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科夫在里沃大的同行们工作极为认真,不过他们所能查到的情况,有点让人扫兴。他们跟上了从莫斯科飞到里沃夫的那位乘客,跟踪他到了目的地。但是这个目的地是位于喀尔巴阡山中的一所保育院的校舍。该保育院由于资金不足,长时间走下坡路,终于在去年干脆关闭,把剩下的孩子都分散到其他的保育院去了。随后有人租用了校舍。里面现在在干什么,没有人知道,确切地讲,肯定有人知道,但是不说。
乌克兰侦查员对校舍进行了监视,发现戒备森严,得出结论认为走和平之路根本不可能进入大门。他们将上述情况通知了亚历山大-塔什科夫。
“萨什科,现在必须在国家一级想办法,”他们说,“光靠我们什么也干不了。租用校舍的人一定是花了重金行贿,而收受这些贿赂的官员们,什么也不对我们说。即使说, 基金会位于伊万-弗朗哥街一幢舒适的小别墅里。塔什科夫做好了苦口婆心持久耐心地说服基金会董事长的准备,但是,令他惊讶的是,事情轻而易举速战速决地办成了。在基金会里他没有碰到一个男性,简直是进入了女儿国,她们一般不具备特有的“坚持不松口”的保护心理。她们全都说乌克兰语,但塔什科夫听得懂她们的意思。
基金会董事长也是一位女性,她的脸让塔什科夫觉得似曾相识。他分明清楚地记得,以前见过这两条描在略微上吊的猫眼上面的眉毛,这梳得平整光洁的头发,涂得很好看的丰满的嘴唇。莫非碰见熟人了?这样可就喜出望外顺风顺水了。
“我觉得好像同您在哪里见过面,”他尽可能笑着套近乎说,“您不记得我了?”
“您弄错了。”基金会董事长严肃地回答。
“但是您让我觉得面熟。”
“一点也不奇怪,”她淡淡地笑着说,“不过我很高兴人们仍然还能认出我,虽然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拍戏了。”
不拍戏了。真要命,原来她就是让娜-多罗申科,一位著名演员,曾在一部历史题材的电视系列片中大放异彩。
“没想到在这里看见您,”塔什科夫承认,“如果有人告诉我,说让娜-多罗申科在从事慈善活动,我会马上想到您创立了基金会赞助演员、剧院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
“可是我赞助的不是演员也不是剧院,而是些无依无靠的孩子。您不应该对此大惊小怪。许多人从电视上知道我是一个演员,然而要知道我一辈子都是在儿童剧院工作,就在这里,在里沃夫。我们经常为孤儿、为保育院和寄宿学校的孩子、为残疾儿童义务演出。所以对于这些不幸儿童的孤苦,”她凄苦地笑了一下,“我非常熟悉。然而这类义演变得越来越少,邀请我们去医院或者保育院演出的也越来越少。我扪心自问:难道在我们的社会上,无依无靠的孩子在减少吗?难道没有需要我们的艺术却又买不起戏票的孩子了?答案您自己可以想见。实际上,这种孩子依旧很多,只不过突然没有人关心他们罢了。国家拿不出钱来管他们,这就是根源。不过这也是多愁善感。请问,您有何见教?”
“我想找您谈一谈喀尔巴阡山区科索夫附近的那所保育院。”
“我知道,”多罗申科点点头,“有这么一所保育院,确切地说是有过。孩子们都分别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了。要知道保育院的工作人员基本上都是当地的村民、教员、医生、炊事员、清洁工以及其他勤杂人员等等。我不知道他们现在都靠什么生活,那里没有任何生产,没有地方挣钱。他们出售自己园子里的水果,还进行走私,好在紧靠边界,关于保育院您想说什么?”
“我完全赞同您的担忧,”塔什科夫十分认真地说,“我想做点事情让保育院恢复起来。”
“您怎么会提出这个建议来?”多罗申科好看的眉毛向上挑起来,“仅仅是一片热心?”
“不完全是。让我来解释,校舍出租三年,三年租期只过去了一年。需要做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零零落落的翻书声和轻轻的击键声。过了一会儿,娜塔莎抬起头来。
“米隆……”
“啊?什么地方不懂?”
“不是,我看不清楚,书上一片白。请把我向窗口挪近一点。”
米隆使劲忍住笑。久卢阿的书肖然是本好书。但是娜塔莎-捷列辛娜根本不需要,书上的内容姑娘早就学会了,而且学得相当好。但是在倒霉的游戏中,必须装出笑脸,既然是他起劲地往瓦西里的耳朵里灌输必须赶快弄到这本书的神话。书弄来了,现在请你们用它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来展示姑娘不同凡响的才华吧。娜塔莎耐心地读着,但是也记得正事。把她向窗口挪近,就是让她挨着米隆坐到微机旁边。她领会米隆的意思,真棒。
他推着轮椅,让娜塔莎坐到自己旁边,开始快速击键打字。
别着急,还不是完全无可挽回。必须稍作等待。也许会
峰回路转。
娜塔莎似乎完全钻进书中去了。
“我不明白,”她突然说,“要做多少次迭代?”
米隆盯着书,眼睛扫了一下她指的那一段。那一段只字未提迭代法。但是他明白她的问题:“要等多久?”他很快打出了答复:
我想,三四天。在这几天中,我们应该想好下一步,如果最后是我们没有办法的话。只是别泄气。我们能够逃出去,我保证。
但是他嘴上却说:
“你好好看看前一个定理,那里讲得很清楚。”
娜塔莎合上书沉默了一会儿。
“请你考考我,我觉得我现在都弄懂了。不过你说得对,学过这本书之后,所有的证明都完全变了样子。”
“你读了多少了?”
“整个 米隆打开了习题集。
“你做做 “对了,”米隆打着冷战回答,“现在全对了。”
她又打开译文本,米隆惊惧地看见眼泪正滴落在打开的书本上。娜塔莎静静地坐着,既不哽咽,也不说话,听任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颊流淌。突然,一股强大的令人心悸的怜悯之心在他的心中涌起,让他热血沸腾,冲决了所有的疑虑和清醒的理由,填平了横在他这个22岁的健壮穆斯林和17岁的不可治愈的俄罗斯姑娘之间的鸿沟。他决不抛弃她,不能抛弃她。他们要么一同获救,要么一起赴死,反正他们俩要同生共死直到最后。
同塔什科夫谈过话之后的第二天,卓娅-斯米尔尼亚金娜按照他留下的地址登门拜访。给她开门的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小伙子。
“您找谁?”
“我找伊利娜。”
“可她在上班。”
“上班?今天可是星期天哪。”卓娅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直都是天天工作,从不休息。”
“您能告诉我到哪里可以找到她吗?”
“她在邻街一幢十六层大楼里擦洗楼梯。”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邻街的十六层大楼,其余的楼都只有九到十二层。卓娅走近正门的台阶,隔着大窗户看见一位瘦瘦的不甚漂亮的姑娘,正在宽阔的前厅里擦地板。窗户外面临街处有一条长凳。卓娅坐到长凳上对着伊拉看着她,不时有人走进大门,在刚刚擦干净的地板上跺跺皮鞋,留下一串脏脚印。于是伊拉马上又把刚才擦得干干净净烟烟反光的地方重擦一遍。有时她直起腰来,弯起胳膊擦擦脸。开始卓娅以为她擦的是汗水,但是后来她才看清,她擦的不是汗水,而是泪水。
伊拉擦完楼梯和大厅,把水桶和抹布收到一个什么地方,走出大楼。卓娅本想叫住她,但是改变了主意,在后面跟着她走。姑娘走到卓娅刚才来过的那幢楼前,走进门里。大概,她现在要回家去。卓娅决定过一会儿再上楼到她的家里去。伊拉心情不太好,哭了好几回,她刚下班,不好马上硬去她家。让她稍稍休息一下。但是,很快伊拉又出门向小商品市场方向走去。卓娅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又跟着她往前走。半小时后她才明白,伊拉-捷列辛娜是到小商品市场来干活。卓娅在靠近热食摊的地方找到一条长凳,伊拉就是从这个摊上取食品和饮料送往各个摊位的。卓娅坐下来等着。等了好长时间,到4点钟,市场开始逐渐收摊。终于,卓娅看见伊拉向着门口走去。
“对不起,您是叫伊拉吗?”她走近姑娘问。
“是,是叫伊拉,”姑娘的回答不是特别礼貌,“有什么事情?”
“谈一谈。”
“谈什么?”
“谈您,也谈我。还谈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沃洛霍夫。”
伊拉的脸色倏然改变,警惕防备的表情消失了,代之以同情。
“您是他的妻子,是吗?”
“不是。让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吧,这里人太多了。”
“走吧,”伊拉说完,灵巧地穿过仍然十分拥挤的人群,“这里有个地方,可以坐一坐。”
她把卓娅领到月台上。这里真的有好多长凳,但是都被带着提包背囊等候电气列车的人占上了。
“您别看人多,火车马上就来,他们都要上车走人。车次很多,每隔十到十五分钟一趟。”
还真是这样。铁路弯道那边响起了鸣笛声,随即火车就开过来了。月台上人头攒动,人们肩扛手提,向着打开的车门拥去。长凳都空出来,可以随便坐了。
“我们到那边去,那里阴凉。”伊拉手指着一棵树边的长凳说。事实上,那棵树长在月台下面,又高又弯,枝叶正好罩在长凳的上方,挡住了烈日。
她们俩坐下来。但是卓娅突然失去了决心,不知道从何说起,还需不需要说。她能对这个姑娘说什么问什么呢?然而伊拉首先打破了僵局。
“沃洛霍夫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是的。”卓娅简短地回答。
“您知道他是我的父亲吗?”
“是的,有人告诉我了。伊拉……”
“什么?”
“您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是吗?”
“非常难。不过没有关系,正常。我挺得住。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请您原谅我,您大概觉得我傻里傻气的。问题是,我怀着孩子。”
“是他的?”
“是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伊拉扭过头惊奇地看着她。
“还能怎么办?生下来。”
“但是,不生行吗?”
“您害怕了?怕什么?嗨,对,明白了,您跟我的妈妈一样,也认为他的孩子个个都是怪物。我一直不肯原谅她做的事情。他们对您说过我们吗?”
“说过,我都知道。”
“您的孩子也不会原谅,如果您要扼杀他的话,”伊拉非常严肃地说,“您不要觉得亏心,您叫什么?”
“卓娅。”
“您早就……同他?”
“不到一年。”
“您真可怜,真可怜。”
伊拉小心地拉起她的手,笨拙地抚摸着。
“什么也不要怕,卓娅。生下来吧。我会帮助您的。”
“您怎么帮助我?”卓娅苦笑了一下,“您自己也需要帮助。”
“我什么都不需要,”姑娘突然粗鲁地回答,“我谁都不需要。我自己能够应付。如果您带小孩子有困难,我会帮忙的。可能,他会有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都有的毛病。到时候我会告诉您做什么,怎么做。您别看我,我长得很难看,也没有教养,但是您的孩子将跟我不一样。您要是见过我们的娜特卡就好了,她特别漂亮,简直像个电影明星,而且聪明,很有天才。您也会为自己的孩子骄傲的。别往任何坏的方面想。”
“您为什么要劝我?”卓娅疲倦地问,“这对您有什么好处?”
“劳驾,”伊拉恳求地看着她的脸,“让您的孩子出生吧。要知道我等于没有亲人……”
骤然之间,卓娅理解了她。这个姑娘太孤单了,尽管度日艰难,她也想组建一个哪怕是徒有虚名的家庭。因此才提议让自己帮助卓娅。伊拉和未来的孩子有共同的父亲,就是说,他们毕竟还是亲姐弟,尽管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连卓娅,这个孩子的母亲,差不多也算是亲属。伊拉多么想让她的家庭不止是由几个没有行为能力时时要她操心的残疾人组成。她渴望正常的生活,渴望有人给她打电话,到她的家里去做客,而她也有地方过节日或者生日,不是去医院,而是去普通的家庭送礼物,坐在铺上节日桌布的餐桌旁边吃饭。塔什科夫说过,他的一个同事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认识了伊拉,唤起了她对人间温情的向往,后来他牺牲了。不过即使不牺牲,他们之间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对于他而言这只是工作,这种关系属公务需要。可怜的姑娘。
卓娅坚决地从长凳上站起身来。
“谢谢您,伊拉。”
“谢什么?”
“谢谢您的宽慰。谢谢您提议帮助我,您是个非常好的人,愿您事事如意。”
“那么,您不重新考虑考虑孩子?您不生下他?”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请您原谅我,再见。”
她转过身快步走下月台,走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