慢吞吞地从布伦提福特走向伦敦,要这样才合乎戴假发的车夫的尊严。
格温普兰从车大严肃的仪表上了解到仪式的重要性。
再说,从表面上看,这是预先安排好的。我们下面就能看出它为什么这样慢吞吞的前进。
天虽然还没有黑,可是已经差不多了。这阵子车子已经在御辕门前面停了下来。这个高大的拱门是白宫和西敏寺间的通道,两边有两座角塔。
“恩俸绅士”的队伍绕着车子围成了一个圆圈。
一个侍从从车后跳下来,打开车门。
黑杖侍卫长领着手捧呢垫的军官下了车,对格温普兰说:
“请爵爷下车。请戴着您的帽子。”
格温普兰披着一件旅行大氅,里面的衣服还是他从昨天晚上起一直没有离身的那套缎于衣服。他没有带宝剑。
他把大氅留在车里。
在御辕门拱门下面高出路面几步的地方,有一扇小小的边门。
在仪仗行列中,最大的人物是走在最后的。
黑杖侍卫长带着军官,开步先走。
格温普兰跟在后面。
他们走上台阶,从边门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们已经置身在一个中央有一根圆柱的宽大的圆厅里。这儿是圆塔最下面的一层,只从几个哥特式的窄窄的窗口里透进一点光亮,即使是在中午,这儿也不明亮。昏暗往往会加强庄严的气氛。幽暗本身就是庄严。
圆厅里站着十三个人。三个在前排,六个在 最后一排的四个人穿的是黑织锦缎的衣服,他们有这样的区别: 黑杖侍卫长举起他的权杖说:
“费尔曼-克朗查理爵爷,克朗查理和洪可斐尔男爵,我以黑杖侍卫长,觐见厅的 那个穿丝绒长袍的人,向前走了几步,向着格温普兰一躬到地说:
“费尔曼-克朗查理爵爷,我是嘉德爵士——英国纹章院院长,是英国世袭纹章局长诺福克公爵阁下委任的官员,我曾对国王、上议员和嘉德爵士们宣誓服从。在我受任之日,当英国纹章局长在我头上倾一盅酒时,我曾郑重誓约效忠贵族,排除败类,宽恕贵族,不加谴责,并且帮助寡妇和童贞女。我负责安排上议员的葬礼,并且留心保存他们的纹章。我听候您的命令。”
另外两个穿缎子长袍的人当中的 另外一个穿缎子长袍的打着躬说:
“我的爵爷,我是挪罗——英国 于是每个纹章分院院长或系谱纹章分院院长依次发言,报出自己的头衔:
“我是兰开斯特纹章分院院长。”
“我是李其蒙得纹章分院院长。”
“我是吉土特纹章分院院长。”
“我是索美塞特纹章分院院长。”
“我是温莎纹章分院院长。”
他们胸前绣的纹章,就是他们的州和市的纹章。
“我的爵爷,这是纹章院的四名官吏。这位是蓝斗篷。”
穿着蓝坎肩的人鞠了一躬。
“这位是龙骑兵。”
佩着圣乔治章的人鞠了一躬。
“这位是红十字。”
佩着红十字的人鞠了一躬。
“这位是波特一古里斯。”
围着貂皮领的人鞠了一躬。
纹章院长打了一个手势,那四个官吏当中的 “很好。我非常荣幸地通知您,您已经把爵爷交给我了。”
这些繁文缛节和我们下面叙述的一些,都是亨利八世以前的古礼,安妮有一个时期曾经企图复古。现在所有这种礼节已经不存在了。可是上议院总认为它们是不可更改的;如果说哪儿还有什么远不可考的古礼的话,那就在上议院里。
虽然如此,它们还是要变的。Epursimuove①。
①意大利文:总是要变更的。
譬如说,“五月高竿”变得怎样了呢?从前每逢五月一日,当上议员到国会去的时候,伦敦总要竖立一个高竿。最后一根是在一七一三年竖立的。打从那时起,这个“五月高竿”就消失了,不用了。
表面上不变。骨子里却在变。就以“亚勃马尔”这个官爵来打个比方吧。乍看上去,它仿佛是永恒不变的。其实已经换过六个家族:沃度,曼德维尔,贝塞恩,勃南塔琴莱,鲍尚,蒙克。在“利斯德”这个官爵下,已经出现过五个不同的姓:鲍蒙,白瑞士,达德雷,悉尼,柯克。在“林肯”下的是六个,在“潘勃洛克”下的是七个。在不变更的官爵下,这些家族毕竟都变更了。有些肤浅的历史家相信永恒不变的东西。实际上没有不变的东西。人不过是一个波浪;人类却是海洋。
贵族把妇女认为耻辱的“老”字当作骄傲。可是妇女和贵族阶级一样,都想让自己永远生存下去。
也许上议院对于上面所讲的和下面要讲的,都不会承认,正好像从前漂亮的女人不愿意长皱纹一样。镜子总是代人受过,不过,它也习以为常了。
正确地描写过去,是历史家的责任。
纹章院长向格温普兰说:
“我的爵爷,请您跟着我走。”
他又说:
“在有人对您行礼的时候,您只要摸摸您的帽边就够了。”
他们于是护送着他,向圆厅尽头的一道门走去。
黑杖侍卫长走在前面。
其次是蓝斗篷,他捧着垫子。再次是纹章院长,在他后面走的是戴着帽子的格温普兰。
其余的纹章院长、系谱纹章院长和官吏仍旧留在圆厅里。
格温普兰在黑杖侍卫长的领导和纹章院长的陪同下,穿过一间一间的屋子,他当时走的路程现在已经无法追索了,因为早先的议会的房子已经拆毁了。
在他走过的屋子当中,有一间哥特式的大厅。詹姆士二世曾经在这儿和孟茂司庄严的会见,它曾经看见这个侄儿徒劳无益的跪在这个残忍的叔父跟前。墙壁上悬挂着九张依照年代顺序排列的、注明姓氏和纹章的前辈上议员的全身像:南斯拉特隆爵士,一三○五年,巴里奥尔爵士,一三○六年;贝奈士泰德爵士,一三一四年;堪梯鲁勃爵士,一三五六年;蒙提比冈爵士,一三五七年;铁波塔爵士,一三七二年;戈特诺的饶其爵士,一六一五年;培拉一阿瓜爵士,未注明年代;布洛埃伯爵海阂和撒来爵士也未注明年代。
现在天已经黑了,走廊里顺序地点着许多灯。铜吊盘上插着的蜡烛照耀着厅房,好像教堂的角落里一样幽暗。
除了必要的官员以外,什么人也没有。
在他们的行列通过的一间大厅里,站着恭恭敬敬低着头的四个掌管玉玺的书记官和国家档案书记官。
在另外一间大厅里站着的是索美塞提州勃闰卜登的可敬的菲利浦-希登汉姆“军旗”骑士。“军旗”骑士是战争时期国王在随风招展的旗帜下册封的。
在另一间大厅里的是英国最古的准男爵,PrimusbarorumAngligae①,沙弗克的埃特孟-培根爵士,他是尼古拉斯爵士的继承人。在埃特孟爵士后面的是一个手执古铳的武士和一个手执窝尔斯特盾徽的盾手,因为准男爵是爱尔兰窝尔斯特州的传统保卫者。
①拉丁文:英国 “我的爵爷,只要摸摸您的帽边就够了。”
格温普兰照样做了。
他现在走进了“画厅”,其实这儿并没有画,只有些圣像,其中有圣爱德华的像,都是供在哥特式的长窗的拱顶下面的。长官中间铺着一层楼板,上面是画厅,下面是西敏寺大厅。
在把画厅一分为二的本栏另外的一边,站着三位国家大臣——显耀的人物。其中 本栏把守人在格温普兰通过以后,立刻关上了木栅门。
纹章院长走进去以后,立时停了下来。
画厅非常宽大。
在尽头的地方,在两扇窗户中间的皇家徽章下面,站着两个老人,穿着红丝绒长袍,肩上披着两条金边貂皮,假发上戴着一顶插着白羽毛的帽子。从长袍的袍缝里可以看得出里面的绸袄和剑柄。
在他们后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穿黑织锦缎衣服的人,高高举着一根长棒,棒顶装着~个戴皇冠的狮子。
这就是英国上议员的金棒武士。
狮子是他们的标志。“狮子就是男爵和上议员,”贝曲朗-陶斯克林在他的编年史手稿里写道。
纹章院长指指那两个穿丝绒长袍的人,向格温普兰低声说:
“我的爵爷,这些是你同等的人。请您完全照他们行礼的样儿还礼。这两位上议员都是男爵,他们是大法官指定来做您的保护人的。他们年事已高,已近失明。他们要把您引荐给上议院。 “克朗查理男爵,洪可斐尔男爵,西西里科尔尤侯爵,费尔曼-克朗查理,王国的上议员,向你们致敬。”
这两个爵士高高地举起他们的帽子,随后又重新戴上。
格温普兰也照样做了。
黑杖侍卫长领着蓝斗篷和纹章院长,继续向前进。
金棒武士插在格温普兰前面,两位上议员分列在他两边,斐特瓦耳特爵土在右,曲莱斯的阿朗德尔爵士在左。阿朗德尔爵士-一两个爵士当中年龄最高的一个——非常衰弱。他在 大法官接过公文包,顺手交给了议会书记官。书记官恭恭敬敬地接过以后,随着坐了下来。
议会书记官打开公文包,站了起来。
公文包裹有两份例行的公文,一份是女王给上议院的特权状,一份是给新上议员的诏书。
书记官必恭必敬地站在那儿,慢慢地宣读两份文件。
给格温普兰的诏书的结尾是惯用的格式:
“……兹切实晓谕,鉴于你对教会和国家的责任忠贞不贰,着你亲身前来接受我们西敏寺议会的主教和上院议员中的席位,以便你本着一切的光荣和良善,来对国家和教会的事务作出贡献,此谕。”
诏书宣读完毕,大法官提高了声音:
“圣上的旨意宣读完毕。克朗查理爵爷,您对圣体的奇迹、崇敬圣人和弥撒,愿意放弃吗?”
格温普兰打了一躬。
“审查已经结束,”大法官说。
议会书记官接着说:
“爵爷阁下已经接受了审查。”
大法官又加了一句:
“我的克朗查理爵爷,请您就位。”
“但愿如此,”两位保护人说。
纹章院长站起来,从架于上取下宝剑,把腰带扣在格温普兰腰间。
“从今以后,”古《诺曼底宪章》说,“这位上议员即可带剑上朝,身坐高位,参预国家大事。”
格温普兰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
“请爵爷阁下穿上议员长袍。”
同时这个拿着长袍向他说话的人,就把长袍披在他身上,并且把貂皮披肩的黑色丝带系在他的脖子上。
格温普兰披上猩红的长袍,挂上金宝剑,就跟左右两边的上议员打扮一样了。
执书官向他呈上红皮书,把书放进他上衣的衣兜里。
纹章院长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我的爵爷,进去的时候,要向皇上的宝座行礼。”
宝座就是王位。
这当儿,两个书记官各据一案,一个在皇家记录簿上,一个在议会记录簿上,写了起来。
于是两个人,一个跟着一个,皇家书记官在前,把他们的记录簿呈递给大法官。大法官在上面逐一加以签署。
签署完毕,他站了起来:
“克朗查理男爵,洪可斐尔男爵,西西里科尔龙侯爵,上议员费尔曼-克朗查理爵爷,大不列颠圣职和在俗的贵族,欢迎您到上议院来。”
格温普兰的两个保护人按了一下他的肩头。他打了一个转身。
走廊尽头的两扇金光闪闪的大门同时打开了。
那就是上议院的大门。
自从格温普兰被一个不同的行列包围着走进萨斯瓦克监狱的铁门以后到现在,还不到三十六个钟头。
所有这些云雾以惊人的速度从他头上飞过;云雾就是这些具体的事实;速度就是袭击。
树立一个与国王平肩并齐的贵族阶级,在野蛮时代,是一个有作用的策略。这个原始的政治手段在法国和英国产生了不同的结果。在法国,一位爵士是一个假想的皇帝;在英国,却是一个真正的王子。虽然地位比在法国差一些,可是却更有实权:我们可以说比较差一些,但是更恶劣一些。
贵族阶级产生于法国,日期弄不清楚,据传说是在查理曼大帝时代,历史说是在“贤者”罗伯时代。历史不见得比传说更可靠。范文写过:“法国的国王希望把国内的大人物都拉拢过来,于是把漂亮的爵位赏给他们,使他们跟自己的平辈一样。”
贵族阶级不久即发展出支派,从法国传到英国。
英国的贵族阶级是了不起的,而且很有势力。它的前身是撒克逊的“威特拿革摩”。丹麦的“赛恩”①和诺曼底的“伐伐索”②也变成了男爵。男爵的字源是vir,西班牙文译作varon,意思是“杰出的人”。从一○七五年起,男爵就引起了国王的注意。哪一个国王?“征服者”威廉!早在一○八六年他们就打下了封建制度的根基,把英国土地测量册(末日裁判书)作为它的基础。在“失地王”约翰统治下,冲突来了。法国的贵族对大不列颠施用高压手段,传英国国王到他们面前去。英国男爵大为愤怒。在“庄严者”菲力普加冕的时候,英国国王以诺曼底公爵的身分杠 ①贵族。
②较低的封建贵族。
③拉丁文:《祈求圣神降临》。这儿是圣歌名。
④拉丁文:不自荐,不行贿,不请客。
⑤指选民少而产生较多的下议员的选区。
⑥见张伯伦著《英国的现状》 ⑦因为维勒尔总是对詹姆士一世戏称“公猪陛下”——原注
⑧詹姆士一世的亲信。
⑨查理一世的亲信。
这些就是贵族阶级的贡献。我们得承认,并不是出于他们的本心,而且代价也很大,因为贵族阶级是个庞大的寄生虫。尽管如此,毕竟还是一些重大的贡献。路易十一、黎塞留和路易十四的专政,以及在法国搞的那些土耳其式的玩意儿:如建立苏丹式的政权呀,压制臣民呀,使用王权滥施杖刑呀,凌辱平民呀,等等,英国的爵士都加以制止,贵族阶级好比一道墙,一边挡住国王,一边保护人民。他们用对待国王的蛮横来赎买他们对待人民的傲慢。雷塞斯特伯爵西门就对亨利三世说过这句话:“国王,你撒谎!”爵士们约束国王,在打猎上伤害他最敏感的地方。比如:每个爵士到了御花园里有杀死一条鹿的权利。他们在那里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在伦敦塔里,国王的津贴标准不比一个爵士的高,就是说,每星期十二英镑。这是应该感谢上议院的。还有,爵士们废立国王,我们也应该感谢他们。他们驱逐“失地王”约翰,剥夺爱德华二世的王权,废黜理查二世,粉碎亨利六世的政权,给克伦威尔准备好条件。查理一世也有路易十四的雄心!只是因为克伦威尔的缘故才没有表现出来。说到这里,我们顺便谈谈克伦威尔觊觎贵族爵位的事实,虽然没有历史家注意过。其实,这就是克伦威尔所以要与伊丽莎白-鲍歇尔结婚的原因,因为伊丽莎白是一个姓克伦威尔的鲍歇尔爵士(这个爵位在一四七一年被废弃)的后裔和继承人。也是一个姓鲍歇尔的罗勃沙特爵士(这个爵位在一四二九年被废弃)的后裔和继承人。由于重要的事件不断发生,克伦威尔发现用黜废国王的手段来获取政权,比恢复爵位、利用上议院取得政权容易。对爵士们用的仪式,有的时候是不吉利的仪式,也能用在国王身上。伦敦塔的两个武士,肩荷斧头,押解一个被控告的爵士到议会法庭前受审,这个仪式对国王也同样可以适用,正如同它可以对任何其他的贵族适用一样。上议院有一个行动计划,并且一直贯彻了五个世纪。他们也有疏忽和软弱的日子,譬如说,有那么出奇的一次,他们让朱里亚二世①的帆船载来的奶酪、火腿和希腊酒给迷惑住了。英国的贵族是不信任人,傲慢难驭,机警多疑的爱国者。在十七世纪末期,一六九四年,他们制定的十条法案,剥夺了扫桑波顿州的司托克布立治城派送议员参加议会的权利,并且强迫下院议员宣布这个城的选举无效,因为那儿有罗马派舞弊。他们责令约克公爵詹姆士宣誓背弃天主教,詹姆士拒绝了,他们于是废除他的王权。尽管这样,詹姆士还是继续统治英国;不过爵士最后还是抓住机会,把他驱逐出去。这个贵族阶级在它长期的存在中,一直有进步的倾向。它不时发出珍贵的光辉,只有现在它快要完蛋的时候除外。在詹姆士二世时代,它使下议院保持四十六名平民议员对九十二名骑士议员的比例。森堡的十六位内廷男爵来对抗二十五个城市的五十个平民议员,也足足有余了。这个贵族阶级虽然腐败和自私,可是在某些时候还是非常公道的。它是受到刻薄的判断了。历史是袒护下议员的。这是一个值得争论的问题。我们认为爵士们所玩的一套倒是极其伟大的。寡头政治是野蛮状态的独立自主,可是毕竟是独立自主。就以波兰来打个比喻吧,它名义上是个王国,而实际上却是一个共和国。英国的爵士们不信任国王,所以把他放在他们的监护之下。他们时常表现出他们比下议员更会使国王头痛。他们会“将”国王的“军”。于是,在那奇特的一年,一六九四年,三年议会案因为威廉三世的反对,被下议院否定以后,却被爵士们通过了。威廉三世盛怒之下,取消巴斯伯爵在彭登尼斯城堡的管理权,削去摩当子爵的一切职务。上议院是王国中心的一个威尼斯共和国。它的目的是要把国王降为威尼斯共和国的总督。并且把从国王手里夺来的权力交给人民。
①十六世纪的教皇。
国王懂得这一点,他憎恨贵族阶级。双方都努力削弱对方。每一方所失去的东西都落在人民手里。这两个盲目的力量——君主专制和寡头专政——都没看出,它们是在为 总的来说,上议院是进步的开端;对文明来说,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它有替一个国家莫立基石的光荣。它是人民团结的 西敏寺旁边有一座古老的诺曼底皇宫,在亨利八世时被烧毁。两边的偏殿幸免于难。爱德华六世把上议院和下议院分别设在这两个偏殿里。
现在两个偏殿和两间大厅都不存在了。已经全部翻造了。
我们已经说过,现在再说一遍,今日的上议院与往昔的上议院已经毫无类似之处。在拆毁旧殿的时候,他们或多或少的把往昔的习惯也拆毁了。掘纪念碑的丁字镐对法律和习惯也有影响。一块古碑倒下来的时候,不会不带走一条古老的法律。把一个一向设在方厅里的元老议会迁到圆厅里,它就不再是同样的东西了。软体动物的形状是随着外壳变的。
如果你希望保存一件古老的事物,不管它是属于人类的还是属于神的,是一个法典还是一种教义,是一个古代贵族制度还是一个祭司制度,千万不要去修理它,连外表也不要动。顶多打上一个补钉就够了。譬如说,耶稣会就是天主教教义的补钉。对待建筑物同对待一种制度是一样的。
阴影应该留在废墟里。衰老的权力在新装饰过的屋子里是不会舒服的。荒芜的宫殿配上破破烂烂的制度最合适。
叙述昔日上议院内部的情形,等于叙述完全陌生的事物。历史就是黑夜。历史没有 两边墙壁上挂的是伊丽莎白赐给爵士们的壁毯,上面是一幅幅的西班牙无敌舰队从离开西班牙起、一直到在英国面前覆灭为止的连环画。巨大的船身都是金线和银线绣的,因为年深月久,已经发黑了。宝座右首,在蜡烛台隔开的挂毯那儿,放着为主教们预备的三排席位;左面放着为公爵、侯爵和伯爵们预备的三行席位,排列成行,一层一层的,中间留着走道。 格温普兰的授爵仪式,从他进入御辕门起一直到他在玻璃圆厅里接受审查为止,都是在朦胧的黑影里进行的。
威廉-古柏爵士不许别人对他,英国的大法官,过于详细地介绍年轻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的破了相的脸;他认为了解一位爵士生得并不俊秀是降低自己的身分,并且感到让一个下级冒昧地告诉他这一类的消息,是有失尊严的。当然,老百姓喜欢说长道短:“哈!这个王子是个驼背。”所以对一位爵士来说,得了残废是一件恼人的事。因此,女王刚提到这个问题,大法官就简捷地说:“对一位爵士来说,爵位就是他的面貌。”再说,他从他必须审查的口供记录里,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所以应该慎重。
新爵士进议院的时候,他的面貌可能引起一些轰动。这是必须加以防止的。大法官采取了一些措施。尽量少闹乱子,是一个千古不变的概念,也是一个严肃的人物做人的准绳。不闹乱子是庄严的一部分。必须在把爵位授予格温普兰的时候,不受到任何阻碍,如同任何其他的爵士继承自己的爵位一样。
为了这个缘故,大法官把接受格温普兰的仪式定在晚会上举行。大法官是个司阍人。“quodammodoostiarius①,”《诺曼底宪章》说,“Januarumcancellorumquepotestas②,”戴都良说。所以能够在屋子外面执行职务。于是威廉-古柏爵士就利用这项权利把费尔曼-克朗查理的授爵仪式改在圆厅里举行。此外,他还把时间提早,使这位爵士在正式开会以前进入议院。
①拉丁文:看门人。
②拉丁文:看守门户和木栅的人。
授爵典礼在门口,或者甚至议厅外举行,是有先例可授的。一三八七年, 完了。他现在是一位爵士了。
这个高峰,他一生中,一直看见他的主人于苏斯在它的光辉照耀之下担惊受怕地弯腰朝拜的这个不可思议的高峰,现在在他脚底下了。
他现在已经走进英国的这个威光四射的幽暗地方了。
六个世纪以来,欧洲和人类的历史一直在注视着这座封建山的古老的山峰。黑暗世界的可怕的霞光。
他已经走进了这片霞光。这是一个不能推翻的事实。
他是在自己家里。
他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同国王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样。
在这儿,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他赶出去。
他看见的这个华盖下面的皇冠,和他的宝冠是姊妹关系。他是这个王位的元老。
在国王面前,他是贵族阶级的一分子。虽然地位低一些,可是差不了多少。昨天他是什么人?戏子。今天他是什么人?王子。
昨天不值一文;今天他是一切。
这是贫贱和富贵的突然的冲击,它们在一个人的命运里对抗,顿时把这颗良心撕为两半。
逆境和顺境像两个幽灵,同时抓住一个人的灵魂,朝两个方向拖。他的智力,他的意志,他的头脑,被穷和富这一对不共戴天的鬼兄鬼弟瓜分了,多么悲惨!亚伯和该隐①同时盘踞在一个人身上。
①见《圣经》,两人都是亚当的儿子,该隐出于嫉妒,杀死了他的弟弟亚伯。
爵士们慢慢地来了,凳子上渐渐坐满了人。今天的议程是对女王的丈夫,丹麦的乔治,肯伯兰公爵的年度津贴增加十万英镑的提案,进行表决。此外议会还接到一项通知,有几件女王陛下已经同意的议案,交女王的全权钦差带给议会,因此会议临时改为皇家会议。每一位爵士都在他们的朝服或者便服上罩上一件议员长袍。这种长袍都跟格温普兰穿的长袍一样,所不同的是公爵有五条金边貂皮,侯爵有四条,伯爵和子爵有三条,男爵有两条。爵士们是一群一群进来的。他们是在走廊里碰见的,现在还在继续他们已经开始的谈话。只有少数几个人是单独进来的。服装倒是挺庄严的,可是举止和谈吐就不同了。每一个人在走进来的时候都向宝座鞠躬。
爵士们涌进了议会。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散乱地走进会场,也不讲究什么礼节,因为这儿没有平头百姓。雷塞斯特走进来,握握率却非特的手;接着,彼得布鲁与蒙穆斯伯爵查理-摩当也进来了,他是洛克的朋友,曾经在洛克的怂恿下,提议重铸钱币;随后是劳顿伯爵查理-坎柏尔,他正在倾听勃鲁克公爵弗尔克-格勒斐尔谈话;跟着进来的是卡那冯伯爵多尔门,勒克辛敦男爵罗伯特-萨吞,他的父亲勒克辛敦男爵曾经建议查理二世驱逐编史官格勒哥里奥-雷特,雷特想做历史家,实在是不识时务;漂亮的老头法尔康堡子爵汤麦斯-柏拉赛斯,和三位姓霍维德的表兄弟:宾登伯爵霍维德、波克斯伯爵鲍威斯一霍维德、斯达福尔伯爵斯达福尔一霍维德,也先后进来了;接着是拉甫雷斯男爵约翰-拉甫雷斯,这个爵位在一七三六年被废除了,使得理查逊能够在他的书里写了一个拉甫雷斯男爵的典型。所有这些人都是政治上或者军事上的名人,他们大多数的人曾经给英国带来光荣,现在呢,他们正在带着笑容闲谈。在这儿,历史仿佛揭掉了道貌岸然的面具。
不到半个钟头,议会已经差不多坐满了。其实这也很简单,这是皇家会议嘛。不简单的是今天大家的谈话特别热烈。刚才议会还死气沉沉,仿佛打盹儿似的,现在却跟一窠受惊的蜜蜂一样闹腾起来了。这是因为迟到的爵士们把它叫醒了。他们带来了消息。真奇怪,会议开始时到场的爵士们对发生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而不在场的爵士们倒已经知道了。
有几位爵士是刚从温莎来的。
几个钟头以来,格温普兰的事情已经传开了。秘密好比一个网,一个网眼破了,整个的网也就完了。我们上面叙述的事情——在戏台上找到了一位上议员,一个跑江湖的突然变成了爵士——从早上起,已经在温莎宫里偷偷地传出来了。起先是王子们在谈论,随后侍从们也跟着议论纷纷。很快就从宫廷传播到城里。重大的事件好比一个有重量的物体,物体下降的速度规律在这儿也同样适用。它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以惊人的速度在老百姓中间散开了。七点钟伦敦还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到了八点钟,格温普兰便成为城里的谈话资料了。只有这几位提早到议院来的、遵守时刻的爵士还不知道,因为外面虽然闹得满城风雨,可是他们不在城里,同时他们虽然待在议会里,却又一点没有注意。所以他们仍旧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新来的议员激动地把消息告诉他们。
“怎么样?”蒙塔它特子爵法兰西斯-布朗对达彻斯特侯爵说。
“什么‘怎么样?’”
“这可能吗?”
“什么?”
“笑面人!”
“什么笑面人?”
“您没见过笑面人吗?”
“没见过。”
“一个小丑。一个在集市上耍把戏的。他的脸简直没法形容,花两个铜板就能看一看。一个跑江湖的。”
“怎么啦?”
“您已经接受他为英国的上议员了。”
“笑面人,蒙塔寇特爵爷,您真会说笑话!”
“不是说笑话,达彻斯特爵爷。”
蒙塔寇特向议会书记官打了一个手势,书记官从他的羊毛座榻上立了起来,向两位爵士证实了通过新爵士的事实。还把详细情形叙述了一遍。
“啧!啧!啧!”达彻斯特爵士说。“我刚才同伊里主教闲谈来着。”
年轻的安奈什来伯爵走近于勒爵士。于勒爵士还有两年好活,因为他是在一七○七年去世的。
“于勒爵爷?”
“安奈什来爵爷?”
“您认识林诺-克朗查理爵士吗?”
“认识。这个人已经故世了。”
“是死在瑞士的吗?”
“是的。我们是亲戚。”
“他在克伦威尔时期是个共和主义者,在查理二世时期仍旧是个共和主义者吗?”
“共和主义者?哪里的话。他不过是赌气罢了。他为了私人的事情曾经跟皇上吵过嘴。我从可靠方面得到的消息是,如果把海德爵士的大法官让给他,保险他就同皇上合作。”
“您使我感到诧异,于勒爵爷。听说克朗查理爵士是个正直的人。”
“正直的人!真有正直的人吗?小伙子,根本就没有正直的人。”
“那么,加图呢?”
“哦,您相信加图!”
“那么,亚里斯泰德①呢?”
①雅典公元前五世纪的政治家。
“他们判他充军,这件事做得很好。”
“那么,汤麦斯-摩尔①呢?”
①汤麦斯-摩尔(1478-1535),英国政治家,1535年因在教会改革中反对国王的专制暴虐,被处死刑。
“他们砍掉了他的头,做得也很好。”
“照您的意思,克朗查理爵士……”
“也是这种人。再说,一个人自愿亡命异乡,不用说是很可笑的。”
“他已经死在那儿了。”
“希望落了空的野心家。哦,我认识他,当然认识。我们是好朋友。”
“于勒爵爷,他在瑞士结婚的事,您知道吗?”
“仿佛听说过。”
“婚后生了一个合法的嗣子,是真的吗?”
“真的,不过已经死了。”
“还活着。”
“活着!”
“活着。”
“不可能。”
“这是事实。已经证实了,批准了,并且注册了。”
“这么说,这个儿子就要承继克朗查理的爵位喽?”
“不是就要承继。”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承继了。已经办好了。”
“办好了?”
“转过头去,于勒爵爷,他就坐在您背后的男爵席上。”
于勒爵士转过头去,可是格温普兰的面貌被他森林般的头发遮住了。
“原来是这样,”老头儿说,他只看见格温普兰的头发,“他已经采用了时髦的打扮。没有戴假发。”
格兰得哈姆走近柯尔彼贝。
“有一个人掉到陷阱里去了。”
“是谁呀?”
“大卫- ①意大利文:要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
突然间,议院里亮起来了。四个守门卫士捧着四个插满蜡烛的多枝烛台,放在宝座两边。宝座在蜡烛光的照耀下,发出紫红色的光辉。虽然宝座是空着的,可是却威风凛凛。即使女王坐在那儿,也不见得能增加多少威严。
黑杖侍卫长走了进来,举起权杖说:
“女王陛下的钦差大人驾到。”
嘈杂的声音顿时平息下来。
一位头戴假发,身穿曳地长袍的书记官在大门口出现了,他手里捧着一个百合花的垫子,上面放着一卷卷羊皮纸。羊皮纸就是议案。每卷羊皮纸上悬着一个带丝绦子的、叫做bille或者bulle的圆球,圆球有时候是金子的,所以英国的法案称为bills,罗马的诏书称为bulles。
书记宫后面跟着三位穿上议员长袍、戴羽毛帽子的人。
这三个人就是女王的钦差大臣。 上议院的大门又合上了。黑杖侍卫长也回来了。钦差们离开政府官员的席位,走过去坐在公爵席上首,这儿是钦差的坐位。大法官说:
“各位爵爷,关于亲王殿下,女王陛下的丈夫,增加年俸十万英镑的议案,议院已经进行过几天的讨论,辩论已经终结,今天就要进行表决。投票按照惯例,从最后的男爵开始。请每一位爵爷,听到叫自己名字的时候,起来回答‘满意’或者‘不满意’,如果他认为需要的话,可以自由阐明自己的动机。书记宫,开始表决。”
议会书记官站起来,打开镀金书桌上的一本对开的册子,这是爵士名册。
当时上议员年资最浅的是约翰-赫维爵士,这个男爵爵位是一七○三年册封的,以后的布里斯陀尔侯爵就是这个男爵的后裔。
书记官叫道:
“赫维男爵,约翰爵爷。”
一位戴金色假发的老人立了起来,说:
“满意。”
他说完就坐下了。
副书记官记录了他的票。
书记官继续叫道:
“基鲁尔塔的康威男爵,法兰西斯-西摩爵爷。”
“满意,”一个面孔像书僮的、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欠起身来嘟囔着说,他哪里知道他后来居然做了赫特福侯爵的爷爷。
“高厄男爵,约翰-利维生爵爷,”书记宫接着叫道。
这位男爵的后代出了几位瑟什兰公爵,他站起来又坐下,说:
“满意。”
书记宫继续下去。
“葛尔因西男爵,亨利吉-芬赤爵爷。”
他是亚尔兹福伯爵们的祖父,跟赫特福侯爵们的爷爷一样年青、文雅。他的箴言是:Apertoviversvoto①。这时他大声表示同意,真不愧是一个言行相符的人。
①拉丁文:人生在世,应该坦率表示自己的意见。
“满意,”他叫道。
当他重新坐下的时候,书记官大声念 如果不是个好儿子,至少是个好哥哥
走廊里空无一人。格温普兰穿过了圆厅,那儿的扶手椅和桌子已经撤去了,一点没有留下授爵典礼的痕迹。一支支稀稀落落的多枝烛台和吊灯指明出去的路径。全靠这一串灯光的指引,他才能毫无困难地穿过数不尽的大厅和走廊,循着他刚才跟纹章院长和黑杖侍卫长走过的原路往回走。除了这儿那儿,几个拖着沉重的步子,一面慢慢走着一面往回瞧的年老的爵士以外,他什么人也没有遇着。
猛然间,从那些阒无人迹的大厅的静寂里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喧嚷的声音,在这种地方,深更半夜还有吵闹的声音,倒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他顺着这个声音走去,突然来到一间灯光昏暗的宽大的过道里,这儿是上议院的一个出口。他看见那儿有一道敞开的大玻璃门,一道石阶,几个仆役和火把,外面是一个广场,石阶下面有几辆马车等在那儿。
他听见的声音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门里面,在回光灯底下,一群人闹声喧天,一面打手势,一面大嚷大叫。格温普兰从阴影里走了过来。
他们正在争吵。一边有十个或者十二个青年爵士,他们想出去,一边只有一个人,他跟他们一样戴着帽子,笔直地站在那儿,傲慢地拦住他们的去路。
这个人是谁?汤姆-芹-杰克。
这些爵士有的还穿着上议员长袍,有的已经脱掉议会的制服,穿着他们日常穿的衣服。
汤姆-芹-杰克的帽子不像上议员的那样插着白色的羽毛,而是一种弯曲的、带点儿桔黄色的绿羽毛。他从头到脚,浑身绣满了花儿,镶着金线,袖口和领子上缀着飘带和花边。他用左手激动地抚摸着他斜挂在腰间的宝剑的剑柄,剑带和剑鞘饰着海军上将的锚徽。
他正在那儿怒气冲冲地对那些青年爵士谈话;格温普兰听见他说:
“我已经告诉你们,你们是懦夫。你们希望我收回我的话。好吧。你们连懦夫也算不上。你们是白痴。你们联合起来对付一个人。这不算怯懦。很好。那么是愚蠢。别人对你们讲话,你们没有听懂。在这儿,年纪大的耳朵聋,年纪轻的没有知识。我是你们中间的一个,所以有权利把真理告诉你们。这个新来的人很古怪,我承认他说了一堆废话,可是废话里有真实的东西。他的话杂乱无章,没有琢磨过,并且讲得不得体;可以这样说。他总是在重复‘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可是一个昨天还在街头卖艺的人,自然不能像亚里士多德或者萨罗姆的主教吉尔帕特-伯涅特博士那样演讲。什么虫子啦,狮子啦,对副书记官说的那番话啦等等,自然很俗气。他妈的!谁说不是这样呢?简直破绽百出,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可是却也透露出一些事实。对一个不靠演讲吃饭的人来说,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是的,看看你们的演说天才!他提到的柏吞一拉撒什的麻风病人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此外,他并不是第一个人说这种傻话。不管怎么说,各位爵士,我不喜欢许多人欺侮一个人。这是我天生的脾气;很抱歉,各位大人,我很生气。我讨厌你们,你们惹得我发火。我是个不大相信上帝的人,只有在他做好事的时候,我才相信他,不过这种好事不是每天都有的。所以,如果上帝存在的话,我要感谢他把英国的这位爵士从卑贱里救出来,并且把他的承继权给他,还有,不管对我有什么影响,我认为能够看见土鳖变成老鹰,格温普兰变成克朗查理爵士,总是一件好事。各位爵爷,我反对你们和我抱着不同的看法。可惜路易斯-德-杜拉斯现在不在这儿。不然的话,我倒很高兴骂他一顿。爵爷们,费尔曼-克朗查理做了爵士,你们却做了跑江湖的骗子。至于他的笑容,这不是他的错儿。你们却讥笑他的笑容。不作兴讥笑别人的不幸。你们都是傻子。残酷无情的傻子。如果你们认为没有人同样地讥笑你们,那就错了。你们是丑恶的,并且衣冠不整。哈佛沙姆爵爷,有一天我碰着了你的情妇,她丑得可怕。公爵夫人简直像只猩猩。笑话别人的先生们,我再说一遍,我倒愿意看看你们能不能一口气讲三四句话。你们很多人只会鸟叫,会说人话的没有几个。你们认为自己多少有点知识,因为你们穿着破裤子在牛津或者剑桥混过一些时候,因为你们在做英国的上议员,坐西敏寺的凳子以前,曾经在同维尔和拉雅斯学校的凳子上做过驴子!我在这儿要仔细看看你们。你们刚才对这位新爵士的态度是无耻的。他是个怪物,不错。不过是落在一群奋生中间的怪物。我宁愿做他,也不愿意做你们。我刚才以可能继承上议员爵位的身分出席了会议。我什么都听见了。我没有发言权;可是我有做绅士的权利。一看见你们那副高兴的样子,我就生气。在我生气的时候,我就到彭德尔希尔山上去采‘浮云草’,虽然谁采它就要遭雷击。这就是我所以在门口等你们的原因。我们必须谈谈,安排一下。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对我失敬?各位爵爷,我决心要把你们杀掉几个。这儿所有的人:坦涅特伯爵汤麦斯-突夫顿,利维斯伯爵沙凡吉,孙德兰伯爵查理-史本赛,罗彻斯德伯爵罗棱斯-海德,你们这些男爵:洛尔斯登的格雷,茄莱-韩斯登,厄斯克理克,罗金汉,还有你,小卡特勒特,还有你,霍尔德来斯伯爵罗伯特-达尔赛,胡腾子爵威廉,蒙塔古公爵拉尔夫,以及所有愿意交手的人,我,大卫-第利-摩埃,一个舰队的大兵,现在催促你们,召唤你们,命令你们火速去找证人和裁判员,我要和你们面对面,胸口对胸口,马上在今儿晚上,或者明天决斗,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夜晚,在阳光下还是在烛光下,地点和时间任你们选择,只需两剑之地就行了;你们最好去检查一下你们短枪的火石和剑刃,因为我有意要把你们的爵位造成空缺。沃尔加-卡芬狄士,做好你的准备,想想你的座右铭:Cavendotutus①。马玛杜克-兰德尔,你最好学你的祖先格兰多得的样儿,带口棺材来。瓦林敦伯爵乔治-蒲士,你再也看不见你吉斯特的宫殿式的领地、克里特式的迷宫以及邓汉姆-马赛的高大的角楼了。至于服安爵士,从他说的无理的话看来,还相当年轻,要说对他的话负责,他又太老了。我要求他让他的侄子理查-服安,美略尼斯城的下议员,来替他负责。你,格林威治伯爵约翰-坎柏尔,我要像亚肯杀死马大斯一样干掉你,不过是正大光明地干,不是在背后动手,我的习惯是用我的心窝而不是用我的背脊对着剑尖。好了,各位爵爷,咱们一言为定。你们如果愿意,尽管使用妖术好了。你们可以去请教算命先生,身上抹点刀枪不入的油膏或者药物,脖子上挂魔鬼或者圣母的护身符。不管你们是受诅咒的也好,受祝福的也好,我都愿意跟你们决斗,而且我绝不检查你们身上有没有魔法。马战或者徒步都可以。就是在十字路口也好,只要你们愿意,比方说在毕卡第里广场或者查灵十字街口,街上的行人遇见了我们可以站在旁边,正像他们在介斯和巴宋比埃在罗浮宫里决斗的时候站在旁边一样。你们都听见了吗?我要同你们每一个人决斗。卡那尔冯伯爵多尔门,我要请你吞进我的宝剑,一直吞到剑柄为止,像马洛勒斯对付马里眼一样,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可以看看你还笑不笑。你,柏林敦,你像个十七岁的大姑娘,所以你可以选择你弥得尔赛克斯的住宅的草地,或者你在约克州朗德斯堡的美丽的花园,作你的坟地。我正式通知各位大人,我不许你们在我面前失礼。我要惩罚你们,爵爷们!我觉得你们嘲笑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的行为很卑鄙。你们可比不上他。以克朗查理的身分来说,他跟你们一样是贵族,以格温普兰的身分来说,他有你们所没有的智慧。我把他的事情当作我的事情,谁侮辱他就是侮辱我,你们的讥笑就是我的愤怒。咱们走着瞧吧,看谁能够活下去,因为我对你们的挑战是你死我活的决斗,你们听见了吗?随便你们用什么武器,什么方式都可以,你们可以选择你们喜欢的死法;既然你们是没有教养的绅士,所以我的挑战应该适合你们的身分,我允许你们选择所有的决斗方式,从王子的宝剑一直到莽汉的拳头!”
①拉丁文:随时戒备乃是安全之道。
对对方一番激烈的怒骂,所有高傲的青年爵士都用微笑回答。“同意,”他们说。
“我选手枪,”柏林敦说。
“我呢,”厄斯克里克说,“照古老的决斗规矩,使用大锤和短剑。”
“我,”霍尔德来斯说,“我要用两把刀决斗,一把长刀,一把短刀,光着身子肉搏。”
“大卫爵爷,”坦涅特伯爵说,“你是苏格兰人,我用苏格兰剑。”
“我使剑,”罗金汉说。
“我,”拉尔夫公爵说,“我喜欢用拳头;这样比较高贵些。”
格温普兰从暗地里走了出来。
他向这个一直认为是汤姆-芹-杰克的人走了过去,现在他才知道这个人原来不是个凡人。
“谢谢您,”他说,“可是,这是我的事情。”
每个人都转过身来。
格温普兰还在向前走着。他觉得好像有人推着他向这个被人叫做大卫爵士的人走去,这是他的保护人,也许还要亲密些吧。大卫向后退了几步。
“瞧!”他说。“原来是您!喝!您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跟您谈。刚才您说有个女人爱了林诺-克朗查理爵士,后来又爱查理二世。”
“不错。”
“阁下,您侮辱了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格温普兰嚷了起来。“那么说来,我猜到了,我们原来是……”
“弟兄俩,”大卫爵士回答。
他接着就打了格温普兰一个嘴巴。
“我们是兄弟俩,”他又说,“所以我们可以决斗。一个人只可以跟自己平等的人决斗。还有比兄弟俩更平等的吗?我回头派我的助手到您那儿去。咱们明天可以互相切断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