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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泰坦女神_笑面人

作者:维克多·雨果 字数:11414 更新:2025-01-24 17:32:26

“蒂!”当泰德克斯特客店里出事的时候,格温普兰在科尔尤行宫望着东方破晓,仿佛突然听见了这个叫声;其实这是他心里的叫声。

谁没有听见过自己心灵深处的呼声呢?

再说,现在天亮了。

黎明就是一种呼声。

太阳如果不去唤醒昏睡的良心,那它还有什么用处呢?

光明和美德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尽管天主叫基督①,或者爱情,他也有被人,甚至被十全十美的人忘在脑后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哪怕圣人,都需要一个声音来唤醒我们的回忆,所以黎明的任务是让我们心中至高无上的警钟发出声音。良心在责任面前发出叫声,正像公鸡天亮时打鸣一样。

①即救世者。

人类的心——这个混沌——也听见了Fiatlux①。

①拉丁文:发出光亮吧。

格温普兰——我们仍旧这样叫他,因为克朗查理是爵士,而格温普兰是人——好像复活了。

我们必须把来龙去脉联系起来。

因为他的正直现在有点动摇了。

“蒂!”他叫。

他觉得他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好像有一个对他很有益处的东西喧喧嚷嚷地向他扑来。善良的思想的侵袭,仿佛一个回家的人找不到钥匙,只好老老实实地撞自己的墙。越墙而入还是好的,破墙而入就不好了。

“蒂!蒂!蒂!”他不住口地叫。

他的心又坚强了。

他大声问:

“你在哪儿?”

他有点奇怪,怎么没有人回答。

他瞧着天花板和墙壁,仿佛一个一时神志清醒而精神错乱的人似的,又问:

“你在哪儿?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于是又在这间屋子里像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开始走来走去。

“我在什么地方?在温莎。你呢?你在萨斯瓦克。呵!这是我们 意大利式的宫殿门户很少。科尔尤行宫也是这样。到处是帷幕、门帘、挂毯。

在那个时代,每一个宫殿的内部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豪华的房间和走廊,多得数也数不清;镀金的装饰,大理石,木刻,东方的绸缎,琳琅满目;有的角落故意布置得昏暗如夜,有的角落却又充满了阳光。什么富丽轩敞的顶楼啦,砌了荷兰或者葡萄牙瓷砖的油漆过的小屋啦,顶端装着阁板的长窗啦,可以住人的灯塔啦等等,无不应有尽有。厚厚的墙壁如果挖空了可以躲人。这儿那儿,密室好像一个个小匣子。密室也叫做“小套房”。各种罪行都是在这儿干出来的。

如果想杀死吉斯公爵,拐诱西尔佛康美丽的女校长,或者以后想问住赖勃尔领来的孩子的哭声,这儿是最方便的地方。这儿的房屋构造复杂,对一个新来的人来说,简直找不到头绪。这儿是拐人的处所;你到了这种深不可测的地方,就再也走不出去了。亲王和老爷们就在这样优美的洞穴里窝藏他们抢来的东西;夏洛来伯爵藏参事的妻子古尚太太,德莫苏来先生藏圣兰佛罗十字架的农民胡德里的女儿,龚迪亲王藏亚当岛的两个美丽的面包房女工,白金汉公爵藏可怜的佩妮惠,等等,都是在这种地方。他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正像罗马法说的:yi,metprecario(武力,秘密,转瞬即逝)。到了这里就得听从主人的摆布。这儿是金碧辉煌的地牢。这儿又像修道院,又像后宫。楼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旋转,几间螺旋形的屋子忽然把你引到你的起点。一条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演讲厅。忏悔室下面是一间卧室。贵族和皇家的这种“小套房”的建筑模型,大概是支脉丛生的珊瑚和洞穴垒垒的海绵吧。纷杂的支脉简直难分难解。画像转动了一下,面前又出现了出入的孔道。而且还是装了机关的。当然需要这些玩意儿,这里是做把戏的地方呀。从地窖到顶楼,仿佛是一个重重叠叠的蜂房。从凡尔赛宫算起,所有的宫殿都仿佛盘踞着石蚕,俨然是泰坦家里的侏儒的住房:走廊,休息室,小巢,蜂房,密室。各式各样的小洞,大人物的确是能屈能伸。

这种局限在墙壁中间的弯弯曲曲的地方,使人想起了游戏,想起了遮住眼睛,用手摸着走路,忍住笑声,玩“瞎子捉人”或者“捉迷藏”的游戏;同时也使人想起了阿特里德,普朗塔热乃,梅狄西,爱尔兹野蛮的骑士,利齐和或者摩纳代斯基追逐一个逃走的人,在一间一间屋里斗剑的情形。

古代也有这种神秘的建筑,那种豪华的气派简直达到了可怕的程度。现在在埃及古墓里还有这种建筑的地下样品,比方说,巴撒拉瓜发现的普萨麦地古王陵里就有这种东西。我们能够在古诗里看到对这种可疑的建筑的恐惧。Errorcircumflexus。Locusimplicitusgyris①。

①拉丁文:曲折迷离。弯曲回旋之所。

格温普兰现在置身在科尔尤行宫的“小套房”里。

他急急忙忙地要从这里出去找蒂。走廊、小室、暗门和意想不到的通路组成的迷宫阻碍着他,使他无法快走。他心里恨不得奔跑,可是却不得不徘徊仿惶。他本来认为只要通过一道门就可以出去了,谁知摆在他面前的却是许多找不清头绪的通道。

他穿过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接着又是一个交叉路口似的大厅。

他没有遇到一个活的生物。他听了听,一点动静也没有。

有时候,他好像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其实一个人也没有。那是他穿着贵族的服装照在镜子里的影于。

影子不大像他。他看了好半天才认出自己来。

他顺着出现在他面前的通路走着。

他走进曲折迷离的内部建筑;这儿是一个精致的小阁,壁画和雕刻虽然有点猥亵,可是很有分寸;那儿仿佛是一个小教堂,镶着螺钢和珐琅,还有必须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的象牙雕刻,同鼻烟盒一样细腻;这儿是佛罗伦萨式的雅致的小厅,专门供妇女精神不愉快时休息用的,所以也叫做“闺房”。天花板上,墙上,甚至地板上,到处都是天鹅绒或者金属做的禽鸟树木,珠镶金绣的奇怪的植物,台布上用墨玉拼成战士、女王以及穿着妖蛇腹鳞的、半人半鱼的海神。被切成三棱形的水晶的斜面增强了反光的效果。玻璃和玉石追逐嬉戏。昏暗的角落里闪着亮光。绿玻璃和旭日的金光,在这许许多多的斜面上交相辉映,化为一片鸽子颈毛似的云彩,使人闹不清那是一个个小镜子,还是一个个大得不得了的碧玉。又精致,又伟大,蔚为奇观。这是宫殿里一个最小的角落,也是一个巨大的百宝箱。如果不是麦布的家,就是乔①的珠宝。格温普兰在寻找出路。

①麦布是英国神话中的女王。乔即降龙圣者乔治。

他没有找到。简直找不到方向。没有比 这是一个八角形的小厅,拱形的天花板好像篮子的把手,没有窗户,光线是从上面来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都是桃红色大理石的;小厅中央,几根螺旋形的柱子(这是伊丽莎白心爱的忧郁的式样)支着一个高大的、覆棺布颜色的黑大理石华盖,遮着一个同样的黑大理石的浴池;池中央有一个很细的喷泉,香喷喷的温水慢慢地注满了水池。这就是他看见的景象。

黑色的浴池能使雪白的皮肤分外皎洁。

他刚才听见的就是这个泉水的声音。在池子适当的高度上有一个排水管,使泉水不能溢出池外。池子里微微冒着热气,所以大理石上只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纤细的水柱好像一根迎风折腰的钢条。

除了浴池旁边的一个带垫子的沙法床以外,什么家具也没有。沙法床相当长,一个女人躺在上面,脚头上还能容得下一条狗或者一个情人;我们的canape①就是从can-al-pie②转来的。

①法文:沙法床。

②西班牙文:脚头上可以放一条小狗。

这是一种西班牙式的躺椅,底架是银子做的。垫子和沙法布都是白缎子的。

在浴池的另外一边,靠墙放着一个结实的银梳妆台,梳妆台很高,上面放着各种梳妆用具,当中有一只银架子,里面嵌着八块威尼斯小镜子,看上去仿佛是一扇窗户。

在离沙法床很近的地方,墙上挖了一个天窗似的小方洞,里面嵌着一块朱红色的银板,跟护窗板一样装着铰链,上面刻着一个亮晶晶的金黄色皇冠。方洞上面的墙上插着一个不是纯金就是镀金的银铃。

格温普兰突然停了下来。在这间小厅对面,也就是说在格温普兰对面,没有大理石的墙壁,那儿是一个门洞,跟他进来的门洞一样大小,从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幅蜘蛛网似的又阔又高的银色帐幔。

帐慢质地极细,而且透明,仿佛神话里的细纱。透过细纱,可以望见另外一边的东西。

在蜘蛛网中央,蜘蛛平常盘踞的地方,格温普兰看见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个裸体的女人。

认真地说,并不是裸体。她穿着衣服。浑身上下都穿着衣服。她的衣服是一件很长的衬衣,好像圣像里天神穿的长袍,不过料子很薄,看上去仿佛湿透了。所以差不多等于一个裸体女人,比一个真正的裸体女人还要放浪,还要危险。据历史记载,每逢举行迎神会,公主和命妇往往夹在两行修士中间游行,蒙邦茜公爵夫人拿表示谦逊和赤脚游行做借口,也这样穿一件挑花衬衣,出现在全巴黎人面前。不过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聊以遮羞。

银色的帐幔跟玻璃一样透明。上面是固定的,下面可以掀起来。它把这间大理石浴室和另外一间卧室隔开。卧室很小,仿佛是一个镜子做的洞穴。镜子一面挨着一面,中间镶着金黄色的条子砸h室中央的那张床映在每一面的镜子里。床跟梳妆台和沙法一样,也是银色的,女人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她仰着头睡着,一只脚压在被上,仿佛美梦正在这个妖精上空翱翔。

她的花边枕头掉在地毯上。

在她的裸体和格温普兰的眼睛中间,隔着两层透明的障碍:她的衬衣和银雾似的帐幔。这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套间的屋子,是被浴室里的光亮很有分寸地照亮的。这个女人也许老脸皮厚,可是光线却还知道羞耻。

床顶没有柱子,没有华盖,也看不见天空,所以她睁开眼睛,能够看见上面镜子里有她成百上千的裸体。

被窝乱糟糟的,可见她睡得并不安稳。美丽的褶皱说明被子的料子质地细软。当时是这样一个时代:一个女王想到自己可能下地狱,她认为地狱里一定有一张只有粗呢被窝的床。

这样睡觉的风气是从意大利传来的,甚至可以溯至罗马时代。“Subranudalucerna①,”贺拉斯说。

①拉丁文:在明亮的灯光下一丝不挂。

一件睡衣扔在床脚边。睡衣是一种很特别的丝织品,无疑是中国货,因为在褶皱的地方能够看见一个很大的金四脚蛇。

在床那边,套间尽里头,大概有一道门,不过是被一面很大的镜子这着,镜子上画着孔雀和鹤。在这间幽暗的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亮晶晶的。镜子和金黄色的条子中间的隙缝里,塞满了威尼斯叫做“玻璃的胆汁”的发亮的物质。

床头上有一张带蜡烛台的银书桌,撑架能够自由旋转,上面有一本打开的书,页首印着几个大红字:AlcoranusMahumedis①。

①拉丁文;穆罕默德的《可兰经》。

格温普兰没有看见这些布置。他只注意那个女人了。

他呆呆地僵在那儿,心里乱糟糟的;各种互相排斥的东西却能在这儿同时存在。

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她闭着眼睛,面孔正好对着他。

她是那个公爵小姐。

她,这个把未知世界的各种光辉聚力一体的神秘的生物,这个使他做了许多不可言传的怪梦的女人,给他写过一封多么古怪的信啊!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他可以说:“她看见过我,她要我!”他赶走了怪梦,把信也烧了。他把她赶走了,把她从自己的梦想和脑海里赶得远远的;他再也不想她;已经把她忘了……

现在他又看见她啦!

他又看见这个可怕的女人啦!

一个裸体女人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

他的呼吸停止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举起来,搡了一把,坠入五里雾中。他定睛看了一下。在他面前的确实是这个女人!这是可能的吗?在戏院里,她是一个公爵小姐。在这儿,她是海洋的女神,林泉的女神,她是一个仙女。永远是幻象。

他想逃走,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他的两道目光变成了两根铁链,把他挂在这个幻象上。

这是一个姑娘吗?是一个处女吗?两者都是。如果是从冥冥之中出现的曼莎琳①,就应该微笑,如果是狄安娜,就不应该这样粗心大意。她的美丽发出不可想像的光辉。没有比这个淑静而又高傲的形象更纯洁的了。没有受到践踏的雪地是一望而知的。这个女人的皮肤跟瑞士荣格弗峰一样洁白。从她那无忧无虑的额角,散乱的朱红色头发,低垂的睫毛,隐约可见的蓝色脉络,无法雕刻的圆圆的Rx房以及从衬衣底下拱起来的玫瑰色的臀部和膝盖烘托出来的,是仙女入睡的庄严妙相。这个大胆的睡态仿佛光芒四射。这个赤身露体的女人睡得那么安详,仿佛她有一种神圣的权利,可以这样不顾羞耻;同时又那么心安理得,如同奥林匹斯山的女神,知道自己是深渊的女儿,可以称海洋是:父亲!这个高不可攀的美女向渴望、疯狂、梦想以及一切从这儿经过的人的目光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她睡在这间闺房的床上,跟维纳斯睡在无际的浪花上一样高傲。

①古罗马皇后,性淫荡。

她是在夜里很早就上床的,可是一直睡到大天亮还没有醒。在黑暗里开始的信任,在光天化日之下还在继续。

格温普兰浑身直打哆嗦。他怀着赞叹的心情望着。

这种赞叹是不健康的,同时也过于专心了。

他害怕了。

命运的魔术箱里的奇宝总是取之不尽的。格温普兰原以为它的魔法已经使尽了。谁知又有新的东西出来了。起先是电光闪闪,接着是一声沉雷,猛然间把这个睡着的女神扔在他这个浑身颤抖的人面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天门常开,最后又给他送来这个诱人的可怕的梦?为什么神秘的诱惑者这么殷勤,接二连三的给他带来种种模糊的渴望,暧昧的思想,甚至变成活生生的肉体的邪念,用一串从不可能之中取出来的现实折磨他?是不是所有的黑暗都串通起来反对他这个可怜虫呢?四周是命运的阴险的微笑,他将要落到什么地步?为什么要故意弄得他头晕目眩?这儿的这个女人!为什么?怎么回事?没有解答。为什么选中了他?为什么是她?难道是为了这个公爵小姐的缘故,人家才让他做英国上议员?这是谁把他们撮合在一起的呢?受蒙蔽的是谁?受害人是谁?谁的善意受到了欺骗?难道是上帝受了蒙蔽?所有这些事情,他都看不明白,只是通过脑海里连绵不断的乌云,微微看到一点端倪罢了。这个万恶的魔窟,这座监狱似的任性的宫殿,也跟这个阴谋有关吗?所有这一切完全把他吸引住了。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把他捆了起来。宇宙引力拉住了他。他的意志力慢慢消失了。怎么抵抗?他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这一回确实无法挽救,非发疯不可了。他在眩晕的深渊里垂直的下降;悲惨。

那个女人还在睡觉。

对他来说,这种心绪混乱的状态越来越严重了,现在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小姐,公爵小姐,而是女人。

非礼之行一直潜伏在人类的心里。它在我们身体的组织里准备好了一条看不见的轨道。连最清白的人,表面上很纯洁的人,也是这样。没有污点不等于没有缺点。爱情是一条规律。肉欲之乐是一个陷阱。醉和嗜酒成瘾是不同的。醉是要某一个女人,嗜酒成瘾是要所有的女人。

格温普兰魂不附体,浑身颤栗。

怎样反抗他遇到的这个女人呢?没有衣服,没有丝绸,没有煞费心机的妖艳的妆饰,没有似隐似现的矫揉造作的妩媚,没有一丝云雾的遮掩。这是清清楚楚的可怕的裸体。这是神秘的总汇,伊甸园式的天真无邪。人类的黑暗面跃跃欲动。夏娃比撒旦更可怕。这是天国和尘世的混合产物。这是心惊肉跳的陶醉,本能粗暴地战胜了责任。美的至高无上的轮廓是无法抗拒的。等到它从理想变为现实的时候,人类就离悲惨的命运不远了。

公爵小姐不时在床上柔弱无力地动弹一下,改变睡觉的姿势,有如蓝天上缓缓变幻的白云。白云翻滚飞腾、起伏不定的曲线,令人心旷神怡。流水所有的柔软,这个女人都有。也跟水一样,有一种抓摸不到的难以形容的东西。说起来实在奇怪,她在这儿,这是一个看得见的肉体,但是又像幻想的产物。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她,但是又像离他非常遥远。格温普兰望着她,心惊神荡,面色苍白。他听着这个胸膛的跳动,仿佛听见了妖精的呼吸。他已经被她吸引住了;他在竭力挣扎。怎样反抗她?怎样反抗自己?

他什么都能预料到,就是料不到这一着。他本来认为可能在门口遇到一个凶恶的守门人,或者一个面目狰狞的狱卒,怒气冲冲地跟他搏斗。他认为可能遇到地狱里的三头恶狗,谁知却遇到了青春女神。

一个裸体的女人。一个睡着了的女人。

多么可怕的斗争!

他闭上眼睛。眼里的曙光太多了是一种痛苦。但是,他隔着眼皮马上又看见了她。虽然比较模糊,但是同样美丽。

逃走,谈何容易。他试过,但没有成功。他的两只脚好像生了根似的,跟我们在梦中的情形一样。在我们要退回去的时候,诱惑却把我们的两只脚钉在地上了。前进,可以;后退,不行。罪恶的看不见的手从地底下伸出来,把我们推下斜坡。

所有的人都接受这样一个庸俗的见解:经验能够减低感觉的强度。其实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正如我们说,把硝酸一滴一滴地滴在伤口上能够止痛,使病人入睡,或者说四肢分裂的刑罚减轻了达米安①的痛苦一样荒谬。

①达米安刺路易十四,未果,受了很多酷刑,最后四肢分裂而死。

真理是,受的刺激越多,感觉也越尖锐。

格温普兰遇到了一桩又一桩的奇事,已经达到了爆发的程度。他的理智好比一个容器,现在再加上这桩奇事,于是它就漫出来了。他觉得他好像在极度的恐怖中醒过来了。

他失掉了指南针。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个女人。这个无法形容的、不可挽救的幸福之门,在他面前半开半掩,简直跟翻船落水差不了多少。找不着方向。一股不可抗拒的激流和一个海礁。海礁不是一个岩石,而是一条美人鱼。磁石藏在深谷的谷底。格温普兰愿意避开这个吸力,可是怎么办呢?他找不到支点。人生好像无际的海洋。人有时候跟一条光杆船一样。良心是这条船的铁锚。可悲的是铁锚——一良心——的链条也可能挣断。

他甚至连“我的脸破了相,面貌可怕,她不会要我”这个救命符也没有了。因为这个女人写信给他说,她爱他。

人逢危难总有一个成败攸关的时刻。在我们向恶超过向善的时候,向恶的部分结果就会把向善的部分拉过去,我们就跌倒了。对格温普兰来说,现在这个时刻已经来了吗?

怎样逃走呢?

这么说,是她!是这个公爵小姐!是这个女人!睡在这间孤孤单单的屋子里,她就在他面前,一点防备也没有。她可以听他摆布,她已经在他手掌里了!

公爵小姐!

我们在辽阔的天空里看见一颗星。我们望着它。多么遥远!望望一颗没有知觉的星有什么可怕呢?有一天——有一个夜晚——我们看见它改变了位置。看见它周围有一圈闪动的光。这颗星,我们本来认为它是静止不动的,谁知它却在移动。这不是一颗普通的星,而是一颗扫帚星。这是天空里的一个巨大的火把。它在前进,越来越大,摆动着朱红色的头发,变成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天体。它是朝你这儿来的。真吓人,它是来找你的!扫帚星认识你,它想你。它要你。这个天体离你不远了,多么可怕!照在你身上的光太强烈了,所以你什么也看不见;过多的生命力等于死亡。你拒绝这个从天顶下来的客人。你抛开深渊献给你的爱情。你用两手捂住眼皮,躲起来,逃走,认为这样就能得救了……等到再睁开眼睛,这颗可怕的星还在那儿。它现在不是一颗星,而是一个世界。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熔岩和火的世界。它破坏了天空的壮丽。它充满天空。除了它以外,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无限的天空深处的一颗红宝石,远远望去好像一颗金刚钻,来到面前才看出是一团烈火。你已经被它包在火焰里了。

于是感觉到自己在天国的火里燃烧起来了。

突然间,睡觉的人醒了。她猛的一侧身坐起来,姿势庄严而又和谐;她那微微散乱的,跟丝一样的金黄头发,柔和地披散在腰间;她那荡下来的衬衣,使人能够看见她一只肩膀下面很低的地方;她的一只美丽的手摸了一下她的玫瑰色的脚趾,她望了一眼她的一只露在外面的脚,这只脚值得伯里克利①崇拜,费底亚斯②也会拿它当模型;接着,她像旭日下的一只母老虎一样伸懒腰,打呵欠。

①古雅典政治家,奖励艺术和文学。

②古希腊伟大的雕刻家。

格温普兰的呼吸大概很困难,正像我们屏住呼吸的时候一样。

“这儿有人吗?”她说。

这句话是在她打呵欠的时候说的,那副神气动人极了。

格温普兰听着这个他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声音非常迷人;语气又高傲,又优雅;妩媚的声调减轻了习惯发号施令的口气。

随后她跪在床上,古代有这么一个里在千百个衣褶里跪着的雕像;她把睡衣拉过来,跳下床,赤裸裸地站着,只一转眼的工夫,她就穿上了她的绸睡衣。睡衣的袖子很长,遮住了她的手。只能看见她的脚趾,白色的脚趾甲很小,好像孩子的脚。

她把那波浪似的头发拉出来,披在睡衣外面,接着她跑到床后套间尽里头的地方,把耳朵贴在那个有图画的镜子上,镜子后面大概有一道门。

她弯起食指,用指弯敲敲玻璃。

“有人吗?大卫爵士!您已经来了吗?现在几点钟?是你吗,巴基尔费德罗?”

她转过身来。

“不对。不是这边。浴室里有人吗?回答呀!不,不,谁也不会从那边进来的。”

她走到银色帐幔那儿,用脚尖踢开它,侧身走进大理石房间。

格温普兰像要断气似的,浑身发冷。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逃走也太晚了。何况他又没有逃走的力量。他恨不得大地裂开一条缝,让他钻到地底下去。没有办法不让人家看见自己了。

她看见了他。

她望着他,虽然非常诧异,可是却没有大惊小怪,她又高兴又轻视地说:

“啊哈!格温普兰!”

接着,她猛地一跳,搂着他的脖子,因为这头母猫本来是一只母豹。

她用两只裸露的胳膊紧紧的搂着他的头,她刚才的动作很快,两只袖子已经缩了下来。

她一下子把他推开,两只兽爪子似的小手放在格温普兰的肩膀上;她站在他面前,他站在她面前,她奇怪地望着他。

她那一双毕宿星似的眼睛死命地望着他。在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又卑鄙又纯洁的东西。格温普兰望着她的蓝眼珠和黑眼珠,他在这天国和地狱的注视下,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对男女互相向对方放射出一种不吉利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光。他的畸形把她迷住了,她的美丽也把他迷住了,两个人都笼罩在恐怖里。

他问声不响,仿佛被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得抬不起头来。她大声说:

“你这个人很聪明。你来了。你知道我是被迫离开伦敦的。于是你就追我来了。做得很好。你到这儿来了,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互相占有的欲望好比闪电。格温普兰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种很难解释的正直而又强烈的恐惧,他开始向后退,但是放在肩膀上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他。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不可违拗的东西。他到这个“野兽”女人的洞穴里,自己也变成了野兽。

她接着说:

“安妮这个傻子——你知道?我指的是女王——不知道为什么召我到温莎来。等我到了这儿,她却同她的傻子大法官关在屋子里。可是,你是怎样到我这儿来的?这才是我所说的男子汉。困难!没有这回事!我一叫你,你就赶紧跑来了。你打听过吗?我的名字是约瑟安娜公爵小姐,我以为你早已知道了。是谁带你来的?一定是我那个侍童。他是个机灵鬼。我要赏他一百几内亚。你是怎样进来的?告诉我。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愿意知道。一解释就没有味儿了。我喜欢你是个让人吃惊的人,你丑得可怕,妙就妙在这儿。你是从天顶上掉下来的,再不然就是从 只剩下格温普兰一个人了。

只有他一个人同温暖的浴池和凌乱的床做伴儿了。

他的思想混乱到了极点。他的思想哪儿还像思想。简直是一堆模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人陷在不可理解的境地时的烦闷。他仿佛刚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

走进未知的世界可不是简单的事。

自从侍童把公爵小姐的信送来的时候起,格温普兰遇到了一系列的奇事,越来越无法理解。一直到现在,他都跟做梦似的,但是又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他只有摸索的份儿。

他什么也不想。甚至也不做梦。只是逆来顺受。

他一直待在沙法上,待在公爵小姐离开他的地方。

突然间,他听见黑暗里有一阵脚步声。这是一个男子的脚步。这个声音是从公爵小姐走出去的走廊另外的方向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虽然很低,可是清晰可闻。格温普兰尽管心里迷乱,还是支起了耳朵。

在公爵小姐刚才打开的银色帐幔另外一边的床背后,那个好像一道门的有画的大镜子,突然打开了。一个男子快乐的歌声一下子灌满了玻璃卧室,他使尽喉咙的力量,正在唱一首法国古歌的叠唱:

三个猪崽子在粪堆里哼哼唧唧,

简直跟轿夫一样。

歌手走了进来。

这人身边佩着剑,手里拿着一顶有帽章和金线的插着羽翎的帽子,穿一身带军章的漂亮的海军制服。

格温普兰像被弹簧推动似的,唰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认出了来人,来人也认出了他。

两张嘴同时惊奇地叫了一声:

“格温普兰!”

“汤姆-芹-杰克!”

这个拿着羽翎帽的人冲着格温普兰走了过来,格温普兰的两只手交叉在胸前。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格温普兰?”

“你呢,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汤姆-芹-杰克?”

“啊!我明白了。约瑟安娜的怪脾气!江湖骗子再加上一副妖怪似的相貌,实在有一股无法抵抗的魔力,你是化了装来的,格温普兰。”

“你也是这样,汤姆-芹-杰克。”

“格温普兰,你这身贵族的衣服是什么意思?”

“汤姆-芹-杰克,你这身军官的制服是什么意思?”

“格温普兰,我不回答你问题。”

“我也是一样,汤姆-芹-杰克。”

“格温普兰,我不叫汤姆-芹-杰克。”

“汤姆-芹-杰克,我不叫格温普兰。”

“格温普兰,这儿是我的家。”

“汤姆-芹-杰克,这儿是我的家。”

“我不许你学我的话。你有你的讽刺,但是我有我的手杖。不许你再讽刺人,可恶的东西。”

格温普兰面色苍白。

“你是可恶的东西!你侮辱我,必须向我道歉。”

一在你的小板屋里,你爱干什么都可以。咱们可以打架。”

“在这儿可以用剑。”

“格温普兰老兄,用剑是贵族的事情。我只跟和我有平等地位的人决斗。用拳头打,咱们是平等,用剑就不同了。在泰德克斯特客店,汤姆-芹-杰克可以用拳头打你。在温莎是另外一回事。请记住:我是海军中将。”

“我,我是英国上议员。”

格温普兰认为是汤姆-芹-杰克的那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为什么不说是国王?说实在的,你这话有道理。一个蹩脚戏子什么脚色都能演。你可以对我说你是雅典王忒修斯①。”

①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我是英国上议员,我们应该决斗。”

“格温普兰,这真大讨厌了。不要跟一个可以叫人抽你一顿的人开玩笑。我是大卫-第利-摩埃爵士。”

“我,我是克朗查理爵士。”

大卫爵士又笑了。

“说得真俏皮。格温普兰是克朗查理爵士。当然,没有这个姓不能占有约瑟安娜。听好,我原谅你。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她的两个情人。”

走廊的帐幔打开了,一个声音说:

“爵爷们,你们是她的两个丈夫。”

两人转过身来。

“巴基尔费德罗!”大卫爵士大声说。

来人正是巴基尔费德罗。

他脸上挂着微笑,向两位爵士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面色恭敬庄重的绅士,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短棒。

这个绅士向前走了几步,向格温普兰鞠了三个躬,说:

“爵爷,我是黑杖侍卫长,奉女王陛下的命令来接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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