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沃洛霍夫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身体和心理均非常健康的人。他认为自己心理健康的主要标志,就是对令人不快和忧心忡忡的心情有特别强的排除能力。他善于不去想他不喜欢或是不愿意的事情,他也善于让自己不去牵挂他不想操心的事情。二十年坚持不懈地拿女人和她们所生的孩子做实验,他竟然能够做到从来不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极不道德和伤天害理而心虚胆怯。他有自己的目标,也只有这个目标令他心驰神往。他永远不能忘怀,当他提出的理论受到嘲笑讥讽,被一起共事的同行们斥为没有前途、违反科学而予以否决时,他所体验到的刻骨铭心的怨愤。沃洛霍夫想向自己证明他是正确的,尽管这一点今后没有人能够知道。他自己知道,这对他就足够了。二十年来他的头脑中连想都没有想过,一旦他的理论被证实,会带来滚滚财源。他的钱够多的了,他被公认为是一个杰出的诊断医师和放射性应用治疗血液病的学术带头人,这使他名利双收。通过自己不合法的科学实验牟取暴利,他根本没有想过,这在他而言,是纯粹的为科学而科学,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学术思想。
5月中旬碰到阿尼斯科维茨老太婆,是一次出乎意料的不愉快。更令人不快的是,这次相遇照她所说并非偶然邂逅。原来,老太婆跟踪他好几个月了。这一次她有意相遇,是要给他上一堂道德课。他平静地对待同叶卡捷琳娜的那次谈话,他并不觉得受到良心的谴责,他认为,阿尼斯科维茨不会再打扰他,不会再在路上截住他是理所当然的。老太婆不过是要吓唬他一下,教训几句,然后就忘了,依旧忙她的事情。但是,同叶卡捷琳娜-维涅迪克托芙娜见面之后不久,沃洛霍夫接到一个电话。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我们听说了您的实验。我们对实验很感兴趣。考虑一下您的条件,开个价。我们还会给您打电话的。”
沃洛霍夫当即大惊失色,因为事出意外而六神无主,甚至连答话都顾不上了。而打电话的那个人不待他回答,自顾说完就放下了话筒。他一再回想这个电话,力图事先想好几句话,以备他再来电话时好妥为应对。
“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
“我没有进行任何实验……”
随即他就明白,这些话都不合适。他们既然打电话,就是说他们知道底细。不承认有什么用?
“我的科学实验尚无结果……”
“我不需要你们的钱……”
“我不拿科学做交易……”
所有这些话在他看来都显得笨拙无力而且不得体,没有说服力,透着做作的小家子气。他明白,他们会以张扬相威胁,不过他对此倒不是特别害怕。他就以这是毫无根据的猜测相回敬。女人?不错,有过。那有什么,难道犯禁?孩子?不错,他的女人们生有孩子。难道这是犯罪?在孕妇身上做实验?你们说什么?我是个诊断医生,我运用放射学方法检查孕妇和胎儿的健康状况。这些方法取得了专利权,是得到承认的。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做。如果哪位妇女需要用我的专长进行治疗,我就给予她治疗,还能怎么样。对了,我曾经用研究所的化验室为自己的情人们做过检查。这不对。你们处罚好了。但是,一不偷,二不砸,并没有给国家造成损失。生下来的孩子不健康,经常生病?有什么办法。 “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我们的课程停滞不前了,”他垂头丧气地说,“距您的专家到来,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大约十来天吧,怎么了?”
“如果我理解得正确,我们应该向他们充分展现娜塔莎的数学奇才。我担心我们不能如愿。”
“这又是为什么?”瓦西里焦急不安地问,“ 娜斯佳很晚才回到家。走出电梯,她闻到了令人陶醉的煎肉香味。毫无疑问,这香味是从她的家里飘出来的,分明是阿列克赛从朱可夫斯基回到莫斯科了。她惊喜地闯进门,吊到了丈夫的脖子上。
“廖什卡,亲爱的,我真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阿列克赛惊奇的是,他很少看见自己的夫人这样表露感情。
“我想你了。”
“别骗我。你闹了恶作剧,现在来讨好我。”
“你说什么?”娜斯佳委屈地说,“我什么恶作剧也没有闹,房子没有烧掉,花瓶没有打碎,家里也没有发水,你别中伤我。还不如说说你那个热衷于政治的研究生是怎么通过答辩的。”
“通过了,”廖沙简单地回答,“凑凑合合。我所有的学生中他是最丢人的,在委员会上我都替他害臊。”
“难道有这么差吗?”她同情地问。
“很差。好了,不说他了,扫兴。你有什么消息?”
“哦,廖什卡,我能有什么新消息呀?一堆尸体。一堆麻烦事。顺便问问,你的观察能力新颖不落俗套,请你说说,‘黄金人’这几个字能引起你什么联想?”
“心地善良、有同情心、慷慨大方的人。泛指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不,不沾边。不是泛泛评价,应该是确指具体的人物或者事物。”
“那我就不知道了。没有任何类比。”
“你再想一想嘛。”
“啊哈,这样还能吃得下东西吗?顺便提个醒,你是回家来了,不是上班来了。我饿了一整天,特地不吃晚饭,等你回来。”
“对不起。我现在去洗手。”
娜斯佳赶快换好衣服,洗完手,坐到桌边。“黄金人”尚未走出她的头脑,她无意识地把看见的一切都同那几个莫名其妙的字联系起来加以比较。华丽的英国茶叶包装盒上印着一辆载着人的四轮马车,背景衬着平原风光。一只颜色鲜艳的中国大保暖瓶。“特法利”牌白色电茶炊。一个红色塑料瓶。窗帘上灰色和粉红色的花。坐在桌子对面的棕红色头发的男人,她心爱的丈夫廖什卡。该不会是指棕红色头发的人吧?她陡然回想,五起谋杀案和绑架案牵涉的人中有没有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男人。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她没有碰到过棕红色头发的男人。
切下一小块煎小牛肉,她试图设身处地地从娜塔莎-捷列辛娜的角度去想。从这个姑娘不幸的生活来看,她的视野应该是非常狭窄非常独特的。既然她写出来“黄金人”,那就不必从太大的范围去揣摸其含义,诸如各个城市的市徽和金矿等等,只需从娜塔莎在这六年中可以接触到的范围去探索。
然而她能接触到一些什么呢?娜斯佳搜索枯肠,回想在娜塔莎的床头见过哪些书。有爱情小说,这一点不错,很多。还有教科书,有中学的地理学、历史学、俄国文学、生物学。稍深一些,高等学校的,有物理学、化学、数学。数学书不仅有课本,还有数学专著,娜斯佳对这些书记得非常清楚,她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她自己就曾经上过数理学校,虽然在诸多数学课程中,现在她记得最清楚的只有程序编制,这也是因为经常使用微机分析资料的缘故,其余的都已经忘光了。
“……阿霞!”她听见一声呼唤。
她一激灵,才明白是跟她说话,但是她没有听见。有意思,她这样坐了很久了吗?
“对不起,亲爱的,”她愧疚地笑了笑,“你刚才说了点什么?”
“可不是说了一点什么,而是说了一大堆话。像个傻瓜似的对着你滔滔不绝,原来全都白说了。你在想些什么呢?”
“在想‘黄金人’。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正好,我刚刚想起来。不错,指的是一个黄金小男孩。沾边吗?”
“小男孩怎么了?”
“记得吗,我和你上中学的时候,所有的同学都有一套《儿童小百科》。你有,我也有。”
“记得。”
“在生物和解剖卷中,有一则关于黄金小男孩的故事。有一个富有的酋长买了一个小奴隶,给他从头到脚涂上一层金粉。然而小男孩很快就死了,因为金粉不透气。这好像是一个织物透气性的例证。”
“原来如此,”娜斯佳点点头,“就是么,可我居然没有想起来。”
但是,涂上金粉的小男孩显然离题太远。但是她的思路,受到新的启发,沿着这个方向运转起来,弗莱明有一部写人的小说,小说名叫《金手指》。有几种版本书名就叫《金手指》。另几种版本书名不同,叫《戈尔德芬格尔》。仅仅是翻译不同而已。戈尔德芬格尔在英语中就是“金手指”。而“黄金人”英语念戈尔德曼-戈尔德曼,戈尔德曼……
噢,上帝,当然,戈尔德曼的书《分析习题与定理》。是她亲自把这本书送给娜塔莎-捷列辛娜的。娜塔莎被绑架之后,她的物品中没有了这本书。就是说,她留了个心眼带走了这本书。钥匙就在这本书里。
“廖沙,我马上需要《分析习题与定理》这本书。”
“我马上拿来。”廖沙困惑莫解地耸耸肩膀,走出了厨房。
几分钟后,他返回来。
“那本书到哪里去了?它本来在书架上的,我一直都看见它。可是现在没有了。你把它挪地方了?”
“是……不是……我把它送人了。”
“阿霞,你怎么了?”丈夫担心地问,“你感觉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正常。”
“你明白你说的什么吗?为什么你要我到房间里去拿一本你已经送给别人的书?而且,你能把戈尔德曼的书送给什么人呢?谁需要它?”
她晃了晃头,想缓解一下麻木。
“廖什克,你不明白。我确实把戈尔德曼的书送给了一个刻苦学习数学的姑娘。可是现在我需要这本书,很急。你能弄到这本书吗?”
“有多急?”
“非常紧急。可以认为我是心急如焚。”
“阿辛卡,我全都明白,但是已经12点半了,我有一本戈尔德曼在朱可夫斯基。你想要我现在穿上衣服开汽车去取吗?”
“我想。对不起,廖申卡,我知道,我很令人讨厌,换了另一个人当丈夫,早把我扫地出门了。但是我不可能有另外一个丈夫,我只能嫁给你,再不会嫁给别人。你理解吗?”
阿列克赛-齐斯加科夫理解。他很早就十分了解自己的妻子,他深知只要事关某人的生命,娜斯佳决不会后退半步。她不在乎是否合乎礼节,也不在乎是否方便,不论是自己还是别人,也不论是否天晚、假日、生病、忙碌或是其他障碍,都不能让她却步。在她看来,简直不存在任何障碍。因为对于他的妻子阿娜斯塔霞-卡敏斯卡娅来说,从来没有任何比人的生命更宝贵、更重要的东西,不管是政治巨头、知名演员还是残疾姑娘。不错,他的妻子性格不合群,固执任性,心胸狭窄,我行我素,不顾情面,但是他爱她整个人连同她这种可怕的个性,在家务事上出奇的懒惰,连同她对工作的拳拳忠诚,以及对为一己私欲而伤害他人的人疾恶如仇、决不姑息。除了齐斯加科夫,娜斯佳的确不可能有别人做丈夫,因为其他任何男人都忍受不了这些鲜明个性特征的奇妙组合。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始穿衣服。让他惊奇的是,娜斯佳也甩掉长袍,开始往身上套牛仔裤和背心。
“你要上哪里去呀?”
“跟你一起去呀。”
“干嘛?躺下睡觉吧,你早晨还要上班。”
“廖什,我不能不去。我跟你一星期没有见面了,哪怕在路上说说话也好。”
“明白了,”阿列克赛笑着说,“你真是体贴入微啊。你干脆老实说,你想看到那本书都快要急死了。我不明白的只是,你想从书中看到什么对你那一堆神秘的尸体有用的东西。”
“我自己也不明白,”娜斯佳一面把背心扎进牛仔裤,一面承认,“我们快走吧。”
在空旷的夜路上,到朱可夫斯基用不了太多的时间。父母去别墅了,所以他们深夜造访不打扰任何人。廖沙很快找到了书,娜斯佳一把从丈夫的手里抓了过来。
“你有手电筒吗?”
“什么样的手电筒?”
“普通的袖珍手电筒。”
“我找一找,如果需要的话,可是需要吗?”
“找一找吧。”
廖沙怀疑地看着她。
“想在车上看吗?你这个发疯的工作狂。等回到莫斯科都忍不住了?”
“不能。如鲠在喉。”
“真拿你没有办法。得了,拿好手电筒,我们回家吧。”
第二天早晨,娜斯佳赶到办公室的时候还不到8点钟。她很希望处长在。戈尔杰耶夫真的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整理卷示。
“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好像是弄清楚了。这件事情十分复杂。不过我几乎百分之百地相信,我找到答案了。如果我正确的话,那么娜塔莎-捷列辛娜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不是泛泛之辈。沃洛霍夫没有说谎。”