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道光十八年夏,澳门的温章带着女儿彩兰和如同家人的辰吉,前往广州。六月七日——阳历七月二十七日,船抵达虎门水道。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待着不动也会大汗淋漓。
“真热!我真想跳进水里游游泳。”在海边长大的辰吉,认真地说。
“那就不用客气,请吧!游……”彩兰带着调皮的语气说道。但她的话说了一半就中断了。
突然发出一声轰隆巨响。彩兰双手捂脸。温章脸色煞白,忙把女儿搂到身边。
“是大炮!”辰吉用手搭着凉棚,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报告说。他一登上船,比平时活跃多了。
“大炮!?”温章反问说。
“炮弹落到水里了。离得很远,不要紧。”辰吉的话音未落,又响起了 不一会儿,只见几只兵船向孟买号靠近。
“彩兰,不会再开炮了。”辰吉笑道,“不过你说吓死人的样子,可爱极了。”
“看你!这……”
“不过,那声音也确实大得吓人。”
自从关天培担任广东水师提督以来,炮台正在大力整顿。
“听说那个炮台有好几门八千斤的大炮哩!”彩兰好像卖弄似的说。
温章等人乘的船,继续逆虎门水道开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温章比别人加倍操劳。他考虑到种种的情况,不免担心起来:“要是发生了战争,该怎么办?”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英国的态度愈来愈强硬。清国又加紧禁止鸦片,态度强硬地要求驱逐许球奏文中提到的九名鸦片商人。这些都刺激了英方。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他仑,不久前率领两艘军舰,刚刚到达澳门。
“但愿平安无事就好了。……”温章小声地说。
年轻的彩兰和辰吉,好似把开炮的事统统都忘光了。他们正在谈论着即将到达的广州城里的种种事情。温章不觉羡慕起来。
温章到达广州之后,听说这次开炮的情况是这样的。
马他仑率领两只军舰“威里斯立号”和“亚尔吉林号”到达澳门,那是一八三八年的七月十二日。澳门同知胡承光立即把这一情况禀报了广州。
两广总督邓廷桢接到这一报告时,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四年前的律劳卑事件。他心想:“说不定又要发生麻烦事情!……”
义律很快就把要求接见舰队司令马他仑的信件送到总督的手边。但是,清朝禁止直接交涉,总督不予受理,把信打了回去。
因为马他仑如果像律劳卑那样进入广州,后果将极其糟糕。一定要让他在虎门水道“向后转”。因此,各炮台接到命令,阻止英舰前进。
中型帆船孟买号恰好此时从这里通过。虎门炮台放了两炮,其意图并不是要把英国船击沉,而是一种代替停船命令的信号。
孟买号是开往黄埔的,当然持有海关监督正式颁发的入境许可证。炮台只是对他们提出了警告,讯问:“有没有马他仑和他的随员?”如有,则不准入境。
八天之后,马他仑为质问炮击孟买号事,率领舰队来到虎门水道附近的川鼻。
马他仑等人也知道炮击孟买号不过是一种命令停船的信号。他真正的目的不在质问,而是要以英国官吏的身份与清国官吏对等地谈判。具体的措施是,把一度被打回的信,又拿去与水师提督纠缠。
水师提督关天培当然拒绝接受。——夷国的“官”,妄想与天朝的疆吏平等,简直是狂悖之极。
马他仑明明知会遭到拒绝。但他又提出要求说:“希望不是口头,而是用书面形式来答复。”关天培派副将李贤和守备罗大钺递交了“拒绝通知书”。应当说这是巨大的让步。通知书虽然未盖公印,不是正式公文,但也是准公文。
为何要作这样的让步呢?关天培了解英国海军的实力,担心律劳卑事件重演。他到任以来,广东水师已经加强,但要同英国战舰交锋,他还没有这个信心。
既然一纸公文就可以使对方乖乖地撤走,那就暂时后退一步。只是担心会受到北京的叱责。因此,在给北京的奏文中插进了这样的话:“恐传语错误”,故派出了官员。这样就留下了伏线,今后若出问题可以进行辩解。
对英国方面来说,尽管这只是备忘录式的公文,但毕竟撇开了公行,同清国的高级官员进行了“对话”,因此也是一大收获。
2
罂粟花包米囊子,割浆熬烟夸奇美。
其黑如漆腻如纸,其毒中人浃肌髓。
双枕对眠一灯紫,似生非生死非死。
瘦骨山耸鼻流水,见者皆呼鸦片鬼。
富者但欲格外甘,贫者贪利不知耻。
伦常败坏室家毁,一念之差遂如此。
呼吸苟延日余几,呜呼生已无人理!
——吴兰雪《洋烟行》
承文抽鸦片的历史不过两年多。最初抽的并不怎么勤。最近一断鸦片才露出发瘾的症状。所以外表上还没有露出耸着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流鼻水之类严重中毒的症状。
他关在单人房间里,经常发狂,用头撞墙壁和桌角,鲜血直流,有时还大声叫喊。但是谁也不理他。这个单人房间是谁家的,在什么地方,他都不知道。不过他终于明白了是谁把他抓起来的。他觉得撞他的那个人眼熟。他想起了这个人。
一般抽鸦片上瘾的人,空间与时间的概念与常人会越来越有差异。德?昆西在他的《吸食鸦片者的自白》中说:“儿童时代极其细微的小事,或后来早已忘记的各种场面,经常在脑子里复苏起来。”
也许不应该说是回想起来的,而是自然地浮现出来。那张脸是余太玄的脸。
他们兄弟小时候,经常闹着玩,吊在拳术师粗壮的胳膊上,要拳术师把他们悬起来。这玩意儿很有趣。他们经常央求拳术师说:“再来一次那个玩意儿!”
如果是这位拳术大师余太玄,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撞中承文的要害。“肯定就是那个家伙!”可是,他很小的时候就和余太玄分开了,不可能跟余太玄结下什么冤仇。他想:“一定是受了老头子的委托。”简单地说,余太玄是金顺记的食客。
又过了几个月。出乎他的意料,断鸦片的痛苦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不如说在想象这种痛苦的时候,反而叫他受了极大的痛苦。他用脑袋撞墙和桌子就发生在这个时期。不断地感到心慌,奇妙的亢奋,焦躁不安,似睡似醒的恍惚状态。——这一切过去之后,就好似做了一场梦。
在断鸦片的时候,一般都下巴发肿,口中溃烂。但承文的这种情况却轻易地过去了。一定是他的鸦片毒中得还不那么深。
之后不久,他逐渐感到食物从来没有这么好吃过。从小窗口送进来的食物,并不是山珍海味,但是好吃得要命。他的味觉已经恢复正常了。
最初他什么也不干,唯一的乐趣就是吃东西。只要送食物的小窗口一响,他赶快就跑到窗口边等着。
一个男人,一天一次走进房间里来换便桶。这时,另一个长相很凶的汉子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人承文都不认识。
看守后来换了一个人。这个人很和气。他很年轻,和承文的年纪差不多。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我叫辰吉。”问他是受谁委托来的。他笑着说:“这个我不能回答。”
“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这个我没有问过。”
“跟你的老爷说,快点放我!”
“我不知道谁是老爷。”
“是连维材!”
“他是谁呀?”
“呸!别装蒜了!”
辰吉虽然挨了骂,仍然温和地笑着。
只有吃饭的乐趣,单人房间的生活仍然是寂寞的。承文确实不喜欢学习,但为了排遣寂寞,也从满是书籍的书架上取下几册,随便地翻阅起来。
在这以后不久,他从早到晚打开有趣的、带插图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贪婪地阅读起来。除了吃饭和阅读通俗小说来安慰他的生活外,想象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也是一种乐趣。
还可以唱歌。简直像要把这单人房间的墙壁震裂似的,他大声地高唱淫猥的歌曲,这也叫他感到无比的痛快。有一天,他正在发狂似的唱着极其下流的歌曲。没有到吃饭的时间,送食物的小窗却打开了。
“谁?”躺在床上唱歌的承文跳了起来,跑到窗口前。
窗口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是我呀。”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彩兰。彩兰曾经在连家寄养过。连家没有女孩子,承文过去把彩兰当作亲妹妹看待。彩兰十一岁时离开厦门,至今已整整六年。
她已变成了十七岁的漂亮姑娘。承文盯着她的脸说道:“你不是彩兰吗!”
“是呀,承文哥。不过,你很好啊!”
“好久不见了,你长大啦!……”
“哥,你知道你是怎么关进这里的吗?”
“知道。”
“知道谁把你关进来的吗?”
“现在知道了。是我老头子。”
“你的鸦片戒了,你该感谢你爸爸。”
“不,并不……最初我生他的气,事到如今,也想开了。不过,我不想感谢他。”
“如果能从这儿出去,还抽鸦片吗?”
“不知道。我现在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
“我到这里来,就是跟你说这个。”
“是吗?什么时候?”
“你爸爸最初说十年。”
“十年!?……”承文倒抽了一口冷气。
“今后只要是抽鸦片就要判死刑。和死刑相比,十年不是强得多吗?而且你爸爸还特别给你减去了两年。”
“那么……这么说,是八年?”
“是,是八年。你挺住吧!”白皙的面孔突然从窗口外消失了。接着送饭的窗户咔嚓一声关上了。——那是上锁的声音。
“八年!……”承文陷进虚脱的状态,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上。
八年——漫长的岁月啊!承文今年二十二岁,他要在这里一直关到三十岁。他一直以为,最多不过一年就可以获得自由。他 “恐怕再没有别人像您这样精通外国的情况了。我想请教一下时局,您觉得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伍绍荣说。
“糟糕的是清国和外国都不了解对方。”温章回答说,“互相不了解,当然就会发生一些麻烦的问题。我们应当更多地了解外国的情况。老是说什么夷人是‘犬羊之性’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另外,把外国人关在十三行街里也是错误的,我说这话也许很失礼,现在包围外国人的,是你们这些分厘必争的买卖人,精明圆滑的买办、通事,和从他们那儿索取贿赂的贪官污吏。我们国家的老百姓,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纯朴的。而能够接触外国人的,只限于极少数特殊的人。连我国的文化遗产,外国人也看不到。这样,他们当然不会了解中国人是值得尊重的国民。我的话说得太远了。我认为撤掉彼此之间的墙壁,这是最为重要的。”
“我同意您的看法。”伍绍荣频频点头说,“外国人也必须停止向中国输入鸦片,这样才能得到中国人的尊敬。”
道光皇帝向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海关监督发出驱逐鸦片母船的命令,上谕到广州是八月三日。 “哪里哪里,一切都是侥幸。”
“不会只是侥幸。您太谦虚了。”
“商情的发展当然也考虑考虑。不过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往往叫我猜着。……”
查顿的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情。他说:“我说,墨慈先生,您那儿最近大概不会进鸦片吧?”
“不,最近嘛,还想进一点。不过……”
“那么,能进一点我们的鸦片吗?”
“可、可以。……不过,这……”墨慈不知该怎么回答好。
“哈哈哈!……”鸦片大王威廉?查顿大笑起来,“我不过跟您开点玩笑。看来目前您没有进鸦片的意思。您放心,我不会硬向您推销鸦片。”
墨慈取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这时林则徐正在从武昌赴北京的途中。他虽然还没有被正式任命为钦差大臣,但政界的小道消息早已传到了广州城。
这些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递。墨慈所听到的消息,是吴钟世通过金顺记带给温章的情报。公行也在北京设置了代理人,同中央政界联系。商人们搜集的情报,路上用信鸽传递,所以很快。
另外,通过由户部非正式传到广东海关的消息,以及北京到广东来旅行的人们的谈话,一般人都已经知道皇帝将向广东派遣钦差大臣,处理鸦片问题;而且也知道人选已大体决定为林则徐。不过,广东还不大了解林则徐的为人。
墨慈从温章那儿听说,林则徐决不会把严禁鸦片的奏文当作一纸空文。温章淡淡地说道:“在目前这样的时刻,手头如有鸦片的存货,恐怕还是推销出去为好。”过去按照温章的话去做,还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所以墨慈现在停止购进鸦片。
“墨慈先生,恐怕您已经知道,一个叫许球的家伙向皇帝提出了‘九个狡猾的鸦片商人’。我已经被列入这九人之列。这个国家的政府要驱逐我,我一直挺到现在。说实在的,我自己也没有把握今后能否继续挺下去。您是善于判断命运的幸运儿,我想请您给我算个命。”查顿说。
“这件事嘛,我……很难说什么。”
“看来一切都决定于这个姓林的大臣。您对这个姓林的有所了解吗?”
“不太了解。只是听说他的名声很好,是个少有的硬汉子。”
墨慈又不停用手绢擦额上的汗。这时,好像要帮他解围似的,屋外突然喧闹起来。
“哎呀!出了什么事呀?”查顿站起来,朝窗边走去。墨慈也跟着他走去。
“哎呀!这!”平时不太动声色的查顿,这时也变了脸色。
他看到窗子下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包围着商馆。
这时是一八三八年(道光十八年)十二月十二日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