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莱斯纳尔的问题像一支箭从黑暗中飞来了:“还有什么?过得好吗?”
这话里并没有嘲讽。它听起来像是一种威胁。
“利欧,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刚才干了什么事?”
他一时无法理解这个句子的意义。然后,他理解了。此时,他突然感到惊慌失措,就像遇到一个冷酷而残忍的拦路抢劫者,既没有任何保护,也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他坐在床上顿时感到心情恶劣起来。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
蜡烛的火苗在跳动。烛光在维拉的皮肤上闪耀着——他却站在床边,两只拳头紧压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看到……看到那老人的脖子,看到老人脖子上的痴皮,那些像爬虫一样的纹路。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难道她由于我也感染上了艾滋病毒?
利欧披上浴衣,走进对面的工作室,从壁洞里拿出一瓶威士忌酒。真该死,别激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尽管他喝了那么多,他的情绪并没有好转。他把病毒也传染给了维拉这种想法像一条隐秘的小蛇一样在他的心里骚动,而这条蛇更加隐秘和更为狠毒。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该怎么办?那么,只有一条出路:走莱斯纳尔的道路……我的天哪!
他突然想到一个非常激烈的词:自杀。
“你瞧,”莱斯纳尔说,“我已经给你作了示范。现在我们终于聚在一起了。你说过,这不是好下场。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总之,不仅我的妻子,而且我的孩子,都有可能感染上艾滋病毒。”
“我没有孩子。”
“你是对的。你知道我们的情况吗?要不要我告诉你,我们从来也不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偏偏在那一天……”
“我的老天!别再提它了!”利欧咆哮如雷。
“好吧。可是,你现在理解了吗?也许我发疯了。可是你呢?你到底怎么啦?”
利欧开了不到半小时的车,便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基费尔的住处斯泰纳巴赫。这里没有大城市生活特有的紧张、忙碌和不停地奔走,也没有慕尼黑的辉煌和艳丽。
这儿土地平坦,布满小丘,有机树、油菜田、黑白斑点的母牛和一条长长的公路。公路两旁交错着平层避暑小别墅和农民的田庄,这是城市附近典型的建筑。这儿甚至可以看到保尔-诺沃提尼曾经说过的那幢具有青年派风格①的别墅,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上。从通向房屋的那条小路的沥青盖板里,长出了野草。房屋的墙上蔓生着常青藤。当利欧下车的时候,感到周围既寂静又凉爽。
①德国19世纪末的艺术学派,尤指美术工艺上的风格。
他四处张望。可是就在这时门已经开了,一位身穿深蓝色围裙的妇女出现了。铁灰色的头发平滑地披在她的头上。她戴着一副角边眼镜,此时她正把它摘下来。
“您是马丁先生,对吗?”
“对。”
“太好了。我不能和您握手,因为我手上有做蛋糕的生面团。您喜欢吃蛋糕吗?”
“啊,很喜欢!那么,您是基费尔先生的姐姐,对吗?保尔-诺沃提尼给我讲了许多您的烹调技术。”
“啊呀,这个保尔……要是他常到我这儿来该多好呀!我的弟弟坐在露台上,就在这幢房子的另一边。他等着您呢。那么,回头见。”
这幢房子的另一边非常安静。这是个用石头砌成的大露台,周围有石栏杆,一直通向一丛高高的冷杉。
这一次,路德维希-基费尔修长而虚弱的身体上穿着一套深棕色的运动衣,像他俩 利欧所知道的一点零碎的西班牙语,在这里是无济于事的。不过,他猜到这封信是西班牙警方写给基费尔的。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位戴巴斯克帽的老警官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利欧最感兴趣的是恩格尔本人,是这个在他的噩梦中迫害他的人的照片。
利欧在一张照片上看到:湖光由于深色的机树而闪烁。利欧观赏着照片上的那些白色的船和具有阿拉伯或伊维萨风格的白色房屋。
这些船排成一行,被一根缆索系住,停泊在一个狭窄的港湾里,这港湾就像一把刺入褐色的土地的蓝色的快刀。这是一些价钱昂贵的大船……
坐落在港湾周围和斜坡上的那些房子,建造时想必也花费了大量的钱。这是些具有摩尔式拱门的白色别墅。百花盛开的花园。网球场。紧挨港口的地方是布满阳伞的庭园草地,周围有出售纪念品或时装用品的小商店、小酒店和奢侈品商店。到处都是人,主要是旅游者,他们当中有的心情松弛,有的面带惊喜。
利欧看到这种情景,油然产生一种奇特的空虚感。这时,他突然听到路德维希-基费尔的吃力的声音:“卡拉多尔,这是恩格尔活动的地方。这并不特别奇怪,因为卡拉多尔长久以来就是百万富翁们的一个游乐场。他也许觉得这里很合他的胃口。”
“卡拉多尔在什么地方?看上去是在伊维萨岛上……”
“他从前在伊维萨岛上,那是在他建立了生物-血浆公司之后。他确信这台赚钱的机器已经正常运转后,便偷偷溜往马略卡岛。不仅仅是为了去那儿滑水,也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女人,他去那儿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做生意,这也是他一贯的目的。当时,他和来自马德里的一个商人合伙,在伊维萨岛上的桑塔-奥拉里亚建立了一家建筑公司。这人的名字叫佩佩-阿尔马多。这两个家伙在伊维萨岛上建起了一些质量很差的水泥别墅,从而破坏了当地的风景,然后以高价把这些像农舍一样的水泥别墅卖出去。”他停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说话似乎使他感到吃力。
“可是,80年代末,巴利阿里群岛上的形势开始发生变化。马略卡岛——和伊维萨岛相比,它不仅面积更大,而且有更多的东西可供游人观赏——从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岛发展成为牙医、投机商和董事会主席们的 要是那胖子看到这里的这张照片,他定会高兴得欢呼起来。这张照片再现了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脸庞瘦削的薄嘴唇男子,前额已经秃了。脑袋的边上贴着剪短了的、淡黄色的鬈发。眉毛几乎是水平的。前额上有四道清楚的皱纹。最引人注目的是眼睛。眼睛的颜色是一种烟青的蓝色,在瞳孔里似乎凝聚着一种虎视眈眈的、绝望的愤怒。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男子的照片,他准备掐死任何敢于和他作对的人。
利欧将这张照片翻转过来。
上面没有附注,只有一个日期:3月24日。这说明这照片是在不久以前拍的。也可以肯定,这张照片是用变焦距镜头抢拍的。照片上,只有他的人头是清晰的,他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显得朦朦胧胧的。地点显然是一家咖啡馆。卡拉多尔?还会是别的地方吗?
利欧把这些照片推来推去,它们粘在指尖上,而指尖在照片亮晶晶的表面上留下淡淡的痕迹。昨晚的那些幻觉又出现了,他顿时感到害怕。他想到维拉,想到莱斯纳尔——他感到口干,他的心脏快速地跳动。
又是恩格尔……穿着牛仔裤和开领短袖衫,老练、冷静、泰然自若,完全和人们心目中的百万富翁一样。利欧对这张照片不感兴趣。
“你看到那小姑娘了吗?”这位老者问道。
在这些照片上有几个“小姑娘”,可是利欧立即知道这位刑事警官指的是哪一个。一张6×9的照片,也许是用特别大的广角镜头拍摄的,因为那只对着照像机的手变得很大,完全走了样。
这是一个姑娘的手。这姑娘身材苗条,皮肤晒得黑黑的,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单衣,根据她那儿童般的胸部推断,她不会大于14或15岁。
“这是他的女儿,”路德维希-基费尔说。“她名叫伊勒娜。她在一所寄宿学校,即奥登瓦尔特学校接受教育,可是恩格尔想方设法劝说她离开寄宿学校,来到了他这里。当然,他没有教养权。理所当然地,孩子的母亲到法院告了他。可是,恩格尔对此毫不在乎。”
“这么说,她住在他这里?”
“是的。”
“您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您从哪里弄到这些照片和材料的?”
“我们不要为这些问题耽误时间,好吗?”
“可是这些照片和材料毕竟是一份完整的卷宗,您说是吗?”
“亲爱的利欧,要是我决心干一件事,就会轻而易举地弄到一份有关的卷宗。”
他又不断地轻咳。利欧担心,基费尔那可怕的咳嗽又会发作起来。可是在这事情上他弄错了。“毫无疑问,这是我一生中所收集的最重要的卷宗,而且也是最后的……”
他虽然非常羸弱,但声音听起来却清楚而坚定。眼睛也恢复了它们原有的独特的生气。“你可以把所有的档案通读一遍。一份一份地读,读完后还我。可惜这些材料有许多是用西班牙语写的。我跟我在联邦刑警局工作期间结交的朋友还保持着联系。我已经使用了所有的联系,尤其是我和帕布罗-维达尔之间的友谊,他是西班牙国民警卫队的一位上校。作为毒品专家,他目前在帕尔马担任类似特使的职务。这就是说,他能接近西班牙所有的警察机构。他是我在马略卡岛的忠实的朋友。”
利欧的目光又落到了恩格尔的脸上。他又感到恶心和憎恶。那么,基费尔在马略卡岛上有位忠实的朋友。这人监视着恩格尔,或让人监视着他。马略卡岛?
“利欧……”
那桌子摇晃了一下。路德维希-基费尔把两手放到了他躺椅的扶手上,吃力地站了起来。膝盖上的毯子掉了。桌子上还有一盆花,利欧迅速地抓住它,以免它翻倒下来。
基费尔似乎没有觉察到这点。“利欧,我现在要和你谈谈那个规划。”
他笔挺地在露台上来回地走动,抬起下巴,双手深深地插在他那很不像样的、褐色袋状运动裤里。
“规划这个词听起来也许有点儿太壮丽了;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计划。”
他停在了有小柱的栏杆旁边,朝利欧望过去。他们之间虽然有一段距离,但他的声音清楚而明确:“准确地了解情况是制定任何计划的先决条件。这一点我已经做了。对我来说只剩下一点:干掉残害你我的凶手。车票我已经买好了。这并不特别困难。飞机票也不贵……”他扭歪着嘴,露出一丝幽灵似的狞笑。“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把旅行的长度考虑进去的话。”
旅行的长度……利欧感到后脖子发凉。他的背脊在抽搐。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那天夜里,由于她的爱情,也由于他的爱情,他会给维拉带来什么呢?这个问题像一条小蛇,一条黑色的小蛇,再次撕咬着他的心。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问题。问题在别的方面……”
基费尔重新走近桌子,把那双满是鳞状皮屑和斑点的爪形的手攥成拳头。他把双拳的尖尖的指节骨压在桌子的铁制的面板上。“问题是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不能也不允许一个人去。必须有另外的人陪我去。”
“恩格尔?”利欧上气不接下气地轻声地说。
“是的,当然是恩格尔。不过不单单是他……这就是我的困难。因为除他以外还有一个人我们得把他干掉……”
利欧张大眼睛惊奇地凝视着基费尔。他试图理解基费尔说话的意思。
路德维希-基费尔早已把文件和档案分类整理。这时他拿起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照片。
“瞧,就是这个人!”
这是一张非常清晰的照片,本来该是放在银质的镜框里的。照片上是一个长着相当胖的四方脸的男子,大概50多岁。他那金属眼镜的时髦的边框,赋予他一点儿重要性和聪敏;他的嘴很小,而且闭拢着;两眼傲然注视着观看者。这是……是的,这是一张官员的脸,非常典型,像是用模压机冲压出来的似的。
“他名叫伯恩哈特-哈佩尔,”路德维希-基费尔说。“他是政府高级官员。严格他说,他是卫生部的高级官员,在发生这桩艾滋病丑闻时,谁也不愿意声明对此负责,那时候,哈佩尔是柏林联邦卫生局里负责处理艾滋病问题的官员。也就是说,他是总局的头头。他充耳不闻血友病患者的抗议,不管抗议声有多大;他对各个方面推行绥靖政策,把大事化小;他不向他的部长们提供正确的消息,总想往上爬;他保护他的那些工业界的朋友。好了,现在他已经被他们从卫生部撵出去了。也就是说,让他‘提前退休’。现在,他终于可以享受像恩格尔那样的人给他提供的贿金了。此外,他还继续领他的工资。有一天,也就是说,当我们长眠地下的时候,他会放心地成为一个富裕的享受养老金者。”
利欧不作回答,他心里只有疑问。从住宅的一扇开着的窗子里飘来了钢琴音乐。伊尔玛正在摆餐具,他想。
“您刚才说‘要把他干掉’?”
路德维希-基费尔又坐了下来。他把头转向利欧。“利欧,你所想的和我所想的完全一样。利欧,你是头一个也是唯一的听我说这件事的人。我已经决定要杀死他。杀死他和恩格尔……”
利欧试图吞咽,可是他的嘴大干了。他无法相信他刚才所听到的东西。
“是您?”
“是的,是我。”基费尔把哈佩尔的照片放回到信封里。“别这样看着我!你当然不相信我说的话。你根本也不会相信我要杀死他们。可是,事情是会变化的。总之,我得坚持将近五天的时间。我会坚持下来的,这点你可以相信……”
沉默。利欧的耳朵里有一种细微的嗡嗡声,可是头痛已经消失了,像是被揩去了一样。他试图细细领会他刚才听到的事情。可是没有成功。那些概念像万花筒里的色彩一样相互交叠在一起:卡拉多尔,恩格尔的游艇,那所住宅……现在,那个名叫伯恩哈特-哈佩尔的人肯定住在柏林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