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后不久,基思坐在餐桌旁,意欲起草给安妮的最后一封信件,但又觉得难以下笔,临走前该不该约她再见最后一面?是该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一下,毋多解释,还是该向她倾诉内心深处的一切?不,那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不作絮絮叨叨的告别,不见最后一面。要高尚些,坚强些,勇敢些,简洁些。
他写道:“亲爱的安妮:我们无法使昔日重来,回不了我们过去的斯潘塞城或博灵格林了。我们经历了、创造了各自不同的生活。正如我曾在信中所说,我只是路过这里,在此无意做任何损害你的行为,多加保重井务请谅解。爱你,基思。”
好啦,就这样吧,他将信装入信封,写上地址由她的姐姐转交。
他站起来,环视一下厨房,他已收拾了一些行李,但他的心并不在收拾行李上。
他知道应该离开后再寄信,也知道他该立即动身,以免节外生枝,影响他的决定。他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有可能与巴克斯特发生冲突,还有可能再见到安妮。
他陷入了沉思:你在一个不由你自己选择的时刻来到人世间;而后你逗留一段时间,同样也身不由己;最后,你离开,但你有的唯一选择是早些离开,一刻也不迟于上天赐给你的时间。然而,在你到达与离开之间,你有一些真正的选择,这些选择以四种形式来临——好的与坏的,艰难的与容易的。好的选择往往是艰难的选择。
“选择。收拾行李还是吃晚饭?”他选择了吃晚饭,于是打开了冰箱。“该吃些什么呢?”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喝哪一种啤酒呢,‘科尔’还是‘百威’?”他选择了一罐“百威”。
电话铃响了,他决定不接,但它响个不停,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拿起听筒。“我是兰德里。”
“喂,兰德里,我是波特家。你能听出是哪一个吗?”
基思笑道:“盖尔。”
“不,是杰弗里,我的声音不像女人。”
“什么事?”
“提醒你别忘了今晚到圣詹姆斯教堂去参加集会。晚上八点整。”
“去不成了,伙计。”
“你肯定能去。”
“去是能去,可我不想去。”
“你肯定想去。”
“不,我不想去。”
“你要让革命没有你就开始吗?”
“那样很好。把会议材料寄给我。我马上要吃晚饭了。”
“别打岔,基思。我有五十个电话要打。”
“瞧,杰弗里,我……我决定……”
“别挂……”他用手捂住话筒,但基思能听到发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杰弗里又在话筒里说:“盖尔说,如果你来,她将为你做任何事。不管怎么说,你欠她一份大麻烟的情。”
“这……哦,好吧……”
“很好。你想说几句话吧?”
“是的。再见。”
“到会上说。你想谈谈离开二十年后对今天的斯潘城的印象吗?谈谈你对未来的希望?”
“也许下次再说。回头见。”他挂上电话,自言自语道,“过去的事还未了结呢。”
星期四当天晚上,基思开车去圣詹姆斯教堂。草地停车场上满满地停了大约五十辆轿车和小卡车;除了圣诞节和复活节外,他从来没有见到圣詹姆斯教堂前停过这么多车。
他把车停在教堂公墓旁,向教堂走去。门口,几个青年男女在散发小册子。在门厅里,一群人正欢迎着来宾。基思看见了盖尔和杰弗里,想穿过人群,但他俩发现了他,匆匆走了过来。盖尔说:“你来了,那我怎么还你情?”
“一个吻就行了。”
她吻了他,并说道:“你很容易满足。我原想多给你几个吻。”
杰弗里说:“好啦,盖尔,我们这是在教堂里。我奇怪天花板怎么没塌下来砸了我们。”
“想必,”基思说,“你不相信神的报应吧。”
“天意莫测。”杰弗里回答道。
盖尔说:“已经来了一百多人,座位已经坐满,唱诗班的楼厢也满了。我说过,人们已经受够了。他们需要改变。”
基思告诉她:“不对,盖尔,他们来是因为事物已经变迁了,他们想让时光倒流,那是办不到的,应该使他们懂得这一点。”
她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三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但我们忘记了这里的人们是怎样想的。我们必须改变他们的那种思想,改变旧的看法。”
基思转动眼珠。难怪革命者把大家都吓得要死。他说:“不,他们不愿让他们的思想和看法被改变。他们要有人赞同他们的价值观和信仰,他们要政府和社会反映他们的价值观和信仰,而不是你们的。”
“那样的话,他们是想让时光倒流,那办不到。”
“是啊,确实办不到,但你们应当将未来的图画描绘得像过去一样,用艳丽些的色彩,让它有点像清洗过的柯里尔和艾夫斯①的石版画。”
①柯里尔和艾夫斯:19世纪美国的两位石版画家,描绘当时的风俗、人物、大事等。
盖尔微微一笑,“你跟我们一样善于巧妙地操纵别人。你过去是干这个谋生的?”
“有点……对,我曾经在宣传部门工作过……可我不喜欢它。”
“听起来很吸引人。你可以在你个人生活中也使用这一招,挺管用。”
“但愿如此。”基思换了话题。“顺便问一声,这里的牧师是谁?让你们使用这个场所搞煽动性活动,也是够蠢的。”
杰弗里回答:“威尔克斯牧师。”
“真的?我还以为现在他已退休或过世了呢。”
“嗯,”杰弗里说,“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他的确很老了。但他是经得起年龄考验的,事实上,我有印象,他不太喜欢克利夫-巴克斯特。”
“是吗?我想他不会认识克利夫-巴克斯特。巴克斯特家的人总是上城里的圣约翰教堂;有身份的人都去那儿,这里只是个农民教堂而已。”
“不过,显然他知道巴克斯特的名声,他与城里的牧师们经常交谈,我们要有个情报网就好了,不管怎样,今晚我们将要听到的是巴克斯特警长是个无赖,是个好夫。”
“这并不能说明他是一个坏蛋呀。”
盖尔笑了,“你真讨厌。进去站在角落里。”
“是,夫人。”基思进入小教堂,发现在最后一排座位后面还有立足之处。他看到教堂确已挤满了人,看到帘子已拉起来遮蔽圣坛;这样一来,内部装饰简单,窗户没有彩色玻璃,现在更像一所公谊会①或阿曼门诺派的祈祷会堂,而不太像一所路德宗的会堂。
①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教派,亦称贵格会。17世纪中叶兴起于英格兰和美洲殖民地。该会没有信条,不设神职,没有传统教会组织或圣事仪式。它的礼拜集会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大家在会上崇拜上帝,等待上帝直接发出指示。它主张纯朴生活,禁止绘画、音乐和戏剧,所办学校着重科学教育,培养出许多著名科学家。
他周围和座位里的人似乎代表着斯潘塞县的一个剖面。有男人,有女人;不管装束如何,基思都可以认出其农民身份。事实上,他也看到了马丁和苏-詹金斯,还有城里来的人,其中有劳动人民,也有知识分子;有各种年龄层次,从中学生到老年人。
基思记得,在电视和其他电子娱乐站稳脚跟之前,这样那样的集会在农村生活中是根深蒂固的。他的父母老是去参加俱乐部会议、教堂会议、公民会议,诸如此类。女人有缝纫聚会、绗被子联谊会;男人有政治会议和农入协进会。基思甚至还能回忆起幼时好多人聚集在某家的客厅里弹钢琴,一起喝香甜的饮料,做室内游戏。但这种生活方式已成过去。事实上,一场好电影或橄榄球赛加上六瓶装的一箱啤酒,比差劲的钢琴演奏、室内游戏和香甜饮料更可取。有一段时期,乡下人喜欢自娱自乐。但更重要的是,美国许多重大的社会运动,如废奴运动和民粹主义,都起始于乡村小教堂。然而,正如他已经注意到的,这个国家己不再是一个农业国。农民既没有人数上的优势,又没有强大的意志力来影响国家政策。所以内地人转而依靠自己;或许感到受城市权力中心的遗弃和孤立,他们正开始为自己采取行动和进行思考——也许从城市和学术界的流亡者那里得到一点帮助,如他本人和波特夫妇。
他望着仍在鱼贯而入的人们,发现了珍妮。自劳工节以来,他没有见过她,也没同她交谈过,她看见了他,莞尔一笑,用力地向他招手,但她正与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一起挤进了一排座位。
基思看着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毫无疑问,至少有两名密探混在中间——会后将向巴克斯特警长汇报情况。这是明摆着的事,他料定老革命家杰弗里和盖尔心里清楚,即使朴实的斯潘塞城老百姓对此一无所知。基思希望波特夫妇明白他们正把这些人卷进什么样的事情中去。基思寻思,职业革命家有两种基本类型——浪漫派和实用派。浪漫派使他们自己和外围的人被逮捕并惨遭杀戮。实用派,像早期的纳粹和布尔什维克,是十足的政治妓女,为了活命和取胜不择手段,无所顾忌。波特夫妇,尽管他们明显地长寿,却有浪漫派的倾向。他们之所以得以幸存多年,是因为美国文化对革命者仍然宽厚,同时也因为政府十分明智,不去把那些企图煽动国民情绪的人变成烈士,反正这个国家的人民时刻准备上床休息,根本煽动不起来。
然而,在基层,人们可以被唤醒,可以被号召起来采取行动。显然,镇和县根深蒂固的权力机构违反了社会契约的 听到这里,人群里传出议论声,大家都知道巴克斯特警长是有妇之夫。但基思知道,下面的话将会对集会更有利——或者说,对巴克斯特警长更不利。
雪莉继续说:“有一次,这个女招待不在,他坐在我管的桌子旁。他说话不多,只是指着挂在我胸前的姓名卡……你们知道,是挂在我的左胸前的,他说:‘雪莉。这一只的名字真好听。另一只叫什么呀?’”
人群里发出一阵小小的不由自主的笑声,雪莉尴尬地微笑了一下,人们又安静下来。她继续说:“总之,几星期以后,他上门来收违章停车的罚款。我让他进来,我们谈话了,我告诉他我没钱,到发薪日再付。可他说他立刻就要,否则就把我关起来。他说如果逮捕我,要到 基思在世界各地都看到过滥用权力的事。他尤其痛恨男人用他们的权力或武器,去恐吓手无寸铁的女人以达到发生性关系的目的,眼前的故事就是说这个的。
雪莉继续叙述她的故事,不到一分钟就点到了要害。她说:“所以我……我提出……我提出同他发生性关系……”
人群此刻鸦雀无声。
“我是说……我并不硬说是他提出来的……但我好像感觉他是……嗯,有点引我上钩,正像我说的,我害怕,我一个钱子儿也没有。我是说,我并不自称纯洁什么的,我有过几个男朋友,但他们是我喜欢的人,我从来没有为了钱或同我不喜欢的人干过这事……可我想不出有其他什么办法。所以……我提出,而他接受了。”她补充说,“他说他会给我钱,但那是贷款,要我脱掉衣服,让他看看我有什么样的借款抵押品。”
这句话使得听众都透不过气来。雪莉低下头,又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勇敢地正视听众的目光。基思感觉到这决不是在表演——这女人确实受了侮辱,受了惊吓,但却很勇敢。他只能猜测她在大庭广众之中如此暴露自己的动机:这与其说是公民义务,不如说是报复行动。不过,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基思听够了。当雪莉对后面的情节做淋漓尽致的描述时,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经过门厅,那里的人们正竖起耳朵在听,他走出门,下了阶,外面是清凉的空气。
他发现有人在汽车之间打着手电来回走动。当他走近时,发现是警察。他们正在抄记停放车辆的牌照号码。从某种意义说,这并不使他惊奇,但他还是感到难以相信竟会发生这等事。走近一名警察,碰巧是县治安官的一名副手,不是斯潘塞城的警察。基思对他说:“你们在搞什么鬼?”
那人似乎有点尴尬,这是一个好兆头。他回答道:“仅仅是行命令。”
“谁的命令?”
“不能说。”
“谁是这里负责的?”
那人四下看看。“没有人,真的,这里没头头。”
基思看到了一个穿着斯潘塞城警服的警察,走过去,发现这人正是上回在中学里遇到的警察。基思对他说:“申利警官,你意识到你们在犯法吗?”
申利向四周看了看,叫唤另外两名警察。“喂,凯文,皮特,过来。”
两名警察走过来,基思一看正是在广场公园里骚扰比利-马隆的那两个。斯潘塞城警方只有十五名警察,基思感到如果他待下去,他会全都认识的。这两位胸卡上的姓氏是沃德和克鲁格,那个曾用鞋底打过比利的沃德说:“哟,看看是谁来了。你简直像一摊牛屎,不是吗?老是沾在脚底下,快走远点。”
基思一一叫了他们的名字,说道:“沃德警官,克鲁格警官,申利警官,这是个合法集会,受美国宪法 沃德说:“不关你的事。”
“我敢说他躲在市政厅开会,而你们却出来冒丢饭碗的危险。你们的长官在哪里?你们有一帮多么没胆子的奇才来指挥你们。告诉巴克斯特,是我说的。”
显然,基思击中要害,因为无人答话。沃德只得说:“厉害,跟我们到局里,你可以当面对他说。”
“那么带我进局里。逮捕我,不然就滚开。”
但他们似乎两样都不想干。基思纳闷教堂里的会议要开多久。
僵持了几分钟后,基思决定发动袭击。他转身面向教堂,正要低头冲过蓝色防线,忽听有人叫道:“出了什么事?”
一人从小小的牧师寓所方向走来,拄着手杖。当他走近一点,基思见这人十分苍老,最后认出是威尔克斯牧师。
牧师穿着宽松裤、运动衬衫和花呢上衣。他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沃德警官回答道:“局面已经得到控制,先生。”
“那不是我要问的,出了什么事?”
沃德没有明确的答词,所以不回答。
威尔克斯牧师穿过包围线,在基思面前停了下来,“你是谁?”
“基思-兰德里。”
“名字听起来耳熟。你在里面开会?”
“是的,先生。”
“这些警察在这里干什么?”
“你该问他们。”
威尔克斯牧师转向沃德警官。“有人打电话叫你们到这里来吗?”
“没有,先生。”
“那你们来干什么?”
“来……提供保护和确保安全。”
“你像是在胡扯,孩子。请离开我的地方。”
沃德看着其他警察,头朝警车方向歪了一下,他们走开了,但沃德向基思走过来,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回华盛顿去了。快走吧。”
“别忘了告诉巴克斯特我说的话。”
“你放心吧,厉害的家伙。”沃德转身离开。
那么,基思心想,他们知道他从华盛顿来;这也不足为怪。他弄不清他门还知道些什么。但如果他打算离开,这倒真的不要紧,虽然克利夫-巴克斯特出于无心却又鬼使神差地不让基思-兰德里离开。
威尔克斯牧师说:“你这会儿有空吗?”
基思考虑了一下说:“有。”
威尔克斯示意基思跟他走,于是两人向牧师寓所走去。基思回忆起他最后一次去牧师寓所时是十八岁,当时他聆听了威尔克靳牧师关于如何抵制来自斯潘塞县外面世界的种种诱惑的讲演,尤其是如何抵制大学里酒色的诱惑。这对他曾经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