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上的风暴并不比海里差多少。
在这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周围肆虐的,是同样疯狂的风雪。盲目的力量恣意横行,无意之间把弱者与无辜当做出气筒;黑暗没有眼睛;没有生命的东西不像人类所想像的那样仁慈。
陆地上风很小,寒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停滞性。没有冰雹。落下来的密密丛丛的雪实在可怕。
冰雹能打人,折磨人,打伤人,打死人,或者打得你昏过去;雪还要厉害。柔软而无情的雪片悄悄地做自己的工作。一摸就融化了。它是纯洁的,就跟伪君子的诚实无欺一样。雪片变成雪崩,跟欺骗变成罪恶一样,都是纯洁的东西慢慢积累起来的结果。
孩子在雾中继续前进。雾是一种柔软的障碍物,危险就由此而起;它退一步,但还是坚持;它和雪一样无情无义。孩子,这个跟危险周旋的战士,终于到达斜坡底下,来到象棋墩。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地岬,两边都是海,在雾、雪和黑夜之中一走错路,不是跌在右边海湾的深渊里,就是跌在左边涨潮的怒涛里。他在这两个深渊中间懵懵懂懂地走着。
那时的波特兰地岬特别险峻崎岖。现在的地形已经跟过去的完全不一样了。自从人们想出开采波特兰的石头制造罗马水泥以来,悬崖都被开凿过,完全改变了原来的面貌。现在那儿还能看得见蓝石灰岩、粘板岩和火成岩从一层层的砾岩里突出来,好像牙齿从牙向里突出来一样。可是鹤嘴锄已经把那些突出来的嵯峨的尖端削平,那儿本来是可怕的秃鹰栖身之处。大鸥栖聚的尖峰已经没有了,它们跟那些野心家一样,专门喜欢在顶儿尖儿上撒泡尿。现在已经找不到那块叫作“古陶尔芬”的巍峨的独石了。“古陶尔芬”是威尔士话,意思是“白鹰”。夏天,现在还能在这些像海绵一样玲珑剔透的悬崖上,采到迷迭香,薄荷草,野生的牛膝草,浸在水里便成甘露的海茵香,和编席用的那种长在沙土里的多节草。可是再也找不到灰琥珀,黑锡,或者绿的、蓝的和灰绿的粘板石了。狐、獾、獭和貂也都离开了;从前在波特兰的悬崖上,比方说在康纳叶地岬,还有羚羊;现在也没有了。现在在某几个小湾里还能捕到比目鱼和鲱鱼,但是胆怯的鲑鱼再也不在米迦勒节①和圣诞节之间到威尔士来产卵了。像在伊丽莎白时代,有一种不知道名字的鸟,个儿和鹰差不多,能把苹果切成两爿,只吃里面的籽;这种鸟现在也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那种英文叫做“科尼士乔”、拉丁文叫做“卜罗考拉克斯”的黄嘴鸟了,这种鸟爱捣乱,专门把燃着的树枝扔在茅屋顶上。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海燕,现在也看不见了,这是一种从苏格兰群岛飞来的候鸟,岛上的居民用鸟嘴里流出来的油点灯。在傍晚时分退潮的潺潺声中,再也找不到古代传说的一种生着猪蹄、发出牛犊叫声的鸟了。潮水再也不把那种长着胡子、蜷耳朵、尖嘴巴,用没有爪甲的爪子拖曳着走路的海豹,冲上岸来了。在这现在很难认出来的波特兰,因为没有树林,从来没有人见过夜莺;可是现在连老鹰、天鹅和野鹅都逃光了。波特兰现在的绵羊,肉很肥,毛也很细。在两世纪以前,那些稀稀落落的母羊因为啃这种草的缘故,个儿很小,肉又硬,毛又粗,简直跟居尔特的牧羊人的羊群一样。居尔特的牧羊人好吃大蒜,寿很长,往往活到一百岁,可以用一米多长的箭从半英里之外射穿敌人的胸甲。荒地产的羊毛也是粗糙的。今天的象棋墩跟过去的象棋墩截然不同,不仅人类把这个地方掘得一塌糊涂,连希里群岛刮来的狂风也在破坏这里的石头。
①即米迦勒天神节,在九月二十九日。
现在这一条长长的陆地上铺了一条铁路,一直通到一簇棋盘似的美丽的新房子——歇细尔顿,那里还有一个波特兰车站。火车现在滚动的地方正是从前海豹爬行的地方。
可是在两百年以前,波特兰地岬是一个驴背似的沙岗,中间贯穿的岩石好像是一条脊椎骨。
孩子现在的危险已经跟刚才不同了。他刚才下坡的时候,害怕的是跌到悬崖底下;现在在地岬上,他害怕掉在窟窿里。同悬崖斗争以后,现在又要同陷阱作斗争了。海岸上到处都是陷阱。岩石滑溜溜的,海沙流动着。下脚的地方可能就是陷阱。简直可以说如履薄冰。脚底下的东西随时会突然塌下去。踏到一条裂缝,你就失踪了。海岸好像有好几层似的,跟一个布置得很好的舞台相仿。
长长的一条花岗石脊骨,两边是地岬的斜坡,走起来是困难的。用道具员的话来说,这儿很难找到“有使用价值的东西”。人不应该从海洋上希望得到什么款待,对石头和浪头也是一样;海洋只对鸟和鱼是适宜的。地岬总是光秃嵯峨的。浪头从两边侵蚀它,所以它的样子很单调。到处都是棱角突起的石块,石脊,像锯齿,像撕得一条一条的难看的破布,象长着尖牙的鲨鱼的牙床,有的长满了潮湿的苔藓,一个不当心就能摔断脖子,陡坡好像滚滚的石流,一直滚到海沫里。任何人穿过地岬,每一步都会遇到大得像房子的奇形怪状的石块,像胫骨,像肩胛骨,像大腿骨,可怕的石头解剖标本。所以我们把这种沟埂交错的海岸地带叫作“肋骨”①,不是没有道理的。徒步的旅客必须尽可能避开这种乱七八糟的废墟。如果有人在巨大的骷髅上走路的话,这儿的情形就是如此。
①原文。cote有“海岸”“肋骨”两个解释。
让一个小孩子试试这个海古力斯①的工作。
①希腊神话里力大无穷的勇士。
要是在白天也许还好些,可是现在是在夜里。要是有个引路人也许好些,可是他只孤单单的一个人。即使是一个成人使出全身的力气也不容易应付,可是他只有一个孩子的那一点力量。没有引路人,要是有一条羊肠小道还可以帮他一下忙。可是又没有什么羊肠小道。
他本能地避开尖锐的石脊,尽量靠近海滨走。他在那儿碰到许多陷阱。他面前的陷阱有三种:水的陷阱,雪的陷阱和沙的陷阱。最后的一种最可怕。因为陷到流沙里人就沉下去了。
如果知道我们面临的危险,还能警惕,如果不知道那就更可怕。这孩子是在同他不知道的危险斗争着。他正在摸索的东西可能就是他的坟墓。
可是他毫不踌躇。他绕着石头,避开缺口,猜测着陷阱,宁愿绕着障碍物兜圈子,尽管如此,他还是前进。他虽然不可能直线前进,可是却在坚决前进。
必要时他耐心地折回来。他知道及时摆脱流沙的可怕的魔掌。他抖掉身上的雪。他不止一次-过齐膝深的水。一离开水,严寒就把他湿了的破衣服冻成了冰。他里在这种僵硬的衣服里急急忙忙地走着,可是他留心不把那件水手上衣靠胸口的地方弄湿,以便保持温暖。他还是觉得很饿。
深渊里的冒险是无穷的。在那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连得救也有可能。深渊的门虽然看不见,但是可能找到。这个孩子迷失在一条两面都是看不见的深渊的高埂上,里在一件问人的螺旋形的衣服里,他究竟是怎样穿过地岬的,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法解释。爬,滚,摸索,走,坚持,如此而已。成功的秘密全都在这儿。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他觉得地形越来越高,原来已经走到另外的海岸了。他离开了象棋墩,走上了坚硬的陆地。
现在的那座架在森福特堡和斯茅姆士桑之间的桥,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聪明的孩子可能摸索着走到威克-莱吉士对过的地方,当时那里有一条沙带是穿过东弗利脱的天然道路。
现在孩子从地岬里逃出来了,但是他却面临着风暴、寒冷和黑夜。
在他面前又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色原野。
他看看地上,想找一条小路。
他突然弯下身子。
他发现雪地上好像有一个痕迹。
事实上确实是一个痕迹,那是一个脚印。白雪把脚印衬得非常清楚。他仔细看了一下。这是一只赤脚的脚印,比大人的脚小,比小孩的脚大。
可能是一个女人的脚印。
那边还有一个脚印,再过去又是一个;脚印一个接着一个,一步一步的向右走入平原。脚印还是新的,不过蒙上了薄薄的一层雪。有一个女人刚从这儿走过去。
这个女人所走的方向正是孩子看见烟的地方。
他两眼盯住脚印,跟着走下去。
这孩子跟着脚印走了一会儿。真不幸,脚印愈来愈模糊了。可怕的雪在密密层层地落下来。这正是单桅船在海里作垂死挣扎的时候所遇到的雪。
孩子跟船上的人一样遭殃,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横在面前的是重重叠叠的黑暗,除了雪地上的足迹以外,什么援助也没有,所以他把它当作引导他走出迷宫的线索,一点不敢放松。
脚印突然没有了,如果不是雪把它们盖起来,就是另有其他的原因。一切都是平坦,一色,光秃秃的,没有一个斑点,没有一点引人注意的东西。现在地上是一条白毯子,天上是一条黑毯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个走路的女人仿佛飞走了。
孩子弯着身子,绝望地找来找去。白费力气。
他站起来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但是他弄不清是不是真的听到声音。好像是一个声音,一个人呼吸的声音,黑暗的声音。不像畜生,而像人类,不像活人,而像鬼魂。这是一个声音,梦里的声音。
他仔细瞧了瞧,什么也瞧不到。
横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宽广、赤裸、青灰色的荒野。
他听了听。他刚才好像听到的声音消逝了。说不定他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又听了一会儿。万籁无声。
他在大雾里走呀走的,这大概是一个错觉吧。他继续向前走。
他信步走着,领路的足迹已经没有了。
他刚走了几步,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他不再怀疑了。是一声叹息,几乎可以说是哭声。
他转过身来,向黑暗里望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见。
声音又响起来了。
如果阴曹地府能发出叫声的话,一定是这样的声音。
没有比这更动人,更柔弱,更令人心碎的声音了。因为确实是一个声音,是一个从灵魂里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忐忑不安的跳动。不过像是无意识的。这是一种类似痛苦的叫声,不过它不知道自己就是痛苦,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发出求救的声音。这个可能是 单桅船把孩子抛在岸上,离开波特兰海湾以后,已经有四个多钟头了。在他被抛弃以后的这几个钟头中间,他走呀走的,在他可能走进去的这个人类的社会里,他前后遇到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男的留在小山上,女的躺在雪地里,婴儿在他怀里。
他累极了,也饿极了。
尽管气力衰竭,负荷加重。他却更加坚决地前进。
他现在差不多光着身子。身上还剩下的一些破衣服,冻得硬硬的,像玻璃一样锐利,割伤他的皮肤。他虽然觉得冷,可是婴儿却暖和了。他失掉的东西并没有丢掉,是她得到了。他发现这种温暖使这个可怜的小女孩重新获得了生命。他继续前进。
他紧紧地抱着她,不时弯下身子,抓一把雪擦她的脚,免得被冻伤。
有的时候,喉咙里干得冒火,他就拿一点雪放在嘴里咂,虽然暂时制止了口渴,可是身上却觉得发烧。想减轻却反而加重了。
暴风雪强烈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程度;如果说暴风雪可以跟洪水一样酿成大灾的话,这儿就是这种情形。暴风雪扫荡着海岸,同时也搅动着海洋。这可能就是迷路的单桅船在同暗礁斗争中遭到破坏的时候。
他在北风中前进。穿过广漠的雪地,朝东走去。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很久看不见烟了。像这一类指路的目标,在黑夜里很快就会消失的;何况熄火的时间也早已过了。再说,他也可能弄错,说不定他走的这个方向既没有城市,也没有村庄。
既然说不定,他就坚持下去。
婴儿哭了两三次。他一面走一面摇,她才安静下来,不哭了。末了,她又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他虽然自己冻得发抖,却觉得她身上挺暖和。
他不时地把她脖子周围的衣眼里紧,免得敞开的地方结霜,免得衣服和婴孩之间有融化的雪水流进去。
原野高低不平。狂风把积雪堆在低洼的地方,人小雪深,他差不多要钻进雪里去。他只得半截身子陷在雪里挣扎着前进。他用膝盖顶着雪前进。
穿过了山谷,又到了雪很薄的高原,北风扫清了积雪。他发现地面上有薄冰。
婴儿温暖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使他觉得暖和了一点,可是过了一会儿,水气在他的头发上凝结起来,变成了霜。
孩子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再也不能跌倒。他觉得一跌倒就爬不起来了。他累极了,跟那个断了气的女人一样,他觉得黑暗会把他压在地上,冰冻会活生生的把他跟大地焊接在一起。他走下悬崖的斜坡,逃出危险;他走进地上的窟窿,又走了上来;今后只要跌一交就会死掉。一步走错、就到了坟墓里了。无论如何不能滑倒。他连摔倒再跪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是到处都很滑;各处是霜和坚硬的积雪。
他带着这小家伙走起来很困难;对这个累得精疲力竭的孩子来说,她不但是一个重担,而且是一个累赘。他占住了他的两个胳膊。不拘谁在冰上行走,两只胳膊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必不可少的平衡身体重量的工具。
他不能使用这两只胳膊。
他不使用它们。他不停地走着,不知道带着这么个重荷结果会落到什么地步。
这个婴孩好比一滴水,加上它,这杯苦水就溢出来了。
他像在跳板上一样,一步一摇,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谁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奇迹般的技巧。但是我们再说一遍,说不定在遥远的黑暗里,那位母亲和天主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走的这条痛苦的道路。
他打了一个趔趄,滑了一下,站稳,把婴儿抱紧,给她盖好衣服,把她的头里起来,接着又滑了一下,就这样一滑一滑地蹒跚着前进。卑鄙的风在后面推着他。
看样子他多走了许多冤枉路。他当时大概是在后来建立的宾克利夫农场附近的原野上,也就是说,在现在叫作春园和派逊奈奇院中间的那一带地方。现在的耕地和房屋,当时却是一片荒地。草原往往用不了一个世纪就变成了城市。
刮得他睁不开眼的冷冰冰的暴风停了一会儿,孩子突然看见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有一簇簇好像用积雪雕出来的三角墙和烟囱,这不是黑影,而是画在乌黑的背景上的一个白色的城市,跟我们现在叫作底片的东西一样。
有屋顶,有住房,原来是住人的地方!终于到了有人类的地方啦!他感到无穷的希望。一条迷路的船上的值班在喊“嗬,陆地!”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他加快了步子。
他终于同人类接近了。终于同活人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一种叫做安全的东西突然温暖了他的心。厄运过去了。再也没有黑夜、冬天和风暴了。可能遭到的灾难仿佛已经撇在身后。婴儿已不再是一个累赘。他差不多是在奔跑。
他的两只眼睛死盯住那些屋顶。那里就是生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有如死人从半开的坟墓的盖子里往外张望。刚才看见的烟就是这些烟囱冒出来的。
现在已经不冒烟了。
不一会儿,他就走近了这些有人住的地方。他走到一个城市的近郊。这是一条不设栅防的街道。在那个时期,晚上在街道上设栅栏的习惯已经废除了。
街头上有两座屋子。屋里没有烛光,也没有灯光,整整一条街,整个城市,眼睛所及的地方都是如此。
右边的房子只能说是一个屋顶,再也没有比这更简陋的房子;泥墙,草屋顶,屋顶很大,墙壁很矮。墙根一棵高大的尊麻居然能达到屋檐。这所茅屋只有一个狗洞似的门和一只牛眼窗。门窗都是关着的。旁边的猪圈里有猪,这说明草屋里也有人。
左边的那座房子又高又大,完全是用石头造的,屋顶是石板盖的。也是门窗紧闭。这是有钱人的家,对过是穷人的家。
孩子毫不犹豫地走向这座大房子。
两扇沉重的橡木门钉满了大钉子,使人一望而知在门后面有结实的门闩和锁。门上装着一个铁门锤。
拉起门锤的时候有些困难,因为他那一双冻僵的手已经不像手,简直像树桩子了。他敲了一下。
没有人答应。
他又敲了两下。
屋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又敲 孩子刚才来到的这个地方是威茅茨。
当时的威茅茨可不是今天这个受人重视的华丽的威茅茨。古威茅茨不像现在有一座完美的长方形码头、纪念乔治三世的一座雕像和一家客栈。这是因为当时乔治三世还没有生下来。由于同一原因,人们还未在东山的绿色斜坡上,用削去草地、露出白垩质泥土的办法,勾划出一个占地一英亩的“白马”。马背上驮着国王,马尾,为了向乔治三世表示尊敬,对着城市。这样的荣誉,说来也是应该的。乔治三世晚年丧失他青年时代从未有过的智慧,自然不能对他统治时期的灾难负责。他是没有罪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有雕像呢?
一百八十年前的威茅茨同杂乱的“抛物游戏”一样整齐。据说仙女阿斯塔罗丝背着一个万宝囊到几间来游戏。万宝囊里什么东西都有,甚至有许多小房子,房子里还有许多好心眼的女人呢。许许多多的棚屋乱七八糟地从仙女的口袋里撒到地上,这就是威茅茨的乱糟糟的房子。当然,棚屋里也有好心眼的女人。现在的“音乐家之家”这所房子就是那种房子残留下来的一个标本。这是一堆零乱的雕花木屋(木头都生了蛀虫,可以说这是另外一种雕花吧),一堆歪歪斜斜,摇摇晃晃,简直无法形容的建筑物,有的用柱子撑着,挤在一起,免得被海风吹倒,中间拙劣地留下一条窄狭的空隙,算是弯曲的街道,每逢春秋大汛,大街小巷和十字路口就都变成了泽国。一堆老祖母似的房子拱围着古老的教堂。这就是当时的威茅茨。威茅茨好像一个抛在英国海岸的诺曼底人的村庄。
旅客走进酒店(现在都变成了大饭店),不能豪华得吃一盆煎鱼,喝一瓶二十五法郎的酒,只好委屈一下,喝一盆两个铜板的鱼汤,不过这盆汤倒是别有风味。实在可怜得很。
迷路的孩子抱着捡来的孩子、穿过了 从黑暗里传到他这儿来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而又令人吃惊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本来应该往后退。可是他却前进了。
对于害怕寂静的人来说,连嗥叫也变成了安慰。
这个可怕的吼声使他觉得安心。这个恐吓的声音好像给他带来了一线希望。那儿还有一个没有睡着的活东西,哪怕是一只野兽也好。他朝发出咆哮声的地方走去。
他转过墙角,在背后的雪和海的阴森森的反光中,他看见了一个窝棚似的东西。不是茅棚,就是一辆篷车。既然有车轮,当然就是一辆车子;既然有屋顶,当然就是一个住人的地方。屋顶上伸出一个烟囱,烟囱里正在冒烟。烟作火红色,里面的火一定很旺。后面突出来的饺链说明那儿有一扇门,门中央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洞,所以能看见车里面的亮光。他走近篷车。
那个咬牙切齿的东西显然感觉到他走近了。他走到篷车旁边,威胁就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冲着他来的不是叫声,而是怒吼。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好像是一条猛然拉紧的链条,门底下两个后车轮中间突然露出两排雪白的獠牙。
在狗嘴出现的同时,一个人头从窗洞里探了出来。
“不要叫!”那个人头说。
狗嘴不叫了。
人头又说:
“外面有人吗?”
孩子回答:
“有。”
“谁呀?”
“我。”
“你,你是谁?哪儿来的?”
“我累了,”孩子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冷。”
“你来干什么?”
“我饿了。”
那个人头说: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爵爷那样的福气。滚开。”
人头缩进去了,窗子也关上了。
孩子低下头,把怀里的婴儿抱好,振作一下,准备上路。他挪了几步,就要离开小屋。
可是在窗户关上的时候,门就开了。一只踏板放了下来。刚才跟孩子说话的那个声音从车子里怒气冲冲地喊道:
“怎么,你干吗不进来?”
孩子转过身来。
“进来吧,”那个声音又说。“是谁把这个又饿又冷,可是不肯进来的无赖鬼给我送来的!”
孩子受到了这种半拒绝半邀请的待遇,站着不动。
那声音又说:
“进来呀,你这个小东西。”
孩子下了决心,一只脚踏上 白昼一开始就很凄凉。一线黯淡的光透进车子。这是滴水成冰的黎明。苍白的光线把那些被黑夜蒙上撞憧鬼影的物体的轮廓都悲哀而又忠实的勾画出来了,不过没有把熟睡的孩子们惊醒。车子里很暖和。他们的呼吸像两个安静的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外面,风暴息了。曙光慢慢地照亮了地平线。星星像蜡烛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只剩几颗大星还在坚持。海洋上远远传来了无限空间的歌声。
炉子里的火还没有完全熄掉。朦胧亮慢慢地变成了大天亮。男孩子睡得没有小女孩那样熟。他心里有点更夫和守护人的责任感。当一条特别亮的光线打玻璃窗里透进来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儿童的睡眠使人忘记了一切。他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在他身旁的是什么东西,并且也不打算去回想它,他一味地望着天花板,像做梦似地漫无目的地望着“哲学家于苏斯”这几个字。他不识字,所以不知道这一行字的意义。
他听见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于是抬起头来。
门开了,踏板放下去了。于苏斯走了进来。他走上三级踏板,手里提着熄灭了的风灯。
同时有一只四蹄动物叭哒叭哒地走上踏板。这是跟着于苏斯回来的奥莫,它也回到自己家里来了。
这个睡醒的孩子吓了一跳。
也许是肚子饿了,狼张开嘴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它走到踏板中间的地方,便停了下来,把两只前爪伸进车子里,两只腿弯搁在门槛上,活像一个立在讲坛前的教士。它远远地嗅了嗅箱子,因为它对住在车子里的这两个客人还感到不习惯。狼嵌在门洞里的半个身子经晨光一照,显得乌黑。最后它下了决心,走了进来。
孩子一看见狼走进车子,就打熊皮里跳出来,站在熟睡的孩子面前。
于苏斯刚刚把风灯挂在天花板的钉子上。他一声不响,用一种机械的动作,慢慢地解开挂着用具袋的腰带的扣子,把腰带放在木架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珠子好像是玻璃的。他好像正在想一件什么深不可测的事情。他终于又恢复了常态,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他大声说:
“她真是个有福气的!死了,确实死了。”
他蹲下身子,在炉子里加了一铲子煤渣,翻了翻泥炭,嘟囔着说: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阴险的未知之神把她埋在两尺深的雪里。要是没有嗅觉跟克里斯多福-哥伦布的脑子同样灵敏的奥莫,我现在还在深雪里-来-去,跟死神捉迷藏呢。提奥奇尼斯①提着灯笼找正人君子,我提着灯笼找女人。他找到的是讽刺,我找到的是悲悼。她身上冰凉!我摸摸她的手,简直像一块石头。她那两只眼睛多么沉静!怎么会有这种傻人,居然撤下孩子死了!现在在这个匣子裹住三个人,实在不大方便。真是不测之祸!我现在也有个家了!有儿有女。”
①古希腊哲学家。轻视安乐,住在桶里,白昼点灯寻找正人君子。
在于苏斯说话的当儿,奥莫走近火炉。睡着了的小女孩的一只手在火炉和箱子的中间搭拉着。狼开始舔这只手。
它舔得那么轻,所以没有惊醒她。
于苏斯转过身来。
“很好,奥莫。我做父亲,你做叔叔。”
接着他又继续做哲学家的工作,也就是说继续生炉子,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
“我来抚养他们。好,一言为定。再说,奥莫也愿意。”
他站起身来。
“我倒想知道谁应该对这个女人的死亡负责。是人类呢,还是……”
他望着上空,望着天花板外面的天空,嘟哝着说;
“是你吗?”
随后他低下头,好像头上有一种压力似的,他又说:
“杀死这个女人的是黑夜。”
他抬起眼睛,看见了那个正在听他讲话的、睡醒了的孩子的脸。于苏斯突然问他:
“有什么好笑的?”
孩子回答道:
“我没有笑。”
于苏斯心里一惊。他不声不响的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真可怕。”
昨天夜里车子里很暗,所以于苏斯没有看清这个孩子的面孔。现在天亮了,他才能看清楚。
他把两只手掌放在孩子的肩膀上,带着越来越注意的神情,又看了看他的脸,嚷道:
“不要再笑了!”
“我没有笑。”孩子说。
于苏斯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战。
“我对你说,你还在笑。”
如果不是出于怜悯,就是出于愤怒,他抓住孩子,用力摇了一下,粗暴地问他:
“谁把你弄得这副模样?”
孩子回答道:
“我不懂您这是什么意思。”
于苏斯又说:
“你脸上这个笑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一直是这样,”孩子说。
于苏斯朝箱子那边转过头去,低声说道:
一我还以为这种作品已经绝迹了呢。”
为了不吵醒婴儿,他轻轻地把那本垫在婴儿头底下当枕头的书抽出来。
“让我们看看《征服篇》,”他嘟哝着说。
这是一本用软羊皮纸装订的对开本的书。他用大拇指翻了一会儿,才停在一页上,然后把书打开,放在炉子上,读道:
“DeDenasatis①。在这里。”
①拉丁文:指劓鼻。
他接着读下去:
“Bafissausqueadaures,genzivisdenudatis,nasoquemurdridato,mascaeris,etridebissemper。①”
①拉丁文;将嘴巴一直割到耳朵,剔开牙向,割开鼻根,面具就完成了,你就永远笑了。
“一点也不错。”
他把书又放在木架上,嘟哝着说:
“不必深入追究了。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笑吧,我的孩子。”
小女孩醒了。她的问候是一阵哭声。
“来,奶妈,喂奶吧,”于苏斯说。
扶着婴儿坐好以后,于苏斯打炉子上拿起瓶子给她喝。
这当儿,太阳刚刚爬上地平线。红色的光线打官子里透进来,正好落在小女孩转过来的脸上。她那两只一动不动地望着太阳的眼珠像两面小镜子似的,反射出两个深红色的圆点。眼珠子一点也不动弹,眼皮也是如此。
“瞧!”于苏斯说,“她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