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在温代尔学院任教那八个年头里,几乎每一学期——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原因,主要是声音的原故——都要换一换住所。如今在他的记忆里,那些房间累积起来,就象是在一个家具店里,不顾时间和空间的差别,在柔和的灯光下,把那些家具胡乱搀合在一起展览,一批扶手椅啦,床啦,灯啦,壁炉旁边的摆设啦,花样繁多,而店外则在下雪,暮色苍茫,人们一谁也不真正爱谁。他在温代尔住过的一些房间比起他当年在纽约住宅区住的那间房间看起来整洁多了,纽约那间房间座落在肿(中)央公园和黑(河)滨道之间的一个街区里,叫人难以忘怀的是路边遍地的废纸啊,那堆有人已经不留神踩了一脚的、锃亮的狗屎啊,还有一个个使劲儿朝又高又黑的门廊台阶扔球玩的、不知疲倦的男孩;甚至这间房间在普宁的脑海里(一个小球还在弹跳回去)都比他当年在中欧只拿“南森”护照时住的那个如今已经记不大清楚的老住所确实要干净得多。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普宁变得爱挑剔了,光有漂亮的摆设已经不够了。温代尔是个安静的小城镇,而温代尔村
座落在山洼里则显得更加清静;可是普宁却觉得住在哪儿都嫌不够静谧。他在这儿开始生活时,住在学院为单身教师准备的、考虑得很周到的、备有家具的宿舍里,自己有一套很不错的房间,尽管有些由于群居而带来的缺点(“普宁,来一盘乒乓球怎么样?”“我可不再玩小娃娃玩的玩意儿啦”),一直住到一些工人来到这条街——普宁格勒,脑壳街——开始在路面上钻洞时为止,因为他们钻了又填,填了又钻,一阵拉锯似的邪恶的颤动,又是一阵令人惊奇的停顿,一连干了好几个星期,而且他们好象再也找不到那件错埋了的宝贵工具似的。他又搬到温代尔村那个著名的与世隔绝的公爵公寓里去住(为了把这儿那儿那些特殊的冒犯者挑出来罢了),租了一间讨人喜欢的小房间,然而每天夜里楼上浴室里都有瀑布一般哗哗放水的响声和砰砰的关门声,其间还有两个长着雕像那种粗石腿的怪物会用重得叫人讨厌的脚步走来走去——这种想象中的体态跟楼上实际住着的两位邻居苗条的身躯很难对得上号,他俩原来是艺术系的斯塔尔夫妇(“我叫克里斯托弗,这位是内人路易丝”),一对天使般温柔的夫妇,都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肖斯塔科维奇极感兴趣。他又搬到一间更舒适的卧室兼书房的房子里去住——还是出租单个房间的公寓——没人会撞进来要求免费上一堂俄语课,然而可怕的温代尔冬天一开始,锋利的无孔不入的风就从窗缝甩爬吹进来,甚至也从厕所抽水马桶里窜出来,于是那间舒适的小屋就出现一连串疯狂或邪门的事儿——普宁那个刷过银漆的暖气片会发出一6
6种没完没了嗡嗡的音乐声,或多或少还算是古典音乐。他想法用一块毛毯把它蒙住,就好象它是个笼中的鸣鸟,可是歌声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直到赛耶太太的老娘被送进医院,在那儿归了西之后,暖气片才转而发出加拿大人说的那种法国话。
他还试过别种类型的住所:私人家出租的房间,这类房间尽管在许多方面不尽相同(譬如说,不是所有的都带护墙板;有些上面是涂了白灰的,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涂了白灰),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起居室里或者落地书柜里必定有亨德里克?威廉?万?卢恩①和克罗宁医师②的大作;它们可能会被一堆杂志,或者一些亮面厚实的历史传奇小说,或者甚至于某一位加奈特夫人③翻译的著作隔开来(在这类住家里,还肯定会在墙上某处挂有一幅图卢兹-劳特累克④的招贴画儿),但是你必定能发现卢恩和克罗宁这一对作家彼此在交换亲昵招呼的眼色,就象是两个在热闹的宴会上相遇的老朋友。
①亨德里克?威廉?万?卢恩(1882-1944):美籍荷兰历史学家,写过三十余种历史、地理、艺术、传记书,其中《人类故事》(1913)销行三十版,被译成十余种文字,另《万?卢恩地理》与《艺术》也畅销一时。
1942年曾获荷兰雄狮爵士勋章。
②约瑟夫?克罗宁(1896-):苏格兰小说家与医师,他的畅销小说多半是有关医生职业的。
③康斯坦丝?加奈特(1862-1946):英国作家与翻译家,曾译过许多俄罗斯文学作品。
④亨利?德?图卢兹-劳特累克:法国十九世纪末叶的浪漫派画家,与凡?高等人齐名。
他又回到学院单身宿舍去住了一阵子,可是道路钻探工也跟着回来了,此外还出现了别种惹人厌烦的声响。目前,他还租住着克莱门茨家二楼那间镶花边的粉红墙卧室;这是他破题儿 在这可悲的校园里,天色渐渐暗得可以了。远方更加可悲的山峦上空,一层云雾下面,还留着一片龟壳般的天色。温代尔村那些叫人伤感的灯光,在暗沉沉的山峦间的一个山坳里闪闪颤动,装模作样地显露它们惯常的魅力,而普宁知道得很清楚,等您到了那边就会发现那地方不过是①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克隆涅别尔格(1814?-1855):俄国批评家和翻译家。他译的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第十二夜》、《无事生非》、《马克白斯》等剧本,深受大批评家别林斯基的称赞。
②俄语:威廉?莎士比亚:《哈姆莱特》。
③谢明?阿凡纳西耶维奇?文格罗夫(1855-1920):俄国文学史家、目录学者,曾为勃罗克加乌兹与叶弗隆出版社编过《伟大作家名著丛书》,其中包括莎士比亚、莫里哀、拜伦、普希金等人的多卷本全集,印刷精美。
④此处作者在说俏皮话。莎士比亚著作原著是用英语,普宁因英语程度太差,所以他读原著反而不及读俄译本精采。
一排砖房、一个加油站、一个溜冰场和一个超级市场罢了。
普宁要到图书馆巷那家小酒馆去吃一大块弗吉尼亚火腿,喝一瓶上好的啤酒,走啊走的,突然感到累极了。不光是因为多余地跑了一趟图书馆,那一大卷《文学金库》显得越来越沉了,还有普宁当天听见一半而不愿刨根问底的那件事,这当儿也惹得他心烦意乱,十分憋闷,这种烦恼就跟我们回想起自己所犯的小错儿啦、一时任性作出的粗鲁举动啦,或者决计不去理睬的一种威胁啦,一样。
普宁不慌不忙地喝他的第二瓶啤酒,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干什么,或者毋宁说这当儿出现了两个普宁,一个最近一直睡得不好、头脑昏眩而想休息,另一个学而不倦、心想象平素那样回到家里继续看书、一直熬到深夜两点那班货运列车呜呜鸣笛驶进溪谷时为止,因此他正在这两者之间进行协调。最后,他决定去出席一次晚会,然后就马上回家睡觉,晚会是热心肠的克里斯托弗和路易丝?斯塔尔夫妇每两星期一次于星期二在新楼主办的,节目都是一些比较高雅的音乐和难得看到的电影,波尔院长在回答去年某些荒谬的批评时把这些节目称之为“也许是整个学院区最激动人心、最富于灵感的大胆尝试”。
这当儿,那卷《文学金库》睡在普宁的磕膝上。他左边坐着两个印度学生,有边是哈根教授的女儿,一个主修戏剧8
8的顽皮姑娘。谢天谢地,考玛洛夫坐在后排老远的地方,正在说些压根儿就没叫人感到过兴趣的话。
第一部分节目是三部老掉牙的短片,使我们这位朋友感到十分厌烦:那根拐棍儿啦、那顶圆顶硬礼帽啦、那张白脸啦、那对拱起来的黑眉毛啦、那个抽搐的鼻子啦,对他来说都一点意思也没有。那位举世闻名的喜剧演员,不管是在阳光下跟一些戴花冠的仙女在一个等着扎他的仙人掌旁边一块儿跳舞也好,还是装扮成一个史前野人也好(一根柔软的粗棒子这时代替了那根柔软的拐棍儿),或是在一家闹哄哄的夜总会里让粗壮的麦克?斯温怒目瞪视着也好,都不能使老派而缺乏幽默感的普宁动心。“小丑,”他哼了一声。“连格鲁比什金和马克斯?林达①过去都表演得比他更滑稽。”
第二部分节目是一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四十年代末期拍摄的苏维埃文献纪录片,据说不带一丁点宣传色彩,而是纯艺术,一片欢乐,骄傲的劳动欣快感。不打扮的漂亮姑娘在一个古老的春季节日里,打着写有“RukiprochofKorei,”
②“BaslesmainsdevanCorée,”
③“Lapazvenceraguerra,”
④“DerFriedebesiegtderkrieg”
⑤这类老俄罗斯民谣的只言片语的横幅标语,在街上游行。一①马克斯?林达:二十年代美国的滑稽电影明星。
②俄语:把爪子从朝鲜缩回去。
③法语:不许干涉朝鲜。
④西班牙语:和平将战胜战争。
⑤德语:和平战胜战争。
架空中救护飞机飞越塔吉克斯坦一个积雪的山脉。吉尔吉斯的演员们访问一所座落在棕榈树丛里的矿工疗养院,在那儿自发地表演了一场。传奇般的奥谢蒂亚①某山地牧场,一个牧人用手提无线电向当地共和国农业部报告生了一头小羊羔。莫斯科地铁,连带里面的圆柱和雕像,闪闪发光,六名大概要上车的乘客坐在三张花岗石的长凳上。一个工人家庭,个个穿着盛装,坐在起居室一个大的丝灯罩下面,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房间里还有香味呛人、当摆设的花卉。八千名足球迷在观看鱼雷队和迪纳摩队进行的一场球赛。莫斯科电器厂八千名公民一致同意提名斯大林为莫斯科斯大林选举区的候选人。最新型的吉姆牌大旅游车载着该厂工人家属和另外一些人到郊外去野餐。还有——“我不该,我不该,唉,真荒唐,”普宁嘟囔道,觉得自己的泪腺排出无法加以控制、孩子气的热液,简直叫人不可理解、荒唐、丢人。
一片俄罗斯原始森林圈住了那个漫步者,林中雾霭朦胧,阳光宛如一支支冒烟的箭杆,投射在棵棵白桦树之间,它沐浴着悬垂的树叶,树皮上展现闪亮而颤动的孔眼,它照晒着苍翠的长草,在淡花盛开的野生樱桃的树丛阴影里闪烁发亮,使蒸气慢慢腾起。林中有一条旧道,两旁是松软的垄沟,一路上长满连绵不断的蘑菇和雏菊。那位漫步者疲累地返回他那时代错误的住处,脑子里依然想着那条森林里的小道,他又变成当年腋下夹着一本书、穿过森林的小伙8①苏联格鲁吉亚境内的一自治省。
8子;接着那条道路伸向一片时间无法磨灭的、富有浪漫气息的、自由而灿烂的原野(几匹骏马甩着银色鬃毛,在高高的花丛里欢腾奔驶);这当儿,普宁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两个闹钟,一个拨到清晨七点半,一个拨到八点,在床边小桌上滴答滴答地响着。
考玛洛夫身穿蔚蓝色的衬衫,弯腰在调整一把吉他的琴弦。一个生日宴会正在进行;沉着的斯大林砰地一声把他的选票投进选举政府执绋人的投票箱里。战场上,旅途中……汹涌的波涛中,还是温代尔……“妙极啦!”布多?冯?法特恩弗斯博士搁笔抬头说。
普宁几乎就要堕入温柔的梦乡,忘却一切,忽然外界发生一桩可怕的事儿:一尊雕像为了一个裂了的铜轮子,拧紧眉头,哼哼唧唧,吵吵闹闹地小题大作——普宁蓦地惊醒,一道挺长的亮光和几个隆起的黑影掠过窗帘。外面有辆汽车砰地关上车门开走了;一把钥匙在开这座单薄脆弱一半透明的房子的大门,接着传来三个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整所房子,连普宁那扇房门下面的隙缝那儿,都一下子亮了。别是发高烧啦。别是传染病发作啦。普宁没戴假牙,穿着睡衣,惊恐不安而又孤弱无援,耳边听到一个手提箱让人轻快而嗵嗵磕碰地拖上楼梯,还有一个熟门熟路的年轻人的脚步声,紧接着连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都听得见了……真格的,要不是伊莎贝尔的母亲及时一声喝止,那种如同从沉闷无趣的夏令营返回家中而自然而然出现的欢乐心情,确实会叫伊莎贝尔一脚踢开——普宁住的房间——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